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征輝
人不論漂泊到哪里,總有回望故鄉(xiāng)的時候。
故鄉(xiāng),老家。老家有老屋。
我的老家在高高的松毛嶺下。那座老屋,我生于斯長于斯。
實際上,我降生時并不在老屋里,是在父親出門教書的住處,那是一座庵堂。懷著身孕的母親去鄉(xiāng)里參加一個會,夜宿父親的學(xué)校,當晚生下了我。兩三天后,母親抱我轉(zhuǎn)回老家。父母給我起了個乳名“移民”,以作紀念。
老屋是父母蓋的。那時正“土改”,父母親從小自然村“葫蘆窠”爺爺奶奶那里的大家庭分出來到大村里,貼著全族人的祖祠,蓋了一排木質(zhì)“橫屋”。中間一小廳,右手連著三間,一間住人,一間灶房,一間堆柴火及雜物;左邊兩間是祖祠的廂房,歸我們家使用。中間是天井,天井那頭,緊挨著另一戶人家。
我之后,家里陸續(xù)添了一個弟弟兩個妹妹。小妹出生后,父母或許擔(dān)心溫飽,或許憂煩勞碌,將她送人喂奶撫養(yǎng)。其養(yǎng)父母家是地道農(nóng)民,家境比我們困窘許多。我少年時去看過幾次小妹,她家的景況,使我內(nèi)心疼痛,想父母親真是狠心,卻不敢表達怨氣。
日子一年一年過去,我與弟妹漸次長大。20世紀60年代,父母在橫屋旁邊,與二叔一道費心勞神合建了一幢兩層的小樓。樓的外側(cè)是夯土泥墻,里頭是杉柱杉板,房間雖少且小,在當時的鄉(xiāng)間算是氣派的住房了。睡在小樓的二樓,心頭是美滋滋的。有一個同年小伙伴家中人多,常年晚間到我家搭鋪,我們擠睡一床,打鬧游戲,樂趣也多。
那排橫屋依然是過日子的主要場所,煮飯、吃飯、洗浴……父親“三年困難時期”辭了教師公職,回家當鄉(xiāng)村信貸員,家里也就多了人客。地板常年潮濕,雞鴨放養(yǎng),糞便滿地。掃地的事主要歸我,每日里讓我皺眉,卻又無可回避。還得燒火、喂豬、礱谷、舂米、挑水等等,除了上學(xué),就幫著母親在這老屋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最無奈的是燒蘆箕柴火或礱谷子,一弄大半天,沒辦法與小伙伴們一起玩耍;很自覺做的是挑水,有一段時間,在井臺上常??梢杂錾蠌某抢镫S父母下鄉(xiāng)來的一個小女子。她大我一歲,扎著羊角辮,常穿白衣裳,文文靜靜的。在井臺碰上了,找個由頭,與她說上一兩句話,或者就心跳跳地瞄她幾眼。
終于走出村子,上學(xué),工作。然,老屋是斷不了線的懷想,不時回轉(zhuǎn)來。娶妻成家時,已在縣城上班,但婚禮回老家舉行,婚房就設(shè)在小廳旁邊那間屋。父母原先住這里,他們讓出來了。父親為我請了鄉(xiāng)間的好木匠,打了一鋪新床,一個衣柜。父親隆重對待我的婚事,四處籌錢,在隔壁祖祠廳堂里,連著幾天宴請賓客,弦歌嗩吶,攪動了一個村子。村里一位頗有文才、遠近知名的鄉(xiāng)村書家,為我的婚禮送上了一副煞費心思的賀聯(lián),黏貼在祖祠正廳左右頂梁的長柱上。聯(lián)文嵌入了我與父親的名字(父親名生浩)。聯(lián)曰“生花妙筆征得淑女成佳婦,浩氣長存輝煌才子振家聲”。對仗雖不工,書法卻是了得,遒勁厚重,不輸外邊一些牛皮哄哄的“大家”。這副聯(lián)語,令我汗顏,誠惶誠恐,對這位長輩文士連連拱手:鼓勵了鼓勵了,大謝大謝!來來來,多敬您幾碗老酒!
過了二十多年,兒子也成家了,雖然在市里和縣里擺過酒席,還是回老家請了一場。但與當年我成家時相比,排場小了許多。父母已經(jīng)作古,沒能見上孫兒的婚典。
父親是在縣城過世的,骨灰盒在村口乘上小轎子,一群親友依規(guī)循矩默默行走,緩緩將他迎回老屋,而后找墓穴入土。母親晚好些年去世,危急時刻,請了救護車把她從城里送回老家,安置她躺入祖祠大廳邊的那間廂房。母親在那里住過許多年。等我們幾個子女到齊圍攏在床邊,只聽她喉頭“咕?!币宦曒p響,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一晃,我也是爺爺輩的人了。弟弟在縣城供職,也早就離開老家,買房生子。當初,我們兄弟倆都在城里扎下來后,父母親亦離開老屋,隨我們住進縣城。老屋空了,便請住在“葫蘆窠”的滿叔入住,讓他代為看管至今。
半個多世紀,風(fēng)霜雨雪,人老了,屋子也老了,黑黝黝的,斑斑駁駁,透著滄桑,所幸木頭尚未朽腐,構(gòu)架依然端正。旁邊那座后建的小樓,外墻塌了一大角,岌岌危哉。
而今,鄉(xiāng)間建房成風(fēng),村村遍布亮閃閃的樓屋。于是,村里的父老問我們兄弟,你們幾時拆屋蓋樓呀?
拆,還是不拆?這是讓我們兄弟糾結(jié)多年的一件事。弟弟是農(nóng)藝師,一輩子與山水田地打交道,他企望在“葫蘆窠”那個山坳里做一個小農(nóng)莊,退休后持續(xù)他的本行。前幾年他在那里蓋了一座小院。我自個退休后大部分時間仍住在市里,縣城尚有一座經(jīng)二十來年終于成型的三層樓房。每年兩次的掃墓以及春節(jié)回老家轉(zhuǎn)轉(zhuǎn),完事了我就回住僅相距三十來公里的縣城。曾想,即便拆了老家的舊屋建起新房,一年能回去住幾趟?時下鄉(xiāng)村里大家日子好過多了,建新屋競賽似的比誰的高,比誰的大,結(jié)果,家里人口大多常年在外打工,許多的屋子空置著養(yǎng)老鼠、招蚊蟲。
誠然,有本事像村里的許多人拆舊建新,是有臉面的事體,表明我們在外邊混得不錯, 掙錢多多??墒牵疫@文縐書生,最不擅長的就是經(jīng)濟之道,正所謂“我不理財,財不理我”。囊中羞澀,捉襟見肘,如何去曬風(fēng)光,擺排場?難不成為了面子,舉債蓋樓?鄉(xiāng)間早有俗語:風(fēng)光好做,冷債難還。況且,老屋雖老,每次回去,總覺得那般親切熟稔。一根根屋柱,一塊塊壁板,從孩童至成人,摩挲過千百回。每間屋子,容涵了幼年時、少兒時、成人時多少的調(diào)皮天真,多少的辛酸甜辣,多少的喜樂憂煩?凝視著它們,眼前就晃動著過去了的一個個歲月,幽幽地感傷,卻又嗅到了綿長的溫馨。倘若有一天,老屋被夷平了,這一切就隨著風(fēng)煙消逝了。那么,如何找尋老屋過往的那些時光聲影?即便有新起的樓屋,于我的內(nèi)心能有幾分慰藉、幾分安然?那時,老家在記憶中將漸漸洇成一片蒼白。
匪夷所思,現(xiàn)今的我,竟怵于回老家,怯于踏上那片相熟相知的鄉(xiāng)土。聽親友一回回詢問何時除舊布新,心頭涌出的是難言的滋味。
老家,真有一天會成為回不去的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