衛(wèi)鴉
石巖把車停在路邊,熄掉火,拉開車門,跳了下去?!熬褪沁@里了?!彼f。他轉著脖子,目光像雷達似的,機警地掃視一圈,回頭向我招了招手。我也跳下車。石巖點了根煙,猛吸兩口,帶著煙霧閃進路邊的一片樹陰里,挨著馬路牙子坐下來。我走到他身邊,踢開腳邊的幾片枯葉,也坐下了。
這是深圳的八月,時間已到正午,太陽又白又亮,垂直著掛在天空,城市已經(jīng)被烤焦了,散發(fā)著一股令人窒息的焦灼味??諝饩拖衲塘怂频?,沒有一絲風。盡管我們坐在樹陰底下,卻依然難以避開滾滾而來的熱浪。我看了看石巖,兩分鐘不到,汗水已經(jīng)像雨簾一樣從他額頭掛下來了。
我們所在之處,是馬路的轉角。對面是個垃圾清運站,幾只蒼蠅從那邊飛過來,在我們頭頂嗡嗡盤旋。我聞到一股腐爛的氣味。
我們前方不遠,有個小公園。之所以說它小,是因為整座公園的主體其實就是一個人工湖,湖中央有座八角亭,兩條回廊曲折著,將亭子連接到岸邊,湖邊環(huán)繞著一條卵石鋪成的小路,被一排茂密的榕樹罩住,看上去綠樹成蔭,十分的舒適宜人。但我知道,那里其實也很熱。深圳的夏天就是這樣。我擦了把汗,順勢把手放在額前,遮擋從湖面反射來的光。
“這鬼天氣,真他媽熱。”石巖說,把手搭成涼棚,瞇縫著眼睛往天上看?!捌瘘c風會死啊,操他媽的?!?/p>
他的聲音又悶又粗,就仿佛胸口被一塊石頭壓住了。他確實受不了這炎熱的天氣。這個我知道。誰讓他是個兩百多斤重的胖子?喝口涼水都能長肉,稍受點熱,就容易喘上。他跟我說過,他這輩子最怕的就是太陽。我很納悶,一個怕熱的人,當年為何要跑到深圳來?這是一座四季都有充足陽光的城市。
“車里有空調(diào)。”我說,“要不,進去坐著?”
說實話,我也很熱,沒坐多久,汗水便爭先恐后地涌出來,身上很快就濕透了,就像淋了場雨。在這樣的天氣里,我跟一個胖子,其實并沒什么區(qū)別。我也點了支煙,猛吸一口,煙霧繚繞起來。在沒有風的情況下,這些煙霧不容易散掉。
“坐個雞巴,空調(diào)不用燒油啊,”石巖說,往地上啐了一口,“這狗日的油價,就跟瘋了一樣,一年能漲好幾回,別人開車是踩油門,我感覺每一腳都踩在錢上。”
他把衣服下擺撩起來,往臉上扇著風,一圈飽滿的肚皮鼓出來,沉甸甸地往腰下墜。他確實是太胖了,肚子那么大,仿佛隨時都有可能被撐爆。我說過他很多次了,人到中年,最好減減肥,以防三高。可他總是不屑一顧。他問我:我要是減肥,還能跟你一起喝啤酒嗎?我說:當然不能。他又問我:我要是減肥,還能想吃肉就吃肉嗎?我說:那就更不能了。他嘴巴一撇:那我活著還有個卵味?他說人生就那么短短幾十年,就是為了活個開心,減個雞巴的肥,他就是喜歡自己胖,他老婆也喜歡,胖多好啊,睡在一起,就像身邊躺著堵墻,特別有安全感。他很享受這樣的狀態(tài)。
當然,我必須承認,胖也有胖的好處。一個胖子的好處,就是能給人一種虛假的富足表象。就比如石巖,腦滿腸肥的樣子,怎么看都像個有錢人。我們同時走在街上,遇到地產(chǎn)公司發(fā)傳單的小妹,對我看都不看一眼,對他卻笑瞇瞇的,認準他是個老板,一路追著,把傳單硬塞到他手里,弄得他無比虛榮??墒聦嵣?,他只是個司機,有輛自己的貨車,僅此而已。雖然他長得一臉富態(tài),可在這座城市里,一個司機,簡直就像只螞蟻,只能卑微地掛在食物鏈的末端。
我也是只螞蟻。我跟石巖一樣,也是個司機,我同樣也有輛貨車??梢赃@么說,除了體型不同(我瘦,他胖)之外,我和他在其他方面都大抵相似。比如說,我們的年齡、性格、成長經(jīng)歷、學歷,以及在深圳的生存狀況。還比如說,我們都已經(jīng)成家,而且我們都有一個三歲多的小孩,小孩都由老婆帶著,我們的老婆都沒有工作,我們的小孩很快就要進幼兒園了……等等??傊谏钲?,石巖和我,就像是兩面鏡子,站到一起,彼此能照見對方的處境。
八年前,我和石巖認識。那時我還不是個司機,在工廠里上班。他也沒開貨車,開的是輛二手捷達,在工業(yè)區(qū)周邊跑黑的。在上下班的路上,我經(jīng)常會看到一個胖子,把腳架在方向盤上睡覺,那就是石巖。有天下班,我騎著電動車回家,在馬路拐角處,把他的捷達撞到了。當時他正睡著覺,猛然被驚醒,兩只腳從方向盤上掉下來。他搖下車窗問我:去哪?我說:不去哪,我撞你車了。他拉開車門,跳下來,揉揉眼睛,又問我:撞哪了?我指了指前輪被撞過的地方。他在擋泥板上踢了一腳,又踢了一腳,一把泥土刷刷地掉下來。他俯身看了一眼,揮揮手說:走吧,沒事。我站在那里,沒敢走。我心想,天底下哪里會有這么便宜的事情?他說:還不走?我說:多少得賠點吧。他說:你這個人有點意思,那就賠我頓酒。我說:好。他把我拉到一家小店,點了兩個涼菜,一碟花生米,八瓶啤酒。喝完之后,我去買單,老板指了指他,說已經(jīng)買過了,弄得我很不好意思。他說:出門在外,都不容易,我比你好點,你騎電動車,我好歹有輛捷達。
就這樣,我們成了朋友。后來石巖賣掉捷達,換了輛貨車,給馬平川跑運輸。馬平川是他的同鄉(xiāng),開了家小工廠,有兩百多號員工,給東莞的一家客戶做來料加工,生產(chǎn)手機配件。石巖每天的工作就是從深圳把成品拉到東莞,再從東莞把材料拉回深圳,一天一個來回,活很輕松,收入也不錯,他把老婆接到了深圳,還在城中村買了套小產(chǎn)權房,小日子過得蒸蒸日上。后來他勸我,別打工了,在流水線上混,一個月?lián)嗡酪簿蛢汕K,這樣熬下去,何時是個頭啊。我心里一動,就把所有積蓄拿出來,考個駕照,買了輛貨車,跟他一起,給馬平川跑起了貨運。
這些年,我們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在一條同樣的路上來回往返。這條路上哪里有紅綠燈、哪里有加油站、哪里有提供便餐的小店、哪里人煙稀少,可以讓我們把車停在路邊,往荒草叢中撒尿……這些,我們都記得清清楚楚,就像是長進了腦子里。我們通常早上出門,晚上回家,到家后,通常會一起喝點啤酒。我和他住得很近,門對著門。本來住得不近,為了喝酒方便,他讓我搬了過來,在他對面租了套房子住著。說實話,作為司機,本來不適宜喝酒,可除了喝點酒,我和石巖也沒有別的愛好。畢竟我們也有壓力,需要得到釋放。我也想去KTV唱唱歌,想去夜總會里狂歡一下,可條件不允許,這里是深圳。我說過,在深圳,我和石巖就是兩只螞蟻,我們掛在食物鏈的末端。
盡管如此,我們依然過得很快樂。都說深圳房價高得離譜,如果你不是官二代或者富二代,那么,你要想買套房,就得以輩子為單位來計算??赡怯钟惺裁搓P系?買不起商品房,可以像石巖那樣,買套小產(chǎn)權房,如果連小產(chǎn)權房也買不起,那就像我這樣,租個房子住著,日子照樣安安穩(wěn)穩(wěn)。在我眼里,這座城市雖然沒有想象的那么好,但也絕不像有些人所說的那么糟。知足常樂,這個道理,我和石巖都懂。我們已經(jīng)很不錯了,老婆孩子都在身邊,怎么說也算是在深圳有個家。況且,我們還有個不錯的老板。這幾年下來,馬平川給我們的運輸費往上漲了好幾次。我們把日子過順當?shù)耐瑫r,也體會到了作為一名貨運司機的滿足感。
我相信,如果不是經(jīng)濟危機,馬平川絕不會拖欠我們的錢。也許你們會說,一個平頭百姓,經(jīng)濟危機跟你又有什么關系?的確,以前我也是這么想的,可現(xiàn)在不一樣了。這個世界就是那么荒誕,經(jīng)濟危機也那么荒誕,它就是跟我們扯上了關系。半年時間不到,大大小小的工業(yè)區(qū)就蕭條了,很多老板都沒能扛住,工廠一家接著一家倒閉。馬平川的工廠也蕭條了,斷了訂單,訂單一斷,資金鏈也就跟著斷裂了。兩百多張嘴要吃飯,馬平川當然也扛不住,苦苦支撐了大半年時間,就把工廠關了門。這時我們才知道,這個老板,并不像我們想象中的那么風光,一帆風順時,他是個老板,一旦工廠倒閉,他就是個背著一屁股債的窮光蛋。但我不得不說,馬平川是個有良心的人,關掉工廠之前,他東挪西借,變賣資產(chǎn),清算了所有員工的工資。只是他沒有想到我和石巖,因為我們的錢,是一個季度一結,可是還沒等到季度結束,他的工廠已經(jīng)關了門。
等馬平川想起我們的錢時,他已經(jīng)身無分文,無力支付,或者說,他有錢也不想支付。一個有良心的人,如果沒有錢,也會變成一個無賴。我和石巖去找他,他說,給,過兩天就給。過了兩天,我們又去找他,他說,給給給,再過兩天,我一定給。又過了兩天,還是這樣……就這么過來過去,一晃就是兩個多月。其實錢也不多,一個季度的運輸費,每人兩萬多一點。對有錢人來說,也許就是一頓飯的事,但對我和石巖,卻很重要,重要到不可或缺。沒辦法,我們上有父母要贍養(yǎng),下有小孩等著要上學。我們的生活就像根繃緊的鏈條,環(huán)環(huán)相扣。馬平川欠我們的錢,就是鏈條上的一個重要環(huán)節(jié),這個環(huán)節(jié)斷了,我們的生活就無法順暢運轉。
為了拿到這筆錢,我們一次又一次地去找馬平川。而馬平川也表現(xiàn)出良好的耐心,一次又一次地敷衍著我們,臉上始終堆滿笑,一副和氣生財?shù)臉幼?,讓我們無比寬心,仿佛這筆錢就在我們口袋里穩(wěn)穩(wěn)地揣著。但從半個月前開始,他的態(tài)度突然轉變了,擺出一副無賴的嘴臉,說要錢沒有,要命有一條。他將我們訓斥一頓之后,連面也不肯露了,手機也總關著機。如此一來,我和石巖就有點憤怒了。
“要不,我們?nèi)ニ依?,把他老婆綁了?!笔瘞r來找我商討。那時已是深夜,我們坐在我家的陽臺上,小聲地說著話,就像兩位密謀者。石巖已經(jīng)喝得差不多了,手里拎著只啤酒瓶子,腳邊擺著五個空瓶。對面樓里的燈光斜射過來,將他臉上的憤怒照得很清晰。他灌了口酒,把酒瓶擺在地上,雙手一撐,身子挪到了欄桿上,背對著我,兩條腿吊在空中晃來晃去,嘴里不斷往外噴著酒氣。
“沒那個必要,這是綁架,少說也得判個十年八年?!蔽艺f,“你先下來?!蔽胰ダ?,拉不動,他太沉了,屁股底下就像生了根。我擔心他會掉下去。我家住在六樓,他掉下去之后,立馬會變成一張肉餅。
“你就是膽子小?!笔瘞r說。他從欄桿上跳了下來,撲通一聲,就像塊石頭,穩(wěn)穩(wěn)地墜到地上。
“膽子再大,也不能綁人,”我說,我又遞了瓶酒給他?!霸僬f了,他老婆那體型,體重膘肥的,就像輛重型坦克,未必就能綁得住。”
“肥個屁啊,她的膘再肥,能有我肥?你就是怕?!彼f。他接過酒瓶,咬開瓶蓋,大口大口喝著。
“是是是,我怕,我承認?!蔽艺f。
我轉過身,看著陽臺外面的城市。風從海邊過來,夏日的酷熱正在退去,夜色中,滿城彌漫著迷茫的燈火,使城市的夜空變得模糊。石巖說對了,我的確是怕。我從小膽子就小,成年之后,膽子更小,每當見到警察,或者是穿制服的,心中的敬畏感就會油然而生。當然,這未必就有什么不好,這種敬畏,讓我始終能恪守一位公民的底線,犯法的事情,我連想都不敢想。
“那就不綁,我們騙,總可以了吧。”他說,“想個辦法,把他兒子騙出來,不怕他不給錢?!?/p>
“那跟綁又有什么區(qū)別?”我說,“小孩是無辜的。”
我再次否定了他的想法。我們都有小孩,兩個身為父親的男人,怎么可能對一個小孩下手?這一點,石巖也表示認同。他自己就是個很好的父親,在他眼里,孩子比他的命還重要。他常跟我說,他這輩子,拼死拼活,也就是個司機,只能活在方向盤上了,孩子是他最大的希望。
接下來,石巖又說了些方法,但都被我一一否定。也許是體內(nèi)酒精過于旺盛,很明顯,他失去了理智,每個想法,都通往一種極端的結局——說來說去,無非就是要整死馬平川,或者讓馬平川整死我們。這顯然行不通,那筆錢是很重要,但還不至于讓我們走向極端。在這一點上,我比石巖清醒。我沒有喝酒。好長一段時間,我都沒有喝酒。這是件很奇怪的事。生活順利時,從酒里喝出來的是愉悅,生活一旦陷入困境,喝酒也就失去了樂趣,喝到嘴里,怎么都是苦澀。
我說:“不是還有金毛嗎?”
石巖一聽,眼睛立馬亮了起來。
“還是你聰明,不喝了,回家睡覺去?!彼丫破客厣弦活D,說:“就這么定了,綁金毛?!?/p>
現(xiàn)在,該來說說金毛了。金毛是條邊境牧羊犬,產(chǎn)于蘇格蘭,據(jù)說價值不菲。當然,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我們眼里,金毛不僅僅是條狗,它更像是馬平川的情人。馬平川是個很準時的人,就像個精確的鐘表,每天早上,他的車一定會比員工早一刻鐘到達廠區(qū)。車門打開后,如果是他老婆從車上下來,那么,馬平川肯定就出差了;但如果是金毛從車上下來,后面跟著的就一定是馬平川。我們都知道,馬平川和金毛形影不離,就像是長在他身上的一個器官。
我沒見過馬平川的爹,但我可以肯定,馬平川在金毛身上傾注的感情,比在他爹身上所盡的孝道要多多了。當然,這一點也不奇怪。在這座城市里,還有很多像馬平川這樣的人,他們對狗的寵愛,已經(jīng)超出了我對人類情感的理解。對一條狗,他們可以傾盡所愛,而對那些貧困中的同胞,卻無動于衷。愛護動物沒錯,但把動物凌駕于人類之上,就有點過分了。這也是我決定要對金毛下手的原因。人我們不能綁,但綁一條狗,還是可以做到的,最多也就是個民事糾紛。在這件事上,石巖和我一拍即合,迅速達成了一致。我們到這里來,就是為了綁住金毛。
昨天晚上,我和石巖商量好,兩人分工合作,由他來拖住馬平川,我來搞定金毛。我們已經(jīng)做了充足的準備工作。現(xiàn)在,石巖的褲腰帶里,別著一把活動扳手,用兩塊白色毛巾層層裹著。他的意思是,能用文的,就用文的,他會先跟馬平川講道理,道理若是講不通,這把扳手就得派上用場,在馬平川的那顆腦袋上,來那么一下子。在他眼里,武力永遠比嘴巴要管用。
相比之下,我準備的工具就溫和多了——一塊五花肉,一根繩子。我的計劃是,等石巖搞定馬平川后,我就用五花肉將金毛引到身邊,再用繩子把它綁住。過程看似簡單,操作起來卻需要點技巧。前兩天,我找鄰居借了條狗,練習過幾次,發(fā)現(xiàn)對付一條狗,遠比想象中的要艱難,必須像套馬似的,一氣呵成,將繩子準確地甩在狗脖子上。這樣的工作,只能由我完成。石巖太胖了,我擔心他不夠靈活。我一直都懷疑胖子的運動能力。但是,我從不否認他的智商。這個胖子,在沒喝酒時,心思比我要縝密得多。這段時間,石巖每天都會來這里偵察,對馬平川的行蹤已經(jīng)了如指掌。雖然平時見不著人,但每隔兩天,馬平川會來小公園遛狗,湖邊的林陰小道,是他的必經(jīng)之路。今天就是馬平川遛狗的日子,我們只須在此守株待兔。
這地方是個轉角。馬路從東邊延伸過來,經(jīng)過一片工地,拐個彎往南,到公園門前就斷了,就像一根直腸上,掛著半截盲腸。這里確實安全,也很清靜。我們坐在這里,等大半天了,也沒看到有行人過往,連車輛也沒有。當然,馬平川也沒有出現(xiàn)。只有一位清潔工,推著輛兩輪車,來回往返,將垃圾一車車倒進清運站的車斗里。這也是我和石巖能夠抵抗住炎熱的動力。她頂著那么大的太陽,還在堅持不懈地工作。這么一對比,我們能夠待在樹陰底下,已經(jīng)很幸福了。
我們就這么坐著,等待馬平川的出現(xiàn)。我們頭頂上那片樹陰,慢慢移往東邊。因此我們不得不跟著樹陰,挪了好幾次位置。那位清潔工每倒一車垃圾,就會停下來,站在那里,朝我們微笑一下,取下脖子上的毛巾,擦臉上的汗,再從工裝口袋里把水拿出來,喝兩口,然后又將翻斗車推上馬路。
我不禁想起我和石巖給馬平川跑貨運的時光,在那條路上,我們也是這么來來回回地跑,也是這么枯燥。說實話,我真想幫她推上兩趟??墒俏以诘热?。等人是件很煎熬的事情。她跑了十幾趟,馬平川還沒有來。
“他會不會跑路了?”我問石巖。
“絕對不會。”石巖說。他一點也不著急,不慌不忙地抽著煙。我數(shù)了一下,他腳邊已經(jīng)落了十九個煙頭。他很快又抽完了一支,把煙頭扔在地下,指了指前方的湖面:“人可以跑,房子跑不掉?!?/p>
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太陽已經(jīng)開始西傾,一圈樹蔭從卵石路上移出來,掉進湖里。從湖面反射過來的光弱了許多,不再刺眼。但依然沒有風。湖面凝固著,像面巨大的鏡子,將一大片樓群的倒影,清晰地映在水中。那是馬平川所住的小區(qū)。
我心里立馬安定了些。確實,在深圳,沒有什么比房子更能綁住一個人了。這座年輕的城市盛產(chǎn)精英,也盛產(chǎn)房奴。你把首付交出去的同時,也就意味著,自己已經(jīng)像只蝸牛一樣,把房子背在身上了,一背就是一輩子。就連馬平川這樣的小老板,也逃不過成為蝸牛的命運,只不過他背負的是萬科的房子。深圳的房子,只要與萬科沾上邊,就是天價。話說回來,昂貴是昂貴,但環(huán)境也確實好,讓人覺得物有所值。就比如這個小區(qū),與我們僅一墻之隔,可墻里墻外卻仿佛是兩個世界。墻外是凌亂的工地、垃圾清運站,以及這個被遺忘的馬路轉角,而墻里花團錦簇,堪比江南的園林。我們雖然可以看到里面,卻永遠也無法想象,住在里面的人,到底過著一種什么樣的生活。
“都破產(chǎn)了,還住這么好的房子,真他媽的?!笔瘞r忿忿不平地說。他去掏煙,煙盒已經(jīng)空了。他又撕開一包,將空了的煙盒扔在地上,狠狠跺了幾腳??吹贸鰜?,他很生氣。
說實話,我也很生氣。但是我想,一個破產(chǎn)的人,未必就得活成一條喪家之犬。事實上,很多破產(chǎn)的人,依然風風光光、充滿自信地活著。因為沒準哪天,他們又東山再起了。這就是深圳,一座撲朔迷離的城市。在這座城市里,每天都有無數(shù)的人在破產(chǎn),也每天都有無數(shù)的人在發(fā)財。如果你也生活在深圳,那么,你在街上行走時,一定會看到一些面目潦倒之人,他們極具耐心,謙卑地向你兜售他們的產(chǎn)品,你千萬別看不起他們,因為這些人很有可能未來就是你的老板。我和石巖當然也希望,馬平川就是這樣的人,我們希望他能夠東山再起。只是我們沒有時間等待。在這座城市里,最珍貴的東西,也許就是時間。時間可以帶來財富,但也會讓人焦灼。
“他會不會來?”我問石巖。
“廢什么話!時間還早,才五點鐘?!笔瘞r看了下手機屏幕,把扳手從腰間抽出來,擱在腳邊。毛巾散開了,扳手突兀地亮出來,閃著一股清幽的冷光。他低頭掃了一眼,又看看四周,謹慎地將扳手重新裹好。他指著那把扳手說:“他今天要是不來,我就把它吞下去。”
如石巖所料,馬平川確實來了。跟往常不一樣的是,以前遛狗,是馬平川牽著金毛,今天顛倒過來了,是金毛在牽著他。
這條狗仍然十分活躍,竄來竄去,紅色的舌頭從嘴里掛下來,不時低頭去嗅地面的東西,渾身透著一股歡快勁。馬平川則無精打采,與金毛的歡快形成鮮明對比。他低頭彎腰,手里拎著個旅行包,看上去不堪重荷。他就像個毫無生機的提線木偶,被金毛牽扯著,往湖邊緩緩移了過來。我難以相信,才短短半個月的時間,那么意氣風發(fā)的一個男人,會像遭遇了基因突變一樣,退化成這副暮氣沉沉的樣子,顯得毫無斗志。這與我記憶中的那個老板,驢唇不對馬嘴。
“要不要過去堵他?”我問石巖。見到馬平川,我開始亢奮起來,就好像看到他欠我們的那筆錢在向我頻頻招手。我全身的血液一齊往頭上奔涌,腦子嗡嗡作響,一顆心怦怦跳著。我說過,我膽子很小,一個膽小的人,往往容易激動。
“不著急,再等等?!笔瘞r說。
我只好繼續(xù)等。
馬平川被狗牽著,遛了一圈,又遛了一圈,走得那么緩慢,就仿佛一位彌留之際的老人,流連在一條自己眷戀的路上。我不禁想起晚年時期的祖父,臨終前的那段時光,他喜歡坐在一張輪椅里,讓全家人推著他,走到故鄉(xiāng)的那條河邊。他枯瘦的目光,久久回望著遠處的青山、岸邊的十里長堤,以及奔流不息的河水,讓那些伴他一生的風景,定格成他生命中最后的記憶。
這時總算起風了,湖面皺了起來,酷熱如抽絲一般,開始一點點消散。我們腳邊的枯葉不時打著旋。風把枯葉帶走,又從另一個地方把枯葉帶來,如此往復。也許是坐的時間太久,我兩條腿有點麻。我從馬路牙子上站起來,彎下腰,兩手揉打著雙腿。
“快坐下!”石巖抓我的手腕,用力往下一拽。我被一股重力墜著,又坐回了地上。他說:“等天黑再動,天黑了,辦起事來更加穩(wěn)妥?!?/p>
“你膽子不是很大么?”我說。
“膽子再大,也需要謹慎,天黑時動手,才能確保萬無一失。”他說。他端坐在馬路牙子上,穩(wěn)如磐石。這是一個沒有喝酒的石巖,他冷靜、理智,完全符合一個胖子的性格。他沉穩(wěn)的樣子感染了我。我靜下心來,等待天黑。
這是深圳的夏天,天黑得很慢。在等待中,時間也過得很慢。但黃昏還是來了,夕陽緩緩墜下來,將湖面染成金色。
馬平川停止了遛狗,走進湖中央的八角亭里,坐了下來,將金毛橫抱在懷里,撫摸著,就像一位慈祥的母親,在撫慰自己的孩子。狗不時伸出舌頭,在他臉上津津有味地舔舐著什么,也許是汗水,也許是淚水。這一人一狗,此時在我眼里形成的概念,不再是主人和寵物的關系,而是一種互相依存的關系,就仿佛有某種悲劇般的力量,讓他們打破物種的界限,融合在了一起。這溫情而又悲愴的畫面,讓我和石巖心里更加有底了。馬平川對金毛的感情,是我們拿到那筆錢的底牌。
我開始蠢蠢欲動,只等石巖一聲令下,就立馬出擊。如此一來,時間就變得更慢了,仿佛電影慢鏡頭似的,每一秒鐘,都是一種漫長的煎熬。
好在煎熬并不是太久。五分鐘后。馬平川將金毛放下了。他拿出一面鏡子,悉心梳理了一會頭發(fā)。又拿出一把刮胡刀,在下巴和臉龐兩邊來回刮著。他的動作因小心翼翼而顯得無比莊重,就仿佛一位入殮師,在臨終之前,精心打扮自己的遺容。百米開外,我看不見他臉上的神情。但我可以想象,他此刻一定面如死灰。我甚至能感覺到,有一股絕望的氣息,從晚風中徐徐向我撲來,配合著黃昏落日,讓我心里涌起一股無法言說的凄涼。那是絕境之下,將死之人留給我的畫面。
馬平川從包里拿出兩塊磚頭,又拿了兩根繩子,分別系在那兩塊磚頭上。他蹲了下來,將金毛的腦袋扳到跟前,雙手捧著,就像看著自己的情人那樣,凝視了一會。然后將一塊磚頭綁在了金毛的脖子上。這條狗立即前腿一彎,跪了下去??瓷先?,磚頭并不輕。馬平川沉思了一會,又將磚頭從狗脖子上解了下來。亭子里有火光閃爍,馬平川點了支煙,很快就抽完了。他猶豫著,再次將磚頭綁在了狗脖子上,過了一會,又解下來,然后再綁上去。他就像一位毫無頭緒的考生,在做著一道至關重要的選擇題,也不知重復了多少次,才選定了最終的答案。另一塊磚頭,馬平川果斷地掛在了自己脖子上。他又把狗抱在了懷里,低頭親吻著。
“他想干什么?”我說。
“鬼知道他想干什么。”石巖說,“快去堵他!”
我倆同時起身。石巖把扳手抄在手里。我把五花肉拿了出來。就在這時,湖面?zhèn)鱽怼皳渫ā币宦?,我們循聲望去,馬平川懷里的狗不見了,湖面晃動著,波紋一圈疊著一圈,往湖邊擴散過來。緊接著,又是“撲通”一聲,馬平川把自己也扔了下去。一股巨大的水花飛濺起來,又落下去,將湖面攪碎。同時,也將我們的計劃攪碎了。這是我和石巖完全沒有料到的結果。我們都有點蒙。等我們回過神來,馬平川和那條狗已經(jīng)沉了下去。
“不好,錢沒有了?!蔽艺f。
“錢錢錢,還提個雞巴的錢!”石巖說,手中的扳手“”的一聲掉到地上。他的聲音就像打了個結,瞬間變形?!摆s緊救人!繩子給我?!?/p>
我把繩子拿出來。他一把奪了過去,拔腿就往湖邊跑。我也跟著往湖邊跑。他跑得太快了,腳底下呼呼生風,就像一支離弦之箭。我根本追不上他。
等我跑到湖邊時,石巖已經(jīng)帶著慣性,毫不猶豫就跳下去了,衣服也來不及脫。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這個胖子,遠比我想象中的要靈活。他兩手頻頻交替著劃水,就像艘馬力十足的小船,帶著一股白色水花,將湖面劈開。
我也跳了下去,跟在石巖后面,往馬平川落水的地方,奮力游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