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二
我喜歡柚子。
柚子的香氣令我著迷,它一直隱隱約約地誘惑著我,引我去剝開它厚實(shí)綿軟的外裳,再褪去輕薄雪白的里衣,咬開熟透飽滿的果肉顆粒,然后它就會無比熱情地?cái)y帶著妖嬈甜美的氣息,渾身濕漉漉地?fù)湎蛭业奈独佟?/p>
欲罷不能,欲休不止。往往等我反應(yīng)過來,我已經(jīng)吃掉了大半個柚子。盯著剩下來光禿禿的幾瓣,琢磨著,反正晚飯已經(jīng)吃不下了,而柚子每放久一會兒,就會散失它原本應(yīng)該擁有的美味,干脆全部吃光好啦。
明忻說我太瘋,柚子吃多會傷胃,哪怕再喜歡也要適可而止才行。我知道接下來,她又該擺出一副教導(dǎo)主任的樣子給我上課了,連忙說:“道理我懂的……”
“但就是控制不住,對不對?”明忻無奈地接道,她嘆氣,“你好愁人吶。”
這場面有點(diǎn)熟悉,似乎以前也有過一模一樣的對話。這讓我稍微反思了一下自己的行徑,是不是真的有那么天憂人愁。但思來想去,發(fā)現(xiàn)這么講過我的,除了我家母上,便只有明忻了。至于我爸?他可是貨真價(jià)實(shí)、比我更加隨意不羈的漢子。我一直堅(jiān)信,我的性格之所以跟“細(xì)膩”一詞完全扯不上邊兒,必定是我爸的遺傳基因太過強(qiáng)悍的緣故。
“還有……寧寧,你喜歡柚子我是沒意見,但你是女孩子嘛,可不可以別形容得那么……”明忻頓了會兒,斟酌了一下用詞,“色情?”她的聲音輕下來,尾音帶點(diǎn)兒不確定的上翹,似乎講出這個詞有些不好意思。
所以說,明忻真是我見過性子最溫軟的姑娘了。輕易逗一逗,還會臉紅。真的太軟了,像甜滋滋的奶油布丁一樣,放在如今這個世道,簡直是瀕臨絕種的生物。剛認(rèn)識她那會兒,我覺得新奇,時(shí)不時(shí)手賤地戳上一戳,想看她翻臉生氣是個什么樣。而到了后來,我卻是連欺負(fù)都舍不得,自然也不肯讓別人把她欺負(fù)了去。
反正,她和我的性格截然相反就對了。
當(dāng)初我和明忻成為同桌,完全是因?yàn)樯砀呦喾?,排座位的時(shí)候趕巧湊到一起。后來我倆相處得意外和諧,老班還覺得奇了,對我說道:“我本來擔(dān)心你們性格合不來,沒想到你倒挺護(hù)著明忻?!苯又?,他又開了個小小的玩笑,“我還后悔分配得太過隨意呢,差點(diǎn)兒就要拆散你們這對野鴛鴦?!?/p>
聽了之后我差點(diǎn)兒要給老班跪了,做出一臉感動的表情:“謝大王不拆之恩!”
老班忍俊不禁,清咳了一下,到底還是把師表的儀態(tài)給端住了,丟給我一沓數(shù)學(xué)練習(xí)卷,讓我麻利地滾回去。
回頭我就把這番對話轉(zhuǎn)播給明忻聽,一邊語氣夸張地感嘆道:“明娘子,我倆的緣分竟是天注定,無情如老班也舍不得拆散吶!”
明忻被我逗樂了,煞有介事地配合我:“看來寧寧和我,真的是很有緣了?!?/p>
“你說得不對?!蔽液鋈徽?。
“哪里不對?”明忻思考了一下剛剛的說辭,覺得沒什么問題,但見我神情嚴(yán)肅,便虛心下來請教。
“稱呼錯了,你該叫我官人的?!蔽艺裾裼性~,細(xì)細(xì)掰開來給她講道理,“我叫你娘子,你叫我官人,這樣我倆才是有名有分的一對兒?!?/p>
“原來如此……”明忻狀似認(rèn)真地點(diǎn)頭,話音剛落,便忍不住笑了出來,“我們這是在上演《白蛇傳》嗎?那誰來演法海?”
我不知不覺被帶跑了,隨口拋出一個:“老班?”
坐在前排的徐冬忽然笑出聲,冷不丁兒回頭探過腦袋,好奇地問:“那小青呢?”
“你咯。”
“這也太隨便了吧?我是覺得,比起許仙,周寧你倒更適合小青的角色……”
“這可不成?!辈坏人f出個一二三四五,我直接一口回絕,語氣正經(jīng)地道,“因?yàn)樵S仙和白娘子才是官配。好了,回答完畢,徐小冬快去寫你的作業(yè),不然我?guī)湍惆杨^扭回去。”
這是明晃晃的威脅了。徐冬自知武力值比不過我,委委屈屈地掃了我們一眼,鵪鶉似的縮回去了。
“你好兇啊?!泵餍幂p輕地說,但她嘴角還揚(yáng)著笑意,半分嚴(yán)厲的意思都沒有。不過我秉承儒家風(fēng)范,自省了一番:“很兇嗎?”
“好像……也還行。”明忻有些動搖地道,她一見我示弱,心就偏了。
明忻就是這點(diǎn)不好,遇上親近的人,有時(shí)候就很沒原則。我曾說她的性子像水,柔軟隨和,連我這般棱角分明的人也能包容。
然而,明忻雖和白娘子一樣溫柔,卻沒有白娘子修煉千年的道行,對付不來人間許公子的花花腸子。所以我必須得是許仙,只有占去了許仙的位置,才沒有旁人油嘴滑舌把明忻騙走的機(jī)會。
“明忻,放學(xué)后,你陪我去外面買柚子吧?!鄙险n鈴響,趁著老師還沒來,我歡快地湊到明忻的耳邊說。
明忻向來是不會拒絕我的,所以下午放學(xué)后我拉著她的手飛奔下樓,她也由著我,不問目的地地跟著我跑。她只會輕輕地似抱怨地嘟囔:“你還要吃柚子呀……”
“因?yàn)檫@個季節(jié)吃柚子最棒了?!蔽覍γ餍眯Φ?。錯過現(xiàn)下的時(shí)節(jié),大抵就嘗不到這樣的美味了,鮮花有鮮花的花期,柚子也有柚子的盛季。
明忻和我說過,每次我一提到柚子,眼神都仿佛在發(fā)光。這時(shí)徐小冬討人嫌地插了句嘴,說:“這是餓虎撲食的眼神。”然后,他就被我瞪回去了。
這徐小冬真是找打,我哼了一聲:“誰家的餓虎是吃素的?”
“我家的呀!”明忻笑盈盈接道。所謂鹵水點(diǎn)豆腐,我剛降完徐小冬那廝,就被明忻輕而易舉將了軍。
落葉鋪滿道路邊沿,斑斕一片,腳踩上去,干透的葉脈倏然破碎,發(fā)出清脆而綿密的響聲。我覺得有趣,一路小步踏過去。
明忻比我的玩兒心還重,她低著頭,小心翼翼地踮起腳尖,每一步都讓自己落在某片葉面上,偶爾身體控制不住平衡,我還得忙上前去扶穩(wěn)她。她的眼睛笑得有些彎,溫柔明亮,腦后烏黑柔軟的馬尾辮在空氣里劃擺,宛如蝴蝶飛過的痕跡。
“寧寧,你接住我了?!泵餍糜行╅_心地說。
傻話,難不成還要眼睜睜看著你摔倒嗎?我心想,出口卻是另一句:“當(dāng)然是我了,哪里會有別人?”
穿過這條巷子,再轉(zhuǎn)兩個彎,就到了小吃街。街頭擺著好幾家水果攤子,黃澄澄、水靈靈的柚子裝盛了好幾個半人高的網(wǎng)袋,行人走過,攤子老板就會語氣輕松地吆喝一聲。
別人怎么挑的柚子我是不知道。我挑的時(shí)候基本上單靠眼緣——瞧哪個柚子好看,長得順眼,就拍板要定它了。
明忻旁觀了我這種隨緣的挑法之后,點(diǎn)了點(diǎn)頭,評價(jià)道:“的確,很有你的風(fēng)格?!?/p>
“什么風(fēng)格?”我順口問了一句,一邊把瞧順眼了的柚子,遞給攤子老板稱重。結(jié)果等我付完錢,明忻還沒有回答上來。我疑惑地轉(zhuǎn)頭,發(fā)現(xiàn)這個問題居然把她給難住了。
明忻抿了抿唇,思索半天,才長長地嘆出一口氣,說:“我好像……形容不上來?!?/p>
我趁機(jī)調(diào)侃她:“明忻同學(xué),你該好好補(bǔ)補(bǔ)語文了。”
“你來給我補(bǔ)?”明忻笑問。
上次語文考試,年級第一好像就是明忻……我意識到這一點(diǎn),能屈能伸,立馬認(rèn)慫:“小的大言不慚,還請娘子見諒。”哪怕正面認(rèn)慫,口頭還是要順帶一句調(diào)戲,占上兩分便宜。
明忻抬眼瞧我,忍不住抿出一個淺淺的笑容,說:“整天說別人油嘴滑舌,擔(dān)心我被哄,其實(shí)誰比得過你?”
這話也不全對,畢竟也得看我愿意哄誰。我會哄我爸哄我媽,也愿意哄明忻,但如果是徐小冬那一溜兒的跟我鬧小脾氣,我估摸著,會直接簡單粗暴地把人整治好。
“所以……你還吃得下呀?”明忻遲疑地說。這會兒,才剛剛吃完晚飯,還在炒涼面的攤子上坐著呢,我知道自己吃柚子的架勢又把明忻給愁著了。
“因?yàn)檠b柚子的是另一個胃嘛!”我一邊說著,一邊剝開柚瓣外面的薄皮,剝得不甚仔細(xì),完了還有些許白皮黏連在果肉上邊——影響口感是肯定的,但對于給水果剝皮這方面,我一向比較苦手。
“你又不是山羊,哪里來的那么多個胃???”明忻有些看不下去我把柚子皮剝得這樣七零八落,就要了我手里的柚瓣過去,把殘留在上頭的薄皮一點(diǎn)點(diǎn)揭下,剔除干凈。
接過表面一下子變得干凈許多的柚瓣,我一邊吃,享受著酸甜的汁液炸裂迸濺在口腔里的快感,一邊默默地給明忻比了個“贊”。
至于山羊……羊一共有三個胃還是四個胃來著?算了,考試不考,不管它。我信口道:“沒準(zhǔn)上輩子,我就是個山羊妖呢?”
明忻想象了一下,覺得有些好笑:“那我要是個道士,肯定把你這妖孽給收了?!?/p>
“你要是個道士,肯定一輩子都收不了我?!蔽艺f,畢竟明忻有多心軟,我是知道的。
明忻從整個柚子上掰下一小瓣,慢條斯理地給柚子褪皮、剝籽,手法比我輕巧許多。她的手指柔軟白皙,襯著晶瑩剔透的果肉,分外好看。
我以為自己終于有了“吃播”的潛質(zhì),吃柚子把明忻給吃饞著了,沒承想,她把剝得漂漂亮亮的柚瓣又遞給了我。
“我還飽著呢?!泵餍谜f,想了想再加上一句,“而且,我又不是羊?!?/p>
我故作沉重地嘆氣,道:“娘子待我情深義重,我當(dāng)何以為報(bào)?”
“那……就把你最喜歡的柚子,分我一半吧?!泵餍盟伎剂艘幌?,嘴角彎出小小的弧度,看著我說。
明忻其實(shí)不怎么喜歡吃柚子,這我知道。但她又要走了我一半的柚子,這我當(dāng)然也知道。我忍不住笑,輕快地回答:“好??!”
我愿意讓她管著,也愿意把我最喜歡的東西分享一半與她,不管是柚子、曲奇還是巧克力。我知道,明忻也一樣。
編輯/李鵬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