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唯一 [鄭州大學文學院, 鄭州 450000]
沈從文在面對鄉(xiāng)土與都市往往呈現出兩種相對立的情感。沈從文自己也寫道:“都市住上十年, 我還是鄉(xiāng)下人。第一件事, 我就永遠不習慣城里人所習慣的道德的愉快, 倫理的愉快。我崇拜朝氣, 喜歡自由, 贊美膽量大的,精力強的?!弊髡咭矊⑦@種情感訴諸筆下。觀其對于城市的描寫,這些常年居住在城市里具有較高社會地位的教授、紳士們等無不顯露出貪婪庸俗的嘴臉,而作家所贊賞的詩性的、理想的范式則在其所構建的“湘西”鄉(xiāng)土世界中能夠被輕易找到。
清新明麗的自然風景、平實樸素的生活場景,使得沈從文的鄉(xiāng)土小說從整體上營造出一種安寧祥和的田園意境。而意境往往與作家選取的意象有關。通過閱讀沈從文的鄉(xiāng)土小說,我們就可以感知到沈從文善于把握自然意象的色彩,通過景物顏色的搭配,自然而然地呈現出大自然的清新活力。如《邊城》中對白河周邊自然風景的描述,清澈見底的湖水,白色與瑪瑙色的石子,翠綠的細竹,靈動的小魚,宛如一幅色彩清新淡雅的山水畫,呈現出了大自然的清新靈動、明凈透徹。又如《長河》中對橘園的描繪,濃密的綠色橘葉配以點點明黃色的橘子,如同繁星墜入綠布,加以陽光照耀,“光明幻異”自然不足為怪,反而橘子樹在河的兩岸長得健康茁壯,結的果實茂密繁多,更為這清麗明亮之景增添了生命的活力。這天然飾物總是出現在沈從文的鄉(xiāng)土小說里,構成了湘西詩意的風景畫。
除了自然風景外,沈從文還經常透過日常的細節(jié)來描繪鄉(xiāng)民們的平實樸素的生活場景。比如在《邊城》的冬日里,各處人家門前皆晾曬有衣服、青菜,紅薯和裝滿了口袋的栗子榛子和其他硬殼果。男子在自家院落里劈柴,女子們便“躬著腰在日光下一面說話一面做事”。這些掛得滿滿當當的糧食顯示了鄉(xiāng)民們勤勞能干的品質與富足的生活,男女善于分工,各司其職,多的是體諒,少的是焦躁,一幅家庭和睦、相親相愛的畫面便在讀者眼前浮現出來。又如《長河》中對人們豐收場景的描繪,作者慢慢鋪陳出鄉(xiāng)民們交易糧食的場景。河岸的兩旁、河中的行船皆是從土地上得來的瓜果、薯芋,以及各種農產物,小孩子們則在河岸邊堆積成山的貨物上嬉戲打鬧。也可以從側面看出人們的勤勞、商業(yè)之繁忙、河運之熱鬧,充滿了民安樂業(yè)的世俗煙火氣息。
沈從文筆下的自然景物并不單單是人物生活的背景,而是與人的生活場景共同構成一幅和諧圖畫。比如《邊城》中城外的河街“也有商人落腳的客店,坐鎮(zhèn)不動的理發(fā)館。此外飯店、雜貨鋪、油行、鹽棧、花衣莊,莫不各有一種地位,裝點了這條河街”。這些為了運輸與商業(yè)而沿河形成的“吊腳樓”,集聚了鄉(xiāng)民們的智慧,他們在峭壁上建立起了自己的居所,用山的力量撐起了房屋,卻也用自己的房屋裝飾了湘西的青山綠水。這種獨特的吊腳樓少了份現代建筑趾高氣揚的樣子,反而達到了生態(tài)建筑中人與自然和諧的要求。在這里“黃泥的墻,烏黑的瓦,位置則永遠那么妥帖,且與四圍環(huán)境極其調和,使人迎面得到的印象,實在非常愉快”。人文風景與自然風景相得益彰,自然成趣。我們在閱讀中感知到的是鄉(xiāng)土社會中安寧祥和的氛圍,或許也正是這清新明麗的風景更容易陶冶出人們健康強壯的身姿與樸實勤勞的品性,構建出一幅自然與人文相互和諧的田園風情畫。
通過對沈從文的鄉(xiāng)土小說的閱讀,便能體會到小說字里行間所蘊含的沖淡閑適的情韻。
首先,這種沖淡閑適的情韻與其小說散文化的語言與結構密切相關??v看沈從文的鄉(xiāng)土小說,作者始終講求對敘事節(jié)奏的把握,一字一句如同山間小溪般,緩緩流過。作者在故事主線之外,從不厭煩對自然風景與民間文化的細致描繪。比如《邊城》的故事主線是翠翠與天保以及儺送的愛情故事,可是卻花了大量篇幅寫出了茶峒山城綠水環(huán)繞的自然美景,又寫了河街商鋪琳瑯滿目的商品與生動有趣的人情樂事,還寫了山城里過端午節(jié)時劃龍舟、趕鴨子或是唱山歌以表達愛意等民間風俗,這些對故事周邊的環(huán)境描寫沖淡了小說的故事性,體現出閑散恬靜的情韻。即便是到了儺送與天保都得知彼此喜歡翠翠而陷入生活沖突時,沈從文也沒有讓兩兄弟直接起正面沖突,而是通過唱山歌這樣浪漫原始的形式求取女子的喜歡??梢哉f沈從文并不著意于故事情節(jié)的豐富多變、跌宕起伏,更注重塑造出湘西自然原始的整體的風貌與內在安謐動人、沖淡閑適的生活情調。
其次,沈從文作為京派的代表人物之一,其保守自由的主張使其既不同于文化啟蒙者們對鄉(xiāng)土注入犀利批判的眼光,又不同于左翼作家們占據階級立場著重在文本中反映農民的階級斗爭。沈從文也曾談道:“一種由生物的美與愛有所啟示,在沉靜生長的宗教情緒,無可歸納,我因之一部分生命,竟完全消失在對于一切自然的皈依中。 ”這與道家“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有著相似之處,乃是講求萬事萬物對自然本質規(guī)律的順應。因此,對傳統(tǒng)文人士大夫影響深遠的道家文化與沈從文的文化心理基調相互契合。從文本上來說,沈從文的小說景物總是透露出自然原生態(tài)的特點,形成了寧靜平和的意境(這在前文已有論述,不再說明),而小說中的人物情感也并未禁錮在倫理綱常中。比如說蕭蕭作為童養(yǎng)媳,盡管被夫家仆人花狗玷污了身體,也并未被夫家趕走,反而是在夫家中好好生養(yǎng)。當眾人按規(guī)矩為蕭蕭定下了罪罰后,到都像是松了一口氣,懲罰之事就不了了之了。筆者在讀《蕭蕭》時,感知到守節(jié)這樣束縛人的規(guī)矩與小說所營造的平靜自然的生活氛圍格格不入?;蛟S,這些規(guī)矩在這樣與世無爭的世外桃源里,不過也是紙面上的存在而已,并不能對人的生活有真實的約束力。又如順順雖然作為大戶家主,卻邀請了翠翠的爺爺來做客。再如《神巫之愛》中,云石鎮(zhèn)的女子爭先恐后地想為神巫獻上自己的身體,她們對愛情的追逐熱情奔放。這與占傳統(tǒng)社會主體思想地位的儒家學說講求尊卑有序、力守貞潔、節(jié)制人欲的價值觀念嚴重不符。這些小說人物的所作所為更體現出了一種順應自然的天性,他們在面對困境時,也順應天命,并不做過多的期望,自然也很少出現氣急敗壞,喪失人性的表現。因此,我們在閱讀小說文本中的故事情節(jié),體會人物情感時,總能體會到一種不驕不躁的沖淡閑適的情韻。
柏拉圖認為詩歌的靈感之一來自于詩人的終極關懷,也就是“靈魂還鄉(xiāng)”意識。這是詩人對生命本質的一種追問,是詩人超拔于現實生活之上的形而上的思索。而一部真正具有詩性的文學作品也總是離不開作家對于人生命本體、價值意義思想的傾注。因此,沈從文鄉(xiāng)土小說的詩性不僅僅體現在語言、情韻、意境這些外化的審美特征上,這種詩性還體現在作者對生命本體層面的哲學思考上。
沈從文曾說:“這世界或有在沙基或水面上建造崇樓杰閣的人,那可不是我,我只想造希臘小廟……這廟供奉的是‘人性’。”也可以說,至純至美的人性是沈從文小說所推崇的根本?!跋嫖鳌本褪侨诵缘臑跬邪???v觀沈從文的鄉(xiāng)土小說,所描繪的男女總是性子單純樸實、待人真誠善良。就比如在《邊城》中,翠翠的爺爺為人撐船時,不收取財物,當船客硬把銅板散在船上時,爺爺就拿了茶葉贈予船客。在這一散一送,你推我讓的過程中,人與人之間的真情便流露出來,哪怕是只有一面之緣的船夫與船客,他們心中所糾結的并不是蠅頭小利,而是互相的幫助與體諒。船總順順也是一個極為和善之人,端午節(jié)時他讓水手替了翠翠爺爺,好讓這祖孫倆去河邊看看熱鬧,休息休息;當順順得知二個兒子對翠翠的心意時,沒有思量門當戶對的問題,而是尊重兒子們與翠翠的情感,讓他們公平競爭贏取翠翠的喜愛。船總順順作為大戶家主,卻如此尊重他人,全沒有家族長者、鄉(xiāng)間富紳的盛氣凌人之態(tài),具有心靈美。又如在《菜園》里,玉太太常以一副白衣素人的樣貌出現在民眾面前,她自食其力,勤勞能干,總是得到全城人的贊美。在沈從文的其他鄉(xiāng)土小說中,也總是出現著冰清玉潔、自然淳樸的人物形象。
在沈從文的鄉(xiāng)土世界中,人們雖然處于傳統(tǒng)農業(yè)文明社會與現代文明社會交替的背景下,是社會形態(tài)下的“人”,可是,人與人連綴的關系卻并不被長幼有序、尊卑有別等一系列外在的倫理道德觀念所約束,也不被現代社會金錢價值觀念所左右。在這些鄉(xiāng)土人物身上體現更多的是自然的人性,是崇尚健康自然、無拘無束、善良的、勤勞的品質。這種人性是超脫了世俗的煙火氣、江湖氣,乃至文人雅士的書生氣的自然存在,美好地宛如神性。同時,我們也能明顯感知到作者筆下的這種人性是一種普遍的、靜態(tài)的、凝固的存在。這些鄉(xiāng)土小說中的人物更像是作者建筑在至美人性之上的抽象體,整體呈現出一致的外在美、心靈美的特點。人性恒美是“湘西”民眾的精神特點,也是沈從文在創(chuàng)作中流露的精神追求。
閱讀沈從文的鄉(xiāng)土小說后,我們能感知到在理想的“湘西”中,人人健康強壯,能干善勞,樸實善良。他們敬奉神明,在宗教的氛圍中,安于自然的生存狀態(tài)。這是沈從文的想象,是人類社會的理想化狀態(tài)。然而,真正的湘西社會卻是在動蕩不安的社會變革中發(fā)生了異樣。盡管沈從文致力于將人性寫得純美,但是現代文明對人性的沖擊卻是不可避免的。沈從文鄉(xiāng)土作品也體現了這一變化。就如在《建設》中,這群原本樸實善良、老實本分的鄉(xiāng)下人,在進城作為雇傭工之后,也變得性情乖戾,學了些坑蒙拐騙、殺人搶劫的“本事”?,F代文明追求效率最大化的工作方式打破了原先農業(yè)生產——收獲這種連續(xù)性的生產節(jié)奏,工人們再也感受不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自然韻律。詩意的生活情調被破壞,帶來的卻是對金錢利益的追逐。聯系當下,作為心靈故土的鄉(xiāng)村與現代文明生活之間的對立與沖突成為當代鄉(xiāng)土作家關注的焦點。獲得第九屆茅盾文學獎的作品《生命冊》中的主人公吳志鵬就是由鄉(xiāng)進城的青年。吳志鵬在現代城市光怪陸離的氛圍中生活了幾十年后,他意識到了“那一望無際的黃土地,是唯一能托住他的東西”。由此看來沈從文在20世紀30年代左右便憑著敏銳的感知力,對全面接受現代文明的合理性提出了懷疑。這種超越了時代的眼光在一片打倒舊勢力,全盤接受外來現代文明的思潮中,顯得特立獨行。
但是,沈從文的作品內涵也不單單偏隅于對原始自然生活狀態(tài)毫無顧忌地推崇。如《蕭蕭》中的蕭蕭差點被沉塘、《邊城》中的翠翠與《貴生》中的金鳳錯失愛情等悲劇命運也暗示著人們在面對將要發(fā)生的事情時,他們更多地偏向于一種不反抗、不掙扎、任其自然的處事方式。這種反智的生活方式使小說人物難以通過自身的行動把握自己的命運,這也使文章整體蒙上了一種悲傷的色彩。
正是作者對于現代文明與原始力量間矛盾復雜的心態(tài),使其小說充滿了思想的張力。由此可知,永恒的純美的人性雖是沈從文的精神理想追求,可是這種理想難以籠罩變動著的現實世界。不過,沈從文為我們在提高物質文明生活水平的目標之外,提供了一種理想的、詩意的途徑——追求人與自然的和諧、追求人性至純至美,以此來達到和諧的社會狀態(tài)。
① 沈從文:《〈籬下集〉題記》,《沈從文文集》第11卷,花城出版社1984年出版,第33頁。
② 沈從文:《沈從文散文》,太白文藝出版社2005年版,第270頁。
③ 沈從文:《習作選集代序》,《沈從文選集》第5卷,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228頁。
④ 李佩甫:《生命冊》,作家出版社2012年出版,第42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