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俊蓉［陜西理工大學文學院，陜西 漢中 723001］

獨孤及作為盛中唐之交的文學家，有《毗陵集》20卷傳世，其中詩3卷，文17卷。雖然在現(xiàn)今通行的各類文學史教材中他所占據(jù)的篇幅有限，但他在當時文壇的地位不容忽視，他是“整個代宗一朝最有影響力的作家之一”。金晶的《獨孤及研究》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進行了審慎的考辨，整個研究立足于文學史，從整體上梳理了獨孤及的生平與思想，分析獨孤及詩文與文論的特點及地位，闡釋獨孤及與“古文運動”的關系等。其研究旁征博引，在前人研究的熱點和問題上層層剖析，總結了前人優(yōu)秀的研究成果，廓清了前人對獨孤及認識的某些誤區(qū)，理論方法獨到，得出的見解深刻，是對唐代著名文人、學者、政客獨孤及的一次整體性把握，為以個案解讀文學史這一課題提供了重要的學術參考。

一、別開生面的理論方法

《獨孤及研究》一書最大的理論亮點是作者采用了多方位的對比手法，使得整個研究的視野更加開闊。書中第四章獨孤及的詩歌藝術論，在考察獨孤及“以文為詩”的詩歌藝術獨特性時，首先從文學史的視角出發(fā)，提及“以文為詩”的重要代表——韓愈，進而指出他在詩歌形式上登峰造極的形式實驗。緊接著作者將韓詩的實驗性特征類比西方意識流作家詹姆斯·喬伊斯的文體實驗，指出雖然中西作家均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但是他們進行形式實驗的功用卻有所不同：喬伊斯主要是為了表達人類精神的迷茫，而韓愈則力主將“文以載道”的價值建設性地傾注于詩中——這實質上是儒家積極入世的功用主義精神的有意識貫徹。在闡述完韓愈“以文為詩”的特點之后，作者又緊緊抓住盛中唐之交的獨孤及與他的“師孫”中唐的韓愈“以文為詩”內涵上的差別，指出獨孤及的“以文為詩”雖然也體現(xiàn)出一種強烈的儒家實用主義精神，但比起后世的韓愈，他詩歌中融入的儒家精神更是詩人價值觀的一種無意識展現(xiàn)。最后作者得出結論，獨孤及作為盛中唐之交在文壇上有著重大影響力的詩人，其詩歌中儒家精神的無意識貫徹正代表了盛中唐之交文人創(chuàng)作的一種趨勢，即詩人的詩思正逐漸向中唐時期的務實精神過渡?？梢钥吹剑诒緯恼撌鲋?，作者由中西不同作家的對比，擴展到文學史上有師承關系的作家的對比。這樣跨民族、多方位的研究，使整個問題的研究視野更加開闊，推理有跡可循，最后得出的結論也令人心悅誠服。

這種中西對比的研究方法還體現(xiàn)在細節(jié)的表述上。比如，在厘清“以文為詩”的概念時，該書的作者首先為“以文為詩”的概念進行了內涵與外延的界定，指出書中所討論的“以文為詩”乃是指詩人創(chuàng)作中的散文化傾向，并進一步提及這里所談的“散文”非西方之“essay”。將中西比較的方法作為闡述概念的補充，以其他民族文學的特點來觀照本民族文學的特點，進而實現(xiàn)知識的跨域與打通，不僅體現(xiàn)出作者廣闊的學術眼界，亦可見出其謹慎細致的治學態(tài)度。另外，在為獨孤及的文章進行文學史定位的時候，作者不厭其詳?shù)卦膶W史上的各種“唐文三變”論的學說加以對比，來探討作家的才華與貢獻。在具體闡述中，作者不僅注意到了歷代“唐文三變”論中一些隱藏著的細枝末節(jié)的變化，還著眼于不同時代“唐文三變”論的差異，從差異論入手對獨孤及的文學史地位給予了精準的定位。有了這樣一個精準的定位，后文在對獨孤及的文章進行分體研究時才不至于偏離軌道，尤其在具體指出其“奏議文理充氣足，序文創(chuàng)作敘事寫人，碑志與銘文黜華錄實，哀祭文哀怨沉實”的特點的時候，整個結論的得出才讓人感覺有理有據(jù)，有根有基?？梢哉f，開闊的學術眼界、扎實的學術功底與高度的概括能力，是《獨孤及研究》這部學術著作最突出的特色。

二、面面俱到的研究視角

在考察一個作家的時候，如果僅僅觀照作家本身，便很難達到知人論世的深度和客觀；反過來，如果只將作家置于文學史的概況當中，往往又容易忽視其獨特性。在《獨孤及研究》一書中，作者立足于文學史發(fā)展的脈絡，同時又突出獨孤及思想和創(chuàng)作的獨特性，力圖還原最完整且真實的獨孤及形象。能將個案研究與文學史發(fā)展脈絡兼顧起來，這一點著實難能可貴。

在梳理清代獨孤及文研究的時候，該書的作者總結了清人研究的熱點和其中所包含的問題，指出在清代的獨孤及研究中，清代學者們多將獨孤及置于唐代文學史的大背景中進行考察，且多以中唐時期享有盛名的韓愈為參照物，這樣便造成了一個后果，即獨孤及的歷史地位隨韓愈地位的升降不斷地起伏變化。這樣的研究不僅無益于理解獨孤及這樣一位“鮮活的個體”，同時一旦后人對韓愈理解有誤，還容易使得我們對獨孤及的理解也有失偏頗。因此本書的作者在考察獨孤及真實的創(chuàng)作情況時，從未孤立地分析獨孤及的思想及創(chuàng)作，始終不忘將其置于他所處的時代的大背景中，以還原其在特殊的歷史境遇下真實的精神風貌。在具體的研究中，作者并未有意地抬高研究對象的文學功績，給予獨孤及以不合實際的稱譽，而是鮮明地指出雖然獨孤及算不得杜甫、韓愈那樣的大家，從當今的文學史眼光來看，他也沒寫出什么了不起的篇章，但是他為我們理解盛中唐之交知識分子的自我價值提供了寶貴的精神資源。獨孤及身上功成身退的觀念和經世致用的人生理想是他那個時代精神的寫照，他的詩題、序、記、墓志文均有很強的敘事性特征和寫人化偏向。他對“人”的興趣和對知識分子群體生活的熱愛，使他成為盛中唐之交由禮樂神學向道德“人學”轉向的“新人”。他將人的思想道德的品質置于中心，加速了中唐文化從天道到人道的轉化，促進了中唐文學和社會風向的進一步發(fā)展。由此，獨孤及身上的“人學”轉向可以為我們研究整個唐代文學發(fā)展史提供一個新的視點。這樣一個新的視點恰恰可以向我們解釋為何中唐之后，反映知識分子隱逸生活的文學散文逐漸取代駢文走向大興之勢。

《獨孤及研究》一書不僅重視獨孤及個人的獨特性，亦在大的時代背景下全方面地討論獨孤及前輩、同輩和后輩，比如張說、宋之問、蕭穎士、李華、梁肅、韓愈、柳宗元等人及他們的文學實績都被作者列入了考察的范疇。再如針對不同時代不同學者的“唐文三變”論，作者不僅指出“三變論”說法之間的差異與變化，更是指出不同的學者提出“三變論”背后復雜的文學生態(tài)。為了使復雜的問題變得明晰，作者運用表格直截了當?shù)氐贸鲆粋€容易被忽略的事實：不同學者在“唐文三變”中會漏掉像韓、柳這樣的復古宏道的先驅，但都未曾漏掉過獨孤及，因此獨孤及之文雖在整個唐代文學史中似未引起大的波瀾，卻無疑是邁向韓、柳文盛的重要過渡。這樣的研究全面、嚴謹、深入，從文學史上的“小家”身上反觀時代的整體趨勢，與文學史上的“名家”研究互相補充、交相輝映，本身即具備很高的學術價值。

三、嚴謹治學的問題意識

學術論文的價值體現(xiàn)在問題意識的生發(fā)過程之中，要提出新的問題，離不開對以往研究的深入把握。并且，要避免問題先行的寫作弊端，就要以史帶論，而不是以論用史（也就是用材料來論證觀點），在材料的使用上要全面、豐富，做出辨析。對于獨孤及的研究，前人的研究思路，大多是從獨孤及“宗經復古”的文學思想出發(fā)，進而將其視為中唐韓、柳古文運動的先驅。這樣一個研究思路，先有“古文運動”存在的理念，再論及獨孤及乃是先驅，以此立論，有理念先行之嫌，可謂根基不穩(wěn)?！肮盼倪\動”概念是“五四”時期由胡適首先提出來的，近年來有許多學者對此術語發(fā)出質疑之聲，如臺灣學者羅聯(lián)添、日本學者東英壽等人。既然是否存在一場“耗時兩三百年歷史跨越性極長”的“古文運動”都有待商榷，那么獨孤及是否是這場運動的“先驅”便更有討論的必要了。

從選題角度講，作者以獨孤及作為研究對象，可謂是找到了一個既可從“大處著眼”，又能“小處入手”的觀察角度。這個選題既涉及“古文運動”這一唐代文學研究的熱點，又比較方便將研究熱點與作家具體的創(chuàng)作實績結合起來。關于獨孤及與“古文運動”的關系，作者拋出的第一個問題是：獨孤及是否反對駢文？作者通過對比獨孤及為友人作的幾篇集序，得出結論：雖然獨孤及明確反對過“枝對葉比，以八病、四聲為梏拲”的駢文，但是亦大大盛贊沈佺期、宋之問等駢文大家的創(chuàng)作，可見他對駢文并不是一棍子打死的，他反對的駢文只是那些華而不實之作，其對于形式和內容相得益彰的駢文是十分欣賞的。因此作者認為獨孤及并未以戰(zhàn)斗的姿態(tài)反對駢文，將其視為“反駢文的先驅”是不合乎實際的。緊接著作者又拋出了第二個問題：既然獨孤及不反對駢文，為何在他的文集里多創(chuàng)作的是散文或駢散結合的文章呢？在對獨孤及文的剖析中，作者指出獨孤及對于知識分子個體功成身退后閑適隱逸的生活特別感興趣，他的散文多是描寫知識分子群體宴會、暢游等活動，并且格外關注人的語言、行動、精神風貌。駢文成雙成對的語言模式會嚴重地影響敘事的進度和寫人的深度，因此選擇使用散文或駢散結合的語言形式是獨孤及致力于表現(xiàn)“人”——知識分子群體行動和語言的一個無意識的選擇。然后作者又得出結論，文的由駢入散未必是由一場“運動”所致，而是與中唐之后“人學”的興起密切相關。整個關于獨孤及與“古文運動”的關系的討論涉及對文學史上兩個既定命題的“駁論”，作者抓住問題，層層剖析，問題意識相當明確，自然結論扎實可信。

論及獨孤及的詩歌創(chuàng)作時，作者首先對獨孤及詩歌的研究現(xiàn)狀進行了詳細的梳理，發(fā)現(xiàn)最早概括獨孤及詩歌特色的是元代辛文房的《唐才子傳》，同時代的人對獨孤及的創(chuàng)作評價主要是源自他的文章。緊接著，作者又對辛文房評獨孤及詩“格調高古”進行討論，并且指出對于此說不可不加區(qū)分地濫用。然后作者在大量文獻搜集的基礎上，總結出古代獨孤及詩歌評論的兩大方向：一是具體詩歌的評價，二是獨孤及詩總體藝術特色的把握。而這兩個大研究方向都殊途同歸地認為獨孤及的詩風為“高古”。至此，作者開始發(fā)問：獨孤及詩歌是否“高古”？他詩之“高古”是不是“復古”？獨孤及的“高古”與元結的“復古”是否是一回事兒？在這樣的設問下，作者再以具體的實例說明《早發(fā)龍沮館》這樣的“以古調入律調”的律體與元結排斥律體的“古”之不同，最后得出不能將其簡單地列入“復古”行家的結論。從發(fā)掘問題到解決問題，這樣的論證問題意識明確，層層推進，結論自然也充實可信。

在談及詩歌不足之處時，作者發(fā)現(xiàn)了很多學界尚未注意到的地方。比如，作者用批量的證據(jù)指出獨孤及詩存在著大量的重復現(xiàn)象，但是作者箭不虛發(fā)，并未就此停筆，而是列舉十余首獨孤及的詩歌，來論證詩歌中重復的詞匯集中在他核心的價值觀念上。再比如，作者指出獨孤及詩尾有說理直露的特點，但并沒有就此打住，而是順勢將獨孤及與后輩白居易加以比較，指出獨孤及詩的詩尾雖然無法像白居易等人那樣達到“卒章顯志”的境界，但其注重詩歌目的性與功用性的特點正可以看作是從盛唐“清簡深遠”詩風向中唐“意切辭繁”詩風的一個過渡。雖然“獨孤及詩名不如其文名”，作者仍然耗費大量精力來研究其詩歌，未使獨孤及詩歌的專項研究流于表面的整理工作，而是鞭辟入里地將獨孤及的詩歌研究上升到整個文學史的發(fā)展進程上。

古代文學研究者需要立足于準確無誤的史料，得出客觀的結論。但無論是哪一門學科的研究，都不是故步自封的，而是需要開闊的視野，加上自己獨特的思考，才能看到別人看不到的地方，做出卓越的成就?！丢毠录把芯俊芬粫局陀^嚴謹?shù)臄⑹鲲L格，采用中西對比的廣闊視野去考察獨孤及，發(fā)現(xiàn)許多前人研究中的不足與遺漏之處，豐富了歷史上對獨孤及的研究，也為更加全面地考察整個唐代文學做出了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