鈕敏
鏡面上的事
記得在一家日本料理店打工的第一天,還找不到“北”的我,被老板娘叫進營業(yè)前被我打掃過的衛(wèi)生間,一臉嚴肅地問我:“你知道日本人最看重什么嗎?”
這一突發(fā)式提問整得我一頭霧水,一時無從答起。
“看,這就是答案?!崩习迥镏钢鴫ι系溺R子對我說:“面對這樣的鏡子,客人會怎么看我們的店?”
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我看到了一只小飛蟲的尸體,粘在靠近鏡子的中央處,醒目得如同一汪清泉中落進的一粒耗子屎。該死的小飛蟲,不知是何時駐足鏡面之上,又被何人“就地正法”的??傊?,我打掃衛(wèi)生間的時候,根本沒見過它的蹤影。
盡管那只不給面子的小飛蟲使我蒙受了不白之冤,但老板娘的那句“日本人最看重什么”的問話,卻如電熨火烙般印在了我的記憶中。中國人常愛說“不要只看鏡面上的事兒”,日本人的觀點則恰恰相反,“鏡面”是他們最關(guān)心的問題,保全“鏡面”在他們心中占有極重的分量。
莫名其妙的日式反省
如同老板娘帶我進行反省一樣,日本人常常把獲得他人認可,作為衡量自己行為的一面鏡子,時時進行自我對照。那種他律性的日式反省,于己于人之苛刻,已經(jīng)到了自虐的程度。
一次,到我住處來學漢語的福島智子,不慎在途中被自行車劃傷了腳??吹剿膫谠诿把?,我趕緊為她上藥、包扎。第二天,我接到福島打來的電話,再三道謝之后便是再三的致歉:“真對不起,回家后我才想到,恐怕我腳上的血把你家的坐墊搞臟了。真是對不起呀!”福島的道歉讓我既感動又迷茫。如果她不道歉,我這個“馬大哈”無論如何也不會把她腳上的血和我家的坐墊聯(lián)想到一起。更讓我沒想到的是,福島再來我這里上課時,手中居然拿著一個嶄新的坐墊!
還有一次,我就某一問題向研究室的一名日本同學請教,她給我做了詳盡的講解。第二天見面時我還未及向她致謝,她卻先向我道歉:“我昨天在給你講解的過程中,顯出了有些不耐煩,你不介意吧?”講得那么細致還說自己不耐煩,如此對自己“雞蛋里挑骨頭”,搞得我無言以對,總不能說“哪里哪里,是我聽得不耐煩了”吧?
千人一面的笑臉相迎
日本好友勝浦由子赴北京某大學學習中文一年后又續(xù)了一年,仍不想回國。問起緣由,答曰:“與中國人相處有意思,因為人人富有個性。不像日本人那樣,看誰都差不多似的?!焙髞?,她干脆嫁給了一名校友博士生,決意一輩子生活在中國。
這個例子也許有些極端,但覺得日本人 “千人一面”的恐怕不在少數(shù)。換句話說,日本人無論自己的心情是喜、是怒、是哀還是樂,一律對人笑臉相迎。公共場合,你不會看到日本人之間面紅耳赤的爭吵和惡語相向的謾罵。即使內(nèi)心再不情愿,日本人也不會輕率地說出個“不”字,以免傷了人情面子。
某日,住在一層的光本幸子突然搬家了。誰都不知道她搬走的原因是什么。后來,我偶然從房東口中得知,她是嫌住在樓上的人每天動靜過大,攪得她休息不好才一走了之的。這種事如果是發(fā)生在中國人之間,起碼要先提醒一下,勸告無效再做打算。光本幸子呢,之前一直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一樣,每天微笑著與眾人打招呼。
我與好友小梅提及此事,她告訴我:“日本人就這樣,一切以保全面子不傷和氣為重。有人甚至到了對你恨得想讓你明天去死,今天也要對你微笑的程度?!甭劶按搜裕故刮矣行┟倾と涣?!
不容褻瀆的體面尊嚴
在日本,教授和醫(yī)生是最受人尊敬的職業(yè)。如果是“雙料”的話,那份體面威風便可想而知了。畢業(yè)于岡山大學醫(yī)學部的汪霞,曾對我講起她指導教授的一段軼事。
1994年的一天,汪霞的指導教授在授課前抖開手中的一張字條,問她上面的字是什么意思。汪霞一看,是“油條”二字,便解釋說是北京人早餐愛吃的一種物美價廉的油性面食。
教授聽罷“龍顏”突變,沖著汪霞一臉嚴肅地說道:“你回國去吧!從今以后不用再跟我學下去了。學到頭將來回國后,你也不過就是個賣油條的?!闭f罷老淚縱橫。
原來,在前一天晚上,汪霞的指導教授收看了一條電視新聞,報道的是北京某大學副校長攜夫人清晨在校園門口賣油條的消息。因不知“油條”為何物,便特意記在了紙條上。現(xiàn)在知道校長夫婦賣的是如此低廉的百姓早餐便大光其火。
事情至此并未完結(jié),余怒未消的醫(yī)學教授繼續(xù)質(zhì)問全體學生:“你們都來設(shè)想一下,當你們清晨上學經(jīng)過校園門口時,買下了我和夫人賣的面包和咖啡,又是一種什么樣的心情?”眾學生低著頭齊聲道了句:“對不起!”那情形真好像是他們已買了教授與夫人賣的面包和咖啡。后來,中國的國內(nèi)輿論也對個別大學教授賣油條、大餅一事微詞頻出,此事也成為一時的笑談。從這點上看,那位日本醫(yī)學教授頗有先見之明呢。
“四十層衣裳包裹的羞恥之心”
在我打工的日本料理店內(nèi),備有一個可供懸掛十幾套服裝的衣架。我發(fā)現(xiàn)這個衣架一年四季都在營業(yè)時間內(nèi)掛滿客人——主要是男士——清一色的西裝。即使是高溫多濕的盛夏,日本男子也個個衣冠楚楚,并且規(guī)規(guī)矩矩地系著領(lǐng)帶。有人將此現(xiàn)象歸為日本的“恥文化”,并有“四十層衣裳包裹的羞恥之心”一說。
指導教授的課定在早8點40,實際開課總在8點50。原因是每次他都要用10分鐘的時間整理儀容儀表。掌握這一規(guī)律給我?guī)淼睦媸?,早晨又多?0分鐘賴床時間。
課上,教授如果不把提問落實到人,絕對沒有誰去主動回答。新年的師生“忘年會上”,唱卡拉OK的前一分鐘,同級的川上洋平還在說自己“完全不行”,一張口便技驚四座——整個兒一西城秀樹(日本著名歌手)!
1999年初我去參加好友原田美登子的婚禮時,聽說她的一個好友曾在北京學過漢語,我便與她寒暄,問學到什么程度了。對方回答:“差遠啦,我連基本的生活會話還不行呢。”可當我夸贊了她一句“漢語發(fā)音很標準”時,您猜怎么著,她跟了句:“你這么一夸,我都找不著東南西北了?!币豢诘氐赖木┣痪┪秲?。
原來,日本人的羞恥之心的潛臺詞是:贏來他人認可是最大的體面和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