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華

我蹬著自行車，汗流滿面地爬坡。那是春天，沒多么熱，是心里焦躁。而且我根本沒爬坡，地勢稍高一點而已。初到深圳，人生地不熟，不知為何，走路都覺得像是在爬坡。

這個叫作鳳凰崗村的地方，在一條主街的后面。以我在北方生活的經驗，應該是人影寂寥，兩個老頭呆坐小巷深處，死盯著偶爾經過的行人。待我走近，差點驚著。卻見店鋪林立，人群動態(tài)地擁擠。我仿佛進入了電影畫面，在香港老片中的廟街閑逛。那勃勃生機，繁華與嘈雜令我?guī)缀跬涀约菏钦l。八年之后的今天，嘈雜已變?yōu)檎麧?，喧囂也已沉寂。此處與其他城市的街道已沒什么區(qū)別。

抬頭看到一個涼茶店，黃色的招牌。趕緊下來，點了一杯。我呼哧帶喘，恨不得像犬只一樣伸出舌頭來散熱。

里邊的清爽小姑娘問，現(xiàn)喝還是帶走？答，現(xiàn)喝。

她拿起一個鐵壺，一個塑料杯子，傾倒。遞給我時說，小心燙。

這不是涼茶嗎？

涼茶是熱的。

隨后，她遞過來火柴盒大小的一個塑料袋，內裝兩根切成條狀的橘皮。說，茶是苦的，喝完之后再吃。

樹蔭遮得我身上黑一道白一道。我站在路邊的榕樹下喝那杯“涼茶”。真燙，只能一邊吹去不斷散發(fā)的熱氣，一邊小口、轉圈喝。真苦，濃厚的苦。口腔里除了苦，別無他味。咬著牙喝完，就像吃了一張苦澀的餅。打開塑料袋，把橘皮扔進嘴里?？筛杏X到兩件物品在口腔中鏖戰(zhàn)。淳樸的甜迅速戰(zhàn)勝了厚重的苦?？嗤贤侠豢献?，反襯得回甘更甜。

熱茶為何叫涼茶？不便問別人，自己想出了答案?？嗖栊詻觯屖顨?。以性為名，而非口感。名不副實還是名實相副，看你從哪個角度掂量。

另，涼茶不是飲料，是一種湯。飲茶，如喝中藥湯。早年間，嶺南乃煙瘴之地，養(yǎng)成粵人重食療和湯汁的傳統(tǒng)。我對中藥中醫(yī)無成見，只對今日中藥心存疑慮。以前某地產某草，偏執(zhí)于某地?，F(xiàn)在凡能栽種處皆栽種，或速養(yǎng)速生，以更多謀利。地理環(huán)境發(fā)生變化，構成元素發(fā)生變化。且今日之日月，也遠非當年之日月。草藥的名字、體貌與當年無異，內心肯定是變了。如同十三世紀一個人，和二十一世紀的人，一個腦袋里裝著農耕技巧，一個腦袋里是抖音的樂趣。命兩個人去辦同一件事，處理起來怎能不大相徑庭？

但我對涼茶始終有一種身不由己的信任。

涼茶店面多在街邊拐角處，樓下早餐鋪子旁，而不是大超市，感覺它離你很近，低頭不見抬頭見。店主無論男女長幼，都站在柜臺后面，手提黑色（有時是銀白色）鐵壺，隨叫隨“倒”，而不是冰箱里拿出來的工業(yè)成品。它是專門針對你的。它有體溫。店主在那里，和你四目相對，彼此確認過眼神。

涼茶多現(xiàn)場喝完，也有瓶裝帶走的。我曾專門買過幾瓶。也許是那種苦熱激發(fā)了味覺的挑戰(zhàn)欲。

店主看出我是外地人，特意提醒，回去放到冰箱里，今天晚上就要喝完，不能放到明天，會變質。習慣了店主對買主的各種遷就，乍聽到這種提醒，忽然心中一動，想到一詞：有所不為?，F(xiàn)代經營，多講究顧客是上帝，他想怎么樣就能怎樣。賣家必像變戲法一樣滿足其各種妄想。你問，涼茶可以放到明年喝嗎，他回答“能”，才政治正確。一時做不到，便是失職，要自責。有所不為者，需要經營者有一點執(zhí)拗。在我這里，有些東西，還真是花錢買不到。您得按我的規(guī)則來。你可以說我一時達不到盡善盡美，但我對這缺陷負責。不忽悠你。

還有一種不為：雖是藥補，不包治百病。

涼茶只是一個總稱。細分若干種，如蜘蛛抽絲一樣，看到開頭，看不到結尾。

隨手抄下幾種：舒喉（金銀花、胖大海、桔梗）;清感（金銀花、薄荷葉、淡竹葉）;祛濕（雞蛋花、金銀花、菊花）;干咳（羅漢果、桔梗）;實火（金銀花、菊花、蒲公英）;清肝（金銀花、蒲公英、甘草）……

誰搭配誰，針對什么癥狀，都是有嚴格配比的。涼茶之可愛，如數(shù)個銀針擺在面前，一個針頭對準一個穴位，不可亂扎。把菊花變成甘草，癥狀由“實火”變?yōu)椤扒甯巍?。何為“實火”，何為“清肝”，這里有什么門道，說不清。不明覺厲。那個始終能倒出熱茶來的水壺，仿佛有無窮魔力。一看到它，胸中塊壘漸漸委頓。

其實店主怎么寫，并沒多少人較真。只要你言語足夠玄乎，重復百遍，早晚有人相信。世上的信仰，哪個不是這樣形成的。他就那么一說，你就那么一聽。大家習慣了說者無心聽者無意。啜一口，反正都是苦苦的。

我不懂醫(yī)，有一種看上去很拽的熱湯擺在面前，心里便莫名踏實。本來只為解渴，不為治病，若有點療效，乃意外所得。每當?shù)曛鲉?，你要哪一種茶（或有何癥狀）時，總感念他比我認真，一直關心著我身體的一點點小變化。

我想當然地認為，涼茶店有無數(shù)的壺，每個壺里煮著一種不同的藥。專等我汗流滿面地趕來。忽然有一天發(fā)現(xiàn)，店主抄起的那個水壺，倒出來的其實只是開水。壺常年累月在電磁爐上放著，保證隨時有開水。他的涼茶，說穿了就是沖泡。他面前的抽屜里擺放著各種專門的茶包，就像賓館里準備的那種。將其撕開，放進杯子里，以水沖之。也就是說，涼茶只是一種沖劑。

那一瞬間，體溫一下子變涼，心想，還是被騙。

現(xiàn)在我已釋然了。仿佛和女朋友吵過一架，互相增進了了解與理解。她本來就是那個樣子。是你自己多想。非要賦予她更多外延。人家不過是做個生意，能有這樣一個親切的態(tài)度，已很不錯。

在炎熱的夏天，我還是要飲涼茶。珍惜這種苦以及苦后的回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