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石娥 ［中國傳媒大學，北京 100024］

文學史上不乏關于鄉(xiāng)村與城市書寫的作品，人們在習慣性的城鄉(xiāng)二元對立思維模式的影響下，逐步整合出了鄉(xiāng)土文化與都市文化兩種類型，并將前者與傳統(tǒng)對應，后者與現(xiàn)代對應，認為“鄉(xiāng)村文化基本上體現(xiàn)和延續(xù)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精粹和糟粕，而城市文化在其主導方面基本上接受和呈現(xiàn)了西方現(xiàn)代文化和馬克思主義文化的影響”。然而“一切差異都在中間階段融合，一切對立都經(jīng)過中間環(huán)節(jié)而互相過渡”，從鄉(xiāng)村到都市，小城是其必經(jīng)的中間環(huán)節(jié)。為了契合小城這一特殊的地理角色，論者們提出了“小城文化”這一文化類型概念，這一文化類型不可避免地帶有傳統(tǒng)文明與現(xiàn)代文明的雙重特征。于是，小城就從簡單的地理概念上升到了社會和文化概念?，F(xiàn)代文學史上關于小城的書寫先后有文化啟蒙視角下的魯迅的魯鎮(zhèn)，廢名筆下的黃梅小鎮(zhèn)，重塑民族品格的沈從文的湘西小城，沙汀的川西北鄉(xiāng)鎮(zhèn)，滿載回憶的蕭紅的呼蘭河城等，而師陀筆下的果園城也為“小城文學”的書寫增添了風景。

一、為何是果園城

《果園城記》是師陀民國二十七年（1938）年到民國三十五年（1946）年斷斷續(xù)續(xù)創(chuàng)作的十八篇系列小說的合集，“歷時八年”幾乎與戰(zhàn)爭相始終，關于創(chuàng)作源起作者曾說“民國二十五年（1936年）七月底，我從北平來上海，繞道靠平漢路一位朋友祖居的小城”，即友人趙伊坪的家鄉(xiāng)郾城，“經(jīng)過郾城，我看見城里有許多花紅園。這在北方的城市來說，是不多的。這樣，我就準備拿小縣城作背景寫小說”。小城就成了“果園城”的原型。由此可知果園城是友人的故城，不是作者實在的家鄉(xiāng)“杞縣”，作者也說過“并不是我真有過什么城”“少年時期我的確在這種小城里住過幾年，但也就是幾年，后來一回想，留下的印象總是好的方面少，壞的方面多”。至于之后作者為何在當時風雨飄搖的上海偏離主流文學的書寫對這個留下印象“好的方面少，壞的方面多”的小城投之以熱情，傾注八年時間以此為原型塑造《果園城記》，寫下果園城，令人好奇。

除了初次見到果園城給作者帶來的震撼與吸引，“我們走進去，上不見天日，四周看不到邊，簡直如走進了海洋。果子還不到采摘時節(jié)，向陽的，樹梢上的，開始紅了，上面敷著白粉，像少女的粉臉，令人愛惜，感到吃它們是一種罪過。這綠色的海洋把我給陶醉了。一陣狂喜，一陣激情”，與作者自身的童年生活經(jīng)驗也密不可分。所謂童年生活經(jīng)驗是指“一個人在童年時期（包括從幼年到少年）的生活經(jīng)歷中所獲得的心理體驗的總和，包括童年時期的各種帶有情緒色彩的感受、印象、記憶、知識意志等多種因素”，童年的生活印象會隨著時間距離的拉開而轉(zhuǎn)化成一種情緒記憶，對于一個人的一生有著重要作用。師陀也不例外，對于童年的生活經(jīng)歷有著深厚的情緒記憶，并將這些情緒記憶凝結在了他的文學世界中。

師陀在回憶自己童年的文章中談道：“在我的印象中，我頂早的記憶是祖父和他的果園”“他已經(jīng)八十多了，每年夏天和秋天，不分晝夜，都堅持住在果園里他的小茅草庵子里”，而這與作者以“果園城”為原型進行書寫，并以此結集為小說命名，不無關系，果園城里守著果園的年老的園丁也有著祖父的影子，或多或少浸透著童年中與祖父相關的回憶，而與祖父相關的回憶是“哥哥打我，母親打我，比我大的孩子也打我”“我常常感到自己很孤獨”的童年生活中少許的亮色。同時童年喜歡聽評書的經(jīng)歷也對作者產(chǎn)生了重要的影響?！拔以诟叩刃W讀書的兩年中曾聽過許多評話，評話在我的家鄉(xiāng)——至少是在我們那個小縣城稱為‘白書’”“我簡直成了聽書迷，除非下雨，每天下午放學，便直奔城隍廟”。后來為“紀念說書這種行業(yè)的人，我曾寫過一篇小文”，也即此書中的《說書人》，由此可以看出《果園城記》里的果園，守著果園的年老的園丁、說書人的故事與作者童年的情感體驗有著某種聯(lián)系，于是小說中的“我”馬叔敖“帶著對于童年的留戀之情”來到果園城。無疑這也是作者本人部分親身經(jīng)歷的體現(xiàn)，借“果園城”來訴自己的衷腸。

二、不是故城勝似故城

雖然作者有了以友人的郾城為背景寫書的打算，“可是我并不曾馬上兌現(xiàn)”。離開郾城后，輾轉(zhuǎn)兩年，于1938年9月間的上海開始了本書第一篇《果園城》的寫作，到1946年《三個小人物》的完成，斷斷續(xù)續(xù)持續(xù)了八年。而彼時的上海先后經(jīng)歷了失去華界與完全淪陷兩種狀態(tài)。民族處于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救亡圖存成為時代的主題，也成為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母題。在為嚴酷的環(huán)境鑄就的以戰(zhàn)爭和階級的書寫為主流話語形式的同時，大眾消費文化也勃然興起，文學界呈現(xiàn)出復雜難測、良莠混合的局面。而此時日偽統(tǒng)治下的“文化政策”的核心是“嚴禁一切‘激發(fā)民族意識對立’‘對時局具有逆反傾向’的作品，對愛國作家進行監(jiān)禁甚至屠殺”；同時“千方百計地將作家的創(chuàng)作納入其‘建設大東亞新秩序’的軌道”，淪陷區(qū)的作家陷入了“‘言’與‘不言’都處于不自由的狀態(tài)”的兩難境地。

在主客觀環(huán)境嚴峻的狀態(tài)下，師陀以其“不愿與人為伍的藝術的性格”和對于自己寫作理念的堅守：“作家的任務，不在追隨流派，而在反映熟悉的社會和人”，以及對于戰(zhàn)時功利主義文學觀的難以趨同，“我一生追求的是能夠引起讀者的聯(lián)想，反對空喊口號”和對于自我缺陷的清醒認知“只是我自己知道我缺乏政治涵養(yǎng)，不善于作政治斗爭”，于社會大環(huán)境中做出了自己的選擇，于是在當時上海的作家普遍“迅速著書，一完稿便急于送出，沒有閑暇在抽斗里橫一遍豎一遍的修改”的時候，師陀困居于法租界環(huán)龍路（南昌路）花園別墅的一個“像棺材”樣的亭子間里，于1938年的9月間寫下了本書第一篇《果園城》。第二年搬進了一間更小，除“一張床之外，有一張小寫字臺和一個小櫥”的“八尺樓”也就是被作者稱之為“餓夫墓”的地方，重拾起了《果園城記》。

也由于戰(zhàn)時的特殊環(huán)境，偏居于異地的師陀才能有余裕重新審視過往，而此時，作者熟悉的人事，擅長的一貫式故鄉(xiāng)書寫理所當然地成為作者首選的書寫資源，而作者此前的大部分作品（《里門拾記》《黃花苔》《落日光》《看人集》等）都是以故鄉(xiāng)為原型的創(chuàng)作，可以說中原就是師陀創(chuàng)作的原鄉(xiāng)地，也是他故園意識的原鄉(xiāng)地，就像北平之于老舍，海之于康拉，而《果園城記》是基于作者此種情感體驗的故園精神的延續(xù)與升華。這也可以從作者所寫故事發(fā)生的時間窺得一斑：作者曾言，“我從它的壽命中切取我頂熟悉的一段：從前清末年到民國二十五年（1936年）”。而從1936年作者“繞道河南去看了趙伊坪”“又到了開封，住了二十來天”，八月進入上海后在整個作品的創(chuàng)作期間沒有回過河南。

而師陀對于家鄉(xiāng)的書寫也部分指向國家，就如作者解釋“餓夫墓”時所言“餓夫墓是孫登的墓”“他生在魏晉之間，逢亂世，所以他期待著和平。我住在餓夫墓里，也期待著和平，期待著中國勝利?！背錾砷L于以儒家文化為主體的中原地區(qū)的師陀，面對陷入危難的國家“心懷亡國奴之牢愁，而又身無長技足以別謀生路，無聊之極，偶然拈弄筆墨消遣”，于是在上海開始了《果園城記》的創(chuàng)作。這種距離上的拉長與時空上的置換使得對以果園城為代表的小城冷靜觀照成為可能，正如布洛所言：“距離是一切藝術的一個因素。”于是作者本著為一切這種小城做傳的意識，“我有意把這個小城寫成中國一切小城的代表”，完成了對中原地域文化現(xiàn)象的反觀與對中國的小城生活的再度建構，寄托著作者深切的家國之思，塑造了一個屬于“我的果園城”。由此“果園城”不是故城卻勝似故城。

三、矛盾，糾纏與悖反

《果園城記》由十八個短篇小說連綴而成，看似獨立而又彼此關聯(lián)，雖然作者竭力稱“這小書的主人公是一個我想象中的小城”，然而文本除了首篇對于果園城的總體面貌進行了勾勒外，其余篇章則以十七個人物為主人公結構故事，小城的性格更多的是由小城中形形色色的人物來體現(xiàn)，更像是人物列傳的合集。正如作者主觀表述與客觀寫作呈現(xiàn)出來的狀況存在矛盾一樣，文本內(nèi)部以及作者所表露出的情感也處處呈現(xiàn)出矛盾分裂的狀況，明媚與平庸、平和與丑陋、恒常與變動、尋找與失敗、消逝與永恒……彼此交織，使文本呈現(xiàn)出巨大的張力。猶如索爾貝婁對于芝加哥的情感態(tài)度，果園城于師陀而言也與之相類似，這地方對于他“與其說是根，不如說是一團糾纏不清的鐵絲”。

作者一方面呈現(xiàn)在我們眼前的果園城是“果園正像云和湖一樣展開，裝飾了這座古老的小城”般的美好（《果園城》），有著“清朗得像藍玉一樣、令人眩暈的果園城特有的天氣”（《城主》），“高的藍而且清澈的果園城的天空”（《桃紅》）。這里“促織瞿瞿的在土坡上叫著；河灣里散布著飄拂草和三白草；辣蓼羞澀的垂了臉，可愛的紅紅的臉”，“水是鏡一樣平油一樣深綠；種著蓖麻的兩岸看上去是施過魔術的不固定的，被夕陽照得像黃金的一樣燦爛”（《阿嚏》），使得作者不禁發(fā)出感嘆：“世間還有什么地方比在果園城外黃昏之前的天空下泛舟更能使人入迷?！保ā栋⑻纭罚澳阍聪﹃栒罩澎o的河上的景象嗎？你曾看見夕陽照著古城樹林的景象嗎？你曾看見被照得姹紫嫣紅的帆在慢慢移動著的景象嗎？”（《果園城》）因而當游子遠離家鄉(xiāng)時也總是對此戀戀不舍：“當我們在信上問過親故平安之后，我們也總問到那些后園里的樹木和花草?！保ā锻啊罚┒硪环矫妫麍@城“街上的塵土仍舊很深”（《果園城》），蕭條冷清的“除開不遠的人家門前坐了兩個婦人，一面低頭做針工，一面在談著話的，另外我并沒有看見別的誰，連一條走著的狗也沒有看見”（《果園城》），甚至還很平庸無奇，“果園城并沒有什么名山，除去很費力的從遠方運來的碑石——它們被小心的安放在墳墓前面——此外就連塊比較大點的石頭都找不到，更不必說什么樓臺湖沼之勝；它有的，說真的只不過是褐色平原上點染幾座小林，另外再加上個陂陀”（《塔》）。也就是說果園城既美好又平庸，從一開始就呈現(xiàn)出矛盾、復雜的狀態(tài)，使人難以對其有清晰明確的認知。

接著是果園城里面人們的生活狀態(tài)與人的矛盾分裂的狀態(tài)。

一方面整個果園城悠然恬適，“在任何一條街岸上你總能看見狗正臥著打鼾，它們是絕不會叫喚的，即使用腳去踢也不；你總能看見豬橫過大路，即使在衙門前面也絕不會例外，它們低了頭，哼哼唧唧的吟哦著，悠然搖動尾巴”，“在每一家的門口……坐著女人”，“她們正親密的同自己的鄰人談話，一個夏天又一個夏天，一年接著一年”，人們“過著簡單而有規(guī)律的生活”（《果園城》），引得作者對此不乏贊美，“幸福的人們！和平的城”（《果園城》）；而另一方面的果園城則充斥著黑暗混亂以及道德淪喪的畫面，“在下面衙門里，一個紳士正和一個縣官策劃怎樣將一個應該判處死刑的人釋放，另外拿一個完全無辜的人頂罪”，“在一個屋子下面有一個父親正和一個流氓商議賣他的女兒”（《塔》）。一方面果園城有著“為人淡泊而又與世無爭”樂天知命的葛天民，溫情厚義的郵差先生，充滿活力與生氣的水鬼阿嚏；另一方面則是吃喝嫖賭，沒有一技之長，敗落家庭的小劉爺、胡鳳梧式的社會渣滓，欺軟怕硬，愚昧，“崇拜‘機關里的’，‘戴徽章的’”的果園城里的人民。彼此分裂抵觸，消解了文本之前呈現(xiàn)出來的和平恬適的畫面。

面對平和美好而又丑陋平庸，如此矛盾分裂的果園城，因種種原因外出而又滿懷期待歸來的孟安卿、大劉姐、小張、馬叔敖，其歸來的原因，苦苦找尋的東西就不免讓人產(chǎn)生疑問，就如作者所言：“還有什么值得留戀并使他不能忘記的呢？”而呈現(xiàn)在歸來者們面前的看似沒有變動，“房子里仍舊像七年前我離開時一般清潔，幾乎可以說完全沒有變動”，“所有的東西”“是從我第一次看見起就沒有移動過的”的果園城（《果園城》），實際上“果樹大半都衰老拳禿了，有的且被砍伐代以新的小樹了”（《狩獵》），并且“照例誰也沒留心從哪一天起，這地方的中心漸漸轉(zhuǎn)移到車站那邊”去了（《一吻》），于是這個貌似被時間遺忘的小城“時間在這里猶如在太古羊齒植物的叢林中一樣是不存在的”（《阿嚏》），也以其獨特的方式參與時間的訴說當中，“時光于是悄悄過去，即使是在這小城里，一個世人最不注意的角上，它也不曾停留”（《說書人》）。在驚覺孟林太太，素姑小姐“是怎樣變了??！”徐大娘，徐大爺“老得多”（《期待》），連“我”也“老了呢”（《果園城》）的感嘆中感受到“興亡變遷，時間加到人身上的變化”（《狩獵》），而像孟安卿式的跋涉者們也“只在人家的笑談中才存在了”（《狩獵》），懷著找尋失敗的失望孟安卿們再次出走。作者由此對于尋找本身進行了質(zhì)疑，發(fā)出了“千萬不要重返你先前出發(fā)的那個站頭”的感慨（《狩獵》）；然而同時又對尋找的意義給予了肯定，“我們正是這樣不住地找著這種舊夢，破碎的冷落的同時又是甜蜜的舊夢，在我們心里，每一個回想都是一朵花，一種香味，云和陽光織成的短歌”（《阿嚏》）。

與之相對應的則是作者矛盾糾結的復雜的情感：一方面對果園城里平靜閑適的生活充滿情感，對以葛天民為代表的樂天知命，超越金錢，以人情為重的純樸的生活方式顯示的“歷史積淀的具有長久生命力的精神力量”表示認同與贊美；另一方面又對于此種遲滯的生活方式下所沉淀的歷史惰性及其強大的同化力量生出隱憂，“凡是到果園城來的人”一走進城門“首先他找不到他自己了”（《塔》），從而感嘆“我們從此感到要改變一個小城市有多么困難”（《葛天民》）；向往著文明進步又惋惜隨著現(xiàn)代文明的入侵帶來的不可避免的人事中美好方面的消逝，生發(fā)悲哀，那個“小車夫、驢夫、腳驢、褡褳，制錢的時代過去了，和那個時代的各種好聲音一同消滅了”（《一吻》），“凡是在回憶中我們以為好的，全是容易過去的，一逝不再來的”（《說書人》）；認同一切終將消逝，同時又對說書人創(chuàng)造的“世人永不可企及”的“俠義勇敢的天地”及以“說書人”為代表的精神的永存予以堅信“等到我們稍微安閑下來，他們便在我們昏暗的記憶中出現(xiàn)”（《說書人》）。

而這種復雜斑駁情感的呈現(xiàn)除了果園城本身情況的良莠混合外，與作者自己對于家鄉(xiāng)的情感體驗、以家鄉(xiāng)為代表的傳統(tǒng)文明和以城市為代表的都市文明的態(tài)度，以及作者身處上海的心境相關。對于家鄉(xiāng)作者曾言：“我不喜歡我的家鄉(xiāng)；可是懷念著那廣大的原野”，情感上認為“當臨危的一瞬間，你會覺得你和它——那曾經(jīng)消磨過你一生中最可寶貴的時光的地方——你和它中間有一條永遠割不斷的線；它無論什么時候都大量的笑著，溫和的等待著你”。理智上卻又對此予以否定，“在那單調(diào)的平原中間的村莊里，絲毫都沒有值得懷戀的地方，我們已經(jīng)不是那里的人”。而進入都市后發(fā)現(xiàn)城市里的人“他們哭的恰是時候，笑的恰和分際”“我感到?jīng)]有生命，沒有香味，一切都是假的”，于是陷入了對于鄉(xiāng)村文明與都市文明都難以認同的兩難困境以及難以找到歸屬、無處安放自我的尷尬境地。而作者當時在上海的心境也是矛盾如此。參照同時期創(chuàng)作的類似心理獨白的《夏侯杞》可做部分了解。其中人物的自我辯詰式的拷問，“你們在這里干什么呢？在這個糜爛的城里，到處都是暗殺事件的城里，閑散，懶惰，無聊，為了什么？為什么不去工作”（《人性》）卻“茍安”于此而不得“一個人被留在這個冷的滿目蒼涼的世界上了”（《燈下》），這種憤懣的情緒始終如揮不去的夢魘，纏繞著自己的靈魂。因而夏侯杞感嘆“我們活著可真苦呵！”（《笑與淚》）。盡管“血管里都充滿淚了”，卻“老是笑”著（《笑與淚》），以至于夏侯杞痛苦地自我詰問：“那你算是什么人？你過的這算什么日子？”這種人物內(nèi)心深處的激烈交鋒，糾結痛苦的心情部分也指涉著作者自我的心境。游離于體制之外，面臨風雨飄搖的上海，想要有所作為，卻寸步難行，作者內(nèi)心的分裂痛苦可想而知，而這也體現(xiàn)在了師陀創(chuàng)作的矛盾分裂的果園城世界當中。

四、一切歸于時間

面對如此復雜矛盾的果園城，作者也難以言表，于是將一切歸之于時間。時間本是一種“客觀的存在”，但是人們卻可以依靠自己的感覺人為地拉長或是縮短，同時也可以賦予特定時間的內(nèi)涵與意義，從而產(chǎn)生一種時間意識?！八^時間意識，就是人對時間產(chǎn)生長度、速度方面的意識，同時也產(chǎn)生了一種對時間的清醒和恐懼?！闭沁@種時間意識喚起了人們豐富多樣的感知，如因時間流逝而產(chǎn)生悲哀之感；瞬間即有永恒之感；對過往產(chǎn)生的歷史變遷感等?！皶r間的瞬間性、永恒的幻變性與不可逆轉(zhuǎn)性，使人類不斷去思考、體悟和認知人在廣垠時空內(nèi)瞬息而變的生命，促使人們?nèi)ミx擇自己的生存姿態(tài)，并形成或礦達或感傷的思維模式和心理狀態(tài)?！倍鎸Α皶r間”這一個體生命獨特的感知方式，果園城里的人則呈現(xiàn)出衰落的生存姿態(tài)與精神狀態(tài)。

在時間的作用下果園城里“這些顯耀的祖先的后裔們現(xiàn)在是一個一個的衰落了”（《城主》）；“馬家的高墻早已夷為平地了，至于用斗量的胡家的銀子，也早被布政爺?shù)挠问趾瞄e的子孫們用光”（《三個小人物》）；而為自己繡著無數(shù)嫁衣的素姑，在見證著“無數(shù)的歲月”的時間面前，只剩下了“一個嫁不出去的老女的青春”（《桃紅》）。時間使人為日常消磨，理想消逝，淪為平庸，“消磨著人的銳氣與青春”，于是“已經(jīng)好久不曾提起他的未完文稿和他的輝煌事業(yè)”的賀文龍“現(xiàn)在他是連想到它們的時間都沒有了”（《賀文龍的文稿》）。而曾經(jīng)為我們帶去多少“感動”與多少“幻想”的說書人也離開了人間，那個“小車夫、驢夫、腳驢、褡褳，制錢的時代過去了，和那個時代的各種好聲音一同消滅了”（《一吻》）。在時間面前，一切都將沉淀，消逝，呈現(xiàn)出一種敗落感，“一切曾使我們歡喜和曾使我們痛苦的全過去了，全隨了歲月暗淡了，終至于消滅了”（《說書人》）。人力對于時間無可抵擋，也對自己的命運無從把握，“我們小時候認識的少女，第一個將不如意的去過完一生，第二個吃了藤黃”，第三個“她因為做政治運動被判處五年徒刑，將在監(jiān)獄里消磨去她的大部分青春”，于是“我感到一陣被命運撥弄著的沉悶，一種壓迫”（《顏料盒》），而“曾經(jīng)到處熱鬧到處惹人歡喜”的安樂公孟季卿再也沒有醒來，歡喜地等著因考進師范學校的兒子“挽起來胡子喝蜜”的父親“怎么能想到他兒子的命運”（《傲骨》）。面對永恒流轉(zhuǎn)、不可逆的時間，人所產(chǎn)生的是深深的無力感。于是對于時間的感嘆上升到了對于生命渺茫、空虛的體認和對于人生荒誕的感知，“這些事先在我們感覺上全離我們多么近，現(xiàn)在又多么遠，多么渺茫，多么空虛”（《說書人》），“可是人世間原就是這樣，在生活著的本人看去是莊嚴的，由旁邊人看卻像譏誚”（《三個小人物》），“命運的基本特點是其不可以理性說明和無法抗拒”。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時間即命運，面對無限的、主宰一切的時間，人的有限性表露無遺，而人也注定無法逃脫生命的悲?。骸叭藗儫o憂無慮的吵著、嚷著、哭著、笑著、滿腹機械的計劃著，等到他們忽然睜開眼睛，發(fā)覺面臨著那個鐵面無私的時間，他們多么渺小空虛可憐，他們自己多無力啊!”（《一吻》）于是整個文本就超越了歷史現(xiàn)代性視角下對鄉(xiāng)土的理性批判與情感回歸的二元呈示，更多地指向了對于現(xiàn)代人生存困境的思索與拷問，上升到了哲理層面，散發(fā)出一種沉郁、滄桑、厚重的獨特韻味。正如論者所言：“師陀深沉的思考使他有別于一般的作家，他不做表面社會的實錄，時代的吶喊，他已經(jīng)跨過了這個階段。在他看來，時代只不過是其中的一小段，人類在其中更加渺小。”于是離開家鄉(xiāng)，輾轉(zhuǎn)于都市之間，經(jīng)歷諸多人事，困居于風雨飄搖的上海的師陀，基于自己的人生體驗，為我們呈現(xiàn)了一個以時間為指歸的充滿哲理性的果園城世界。

從1931年署名蘆焚的第一篇創(chuàng)作《請愿正篇》投于上海的《北斗》，到1936的成名作小說集《谷》收入巴金主編的文學叢刊由上海文化出版社出版，可以說“上海見證了師陀從進入文壇到成為名家的全過程”。而“標志著師陀小說創(chuàng)作的走向成熟”的《果園城記》也是上海的產(chǎn)物，生長于中原地區(qū)的師陀，輾轉(zhuǎn)數(shù)年，最后在風雨飄搖的上海，以友人的郾城為契機，本著為一切小城做傳的意識，對以故鄉(xiāng)河南為代表的自己創(chuàng)作的原鄉(xiāng)地進行了重新審視，帶著童年回憶和對于家鄉(xiāng)復雜的情感體驗以及自己都市間的生活閱歷，開啟了家國、人生之思，為我們呈現(xiàn)了一個“浸透著他的理想追求，他的哲學感悟，他的審美情感和他的性格力量”的斑駁復雜而又充滿哲理性的果園城世界。

[1]鄒平：《城市文學的衰微與鄉(xiāng)村文學的興盛》，《文論報》1989年4月5日。

[2]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535頁。

[3][13][23][26][28][29][30] 師陀：《果園城記·序》，選自《海上文學百家文庫·師陀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0年版，第267—269頁。

[4][22][24][25] 師陀：《師陀談他的生平和作品》，選自《海上文學百家文庫·師陀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0年版，第493—494頁，第496—497頁。

[5]師陀：《果園城記·新版后記》，選自《蘆焚散文選集》，江蘇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249頁。

[6]蔡慧娟：《尋訪師陀1936年的郾城記憶》，《漯河日報》2017年6月27日。

[7]童慶炳：《現(xiàn)代心理學美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84頁。

[8][9][10][11] 師陀：《雜記我的童年》，選自《師陀作品新編》，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227頁，第229頁，第249頁，第250頁。

[12]師陀：《果園城》，選自《海上文學百家文庫·師陀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0年版，第271頁。

[14][15][16] 錢理群：《“言”與“不言”之間——〈中國淪陷區(qū)文學大系〉總序》，《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1996年第1期。

1）在20世紀90年代，由當時的勞動和社會保障部牽頭，全國幾所在專業(yè)領域比較有名的985院校合辦，出版了一套工科類視頻教學資料。雖然已經(jīng)過了20多年，該視頻資料尚有部分能在網(wǎng)絡中下載到。這些視頻集結全國優(yōu)勢資源，遠遠好于現(xiàn)在的微課、慕課，所謂的微課、慕課就是一個噱頭。

[17] 劉西渭：《讀〈里門拾記〉》，《文學雜志》1937年第2期。

[18][19] 王欣：《師陀論》，蘭州大學2011年博士學位論文。

[20] 師陀：《蘆焚散文選集·序言》，江蘇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9頁。

[21] 〔美〕耿德華：《被冷落的繆斯——中國淪陷區(qū)文學史（1937—1945）》，張泉譯，新星出版社2006年版，第88頁。

[27] 布洛：《作為藝術要素和審美的原則的“心理距離”》，《西方美學史資料選編》（下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030頁。

[31] 趙園：《北京：城與人》，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8頁。

[32][33][34] 師陀：《葛天民》，《傲骨》，《狩獵》，選自《海上文學百家文庫·師陀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0年版，第284頁，第331頁，第364頁。

[35][45] 錢理群：《試論蘆焚的“果園城”世界》，《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1990年第4期。

[36][37][38] 師陀：《老抓傳》，《鐵匠》，《紙花》，選自《蘆焚散文選集》，江蘇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68頁，第111頁，第284—285頁。

[39][40] 陳天天：《“空間轉(zhuǎn)向視閾中的小城文學”——師陀〈果園城記〉的文化隱喻》，華中師范大學2014年碩士學位論文。

[41] 楊義：《尋找故園：師陀的中原鄉(xiāng)土寫意畫〈果園城記〉》，《中州學刊》1991年第5期。

[42] 王?。骸兜弥l(xiāng)土與失之都市》，蘇州大學2010年碩士學位論文。

[43] 王鵬飛：《海上文學百家文庫·師陀卷·編后記》，上海文藝出版社2010年版，第506頁。

[44] 劉增杰：《師陀小說漫評》，《河南師范大學學報》1982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