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期的文字中,我有點大不恭敬了,稱母親為 “倔姑娘”。其實這是愛稱,是褒義,發(fā)自內(nèi)心地希望她永遠年輕。這里介紹,我的母親叫張瑩,1920年生,1937年參加革命,新中國成立初期曾任貴州省工會女工部長,后任貴陽聯(lián)合煙廠公方股份代表。貴陽煙廠后來改造為貴煙集團,至今仍是全貴州省的利稅大戶。張瑩同志曾任貴煙集團黨委副書記,工會主席。
在貴煙工作期間,張瑩同志又立新功。她關(guān)心群眾,發(fā)展生產(chǎn),積極學習新知識,不僅學會了先進煙廠的煙葉發(fā)酵、加香等技術(shù),還直接搞來了關(guān)鍵設(shè)備抽梗機的資料,參與研發(fā)出了有貴煙特色的抽梗機。不幸的是,母親在這期間也受到了非常不公正的待遇。在時任貴州省委副書記、省政協(xié)主席的父親遭到錯誤處理,被錯打成反黨集團頭領(lǐng)后,她也被錯誤處理,從一個副廳級干部直接降為普通職工,到貴陽針織廠車間勞動,日夜三班倒頂班當工人。
曾經(jīng)受煙廠廣大職工愛戴,代表共產(chǎn)黨員形象的“張代表”一夜之間變成了老百姓。這還不說,她還要經(jīng)常到離市區(qū)200公里外的山京農(nóng)場去照顧處境更為艱難的父親。當時的貴州,交通極為不便。這 200公里只有一半通公路,另一半大多是人煙稀少、林海茫茫的崎嶇山路,要靠她在抗日戰(zhàn)爭時期從太行山上鍛煉出來的雙腳一步一步走過去。
當年的“倔姑娘”,這時候倔勁又上來了。她 拒絕揭發(fā)批判我父親。任上面壓力多大,就是不低頭。夜行山路算什么,自己帶飯在紡紗機前值班算什么。多少次與死神擦肩而過,從敵人封鎖線上闖過來,從南下戰(zhàn)斗中打出來的母親,什么沒見過?只要和群眾在一塊,什么艱難的日子不能過?
正逢三年困難時期,生活物資短缺。原先的老戰(zhàn)友省出點白糖、餅干、甚至粗糧票,作為珍貴的禮物送給母親。她除了留出一點給孩子,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用,坐上顛簸的長途公共汽車,到偏遠的安順市后,再穿越高山峻嶺去看望在那里工作的父親。
一個中秋佳節(jié),父親把僅有的一點糧食和肉送給了農(nóng)場的困難戶。自己搬把椅子,獨自在空曠的院子里賞月。除了月亮,陪伴他的只有山中清風,林中松濤。在艱難的歲月里,這位久經(jīng)考驗的老革命無所畏懼,甘于寂寞,身在深山,心懷百姓。突然,父親看見母親從遠處走來。母親的一雙鞋磨破了,身上背著一個南下時的行軍水壺叮當作響。天吶,這可是快到午夜時分了。她不顧隨時有野獸或者殘存土匪出沒的危險,一個人徒步來到這遠離城市的荒郊野外,看望受著磨難的父親。兩人四目相望,竟無言以對。他們心中在想,我們革命、奮斗,不怕犧牲,不怕苦、不怕難,眼前這點困難算得了什么?要相信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這樣的日子過了幾年。后來,父親回到省城。他們兩地分居的痛苦日子告一段落。然而,生活重歸正軌沒多久,父親、母親的生活又遇到了一些波折。
父親被關(guān)進“五七干校”,家里遭到最不公正的對待——抄家。當時,我們家已經(jīng)被迫害多年,跟貧民家庭并無二致。但手拿武器的抄家者們不這么看,他們懷疑我母親是國民黨的特務(wù),因為他們見過一張她身穿國民黨上尉軍裝的照片。其實這些人不懂什么是抗日戰(zhàn)爭時期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不知道我母親參加的隊伍是國共聯(lián)合的抗日武裝,沒見過我母親更多的照片穿的是共產(chǎn)黨的軍裝。他們要求我母親搬個梯子來,要上我們家天花板上看看,說那上面有與臺灣聯(lián)系的電臺。
這是多么荒唐無理的要求!母親此時強忍怒氣,照他們說的做了,結(jié)果當然一無所獲。他們悻悻地離去,撤走時不想空手而歸,把家里被子、褥子都卷走了。年邁的姥姥這時豁出老命要與他們拼了。數(shù)九天寒風中,滿頭白發(fā)的老人家沖到大街上,披頭散發(fā),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從他們車上把被子、褥子搶下來幾床,這樣才避免了我們當晚睡光板床。
當年的共產(chǎn)黨地下工作者張瑩怒了,但卻怒得不動聲色。正值中年的她,倔犟勁頭又上來了。母親運用當年做地下工作的本領(lǐng),找到了看管父親的一個老工人,了解情況。這個老工人在困難時期曾經(jīng)全家斷糧,是在我父親的照顧下才度過災(zāi)荒,所以他一直存有報恩之心。他設(shè)法找到關(guān)押我父親的地方,并找到機會把母親和我放進去看望父親。因為見面的場合太過特殊,當年在抗日戰(zhàn)爭和解放戰(zhàn)爭時期做過黨的地下交通員的母親與曾經(jīng)也做過地下工作的父親用暗語進行了一段精彩的對話。
母親看到幾年未見的父親,沒有傷心,沒有流淚。她用暗語告訴父親:“九叔就要來了,老家北方這段天不太好,莊稼大部分都倒了,可能最近天就要放晴了……”聽上去,都是家長里短,其實是在傳達當時的形勢:“九叔”就是黨的九大要召開了;“莊稼倒了”是指老同志們都被“打倒”了;“天要睛”指的是可能要解放一大批老干部。兩位久經(jīng)考驗的老革命的對話,負責看管的人員是聽不懂的。但是老父親卻心領(lǐng)神會,知道堅持下去,曙光就在前頭。
果不其然,當年二野的老首長鄧小平同志解放了。他在江西勞動的小道上思考了很多,出來后首先撥亂反正,解放了大批老干部。天色,就要亮起來了。
1975 年,父親初步“解放”安排工作,1980年正式平反。同時,也給母親徹底平反。后來,黨組織給母親補發(fā)了多年的工資??嗔撕芏嗄甑哪赣H作出了一個出人意料卻又符合她性格特點的決定——全部交了黨費,一分不留。
母親這輩子受的苦難太多了。也正因此,她不愿意看到,甚至不愿意聽到別人受苦。她最愛唱的歌曲,一首是《革命人永遠是年輕》,另一首就是歌劇《洪湖赤衛(wèi)隊》的插曲《看天下勞苦人民都解放》。每每唱到“生我是娘,教我是黨。為革命,砍頭只當風吹帽!為了黨,灑盡鮮血心歡暢”時,母親總是非常動情,眼中流露出堅定、果敢的神情。
在擔任貴陽煙廠黨代表和工會主席期間,母親幾乎走遍了每個困難職工家庭。誰家孩子多,誰家掙工資的人少、入不敷出,她都一一記在心上,想盡一切辦法解決。最使煙廠職工記憶深刻的是,“張代表”管職工家里的事不僅管得細,而且管得及時,甚至有時管到職工打孩子這樣的小事上。只要誰家孩子一哭,“張代表”就會迅速出現(xiàn)在他們家門口,怒氣沖沖地批評打孩子的家長。次數(shù)多了,煙廠家屬宿舍的人都知道要教育孩子一定要等“張代表”聽不見的時候才能打兩下。
母親生活十分節(jié)儉,對自己“摳”得出奇。她的衣服顏色除了灰色和藍色之外,再沒有別的,而且面料也很一般。下班回家,帶給我們姐弟幾人的水果,一定都是減價處理的。她對自己和家人“摳”成這樣子,可對別人就不是了。有一個農(nóng)村老太太經(jīng)常在我們家門口賣菜。母親了解到她的家境很苦,就經(jīng)常定點買這個老太太的菜,不但從來不講價,而且還要悄悄多給老太太幾角錢。這點錢在當時多少還是管點用的。
母親對子女的教育很嚴,從來不允許在我們身上出現(xiàn)一點特殊化,就連清明節(jié)去烈士墓集體活動掃墓時帶的食品,也要求與其他同學一樣。別人帶饅頭,我們就不許帶面包;別人穿布料衣服,我們就不許穿當時認為是好面料的的確良。但是,對老家親戚,母親卻格外大方。遠在山東的老家人聽說有親戚在貴州“當官”,就背上一捆大蔥、兩棵白菜千里迢迢到貴州來。他們來的目的幾乎一樣,就是要“找個事做”。每當這個時候,母親絕不會驚動父親,自己就處理了。不讓老家鄉(xiāng)親白來,盡量想法給這些人找工作,實在給這些人找不到工作,只好自掏腰包給他們盤纏再搭上一個月的工資送老家人回家鄉(xiāng)。久而久之,導致我們自己家里生活十分拮據(jù)。搬進省政府大院住后,我們家差不多是最后一家看上電視的,更不用說看彩電了。我到北京上大學后,到父母老戰(zhàn)友家做客,發(fā)現(xiàn)家家都有彩電,家家都有冰箱,我一度認為有這兩樣東西就是高水平的幸福生活理想實現(xiàn)了。
改革開放初期,母親在貴州省計劃委員會系統(tǒng)工作,任貴州省金屬材料公司副總經(jīng)理。她手中的權(quán)力應(yīng)當說是很大的。當時物資短缺,全國都缺少鋼材和鋁材,母親恰好就負責當?shù)厣a(chǎn)的這兩種緊俏物資的審批。但是她從來沒有以權(quán)謀私。當時,從北京來了一些老戰(zhàn)友的子女,想在母親這里走個“后門”,倒買倒賣鋼材鋁錠。這樣行嗎? 當然不行,在母親這里是通不過的。老戰(zhàn)友的友情要講,但要特批鋼材鋁材必須公事公辦。要物資,對不起,拿文件來。母親鐵面無私,幾個回合之后,沒有人再敢去找她了。至于我們家姐弟幾個,更是沒戲,全家人沒有一個倒賣鋼材鋁材的,更沒有一個發(fā)財?shù)?,都在老老實實讀書、教書,做學問。
清正廉潔、執(zhí)政為民這些要求,在老革命家庭里不是抽象的口號,而是融化在血液里的內(nèi)在要求。母親常說,想起戰(zhàn)爭年代犧牲了的戰(zhàn)友,心里就難受,現(xiàn)在過什么日子都應(yīng)當對得起革命先烈。
母親的生活標準很低,思想要求卻很高。她一生嚴格自律和嚴格約束家人,要的是紅色江山永不變色,要的是老一輩開創(chuàng)的革命事業(yè)自有后來人。母親的初心,就是共產(chǎn)黨人的初心,要讓天下的老百姓都能過上幸福的生活。
(作者:申建軍,原北京市政協(xié)科技委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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