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晨光［武警黑龍江總隊執(zhí)勤支隊， 哈爾濱 150000］

⊙張云云［陸軍炮兵防空兵學院， 合肥 230031］

唐代西域音樂的盛行情況在史籍中多有描述，《舊唐書·音樂志》記載：“自開元以來，歌者雜用胡夷里巷之曲”，由此可見西域音樂深受中原人民的喜愛。不斷流入中原的西域音樂給唐朝文化藝術(shù)注入了新的活力，并在各個領(lǐng)域的交流與碰撞中閃耀著光芒。詩人接觸到這種新奇的音樂形式并被其獨特的魅力所吸引，他們通過唐詩描寫西域音樂動人的旋律，記錄樂人高超的演奏技藝，將音樂與文學融為一體，潛移默化中受到西域音樂的影響，這些影響在詩人的創(chuàng)作中表現(xiàn)出來的既有西域樂舞詩的大量涌現(xiàn)，也有意象運用和氛圍塑造等方面的體現(xiàn)，更有因在唐代民間的流行而促成。另外，西域音樂也充分發(fā)揮其在唐代民間流行的優(yōu)勢，積極促進了詞這種新的文學體裁的產(chǎn)生。

一、創(chuàng)作題材的拓展

（一） 文化的交流開拓詩人的視野

詩人對西域這個陌生而神秘的“遠方”有著極大的興趣。在興盛的邊塞詩中，他們描寫邊地自然景觀的雄奇壯美，抒發(fā)建功立業(yè)的衛(wèi)國豪情，如“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王翰《涼州詞二首》其一），反映了盛唐詩人那種極其坦蕩的心境和豪健的氣格。再如“更吹羌笛關(guān)山月，無那金閨萬里愁”（王昌齡《從軍行七首》其一），借羌笛之樂表達幽怨的邊愁，于蒼涼中彌漫著壯闊的情思。

這些邊塞詩人大多有過親歷邊塞的經(jīng)歷，再加上西域文化與中原文化的不斷交流，使詩人的地理視野不斷拓展，并增強了他們對西域的向往和好奇，因而創(chuàng)作了大量描寫西域地理風貌、民俗文化的詩作，把詩人的視野拓展到中原之外的西域，增加了以西域文化為背景的詩歌題材。而這些詩作一經(jīng)流傳，又使更多的人對西域產(chǎn)生興趣，從而促進了文化等各方面的交流。

（二） 聽樂觀舞記錄“樂國”繁榮景象

西域音樂歌舞隨著文化的交流傳入中原，使得唐人可以親身體會到西域音樂獨特的魅力，于是出現(xiàn)了許多描寫西域樂舞的詩歌，使唐代樂舞詩的題材進一步擴展到更寬廣的領(lǐng)域。

詩人們被新奇動人的西域樂舞所吸引，往往借詩歌來表達聽樂觀舞的感受，或通過詩歌再現(xiàn)演奏場景，贊美樂人高超的演奏技藝，如“花咽嬌鶯玉漱泉,名高半在御筵前”（ 楊巨源《聽李憑彈箜篌二首》）就是描寫詩人聽李憑彈奏箜篌的感受。詩中描述箜篌樂音似“花咽”如“嬌鶯”，那動人的樂曲應(yīng)是“新聲墜九天”，高度贊揚李憑演奏箜篌技藝的高超，同時也表達了詩人對箜篌樂曲的喜愛。再如“低回慢弄關(guān)山思，坐對燕然秋月寒。月寒一聲深殿磬，驟彈曲破音繁并”（元稹《琵琶歌》），將琵琶樂聲流利清脆、時而舒緩時而激揚的過程形象地描摹出來，抑揚起伏間彈奏者強烈的情感動蕩也隨之溢出，將整個演奏過程完美再現(xiàn)，既寫出了琵琶樂音的美妙動人，又表現(xiàn)了彈奏者高超的演奏技藝。

這些詩歌從不同的角度記錄下唐代西域樂舞的盛況，不僅具有很高的文學價值，還有助于學者研究唐代音樂歌舞的歷史。這些西域樂舞詩表現(xiàn)出了“大唐樂國”的繁榮，并從側(cè)面反映了唐人對待外來文化的包容態(tài)度。

二、寫作風格的改變

（一） 語言運用更具奇特的想象

首先，在語言的運用方面，與描寫莊重典雅的中原傳統(tǒng)音樂不同，詩人描寫西域音樂多運用新奇的語言，西域樂舞詩整體的風格充分體現(xiàn)了西域音樂活潑多樣的特點。例如“幽音變調(diào)忽飄灑，長風吹林雨墮瓦。迸泉颯颯飛木末，野鹿呦呦走堂下”（李頎《聽董大彈胡笳聲兼寄語弄房給事》），詩中連續(xù)運用一系列比喻寫胡笳樂音如風吹、林雨、迸泉、鹿鳴，低沉的音調(diào)一經(jīng)轉(zhuǎn)變就忽然變得飄灑自如，語言的運用充滿了新奇的想象。另外如“大弦似秋雁，聯(lián)聯(lián)度隴關(guān)。小弦似春燕，喃喃向人語”“聲清泠泠鳴索索，垂珠碎玉空中落”（顧況《李供奉彈箜篌歌》），詩人形容箜篌樂聲不用普通的擬聲詞，而是運用了如秋雁、春燕、垂珠碎玉等與之聲音相似的新奇比喻，在象聲詞的運用方面，聯(lián)聯(lián)、喃喃、清泠泠、鳴索索等同樣具有新奇的特點。詩人憑借非凡的想象力抓住音樂藝術(shù)的特點，并將其轉(zhuǎn)化為文字，用詩歌表達出來，使得這些文字讀來仿佛有聲音的畫面，能夠?qū)⒃娙说乃?、所聽、所感完美地再現(xiàn)，增強了詩歌的表現(xiàn)力。其次，唐代文人能夠憑借奇特的想象創(chuàng)作出經(jīng)典篇章，將音樂旋律的靈動，樂器音色的美妙以及演奏者演奏動作的輕盈流暢變成生動的文字，使讀者通過閱讀仿佛能夠身臨其境感受當時演奏的場面，如“翕然聲作疑管裂，詘然聲盡疑刀截。有時婉軟無筋骨，有時頓挫生棱節(jié)”（白居易《小童薛陽陶吹篳篥歌》），便是通過描寫樂聲的高低緩急和樂曲的音調(diào)變換再現(xiàn)了薛陽陶吹奏篳篥的場景。

（二） 形成哀傷凄婉的創(chuàng)作基調(diào)

在許多邊塞詩中都有對西域音樂的描寫，特別是羌笛、胡笳等具有哀傷凄婉曲調(diào)的西域器樂更是屢屢被詩人寫入詩句，用來渲染悲涼的氛圍。這些西域器樂意象的運用使得讀者能夠從聽覺的角度感受作者想要表達的情感，取得很好的效果，而這種意象的廣泛應(yīng)用，更使這些西域器樂意象成為渲染哀傷凄涼氛圍的首選，甚至在其他題材的詩歌中也用來營造悲涼傷感的氛圍，形成了一種哀傷凄婉的創(chuàng)作基調(diào)。

具體來說，西域器樂意象在唐代邊塞詩中的運用主要是表現(xiàn)邊關(guān)將士艱苦的生活狀態(tài)和心理上的苦悶情緒，如“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征人盡望鄉(xiāng)”（李益《夜上受降城聞笛》），全詩先描述了邊塞生活環(huán)境的惡劣，接著寫到不知何處傳來的幽怨笛聲撩動了征人心中對故鄉(xiāng)的思念愁緒，借笛聲渲染悲涼氛圍，奠定全詩悲涼的基調(diào)。再如“漢將留邊朔，遙遙歲序深。誰堪牧馬思，正是胡笳吟。曲斷關(guān)山月，聲悲雨雪陰。傳書問蘇武，陵也獨何心”（鄭愔《胡笳曲》），同樣是借西域音樂渲染傷感氛圍的典型，胡笳曲《關(guān)山月》本就飽含離愁，與邊塞惡劣環(huán)境相結(jié)合，從視覺和聽覺兩個角度入手，奠定哀傷凄婉的基調(diào)，將征人對故鄉(xiāng)和親人的思念之情充分地表現(xiàn)出來，能夠使讀者更深刻地感受到那種情感。

三、審美趣味的轉(zhuǎn)移

（一） 詩樂結(jié)合促進詞體的產(chǎn)生

一種新的文學體裁需要多種因素長時間作用才能逐漸成熟，而西域音樂在中原的流行，在一定程度上對詞體的產(chǎn)生起到了促進作用。

詞作為一種配合樂曲歌唱的音樂文學，“以辭配樂”是其區(qū)別于一般詩歌的特點。雖然中國詩歌從《詩經(jīng)》 《楚辭》開始就有與音樂結(jié)合的傳統(tǒng)，但各階段辭與樂的性質(zhì)及其配合方式都有所不同，在詞之前如漢樂府，通常都是先有歌辭，再以曲調(diào)配合。而與之相反，隋唐五代開始興起的詞則是先有樂曲后有歌辭的，這和當時音樂藝術(shù)的繁榮是分不開的。詞在隋唐五代時期通常被稱作“曲子”或“曲子詞”，這里的“曲”也是有很多不同形式的，但最常被用來做詞曲的音樂則是隋唐時期大為流行的燕樂。在燕樂之前所流行的雅樂和清樂只能在宮廷等特定的場合進行演奏，普通人很少能夠接觸到，而燕樂融合了中原、西域、江南以及其他許多外族音樂的成分，兼具各種新舊歌舞形式，具有繁復曲折、變化多樣的曲調(diào)，適合在各種場合演奏，因此唐代普通人日常娛樂所奏樂曲多為燕樂。燕樂的世俗化流行提供了大量適合與詞相配合的曲調(diào)，相應(yīng)的便產(chǎn)生了對配樂歌辭的需求，詞就是在燕樂的這種需求中產(chǎn)生的。

詞雖然隨著燕樂而興起，但其具體的形成過程是非常復雜的，途徑也并不單一。僅在當時配合音樂歌唱的歌辭就不止一種，而燕樂所包含的音樂形式更是多樣復雜，此外詞的興起還與酒令著辭有關(guān)，一些歌舞化的酒令，在當時就已非常接近詞的形式。因此西域音樂在詞的形成過程中雖起到一定的促進作用，但要具體考察詞的起源，還需綜合分析很多其他方面的原因。

（二） 傾向于邊塞荒遠意象的運用

西域器樂源自遙遠的邊疆，悠揚的樂曲回蕩在空曠荒涼的邊塞大地上，更能進一步體現(xiàn)樂聲的悲涼和傷感，因此唐代邊塞題材的詩歌中涉及西域器樂意象的描寫時，詩人更加傾向于運用荒遠凄涼的意象，營造出一種荒涼空闊的美感。

“火山五月行人少，看君馬去疾如鳥。都護行營太白西，角聲一動胡天曉?！保ㄡ瘏ⅰ段渫蛣⑴泄俑按兾餍熊姟罚┣皟删涿鑼懳逶碌奶焐?，烈日黃沙，路上行人稀少，判官單騎獨行迅疾如飛，展現(xiàn)在眼前的是一片空曠遼闊的景象。詩人很擅長從邊塞的自然環(huán)境中提取意象，抓住邊地環(huán)境遼闊荒涼的特點，營造出邊塞荒遠的意境。再如李頎的《塞下曲》中寫到“黃云雁門郡，日暮風沙里”“金笳吹朔雪，鐵馬嘶云水”，詩人接連運用黃云、風沙、朔雪、鐵馬等極其荒涼的意象，與哀傷的胡笳之聲互相烘托，把邊塞環(huán)境的那種荒遠凄清完美地用文字表現(xiàn)出來，使之讀來能夠產(chǎn)生身臨其境的感覺?；倪h意象的運用，使得邊塞詩在氛圍的渲染和情感基調(diào)的烘托上別具特色，因為不論是邊塞的自然環(huán)境，還是西域器樂的音色曲調(diào)，其本身都具有一定傷感悲涼的特點，而這些特點與詩人想要表達的情感相符合，是可以直接拿來使用的，因此詩人在創(chuàng)作邊塞詩的過程中也就更加傾向于對荒遠意象的運用。

綜上所述，唐代西域音樂的繁榮發(fā)展不僅在音樂史上具有重要意義，更對文學特別是唐詩創(chuàng)作有著深遠的影響。文學熱情地表現(xiàn)音樂，音樂也給予文學藝術(shù)方面的滋養(yǎng)，文學把音樂作為創(chuàng)作的題材，增加了文學創(chuàng)作的范圍，而音樂也在意象、色調(diào)、節(jié)奏美感等方面給予文學啟發(fā)，使文學的創(chuàng)作在藝術(shù)表現(xiàn)力上更加豐富細膩。

①《舊唐書》卷三十，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1089頁。

② 王翰：《涼州詞二首》，《全唐詩》卷156第11首。

③ 王昌齡：《從軍行七首》（其一），《全唐詩》卷143第14首。

④ 楊巨源：《聽李憑彈箜篌二首》，《全唐詩》卷333第117首。

⑤ 元?。骸杜酶琛?，《全唐詩》卷421第5首。

⑥ 蕭滌非等：《唐詩鑒賞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2016年版，第124頁。

⑦ 顧況：《李供奉彈箜篌歌》，《全唐詩》卷265第30首。

⑧ 白居易：《小童薛陽陶吹篳篥歌》，《全唐詩》卷444第10首。

⑨ 李益：《夜上受降城聞笛》，《全唐詩》卷283第97首。

⑩ 鄭愔：《胡笳曲》，《全唐詩》卷106第11首。

? 岑參：《武威送劉判官赴磧西行軍》，《全唐詩》卷201第49首。

? 李頎：《塞下曲》，《全唐詩》卷132第2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