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娑果

【楔子】

清明那會兒，連綿陰雨下了幾個晝夜。阿青睡在樹葉中，懨懨似晾了千八百年的老樹皮。偶有路過的鳥獸躲雨，嘰嘰喳喳想尋片刻落腳之地。她抬抬眼皮，挪挪腰肢，轉(zhuǎn)又睡去。

阿青掌管此間山林，壞事未做，好事少有。因此修行百年，依舊還是小小山鬼。不得飛升，不可成神。

阿青對此渾不在意，只盼清明節(jié)氣早些過去。烏云還回太陽，這山間也能多些人氣兒。若得那一二美少年養(yǎng)養(yǎng)眼，也算不負(fù)百年修行。她睡夢中想得正美，便聽有人在唱“綠兮衣兮，綠衣黃里。心之憂矣，曷維其已。綠兮衣兮，綠衣黃裳。心之憂矣，曷維其亡”。

歌聲凄凄，擾了阿青好夢。她無須抬眼，也知是有人趁著清明入山間悼念亡妻。這般陰雨天氣，倒也真是難為了他的癡情。阿青以枯葉覆眼，想要繼續(xù)偷閑。無奈那人歌聲陣陣入耳，終是吵醒了她的倦意。

阿青坐直身子，見全來人相貌。眉眼周正，玉樹臨風(fēng)。以人類相貌評判，當(dāng)屬上品。四目交接，眼波橫轉(zhuǎn)。癡癡苦等美少年的阿青拂了拂衣袖，說：“擾我清夢，阿衡，讓他滾出去?！?/p>

【一】

阿青好美色，這是林間盡人皆知的事。

以貌取人，并非可取之處。好在阿青生性怕麻煩，所以也沒生出要隨哪個美少年入塵世享人間情愛的荒唐事。當(dāng)然，她也沒有將人困在林間的本事，百年小妖，脆弱至極。若是惹來禍端，怕是就要丟了性命。美色雖好，但終不及性命珍貴。

所以林間偶爾來了相貌周正的人，她也只是躲在葉子后悄悄窺上一眼。特意命阿衡趕出去的，似乎只有那日在清明雨下，淺唱《綠衣》的青衫書生。

書生的名字極具詩意，他姓葉名路云。名字應(yīng)是取自“三千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云淡風(fēng)輕，瀟灑肆意。許是名字的緣故，此人舉手投足的儒雅間又多了幾分俠氣。這是阿青喜歡的氣質(zhì)，可矛盾的是，她極其討厭葉路云本身。阿衡說，許是因為路云那日的歌聲擾了她的清夢。

阿青什么都好，就是起床氣格外暴躁。

書生又來了，哼著《綠衣》的曲調(diào)。這是紀(jì)念亡妻的歌謠，清明聽到也就罷了，如今雨霽天晴，阿青聽了難免更加頭疼。她想讓阿衡趕人，路云卻一路磕磕絆絆向她跑來：“姑娘，我只是想要見見你。”

《綠衣》是男子懷念妻子所作，凄凄哀悼，婉訴相思。葉路云既將此曲常掛嘴邊，顯然是已經(jīng)有了妻。雖其妻如今可能已經(jīng)逝去，可既歌聲這般癡情，便該一直忠誠下去。清明追悼，不過三日，便又對她起了心思？阿青不禁冷笑，朝秦暮楚之人，她最是厭棄。

“姑娘可是山鬼？”他用盡力氣推開阿衡，道，“聽聞山鬼盡知林間事，若是有在這里走失的人，山鬼都可以幫忙找到。”

阿青皺了皺眉，原是自己自作多情。這比遇見朝秦暮楚的男人，還要令人生氣。她以樹葉幻化為鏡，仔細(xì)端詳自己的容顏。墨發(fā)白膚，與尋常人類女子無異。唯獨眼睛是綠色的，像浮萍，像森林，又像黑夜中草原狼的眼睛。挺美的一張臉，無奈只是被人當(dāng)成了祈禱的神像？她來了脾氣，怒氣沖沖道：“阿衡，讓他滾！”

葉路云滾了。

葉路云又回來了。

他一遍又一遍找回，風(fēng)雨無阻。無論阿衡用什么樣的姿勢將他丟出去，他都會堅定不移地爬回來。葉路云要尋的是自己的妻子，一個名喚柳暄妍的姑娘。

人類的愛情大多枯燥，翩翩公子配上文雅美人，街頭賣的話本子里滿滿皆是。阿青不愿多聽，可葉路云還是站在樹下條理清晰地講得繪聲繪色。厭惡麻煩事的山鬼倚在樹上半睡半醒，只聽他講了什么自幼相識、相伴余生。后山間遇賊，彼此失散。所有人都說柳暄妍死了，他不信，日日來尋。人力不可尋，便欲求山鬼。山鬼還算客氣禮貌地聽完了，便交疊雙腿翻了個身，說：“阿衡，送客?！?/p>

此番說得客氣，倒是再沒讓他滾。

葉路云看到了希望，依舊日日來尋。阿青煩得不行，卷了包裹就要離家出走。一林子的山精樹怪被擱置在家，但是有阿衡照管，想來也惹不出什么亂子。她赤足踩在溪水中，流水沾濕了她的裙子。煩心之事剛剛掃盡，葉路云卻又突然出現(xiàn)。他俯首作揖，恭敬道：“阿青姑娘，請您幫在下找尋妻子?！?/p>

阿青跺了跺腳，踩起一片水花。她咬牙恨道：“柳姑娘遇見您，可真是三生有幸！”

【二】

林子就那么大，裝的大部分是山精樹怪、飛禽走獸。來來回回進(jìn)出的人極少，若柳暄妍當(dāng)真是葉路云口中那般天仙似的美人，阿青不可能不記得。可她偏偏就不知道自己的林子曾經(jīng)來過那樣一對舉案齊眉的夫妻，也不知何時有山賊霸占了此地?？v然她貪睡慵懶，可也耳聰目明。百年無聊歲月若有這樣趣聞，自然不會全無印象。

阿青說：“我只有百年修為，掌管的也只有那一方區(qū)域。也許你們在他處遭難，我實在無能為力?！?/p>

可葉路云不依。他咬牙堅持說自己的妻子消失在此地。

人類偏執(zhí)起來，當(dāng)真能氣得她這山鬼頭疼不已。

阿青有了殺機(jī)，掌心緩緩蓄起妖力。然山鬼不可傷人，否則便要被天打雷劈。她忍受不住那般酷刑，只好捺著性子，暫且放棄。阿青討厭麻煩，卻又對葉路云這個麻煩毫無辦法。她招來樹葉化作搖椅，懶懶躺了上去：“想說什么您慢慢講，讓我仔細(xì)回憶回憶。”

言罷，眼睛閉上，她似乎又要睡去。

葉路云蹲在她的身邊，輕聲道：“那天，我們經(jīng)過那片叢林。暄妍看到了野山茶，想要采摘。不想驚動了盤在附近休憩的巨蟒，巨蟒修煉多年，已得龍骨。我不是其對手，眼睜睜看著它吞了暄妍的心臟?！?/p>

阿青睜開了眼睛。

“暄妍的確與我分別于這片叢林……時間是，一百年前。”

葉路云的身份有些特殊，他是神與人結(jié)合生下的孩子。天條不允許這樣的愛情存在，所以父母在其八歲那年，雙雙被落下的天雷打入萬劫不復(fù)之地。他吞下父親的全部修為，就此成為不死之身。葉路云活了下來，可他非人非神，注定受盡磨難。后得其父生前摯友教導(dǎo)，練就一身除妖之術(shù)。

他流浪各地，行走世間。誅妖除邪，修為漸深。師父說，只待其嘗盡人生八苦，功德圓滿，也許便能飛升成神，再不必嘗盡世人冷眼。當(dāng)然，這不過都是安慰的話，他是“罪人”之子，天界怎能讓他成神？

后來，葉路云在一只狐妖手下救下了危在旦夕的柳暄妍。

英雄救美，美人一見傾心。俗套過分的段子，當(dāng)事人講起來眸子里卻都是星光燦爛。

暄妍是名門閨秀，要嫁的是門當(dāng)戶對的少年公子，家人自然不會同意她嫁給葉路云這種居無定所的窮小子?？伤€是趁夜翻過圍墻與他走上一世相守的路。才子佳人，半夜翻墻。故事至此，似乎才算有了看頭。

“我嘗盡半人半神血統(tǒng)的苦楚，所以不能讓我們的孩子也走上這種路。我放棄修行，想要變成人。聽聞四時山有一種青鸞草，可以實現(xiàn)人們心底的愿望。我前往采摘，卻無功而返。因為青鸞草屬陰，得女子來摘才行。暄妍不顧我的阻止，偷偷前往，驚動了守護(hù)仙草的巨蟒。她為巨蟒所傷，沒了性命。青鸞草同時融入她的身體……”葉路云看著阿青，一字一頓道，“人類之身的暄妍死了，轉(zhuǎn)以山鬼之身重生。她遺忘前塵往事，化名阿青。守護(hù)林間生靈百年，如今，她重新回到我身邊，我再也不想和她分開?！?/p>

阿青什么都沒有想起來，但她想葉路云所說的應(yīng)該是真的。

所以當(dāng)葉路云施法將她從前的記憶還回時，她沒怎么細(xì)想便默認(rèn)了這個事實。自己原是人類，名喚柳暄妍，是葉路云的妻。而后，葉路云擁她入懷，輕聲道：“只盼余生，我再不必唱著《綠衣》，四處尋你。”

阿青點了點頭，轉(zhuǎn)又有了倦意。

明明剛剛知曉了這般重要的往事，為何她的心沒有任何悸動之意？自己當(dāng)真懶惰至此？懶到與夫婿久別重逢，卻沒有力氣擺出欣喜之意？

【三】

阿青重新與葉路云成了親。

相較于柳暄妍，她似乎更喜歡阿青這個名字。

他們住在林間，日子瀟灑愜意。阿青對他極好，貼心得連阿衡都有了酸意。

“日后若有一夫君，待我似葉公子待你，我這一生便是死而無憾了?！?/p>

聽她這般說，阿青才終于想起阿衡原是個姑娘。只是她平日皆以雀鳥形象示人，讓阿青忽略了她的性別。既然是女孩子，應(yīng)該可以聊心事。于是，阿青抓住阿衡的尾巴毛，小聲探討：“喜歡一個人是什么感覺？”

“便是葉公子待你的這般感覺。”

阿青搖首：“他待我好是他的事，我又體會不到。你這般舉例，我哪里知道什么是喜歡？”

阿衡平日便喜歡看人類的情愛話本，所以分析這種事格外得心應(yīng)手。她接連詢問幾點，阿青皆是搖頭。親密相處不會心動，他與其他女子說話不會難受，看他布置的驚喜腦子里想的大多是為何要做這些沒有意義的事情……

阿衡說：“你的心恐怕是石頭鑄造而成?！?/p>

她摸了摸心口，其間安靜無聲。

林間近來不算太平，常有修為深厚的妖邪出沒。阿青雖只是小小山鬼，卻也有守護(hù)山林的職責(zé)。此時此刻，倒是終于凸顯出葉路云的作用。

他搶了阿青的工作，阿青倒也樂得清靜。

那日有一狼妖突然闖入，阿青落了下風(fēng)，為葉路云搭救。她沒事，葉路云受了傷。

他雖有一半神族血統(tǒng)，可那對他來說，還是極重的傷。老樹精說，若不施救，葉路云會死。阿青皺眉：“該如何救？”

“以命續(xù)命?！?/p>

阿青是山鬼，體內(nèi)蘊有山間自然之力?？伤昙o(jì)尚輕，只有百年修為。所以此時如果她將修為渡給葉路云，便等于送了自己的性命。可她還是這樣做了，吐出含了修為的內(nèi)丹，塞進(jìn)他的嘴里。頭發(fā)變得花白，手指漸漸枯槁，她就要魂飛魄散了。

“我愿舍棄性命來救你，這是愛嗎？”她伏在他的身上，輕聲詢問。

聽著他心臟的跳動，阿青的大腦突然傳來撕心裂肺的疼……她想起自己與葉路云的初見。他執(zhí)傘出現(xiàn)，為她遮擋清明細(xì)雨。他俯身詢問：“山野危險，常有猛獸傷人，姑娘為何孤身在此？”

“因為這里是我的家?！?/p>

“姑娘喚作什么？”

“阿青。”她認(rèn)真回答。

阿青，她原本便喚作阿青。她是山鬼，生于林間古木，吸取祭祀者供奉在先祖墳前的青團(tuán)中的思念，逐漸化作人形。能呼風(fēng)喚雨，可上山入地。只是極少見人，所以性格單純。那日她擊退襲擊旅人的妖怪，自己也受了傷，蹲在老樹旁躲雨，被澆濕了衣裳。葉路云緩步走來，眉眼如玉，玉樹臨風(fēng)。阿青從未見過生得這般好看的人類，忍不住多瞧了幾眼。她喜好美色這件事，似乎從那時就已經(jīng)開始了。

那柳暄妍是誰？

柳暄妍是葉路云的妻子，這件事沒錯。有關(guān)柳暄妍的回憶沒有錯，他們舉案齊眉，恩愛如斯。后來柳暄妍為取青鸞草沒了性命，只是，她沒有復(fù)生。

阿青便是阿青，柳暄妍便是柳暄妍。

葉路云為何要將柳暄妍的記憶強(qiáng)加給阿青？

這件事情大概要追溯到百年前，阿青以為葉路云愛上自己的時候，她以為自己找到了人類的愛情，不料那個人類卻在帶她離開叢林后喂她喝下了不知從哪里尋來的符水。阿青動彈不得時，被他挖走了心臟。

“暄妍被蛇妖所傷，想要救她，必須得要山鬼的心臟?！?/p>

難怪無論葉路云為她做什么，她都不會動心，不會開心，亦不會傷心。原來，是因為自己早就沒了心。

【四】

葉路云緩緩睜開眼睛。

阿青用枯槁的雙手死死掐著他的脖子：“初見，你為救柳暄妍奪我心臟。既然我已將你遺忘，你又何故再來招惹我？”

記憶混沌，轉(zhuǎn)又清明。無須葉路云回答，阿青已經(jīng)想起了答案——山鬼生來弱小，卻有守護(hù)一方的職責(zé)。天神為此施舍了他們一項特殊的能力，若有人想要迫害山鬼，必遭反噬。

阿青被奪走心臟時，修煉已有千年。所以最后身形還在，只是散了修為。彼時葉路云還算溫柔地安撫她：“暄妍是人類，死了便是永別，我們再不能相見了。你是山鬼，即使散了修為也還能活著。這是救人一命的功德事，何樂而不為呢？”

她掙扎起身，拼命抱住他的脖子，溫和笑道：“葉路云，我以山鬼之名詛咒你長命百歲。而你心愛的柳姑娘，只要嫁給你，她就會死。這詛咒，轉(zhuǎn)世輪回皆不滅……”

阿青還想說些更惡毒的話，卻被葉路云捂住了嘴巴。他兇神惡煞地問她：“都說山鬼性情溫和善良，怎么偏偏你就這般惡毒？”

她被騙一場，被奪走心臟，想要報復(fù)一番，還要被罵“惡毒”。人類的心思，當(dāng)真難測。阿青默默告訴自己，日后，再不要相信人類這種生了兩條腿的騙人精。

可惜，修為散得厲害，她失了記憶，從此好吃懶惰，不務(wù)正業(yè)。百年之后，重新遇見葉路云就算了，她竟然為了人家將這剩下的百年修為也散了去。

“為什么？”阿青似笑非笑，“你我便當(dāng)真有如此深仇大恨？”

“聽聞，想要解除山鬼詛咒，只需得到山鬼百年修為?！比~路云坐直身子，將阿青推開，“我等你重新修煉一百年，害怕詛咒，百年未敢與暄妍相見?！?/p>

最后百年修為散盡，阿青就真的要死了。

臨死前，她摸著自己空無一物的胸口問葉路云：“當(dāng)年相遇是假，感情是假，所有一切都是假。那你說喜歡我，可有一點是真？”

“我愛的，只有暄妍。”

阿青掙扎起身，離開他們成親時蓋起的婚房。外間云開霧散，有陽光暈染在她青色的衣衫上。阿衡來了，圍繞著她嘰嘰喳喳叫個不停。她伸手去撫摸她的羽翼，而后發(fā)現(xiàn)，指尖化作裊裊青煙，漸漸地，她整個人就此隨風(fēng)消散……

一千一百年，她總算看透這塵世間。

【尾聲】

暄妍在街上偶遇一青衫少年，對其一見傾心。

后來，他們成了親，結(jié)發(fā)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百年以后，暄妍老去。葉路云守在她的身邊，輕輕哼唱：

“綠兮絲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無訧兮！

絺兮绤兮，凄其以風(fēng)。我思古人，實獲我心！

他說：“來世，我一定還會尋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