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暢
會議開始了半個小時,斜對面的座位仍然空著。我想他大概不會來了。又過了一會,話筒傳到了那里,會場上出現(xiàn)短暫的沉默。有人瞥了眼主辦方,有人小聲說了一句,他怎么也在?主持人稍作解釋,話筒傳給了下一位。由于前一個人的缺席,發(fā)言者似乎沒有做好準備,一開口就搞錯了平翹舌。有人笑起來,他隨即開了個方言的玩笑,人們笑得更厲害。
正當氣氛變得活潑時,有人推門走進來。聽到響亮的腳步聲,在場的人都側(cè)過臉去。進門的人面容鎮(zhèn)定,步伐不慌不忙。坐下后,他的目光越過鏡片的上方朝會場上看了看。就在我有所期待時,那渙散的目光又收了回去。
等學者們都講完了,剩下的我們只要談一談讀后感。這時主持人提議道,那么……他推敲著措辭,那么請費教授也談一談。傳遞著的話筒停了下來,人們的目光跟著話筒越過兩排聽眾,又回到那位遲到者身上。此刻他正不慌不忙地在翻那本新書。那是一部歷史小說,講晚清時的一場政變。但是費教授沒有講這些,而是從文學史的角度,給歷史小說下了定義。過去費教授研究文學史學,講一些學術(shù)內(nèi)容作為鋪墊也在情理之中。
之后他又講了許多晚清的時代風云。就在人們期待他建立起兩者的聯(lián)系時,他挪了挪椅子,將話題引向了晚清的經(jīng)濟狀況,并且聲稱,李鴻章是一個實業(yè)天才。這樣的論斷,讓那些走神的人也察覺到,他根本沒有讀過這部新作。
接著,他呷了一口礦泉水,由晚清聯(lián)想到19世紀的經(jīng)濟危機。他憑借學者縝密的思維,列舉了四次經(jīng)濟危機發(fā)生的時代背景。在此過程中,他論述了亞當·斯密、大衛(wèi)·李嘉圖和約翰·納什的觀點。當談到新世紀的金融寡頭,他燥熱得解開了米色西服的紐扣。連角落里的作者也擱下了筆。過去兩小時的會議里,他謙虛地想要記下所有人的發(fā)言。
到了十一點半,已經(jīng)是議程安排的午餐時間。費教授的著力點,才剛剛從東歐轉(zhuǎn)向中國。人們都坐不住了,有人掏出煙盒出了門,有人在低頭閑聊,還有一些人索性趴在桌上刷手機新聞。種種跡象都在表明:這是一個不合時宜的人。
說起來,我跟費教授有過一段師生的交往。那時我剛進大學,常聽同學們說起,有位老師愛在課堂上發(fā)一些怪論。后來學院里選舉副院長,聽說所有人都舉手同意,唯獨他舉起的是拳頭。另外,傳言他獨身多年,快四十歲了仍沒有一個女伴。他隱秘的性生活,經(jīng)常為人津津樂道。
起初我出于好奇,關(guān)注了他的微博。奇怪的是,上面發(fā)布的內(nèi)容更像是讀書筆記,他像個勤奮的學生一樣,記錄著每天的閱讀所得:課后無聊,在圖書館翻了翻書,看到塞內(nèi)加的一句話:陽光普照大地,不分人間的善惡。我看著窗外,想了好一會;周末做論文寫到筆枯,想到德里達解構(gòu)盧梭的話,當我們試圖描述自己或者建構(gòu)體系時,其實我們正被語言抄了后路。
這一類讓人費腦筋的話,我翻了幾頁就喪失了興趣。而學校網(wǎng)站上的教師介紹更加乏善可陳。上面寫著:費語,蘇北淮安人,畢業(yè)于南京大學,慕尼黑大學訪問學者,發(fā)表論文數(shù)百篇,專著有《廢墟文學研究》《文學的歷史學觀照》等,翻譯過《巴赫傳》,有詩集《在林間》。簡介旁邊附了一張灰白照片,他戴一副圓框眼鏡,白襯衫套著一件灰色毛衣,嚴肅的神情像跟人置著氣。我猜想他是一個待在書齋里的人。
不久這個猜想就得到了證實。那個夏天,學校正在興“百團大戰(zhàn)”。校方計劃在一年內(nèi)開展一百多個社團,再評估各項指標,給前十位提供資助。消息一出,各大社團展開激烈的競爭,有些組織不惜拉攏學術(shù)名宿。我們的雨林詩社也不甘示弱。就像新教要搬出一尊舊神一樣,他們從冗長的教授名單中,刨出了費老師。接到消息后,費老師在微博中寫道:現(xiàn)在的校園越來越熱鬧了,他們這是要拆掉這座象牙塔嗎?
聽舍友劉崗講,詩社接到費教授的回絕信,都有些喪氣。作為詩社一員,他主動提出:何不舉辦一次征文活動?費老師不用出面,只需掛個名字。這個提議得到了大多數(shù)人的擁護。他們又給費教授去信,到了下午就收到一條簡短的回信: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人們愣住了,這算什么?有人跳出來說,沒有反對,那就是默認。
就這樣,以費教授掛名的征文,就此開始了。劉崗回到寢室,慫恿我也去參加。被他催促過幾次,我從舊本子上抄了一首短詩交給他。他看也沒看,就夾進了口袋。
過了一個月,我接到電話通知,去參加莫奈樓的頒獎禮。我問獲了什么獎。對方說,你來了就知道了。
頒獎禮安排在晚上。我趕到時,可容納上百號人的會場,只有零散二十幾個人。不出所料,我只得了一個入圍獎。鄰近尾聲時,主持人走上臺來,捧著碩大的報告本說,費教授給每位獲獎?wù)叨紝懥嗽u語。這會兒我才想起參加活動的初衷,不由得緊張起來。輪到我那一首時,主持人淡淡轉(zhuǎn)述一句點評:曲徑卻不能通幽。
我感到疑惑,又有些失望。回來后,我一時意氣,在他的微博上留言:啥是通幽呢?又覺得語氣不妥,改成曲徑何以通幽?發(fā)出后我便后悔了,這樣問太過唐突。我感到不安,在陽臺上來回走動。為了暫時忘記這件事,我跑去操場打了會球?;貋砗螅⒉┥嫌幸粍t信息:哦,你就是那個學生吧?我擦著汗問,是因為太短嗎?他回復(fù)道,不是的,就像小路通向一處庭院,那首詩都在寫那條小路。我想要反駁,他又寫了一句,除非這條路本身有意義。
草率的求教后,我在網(wǎng)上買了他的那本詩集。過了幾日,我收到的卻是影印本。我找店家理論,對方說,這本書早十年就絕版了。我只好作罷。
詩集里收錄了十九首短詩。我翻到同名的篇目《在林間》,詩里描寫了森林里的春夏秋冬。我又去看其他的詩,也是類似的意象:湖泊里的云、夢中的荷花、迷霧中的天鵝。我自以為揣測了他的意圖,于是在他微博上留言道,這不會主題先行嗎?
這一次他很快回復(fù)了一個問號。我答道,拜讀了您的詩作。他回了一個笑臉,然后寫了一句話:主題先行固然不好,但總比沒有主題好。
跟費老師的通信,我沒有告訴劉崗。因為他一直處在挫敗的陰影之下。與他的意愿相違,征文活動沒能引起任何轟動效果。頒獎結(jié)束后,詩社的排名僅往前挪動了六位。他終日躺在床上睡覺,課也懶得去上。我和舍友張匪看不下去了,叫上他出去吃飯。劉崗說,除了燴面,他什么都不想吃。張匪說,走,我請客。我好奇地看著他。他小聲跟我說,他在教務(wù)處謀了一份兼職。我問干什么,他說,沒什么事情,無非整理點材料,開會做些記錄什么的。
吃了燴面,劉崗還不滿意。他說他還想吃汴梁的西瓜。我們看著這個河南人又好氣又好笑。于是跑到學校后門,找到一家水果攤。汴梁的應(yīng)該沒戲,西瓜總歸有的。我在貨攤上挑選著,這時有人蹭了我一下,走到一堆橘子前。他穿著灰色長褲,身上套一件棕色外套。他留著半寸的短發(fā),突出的顴骨顯得他更加消瘦。他挑揀著橘子,另一只手用力地拔著下巴上的胡須。由于俯身的原因,他的眼鏡總是滑脫。裝滿了一袋,他快步拿去過秤,結(jié)完賬又飛快走到路邊。我看到他站在一輛桑塔納前,轉(zhuǎn)了好一陣鑰匙才打開門。
張匪問,走路這么快,那個人是誰呀?我搖搖頭。倚在墻上的劉崗抬起頭說,你們不知道嗎?他就是費教授。我走到馬路上。那輛桑塔納噴一口黑煙開走了。我站在原地愣愣地看著,車到了路口,打著左轉(zhuǎn)向燈,往右手邊轉(zhuǎn)過去了。
那次偶遇不久,學報上傳出他與人論戰(zhàn)的新聞。起因是他的論文引起學術(shù)名宿李教授的不滿。李教授針對他的觀點,發(fā)表一篇題為《文學史要裝修,還是刨掉重建?》的文章。學院里的老師們私下議論,以為他的論文要鬧出笑話了。
不承想,費教授很快在《文藝爭鳴》上回應(yīng)一篇《與李教授商榷》,直指李教授思想邏輯上的要害。李教授當然不示弱,連發(fā)文章進行反駁。論戰(zhàn)持續(xù)小半年,反差的局面也漸漸形成。李教授繼承五四傳統(tǒng),擁護庶民文學,自然有無數(shù)追隨者。而費教授提倡精英立場,他雖從尼采、薩特那兒汲取了營養(yǎng),但仍屬孤軍作戰(zhàn)。論戰(zhàn)后期,費教授漸漸失去了話語權(quán)。李教授以一篇《又多了個海德格爾派?》發(fā)出重擊。
眼看要敗下陣來,費教授追加一篇《少數(shù)派的勝利》,扳回一局??粗炱娇煲胶饬?,李教授便以不予理睬休戰(zhàn)。這樣的情況下,費教授仍不放手,一口氣發(fā)表十多篇文章。那些文章里的論斷如今看來也是咄咄逼人。
到了第二年,我們上完通識課,還要選修幾門課程。看到課表上有一門費教授開的德國文學史,我便去報了名。
過了兩周,我早早去了教室。費老師正站在窗邊抽煙,不知是在沉思,還是在看窗外的一株夾竹桃。上課鈴聲響時,他走到講桌旁揮手說,同學們都往前來一點嘛。只有幾位同學挪了位置,前三排仍然空著。費教授繼續(xù)說,你們怕什么?我們小聲地笑。見我們不動,他走下講臺,坐到第二排的課桌上。
他坐在那里開始了講課,講到停頓的地方,就拿出一根煙。也不抽,單是夾著就能繼續(xù)講下去。課間時分,他囑咐道,你們要休息或者去衛(wèi)生間,都請自便。我講我自己的。到了第二堂課,講完歌德的生平,他說了聲“啊呦”,今天的課就講完了。
隨即,他滑下課桌,回到講臺上。他扶著課桌問,你們沒有問題要問嗎?底下人都不抬頭。過了一會,他走到窗邊,邊吸著煙,邊看著學生們。就這樣僵持了半個小時,仍沒有人提問。快要下課了,他小聲說了一句,一個問題也沒有,還上什么學呢?
往后的課,都是這樣。一半的時間用來講課,一半時間留著提問。一開始沒有人舉手,往后,提問的人逐漸多起來。這樣的方式調(diào)動了學生們的積極性。半個學期下來,同學們提出的問題越來越深刻。
然而一次意外事件,打破了這樣的互動。有位學生看過電影《竊聽風暴》后,在課堂上提出有關(guān)東德知識分子的問題。這個提問仿佛打開了費教授的話匣子:他從古今知識分子的流變出發(fā),展示古代知識分子的精神圖景。接著他援引西方哲人的觀念,講到當下社會面臨的道德困境。談到激動處,他用力捻滅了煙頭。停頓了片刻,他又說,我們就是要在這片精神沙漠里,建立一片綠洲……
這一次討論中,費教授無意中透露,多年來他一直在網(wǎng)絡(luò)上寫文章。從那時開始,我才發(fā)現(xiàn)費教授的另一片園地。他早在2005年就開通了博客,時至今日點擊量過了百萬。主頁上有一句簡短的話:將人絆倒的不是繩索,而是道路。
在那些博文里,他就像一個勤勞的思考者,對社會既成的判斷,做出新的審視:看到畢業(yè)生就業(yè)數(shù)據(jù),他說社會分工讓教育的含義正在被縮小;談到那些獻愛心事業(yè)和公益活動,他認為人們把泛濫的同情心當成了善良;看到國外有群眾聚集到街上去,他說過去的人這么做是為了揭示真相。他們是為了什么呢?是冰層融化,春天來了,還是春天來了,冰層融化?里面的邏輯,他們想過嗎?
……
類似的文章寫了上百篇,目光似乎想要觸及社會的各個重要方面。在近期幾篇文章中,費教授說到了性的話題。他認為性不僅是人的重要需求,而且也是社會發(fā)展的推動力。性本身帶有社會屬性。他甚至覺得古代的風月場所,在個人與帝制的緊張對立中起到了緩和作用??隙诵?,就是肯定了人的價值。按照這樣的邏輯,費教授在評點社會上的風流事件時,都采取了保留的態(tài)度。
博客的留言區(qū)有人評論說,這簡直是盲人摸象。也有評論說,這不過是一條鯰魚在死潭里待久了,想攪出一點響動。
這篇原本普通的理論文章,經(jīng)過幾家門戶網(wǎng)站轉(zhuǎn)載后,無意中引起了網(wǎng)民們的興趣。他們紛紛跟帖,有反駁者,有諷刺者,而不多數(shù)人則直接給作者貼上了標簽。事態(tài)發(fā)展下去,這篇文章再度被惡意轉(zhuǎn)載時,標題被偷換成:著名教授費某的嘩眾取寵、學術(shù)故紙堆里開出一朵爛桃花……
費教授在微博上轉(zhuǎn)發(fā)了這些文章,并寫上按語:按照中國人的思維,毀掉一個人,最好的辦法不正是從道德上敗壞他嗎?
這無疑是向那些好事者發(fā)起挑釁。跟帖調(diào)侃、轉(zhuǎn)帖謾罵的人越發(fā)眾多。在最為激烈的時刻,費老師經(jīng)常收到不明來歷的快遞。有時是老鼠形狀的玩具,有時是心臟模型。有一回他拆開快遞,擺在眼前的竟是一張裸照。
那次之后,費教授對那些堆積成山的快件置之不理。有天晚上我和劉崗去上自習,路過教師的收信柜。費教授那一格塞滿了地方小報,眾多的快遞紙盒落了一地,有幾個遭人拆開,露出鮮血似的不明之物。
社會上的習氣,學生們在校園里就習得了。有文學社團的好事者,將這篇博文刊發(fā)到??稀F渲械挠靡獯蟾攀窍氚崤恍┦欠?。果然,博文一經(jīng)刊出,社團里的人首先發(fā)難。緊跟著,校園的論壇上也鬧得沸沸揚揚,有人說費老師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
這樣的氣氛在醞釀著,終于在那門選修課上出現(xiàn)了征兆。那一節(jié)課臨近學期結(jié)尾了,有十幾個人站在花壇上,朝教室里張望。過了一陣子,有人扔了一塊磚頭進來,跟著十多顆石子也投進來,每顆石子上都綁了紙條,多是諷刺的短語。費教授走到窗邊說,你們這是在侮辱你們自己。這些人離開后,不多時,門外響起嘈雜的說話聲。透過窗戶,我看到走廊上站滿了學生。有些人正推開門往里觀瞧。
課上不下去了。費教授放下粉筆,走下講臺,拉開門說,你們看什么呢?要看就進來看吧。人們紛紛往后退,落在最前面的是個小個子??吹浇淌依锏娜硕级⒅槤q得通紅,身體微微打顫。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舉起拳頭大喊一聲,反對,反對……他沒說完,就逃回人群里去了。教室內(nèi)外哄堂大笑。
費老師揮揮手說,我們下課吧。同學們紛紛往外走。走廊上的人發(fā)現(xiàn)勢頭不對,便往門里涌。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進不來。費教授給保衛(wèi)室打了電話,但是過了十分鐘仍沒有人來。無奈之下,我和三個同學護著費老師往門外擠。好不容易到了門外,有個高個子學生喊道,費老師,我們要您一個說法。跟著其他學生也附和著。聲音此起彼伏。
我們?nèi)徊活?,簇擁著費老師往樓上走。到了二樓,大批的同學也跟上來。我們只好爬上四樓,躲進一間辦公室。那幫學生蜂擁趕來,在門外叫嚷。
困在屋里的費教授,掏出煙站在窗邊抽著,不發(fā)一言。我們也一道同他站著。透過玻璃門,我看到樓底下也站了一群學生。他們高高掛起了“費教授,你臉紅了嗎?”的橫幅。我想那些人當中,也有費老師的學生吧。
快到中午時,保衛(wèi)科的人終于趕來。學生被驅(qū)散后,我們小心走到外面。辦公室門上畫了各種各樣的涂鴉,一些問號、一雙眼睛和一把小刀,最多的是奇形怪狀的生殖器。
此后兩周,費教授沒有在學校里露面。我們都有些擔心費老師。
到了月底,費教授的調(diào)查會在莫奈樓舉行。黨委、教務(wù)處和紀委辦的公職人員都參與了旁聽。會議由委員會主持,委員會吸納了十多位學院的教師,其中研究明清文學的董釗先生擔任會長。開會當天,警衛(wèi)封鎖了莫奈樓,只讓三位教務(wù)處的實習生進場。他們負責會議流程的記錄,舍友張匪也在其列。
我們坐在圖書館焦急地等待著,終于挨到了中午。我們看到張匪夾著硬皮本從莫奈樓里走出來,我們迅速圍了上去。
根據(jù)他的講述,會議開始時,委員會圍坐在會議桌的一側(cè),費教授從門外走進來,落座在最東邊的一頭。董先生清了清喉嚨,開始了程序。他翻了翻厚厚的材料說,這份材料大家都拿到了吧。我希望這次會議對學院有益,更重要的是對費老師有益。費教授點了點頭。
會議開始了。董先生說,為了表示尊重,我們想聽一聽你的想法。
費教授雙手放到桌面上坦白道,我承認我有錯。
什么錯呢?董先生問。
就是你們認為的那些。費教授說。
教現(xiàn)當代文學的馬老師問,你沒有認真讀過,你就認錯嗎?她說的是費教授面前的那份指控材料。費教授瞥了一眼封面說,我不用看了,我都承認。
另一位教語言學的孔老師補充道,你是真的認錯,還是在走過場呢?
費教授從鼻子里噴出一口氣,在椅子上挪了挪說,我除了要承認錯誤,還要在你們面前悔過不成?
委員會里出現(xiàn)短暫的不安,旁聽席上有人低聲交談。費教授的話揭開了這場會議的真相。董先生握了握拳頭,拿起那份厚厚的資料,掂了掂分量。會議進行到目前為止,他還是頭一次翻開它。董先生看了看委員會,讀了幾則文章的標題,又列舉了種種負面新聞。他緩緩地說,接下去的事,大家都知道了。他拿出資料底下的一沓,那是委員會收到的幾份材料。
這些材料,你們有什么看法嗎?董先生環(huán)顧左右問道。委員會里教外國文學史的錢老師舉手發(fā)言道,單從字面意義上看,費教授的言論于校內(nèi)外都構(gòu)成了不良的影響。
問題就在于,費老師的身后還背負著學校的聲譽??桌蠋熃釉挼馈?/p>
要是費老師不是學校的一員,說一說倒也無妨。錢老師答道。費教授抬起了頭。
你的意思是,要開除他嗎?董先生問。錢老師看了眼費教授,又去看旁聽席說,我也是出于學校聲譽的考慮。有人要開口,錢老師繼續(xù)說,另一方面,我也為費老師擔心。
緊跟著,教古詩詞的薛紅老師補充說,關(guān)鍵這件事擾亂了學校正常的教學秩序。現(xiàn)在上課亂哄哄的,半數(shù)人不來,學生還跟老師頂嘴。有一回還把我氣哭了。
那簡直就是侮辱。旁聽席上教務(wù)處主任倏地站起來說,辦公室里電話不斷,哪還有工夫辦公?她的一席話,點燃了席位里焦躁的情緒。院里的輔導(dǎo)員說,現(xiàn)在鬧這么一出,這兩年學院里評獎評優(yōu)肯定都沒戲。旁聽席里有人說,這就是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好粥啊。又有人說,寫那些文章,有多大仇恨?要不就去看一看心理醫(yī)生。
這樣的抱怨聲擴散開來,會場出現(xiàn)了騷亂。費教授掃了一眼董先生說,你們這是在搞人身攻擊。
旁聽席的人安靜了。董先生摁著桌子說,我們也是想幫你。
幫我認錯嗎?費老師說,不用顧左右而言他了,你們不過是想讓我閉嘴。
一片沉默。
過了良久,費教授小聲說,我早就說過,我承認有錯。多說無益。
董先生擺擺手說,這樣吧,我提議費老師先出去,委員會要討論一下。
費教授站起身走到對面的教師休息室。張匪說,委員會的人小聲交談著,一會在和氣商討,一會又激烈地爭執(zhí)。過了許久,董先生不知提議了什么,身邊的人才安心坐下。董先生朝門口招招手。示意費教授重新回到會場。張匪走到休息室,叫回了費老師。
走回會場,費教授跟前多了一份紙筆。委員會成員的神情嚴肅。董先生宣布道,我們商定好了,你來寫一份聲明。委員會接受以后,我們向校長室申請減緩處分。
寫什么聲明?費教授看著白紙問。
公開道歉的聲明。董先生說。
道歉?
就是向校方和社會公眾道歉。董先生說。
費教授點了點頭。他握著筆,俯下身去。可過了好一會,沙沙聲仍沒有響起。正在人們疑惑時,費教授推開紙筆,看著委員會鄭重地說,我拒絕道歉。這就是我的選擇。
張匪帶回來的消息稱,當時會場的人都愣住了,人們看著費教授徑直走出會場,過了好一陣才回過神。
會后第二天,學校通告欄里貼出一則情況通報。經(jīng)過校長辦公會研究,給予費語教授如下行政處分:一、予以記過處分,全校通報;二、停薪留職,取消全部教學活動。
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見過費教授。一些學院里的學術(shù)研討會,也不見他的身影。更讓人沮喪的是,費教授在博客上留下一則棄筆的公告:過去的事我不想再說了,我們都活在這可憐的人間。以前我還做著一些夢,現(xiàn)在我才明白,那些夢不過是灑向沙漠的一些雨水。
這篇博文更新于一月十六日深夜。那個冬天上海罕見地下了一點雪。我想象費教授默默站在窗前的畫面。又過了幾天,博客的賬號也注銷了。我寒假回家再次打開時,網(wǎng)址鏈接不到任何一處網(wǎng)頁。
后來在一次詩社活動中,我聽一位研究生說,費教授把自己的房子也賣掉了。如今,他只得靠翻譯,掙一點糊口的錢。
又過了一年,校園生活沒什么值得一提。到了四年級,畢業(yè)論文就擺到了我們面前。我打算寫海因里?!げ疇?,但苦于找不到切入點。想到這是費老師研究的領(lǐng)域,于是發(fā)去一封郵件。我心想他現(xiàn)在不用上課,時間應(yīng)該很寬裕。但是過了一周,我才收到回信。郵件上附了兩篇他的論文。我閱讀后,他又給我列了一些參考書目。
看完這些資料,我反而有了更多的疑惑。我寫信請教他,他只回復(fù)一句:看來需要當面談一談。他給了我一個地址。我感到一陣欣喜,回信問,費老師還在做翻譯嗎?他說,現(xiàn)在學校也由著我了,我?guī)彤嬂鹊膮抢献鲆稽c小事。
我們約定了周五下午見面。我轉(zhuǎn)了兩趟公交車,到了一處產(chǎn)業(yè)園。這片園區(qū)是過去的紡織廠改建的。我數(shù)著門牌號,走進一棟鋼制構(gòu)造的舊樓。費教授落魄到這番田地了嗎?我真擔心見到的是一個處處小心翼翼的人。我打算待一會就走,總不至于讓他難堪。
上了三樓,我又疑惑了。跟外面陳舊的鋼架相比,這里仿佛是某個拍賣會的入口。走廊上鋪了狹長的紅毯,兩邊掛著幾幅油畫。我探進玻璃門小聲問前臺,你們這里有個姓費的老師嗎?前臺想了想說,沒有??磥砦艺娴膩礤e了地方。我轉(zhuǎn)身要走,前臺“哦”了一聲說,你說的是費總吧?
我一面想著是不是同一個人,一面跟著她走到了正廳。上了一層樓梯,她指著最里間的屋子說,他應(yīng)該在里面休息。說著她矮了一下身子,走下樓去。我走到里間,輕輕敲了門。里面懶洋洋地傳出聲音,進來。我推開門后,昏暗的屋里鋪了一層厚厚的羊毛毯。長木桌旁有個人守在茶爐前,那是費老師。我脫掉鞋子,小心地走過去。
費……我改口說,費……費總。
他看了我一眼,微微笑了一下。他給我添了一只茶杯,又看了眼表說,我四點一刻有個會,我們就先談吧。我點了點頭,抿了一口茶。
他分析了我論文的構(gòu)思,又講了幾部相關(guān)的專著。踩在柔軟的毛毯上,我無法集中精神。我的注意力都在屋子陳設(shè)上。落地燈發(fā)出暗黃的光,墻上掛著一幅素描畫,空氣里檀香的氣味來自哪里呢?費老師怔怔地看我說,你在聽嗎?我慌忙點點頭,掏出口袋里的筆,在手掌上寫下幾個關(guān)鍵詞。
有人來敲門,敲門后并不進來。那人站在門外說,招商的文案,請您過目一下。費老師說了聲好,從長桌后面走出來。我看到他腳上穿著一雙黑色布鞋。
過了幾分鐘,他走回屋里接著剛才的話題。說了沒幾句,又有人來敲門說,投資人來早了。我聽出是前臺的聲音。
看到他這么繁忙,我不好意思再打擾。我放下茶杯說,要不我先回去消化消化,有問題再寫郵件給您。他摸了摸下巴說,那也好,今天有幾件事總催著我。說著,他呵呵笑了。
告辭后,我乘電梯下了樓。坐上公交車,我才安心下來。我攤開手掌,上面模糊地寫著:《小邏輯》、肖洛霍夫、本體論。
一路上我深感疑惑,不過一年光景,費老師竟有如此大的變化。要是他在埋頭創(chuàng)業(yè),我應(yīng)該有所耳聞。那個公司是他的嗎?他提過的吳老到底是何許人也?
回到學校,我去網(wǎng)上搜索。幾條信息拼湊出一個模糊的形象:吳老,1960年生人,本名吳秀才,早年靠布料生意發(fā)家,后轉(zhuǎn)做藝術(shù)品策展和拍賣。他經(jīng)營的畫廊有十多家。虹橋區(qū)幾樁有名的油畫拍賣,都是他策劃的。后因與政界曖昧不清,曾入獄兩年。出獄后退居二線,成為幕后推手。近年來他買斷畫屆新秀的畫作,經(jīng)過幾輪拍賣,價格翻上十多倍,再打包賣出。中間掙的錢,常人難以想象。
過去費教授跟商人保持著距離,如今他為何會去找一個靠山?是校方將他逼到了這一步嗎?如果是這樣的話,他何必要成為真正的商人?他現(xiàn)在做的事,跟他以前主張的,不正是相互違背的嗎?我越往深入想,越感到疑惑。大概世界上可以分出兩種人,一種人越是接近,了解他越深。而費教授正好相反,我們了解他越多,帶來的卻是更多疑惑。隨著論文交稿日期的迫近,我不得不放下這些問題。好在構(gòu)思上有了進展,我順利完成了論文,通過了答辯。
度過彷徨的六月,我在一家文化公司找到一份策劃工作。我們負責給乙方提供創(chuàng)意。完成杜蕾斯的兩起文案后,主管覺得我有潛力,招我進項目組。
到了年底,公司接了一項安徽古村落項目。主管帶著我去出差。臨行前,他對我說不要抱太大希望。我問為何,他說,這個項目還在招標階段,上海十多家公司都參與了競標。我們勝算不大,這趟安徽之行,你就當休假吧。
我們趕了一天的路,終于落腳在一處度假村。下午去參觀古村,一律青磚白墻。主辦方強調(diào),這些房屋都是明清時期建的。主管示意我文案的重點?;貋砗螅鬓k方安排了晚宴,所有的公司代表都要到場。
入座后,飯局上的人遲遲沒有來齊,我低頭劃著手機。大概是上了一盤臘肉炒竹筍,嘈雜的人聲里,我聽到有人說,挖冬筍是有講究的,時間不能太晚,但過早也不行,筍還沒有長肥。我抬起頭,身體一緊張,碰響了手邊的碗勺。主管問我怎么了,我說沒事、沒事。
越過主管肩膀,我偷偷往飯桌另一頭望去。我沒有看錯,那是費老師。他正用筷子演示挖筍的動作,旁邊的人都被逗樂了。他穿了一身唐裝,似乎很契合這次策劃的主題。主辦方董事剛?cè)胂?,便被他的著裝吸引了。上了兩瓶白酒,費老師又對酒的酵頭做了介紹,此間特意講到古村里廢棄的酒坊。他聲稱要好好開發(fā),是項目一大特色。
其他公司還沒出手,費老師已掌握了主動。他講述著,目光落到我的身上。他并沒有讓意外之感表現(xiàn)出來,而是端起空酒杯,朝我示意一下。
飯局臨近結(jié)束,我借著敬酒的機會,走到他跟前。他推開椅子站起來說,我正等著你過來呢。我說費老師好。他跟我碰杯說,怎么,現(xiàn)在做這行了?我說跟主管過來長長見識。他摟住我肩膀,走到角落里。他說,你們文案做好了吧?我點點頭。他喝了杯中酒說,發(fā)給我如何?我正猶豫著,他補充說,我只看一眼。
飯后,我回到賓館,在屋里走了兩圈,發(fā)去了郵件。過了半小時,費老師回復(fù)說,你來我這邊吧,十二樓。
十二樓不是客房。轉(zhuǎn)過屏風,一大片幽暗的空間里有十多排躺椅。原來這里還有按摩的場所。我看到有人招手,便走過去。躺在黑暗里的人朝前臺擺擺手。我在他旁邊坐著,聽到他小聲說,要不你到我這邊來吧。文案不錯。我沒明白他的意思。他斜過身子說,你來讀我的研究生吧。我并沒有學術(shù)上的抱負,甚至沒有想過這個抱負。我不敢看他的眼睛??闯鑫业倪t疑,他讓我先躺下。過了一會,有兩位小姐端著木盆走來。
他躺下來漫不經(jīng)心地說,現(xiàn)在他只能帶兩個研究生,你跟我讀三年,我每個月給你四千。畢業(yè)后,你愿意的話,我在公司給你留個位子。我無言地躺了十分鐘。他不急著等我答復(fù),只是不停地劃著手機。又過了許久,東面的小門有人走進來。她穿一身連體裙,胸部快要從開叉的領(lǐng)口滑脫出來。她朝我們這邊走過來。我意識到了什么,說,那我先回去想一想。費教授不看我,朝手機點點頭。
我匆匆走了出去,迎面照來的白光,讓我感到暈眩。
我意外地得到一個讀研的名額,家里人很高興。我準備了四個月,順利進入了復(fù)試。春節(jié)后的面試,安排在莫奈樓里。我匆匆趕到四樓時,有個女孩也等在那里。
進屋后,她最先發(fā)言,說的全是不搭邊的話。她說她是會計專業(yè),報考文學,完全是出于興趣。我心想,她是不是來錯地方了。輪到我時,三位老師只是低頭填表格。表格填好了,費老師抬頭說,面試就到這里,明天來報到吧。
走出門,女孩狡黠地看著我說,兩個得高分的考生,都沒讓來面試,你就偷著高興吧?;貋砺飞?,我心想這個女孩真是奇怪,我們都是面試者,她何以說出這樣的話?第二天,我去公司報到時才恍然明白,原來她是費總的秘書。
慢慢熟悉業(yè)務(wù)后,我摸索到公司運轉(zhuǎn)的機制。公司一面策劃各項文案,一面正準備籌建一個網(wǎng)站。我聽人說,網(wǎng)站要建搜索引擎,又有人說,網(wǎng)站是涉足影視。過了一陣子,又傳出網(wǎng)站要經(jīng)營圖書的消息。
完成一家酒業(yè)的文案,公司入賬了一筆錢。秘書劉艷將我拉進一個名叫“諾亞方舟”的群。群里多是高層主管,有費老師,還有其他兩家公司的董事。在那些名字里,我頭一次看到那個叫吳老的人。劉艷私信我說,只管看著,不要多嘴。這也是費老板的意思。
接下去的一周,群里每天都在討論,焦點在子公司的合并上。言辭激烈的多是三家子公司的負責人。而吳老則很少發(fā)言,偶爾發(fā)出“我想想……也行”一類的短語。我好奇地打開他的朋友圈,有限的幾則圖文里,都是他跟女兒的合照。有時在某個會所,有時在溫泉里。照片上的吳老穿著樸素的圓領(lǐng)T恤,一旁的女兒雙手奇怪地蜷在胸口,總做出夸張的表情。
為了打探消息,下班后我邀請劉艷去喝咖啡。她說現(xiàn)在公司遇到了難關(guān)。要建成網(wǎng)站,資金短缺。公司合并是唯一的出路,但是吳老……她湊近我說,但吳老這個老東西,遲遲不給答復(fù)。我說策劃部門不是掙著錢嗎,劉艷看著我,從袖口抽出一根線說,你們掙的錢,就是這件毛衣上的一根線頭。
九月以后,我除了工作,還要兼顧學校的課程。“諾亞方舟”群也在這個時候沉寂下去。到了十月份,我意外地看到群里有人說:恭喜恭喜。跟著有人放煙花、發(fā)笑臉。我趕到辦公室時,費老師結(jié)婚的消息傳遍了公司上下。
婚禮安排在年底,這一期間公司啟動了子公司的合并流程。費老師忙得不可開交,他一面要準備婚禮,一面為報送材料到處打點關(guān)系。公司的日常運營,他已無暇顧及。好在,大喜的日子臨近時,公司合并的事宜也跟著落地了。
為了獎勵費老師半年來的操勞,吳老將婚禮儀式安排得非常盛大?;槎Y當天,我?guī)е抡劦呐眩踩⒓恿?。儀式現(xiàn)場,吳老摟著女兒的腰走上舞臺。新娘旁站著兩位攙扶的司儀,鞠躬、擁抱、牽手每一道程序,司儀都小心指導(dǎo)著她。
到了最后一道環(huán)節(jié),司儀們退下了,環(huán)節(jié)上出現(xiàn)了短暫的差錯。新娘拿紅酒瓶的手一直顫抖,眼看要推倒跟前的高腳杯塔。好在主持人及時化解了尷尬。他囑咐道,這樣的累活,應(yīng)該讓丈夫來嘛。費教授自信地接過酒瓶,倒?jié)M杯塔。他拿起最頂上的一杯朝臺下喊:朋友們,干杯!
儀式結(jié)束后,我?guī)е讶ブ髯谰淳?。費老師滿意地點點頭,我們又對著新娘叫了一聲師母。新娘捂住嘴,咯咯笑著。她看了看我的女友,然后俯到我耳邊,含糊地說了句什么。我沒有聽清。她咬著音一字一句重復(fù)地說:現(xiàn)在你們也可以做那些逼屌的事了。她咯咯大笑。
我尷尬地握緊女友的手?;氐阶簧?,女友氣惱地看著我。過了一會,不知誰調(diào)大音箱的音量,《婚禮進行曲》震動了人的耳膜。這時前面幾排的酒桌上,人們都站起來,紛紛望向主桌。我擠到前面,看到主桌上新娘雙手捂著耳朵,身體搖擺著大喊道:啊,吵死了、吵死了。
就像事先安排好了一樣,現(xiàn)場所有的司儀都走過去安撫。有的指揮人去關(guān)音箱,有的蹲在新娘一旁小聲說話,有的遞上水和毛巾。沒過多久,局勢控制了下來。人們又回到喝酒大聲說話的熱鬧當中。
合并后的公司,人員出現(xiàn)短缺。人事部向高校發(fā)出了一則招聘公告。消息一出,學校里頓時傳出無數(shù)風聲。學生們開始意識到,有些老師不僅能提供知識,還能提供工作崗位。但是真正引起激烈爭論的是在教師層面。那些專研教學的老師,開始嘗試接受校外的項目;那些偷偷接項目的老師,更加明目張膽;那些擔任校外職務(wù)的,則開始拉幫結(jié)派。
不過半年光景,老師在校外做項目,蔚然成了風氣。這股涌動的暗流,很快引起校方的警覺。但是這一次,他們的應(yīng)激反應(yīng)不是斷然阻止,而是順水推舟。我讀研究生的第二年,高校正式推行了項目制。這一舉措不僅能獲取利潤,還能提升高校的知名度。各大學院陸續(xù)響應(yīng),向社會敞開了大門。凡是下海的教授,只要將項目帶回學院,不管是經(jīng)費還是資源上都給予支持,而且算作每年考評的一項。
這股潮流的帶動下,費教授成了活躍在最前面的浪花。校方請回費教授,就像請回一尊財神。作為最初的試探,校方撤銷了那則通告,恢復(fù)了費教授的教學安排。費老師得到消息后,遵守規(guī)定出現(xiàn)在了課堂上。又過了不久,張副院長邀請費教授到聚香閣一聚,費老師爽快地答應(yīng)了下來。
晚宴當天,費老師帶著我和劉艷趕到時,包廂里的人都到齊了。費教授跟所有人打招呼,張副院長招呼他坐到自己身邊。費教授問道,董先生怎么沒來?張副院長說,董先生得了重感冒不便過來。費老師點了點頭。上了兩道涼菜,有人站起來。那是錢老師,他端起杯子有些生怯地說,對……對……
不要著急、不要著急嘛。張副院長揮手攔住他。因為冒失的動作,錢老師收回了身子。
副院長擦擦手掌說,這次我們難得一聚。過去的事,我們就不提了。費教授,你看呢?張副院長端起的酒杯懸在空中。費教授欠起身子,也斟滿了酒。他笑著說,這次蒙張院長邀請,讓我再次感受到高校里的溫暖。除了感謝,我還有什么可說的呢。這一杯,我敬大家。
兩旁的老師也站起來。費教授說,我們是同僚,今后更是伙伴。人群里女教師薛紅老師說,費老師現(xiàn)在是大紅人,以后有什么項目,可得想著我們啊。桌上的人看著彼此都笑了。費老師彎著腰說,那自然,那自然。如今有張院長做證,日后那些俗事還得麻煩大家呢。到時候大家可不能推托哦。人們又是一陣笑,費老師帶頭喝了酒。跟著,費老師挨個去敬酒。人們喝得很熱鬧,不覺一瓶五糧液見底了。
喝了幾圈,桌上的人臉上泛起緋紅。錢老師不斷地抽煙,孔老師說話開始重復(fù)。只有費老師依然沉穩(wěn),他朝劉艷示意一下。劉艷走出去后,費老師的電話響了。他接完電話說,各位對不住了,有點急事得先走。桌上的人起來要送,都被費老師勸了回去。就在要走之際,半醉半醒的張副院長一把拉住了他。
張副院長抿著嘴唇說,很可惜……董先生沒有來,但這不代表他今天不在。說著,他從身后提出一只木箱,轉(zhuǎn)到費老師手中。張副院長說,這是董先生囑咐的,他的一點心意,你應(yīng)該懂的。費老師握住他的手說,這個我懂,我收下。
從幾個送別的人中擠出來,我們上了劉艷的車。一路上費老師一言未發(fā)。到了公司,他回辦公室休息了。過了一會,我和劉艷上樓去倒水。只聽得屋里嘩啦一聲,一只木箱摔出了門外,茶壺和幾只瓷杯子滾落出來。
劉艷站在門口不敢說話,我也在一旁站著。屋里的費老師正在抽煙,黑暗中那團火星忽明忽暗。過了許久,他輕聲說,這些我都不要了,你們拿去吧。
往后的兩個月,以學院掛名的多個文化產(chǎn)業(yè),登上了學校主頁。此外三個市里的基金項目也審批下來。作為補償,學院通過了費教授設(shè)立學科點的申請。這個點設(shè)在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底下,專門招收特長生。來報考的人魚龍混雜,有學網(wǎng)站設(shè)計的、企業(yè)管理的,還有法律經(jīng)濟的。凡是錄取的,學習工作并舉。畢業(yè)后不僅拿到文憑,而且解決了就業(yè)。
到了我讀研二的下學期,招生名額達到十五個。相應(yīng)地,公司員工也在不斷增加。我的工作除了在文案上,還要培訓這些學生。費老師毫不吝嗇地給了我主管的頭銜。表面上這只是一次人事調(diào)動。而實際上這是費老師精心安排的結(jié)果。果然在網(wǎng)站項目啟動時,我在“諾亞方舟”群里的稱呼被改為:大副。而費老師則為船長。
“諾亞方舟”項目的大方向是將網(wǎng)站推向市場,而問題在于整體規(guī)劃還沒有具體的方案。在策劃會議上,費船長介紹了現(xiàn)狀說,先前嘗試過開發(fā)網(wǎng)文,后因不見盈利而放棄了。我們除了要統(tǒng)籌現(xiàn)有的資源,還要向外尋求合作。希望大家獻計獻策。
臺下技術(shù)部和畫廊經(jīng)理們都沉默著,劉艷遞給我一個眼神。我邊思考著邊舉起手說,過去我們一直做乙方,完全是被動。這一次,我們倒不如做一個平臺。費老師點點頭,似乎對這個提議很感興趣。我接著說,這是一個收費平臺,以策劃為主,輔之以培訓教學,培養(yǎng)出的人才直接進入項目。如此循環(huán)。費老師表示肯定,他當場囑咐我要做一些調(diào)研,盡快拿出方案來。
回來后,我瀏覽了多家培訓機構(gòu),又請技術(shù)部的人分析了幾組數(shù)據(jù)。完成文案初稿后,我在結(jié)尾用力地寫道:這是一個為甲方和乙方牽手的平臺。
策劃案遞交給費老師后,不出所料,他通知我參加下午的策劃會。這次會議請來了另外兩位董事,吳老也在新加坡通過視頻參與了。會議開始時,劉艷忙著給人們倒水,我見她忙碌著,心里一時不自在。
進入議題后,費老師打開了投影。出現(xiàn)的標題卻是:諾亞惠,電商的一條康莊大道。我身體有些發(fā)木。費老師看著臺下解釋說,之前收到過幾個策劃,格局都不夠大??紤]到公司的發(fā)展,我更中意這個。這是我們的女大副做的,在她的基礎(chǔ)上,我做了許多的改動,我是偷拿了她的創(chuàng)意。會場的人都笑了,劉艷一面忙著手里的活兒,一面向人們欠身點頭。
這個策劃案本質(zhì)上是搭建一個網(wǎng)購平臺。出色的地方是實行會員制,會員費五百元。入會后所有購買商品的錢,在日后都將悉數(shù)返還。比如購買一張桌子三百元,網(wǎng)站以價格的0.08%每日返還,直到還完為止。費老師停頓一下說,這些貨物我們跟廣東那邊的廠商合作。入駐的商家,我們再收取管理費。
我想到電視里的幾條新聞,廣東是做高仿的重災(zāi)區(qū),從數(shù)碼家電到酒水桌椅,都是高仿的。我們以后是去賣假貨嗎?我感到疑惑,心里失去了平衡。費老師繼續(xù)說,值得補充的是,這些會員拉來一個新的會員,我們贈送兩百元的代金券。
聽著費老師的話,我驀地想到小時候有一年冬天,我因交不出作業(yè)撒了謊。母親知道后將我從學校領(lǐng)回來,一路上一句話也不說?;氐郊依?,她關(guān)上院門讓我跪下。我在石磚上跪下來。晚上降霜了,我身上凍得哆嗦。她走到我跟前說,你知道錯了吧。我哭著點點頭。她又說,等你眼淚哭干了,再站起來。
過去的事向我涌來,我感到難過又覺得委屈。在一陣混亂的情緒里,我大聲說道,這不就是空手套白狼嗎?會場上的人驚愕地看著我,平板電腦里吳老也皺起了眉毛。見到情況不好,劉艷放下水壺,帶著戲謔的口吻說道,我說老弟啊,你真是糊涂。我們要有這本事,哪里還用坐一起開會啊。我們這是一個平臺,一個愿買,一個愿賣,我們掙的可都是血汗錢哪。她拖長的聲音,讓會場的氣氛緩和了。
會后,費老師和劉艷陪著董事們出去吃飯了。我回到辦公室,整理桌面,又瀏覽幾個網(wǎng)頁,最后走到窗前。我編輯一條短信,又覺得時間點不對。我站了一會,還是發(fā)了出去。過了一會,費老師回復(fù)說,九點,到我辦公室談吧。
我等了兩個小時。在長久的焦慮和苦悶中,我過去堅信的在搖擺不定。看到時間差不多了,我走上樓去,辦公室的門虛掩著。他提前回來了?進屋后,我聞到一股濃烈的酒氣。費老師躺在座位上,見我進來,他緩慢地坐起來,在案頭燒水。我猶豫著說,我仍然覺得網(wǎng)站有問題。費老師調(diào)試著水壺的旋鈕自語道,這個網(wǎng)站做什么重要嗎?我不明白他的意思,反問道,不重要嗎?
你還是不開竅。他看著我說,重要的是這個模式。有了這個模式,我們就能融資……
做實業(yè)難道不好嗎?我打斷他。
做實業(yè)當然是可以的,但是時代不同了,有更好的我們?yōu)槭裁床蝗プ??他看著水壺說,這是個偉大的時代,聰明人能得到任何他想要的。如果幾輪融資順利的話,我們就不是一個公司,而是商業(yè)集團。資本是沒有道德的,過去的那一套已經(jīng)過時了,你這樣的青年,怎么反倒成了一個抱殘守缺的人?
您過去不是這樣的。我說。
我過去是什么樣的?費老師抬眼看著我,反問道,我現(xiàn)在做的,跟過去做的,有什么本質(zhì)上的不同嗎?說著他狡黠地笑了。我沉默不語,他抹下卷起的袖口說,你以為這是課本上講的、老掉牙的……知識分子的墮落嗎?費老師搖搖頭說,我不認為過去做的有多高尚,我反而覺得現(xiàn)在做的更有意義。
您這是虛無主義。我想到書本上的一句話。沒想到費老師又笑了。他往壺里抓了一撮茶葉說,看來你讀研這兩年,也看了幾本書。他繼續(xù)說,別人不問,我也懶得給人上課。既然你問了,我們就不妨談一談。
他往茶壺倒進熱水,看著茶葉翻滾。他說,我們現(xiàn)在這個時代,誰又不是虛無主義呢?以前我說過,要在沙漠上建立一片綠洲,但是我錯了,其實那片綠洲早已存在,而且就在我們腳下。只是這片綠洲是由雜草組成的。娛樂的碎片化、消費主義和大眾傳媒,正在瓦解這個世界。我們抵抗的過程,也是在自我消解。在這樣的泡沫上,建起一座廟宇已經(jīng)不可能了。我那時想做的不正是這樣的事嗎?如果我們?nèi)匀魂懮闲兄?,那只能自取滅亡?/p>
茶葉泡好了,費老師望著熱氣說,不過,雜草生長也是旺盛的。試想一下,太陽落下后,在晝夜交替的黃昏,那些橋梁房屋,反而顯現(xiàn)出清晰的輪廓。那正是我要利用的。這就是一把利劍,我就是要彎道超車,我就是要刺破那些所謂的經(jīng)濟規(guī)則。
里面的邏輯你能明白嗎?他連喝兩杯茶,臉上的紅暈暗淡下去。我抿了一口,有一股枯木的澀味。我說,那些流進來的錢,總歸有風險的吧?
費老師說,風險總歸是有的,但是按照目前的操作就很簡單。有了足夠的資金,我們立刻投資電影,隨便一部什么,熱門不熱門都不要緊,投進去后,資金就能洗白。很多大公司對這樣的步驟,早已駕輕就熟了……
費老師繼續(xù)講的話,我已經(jīng)聽不懂了。我看著別處說,那就先做著吧。他停頓了,看著我。他的目光里流露出一絲警覺,他察覺到我話語里的敷衍。隨之,他笑著說,那好吧,你先回去想想。
告辭后,走到馬路上,那些不可捉摸的話仍在我的腦?;厥帯Q矍胺比A的街道,仿佛遠離了它的本真,這個夜晚也顯得危機四伏。
到了年底,諾亞惠網(wǎng)站上線。當月注冊的會員達到五萬人。因為態(tài)度不積極,我被移出項目組,退回策劃部。又過了三個月,網(wǎng)站完成了第一輪融資。費老師決定合并策劃部,讓我們參與網(wǎng)站管理。我私下向費老師提出意見,費老師回復(fù)說,你跟劉艷談吧。
這時,我知道,是我該走的時候了。費老師并沒有挽留,只是聽說我也要離校,他在電話里說,希望我能安心畢業(yè),其他的可以不用管。我回復(fù)道,古人說,一日為師,終生為父。這句話放在如今肯定是過時了,但是里面的道理是不變的,我跟老師沒有了師徒的情分,再把書讀下去也沒有必要。
我的決絕似乎讓費老師吃了一驚。我辦離校手續(xù)的兩個星期里,劉艷跟我說,費老師在公司里經(jīng)常發(fā)脾氣,有時還衣衫不整。要是誰在他面前提到你,他臉色就暗沉下去。劉艷發(fā)來一條語音說:他心底里是看重你的。我沒有回復(fù)。
肄業(yè)之后,我另外找了一份工作。這一年里,我只是從媒體上看到一些消息:上海財經(jīng)臺報道,諾亞惠的會員人數(shù)不斷攀升,幾家網(wǎng)商巨頭都在關(guān)注這家年輕的公司;又過了不久,網(wǎng)上公布了數(shù)十家賣假貨的網(wǎng)購平臺,諾亞惠不在其中;后來有記者以暗訪的形式,參觀了公司。鏡頭拍攝到產(chǎn)業(yè)園內(nèi)的一棟建筑,正在改建成諾亞惠大樓。
那次研討會上見到費老師,我萌生了拜訪他的念頭。過了一周,我買了兩盒茶葉,乘了一個小時的地鐵來到產(chǎn)業(yè)園。出了地鐵站,園區(qū)一改過去的陳舊,大門口立起拱形大門,內(nèi)部道路拓寬了,兩邊的綠植修剪成一只只動物。往里走,諾亞惠大樓粉刷一新,頂樓環(huán)形屏幕上有一行字:諾亞惠,同一個家園、同一個夢。
那些舊廠房改建成了倉庫,倉庫從A部開始,一直能看到J部??吹竭@樣的場面,我手心出了微汗。跟這些產(chǎn)業(yè)相比,我提著的茶葉,簡直是兩盒紙屑。我不安地往前走,靠近主樓時,看到一輛警車停在那里。兩個警察正倚著門抽煙。
上了二樓,走出電梯門,一群保安攔住了我。他們怎么都在樓上?難怪進門時沒人攔我。他們問我有什么事。我說,想找費老師,并且補充一句,過去我在這里工作過。其中一個像是領(lǐng)頭的,他走上來一步說,今天公司不接待任何人。我越過他的肩膀,往走廊上看去。玻璃門上貼著交叉的白色封條,上面的字樣看不清晰。說來奇怪,玻璃門內(nèi)桌子、凳子四腳朝天地堆放著。周遭環(huán)境也讓人生疑,走廊上的擺設(shè)和掛飾都沒有了,只有衛(wèi)生間旁還掛著一盆吊蘭。我指著衛(wèi)生間對保安說,我肚子有點不舒服,剛才又來得太急。保安們相互看著說,那你快點。我鎮(zhèn)定地走了進去。
躲在衛(wèi)生間里,我給劉艷發(fā)去信息,問她在哪兒,公司怎么沒有人,我又追加一句,我想找費老師。過了一會,她微信發(fā)來消息:我在哈爾濱了,有事以后再說。我愣住了,她怎么會在東北呢?我又回了一句:去那里干什么?這條消息沒有發(fā)出去,微信的界面顯示我已被她刪除了好友。
我給費老師打去電話,等了許久仍然是忙音。我走出衛(wèi)生間,保安們等在了電梯口,我問領(lǐng)頭的保安,你們費總?cè)ツ睦锪??他笑笑說,我們費總啊,去度假了,可能月底回來。我點了點頭,走進了電梯。在短暫的昏暗中,我找到費老師的微信,他的朋友圈已經(jīng)關(guān)閉了。我試著發(fā)去幾條消息,也沒有得到回復(fù)。
我?guī)е苫蠡氐搅俗√?。過了幾天,劉崗在微信上著急地問我,你看了嗎?你看了嗎?正在我遲疑時,他轉(zhuǎn)來幾則新聞。我掃了一眼,身體倚靠在桌子上。幾個名詞在腦海里旋轉(zhuǎn):“金融創(chuàng)新”“會員收費”“諾亞惠彌天騙局”……
我慌忙打開新聞客戶端,找到社會新聞板塊。往后翻了兩頁,我找到一則諾亞惠的新聞。標題為:披著羊皮的狼。文章直指諾亞惠的營銷是披上電商外衣的傳銷行為。沒多久,我們學院群里也有人轉(zhuǎn)發(fā)類似的標題。有湊熱鬧的人轉(zhuǎn)來一則公安部門的消息,消息稱市公安局正式介入諾亞惠網(wǎng)絡(luò)傳銷案的調(diào)查,費某等多名犯罪嫌疑人仍處于在逃狀態(tài)。
之后的幾天,費老師失蹤的消息頻頻傳來。學校論壇里有人說,這樣的形勢下,他最有可能的打算是逃往東南亞。但是反駁的人認為,諾亞惠接受調(diào)查之時,董事會成員不可能有機會出境。
過了一周,真相終于浮出水面。有一家自媒體發(fā)長文稱,上海警方聯(lián)絡(luò)到當?shù)氐墓?,在費某的老家已經(jīng)將他抓獲,時間是上周五的下午。知情者甚至公布了兩張模糊的現(xiàn)場照片。
但是很快,網(wǎng)絡(luò)論壇上有人爆料道,這是一條博人眼球的假新聞。因為在另一起案件中他們找到同樣的照片。案發(fā)地是在廣西南寧。就在人們真假莫辨之時,淮安警方在微信公眾號上辟謠道,近期他們沒有任何抓捕費某的出警行為。
輿論的風波又持續(xù)了半個月,好在公眾的注意力并不能持續(xù)太久,等到明星出柜這樣的熱點出現(xiàn)后,輿論立刻開始了轉(zhuǎn)向。費老師的失蹤漸漸成了一個謎。
往后我的生活似乎進入了平靜期。除了工作外,有了大把的業(yè)余時間。我嘗試寫了幾篇文章投到報刊上。這樣一直寫到八月份,有一家文化網(wǎng)站的編輯找到我,問我愿不愿意寫專欄?我查了這個叫星野的欄目,過去叫洪流,也叫過晚風。上面的文章多是面向現(xiàn)實。想到費老師過去寫的那些文章,我決定試一試。
專欄編輯工作很負責,我每發(fā)去一篇短文,他當天就能回復(fù)我。有時遇到需要商榷的地方,他會特意打來電話。我自然相信他的判斷。所以當寫完《鄉(xiāng)村生活中的儒法之爭》時,我很想聽一聽他的意見。
但是這一次很奇怪,等到深夜也沒有等來電話。我索性爬到床上睡了。不知睡了多久,電話突然響了起來。我揉著眼睛,看了眼鬧鐘,時間差不多凌晨的一點半。我心里抱怨著,為何要這么晚?我翻過身拿過手機,貼到耳邊。迷糊當中,我聽到里面沙沙的響動。過了好一會才傳出沉悶的聲音。
或許你是對的。對方說。
喂?我心里一凜。
或許你是對的,對方又說,但那不是我想要走的路。我聽出那個人是誰,我嚇得坐起來。
費……費老師嗎?我問。那邊不說話了,我聽到話筒里傳出模糊的腳步聲。他繼續(xù)說,我在你身上看到一點實在的東西。那些陳舊的東西,過去我以為這是一種笨拙,可現(xiàn)在我不這么看。當人們都在往前奔跑的時候,你在原地站著,這看似是一種落后,但是當人們突然發(fā)現(xiàn)跑錯了方向,開始大撤退時,你站著原地,反而是在進步。
這就是我打電話給你的原因。費老師說。那邊傳出呼呼風聲。我問費老師,你在哪里呢?我拉開窗簾,外面沒有一絲風。
費老師空了空喉嚨說,我在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現(xiàn)在我并不感到后悔。你聽過這樣一個故事嗎?他說,有位數(shù)學家窮其一生也沒能破解一則公式,最后他不得不相信那是上帝創(chuàng)造的。你知道我想說的是什么嗎?我想說的是,這樣的人才是真正的墮落。我是不會妥協(xié)的,我就是那個懸掛在人間的游魂,我就是那個把石頭推上山的囚徒……
風聲更緊了。他不會是喝醉了吧?我大聲問道,費老師,你到底在哪里?
他不說話了,我仿佛看到他在電話那邊搖頭。過了一會,他小聲說,那我就告訴你吧,其實我并沒有離開上海。我現(xiàn)在站的地方,甚至能看到學?;宜{色的屋頂。
隨后,電話掛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