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正隆
“婦女團”里的“假小子”
離休前任重慶市人大常委會副主任的胡真一老人,1920年出生,老家是奉天省鳳城縣胡家堡子,七歲時隨父母走北荒,來到吉林省林口縣(今屬黑龍江?。┖蟮篝徭?zhèn)落腳。
胡真一從小性子剛烈。她十二歲那年母親去世。為生活所迫,父親把她妹妹送人當了童養(yǎng)媳,婆家送了一匹瞎馬作為彩禮。
這件事對胡真一的刺激很大——后來有人上門提親,見父親好像中意的樣子,她收拾個小包袱就走。
父親問她去哪兒,她說找“云龍”去。
云龍是當地有名的殺富濟貧的女胡子頭,鎮(zhèn)里商鋪和貨郎擔子賣的扇子上就有云龍的畫像——白馬紅衣,手執(zhí)雙槍,英姿颯爽。
1936年秋,莊稼快上場了,五軍打下前刁翎。前后刁翎相距五公里,消息一陣風就過來了。
“這是個啥綹子呀?”
“人家不是綹子,叫‘共產黨,聽說是從關里來的?!?/p>
“不是綹子,那他們干什么呀?”
“有人說打日本子,還‘共產共妻?!?/p>
“‘共產共妻是咋回事兒呀?”
“‘共產就是把有錢大戶的東西分給窮人;‘共妻就是你的老婆也是俺的老婆,俺的老婆也是你的老婆?!?/p>
“俺的媽呀,這不是比胡子還胡子嗎?”
有姑娘、媳婦的人家就炸窩了——窮人不怕“共產”,可怕“共妻”呀!
胡真一老人說:“俺趕緊收拾包袱,俺爹還用鍋灰在俺臉上抹了兩把,剛出門就聽見街上嗚哩哇啦地吹喇叭,還是喜慶調。一看,是前刁翎來送親的隊伍,其中還有兩個小學教員郭鐵堅和李淑貞,他們是兩口子,后來都參加抗聯了。那時人們都信服教書先生的話,這兩個人又能講——共產黨要是‘共產共妻,還能有這送親的隊伍嗎?”
幾天后,五軍來了,貼標語,開大會,宣傳共產黨的主張,解釋抗聯是什么樣的隊伍,號召人們?yōu)榭谷站葒隽?。讓人們感到稀奇的是,這些官兵到各家各戶讓捐糧時都“大叔”“大嬸”地叫著,大家都笑,說這共產黨怎么像要飯的呀?
有個叫謝興華的小姑娘,和胡真一是干姊妹,前刁翎人,父親當甲長,一家人都參加了抗聯。胡真一跟著謝興華這跑那顛,成天不著家。父親見她整天跟當兵的在一起,就讓兩個哥哥暗中盯著她,怕這個“瘋丫頭”跟人跑了。
等隊伍走了,父親才放心。其實,胡真一早就問好了——隊伍離開后刁翎,要在許家屯住幾天。她跟后院的宮小丫、前街的吳華敏是干姊妹,一商量,跑!
到許家屯十多公里的路,快走一半了,路邊的樹窠子里突然鉆出個人,手里拎著根棒子,三個人嚇了一跳。再一看不是劫道的,是胡真一的大哥。怎么商量也不放行,三個人就坐在地上耍賴。大哥把胡真一隨身帶的包袱“繳械”了,硬把她拖起來:“爹說了,打斷腿也要把你扛回去?!?/p>
幾個人只得跟大哥往回走,走到一條盤山道,坡下都是茅草,底下是一個半人來深的水塘。胡真一給兩個伙伴遞個眼色,宮小丫就說要撒尿,兩個人鉆進樹窠子里。胡真一假裝跟大哥說話,冷不防把大哥推倒?jié)L進水塘。跑出老遠了,還聽大哥帶著哭音喊:“你們不聽話,槍子兒不認人呀!”
抗聯各軍中,二軍、五軍的女兵最多。二軍朝鮮(族)人多,五軍漢族人多,又以刁翎人最多。著名的“八女投江”烈士中,刁翎人占了一半。
女兵和十幾歲的小孩,都被送到教導隊去學軍事、學政治、學文化。學習了個把月,得知敵人來“討伐”,教導隊要轉移。因為人多目標大,需要分散轉移,年紀大點兒的就分配工作了。胡真一和幾個人被分到依蘭喀上喀密營被服廠,半年后,又被調到軍部。
一天,副軍長柴世榮讓胡真一打扮得利索些,腰間還特意掛了一支小手槍,再如此這般交代一番,就帶她去見“九彪隊”的首領“九彪”。
“九彪隊”有200多人,是與五軍聯合作戰(zhàn)的一支山林隊。這天來商談什么事,不知怎么提起五軍的女兵。
“九彪”四十來歲,中上個頭,身材稍胖,一身黑衣褲,腰插兩支匣子槍,說話挺和氣。問胡真一家在哪兒,怎么參軍的,爹媽同意嗎,打過仗嗎,打槍害不害怕,有沒有受傷,傷了哭不哭,等等。
一聽“九彪”提的這些問題,胡真一心里有底了,張口就來?!熬疟搿边€問,這男男女女的,晚上睡覺怎么辦?!鞍骋宦牼托α?,給他們講個故事,把大家伙兒都講笑了?!?/p>
胡真一當班長不久,有一天部隊深夜進屯宿營,全班十幾個人在一家擠不下,就自己找人家借宿。她看準炕上躺著的是個長頭發(fā),就上炕躺下了。那個女人嚇得渾身直哆嗦,跟打擺子似的,問一聲沒回音,抖得更厲害了。她尋思這是病了,伸手去摸人家腦袋,就聽“嗷”的一聲,那女的一下子跳起來,大喊“救命啊”。一家人急忙跑進來,說“這小子想糟蹋新媳婦,別讓他跑了”。
胡真一說話了:“俺是個姑娘家,能糟蹋誰呀?”
聽聲音挺水靈,可看頭發(fā)跟男的一樣短。再說了,誰信女人扛槍打仗啊!這家人有的說“揍他”,有的說“拿他去見官”。
胡真一端起步槍,大喊一聲:“老爺們兒都給俺出去,俺脫衣裳給你們看到底是男是女!”
自參軍后,胡真一就沒脫過衣服睡覺。脫這么一次,還是為了證明自己是個女兒身。
胡真一第一次參加戰(zhàn)斗是1937年秋,在刁翎的黃鼠狼子溝。部隊部署在山坡上,山下是一片麥地,前邊是一條河。日軍騎兵有100多人,等蹚到河中間時,坡上的戰(zhàn)士開始射擊。
槍響了,她嚇了一跳,愣了一會兒才明白不是自己打的。就繼續(xù)瞄,“咣”的一聲,好像自己腦袋炸了,醒過神來才發(fā)現自己已經把槍扔到了一邊。
打了第一仗之后就行了,瞄準了,一槍又一槍,有時還告訴自己放近了打。
第二年冬天,部隊在興隆溝把敵人打垮了,就追。胡真一在女兵中跑得最快,跑出一公里多,女兵大都落后了。
跑著跑著,忽然發(fā)現路邊溝里趴著一個鬼子,呢子大衣上有好多血,還活著。她把槍對著鬼子,四下瞅瞅,左右沒人,不知怎么辦才好。那個鬼子沖著她瞪眼睛,說著日本話,她就聽懂“八嘎”兩個字。她火了,“俺叫你‘八嘎”,上去就是一刺刀。
女兵們追上來了,瞅著血漬呼啦的鬼子,再瞅瞅胡真一槍上的刺刀,一個個都驚訝得瞪大了眼睛。
襲擊敵人列車前,通常要扒一段鐵道,然后埋伏在鐵路兩邊。女兵和男兵一樣干,大冬天,一會兒一身透汗。
打偽軍,攻警察署,襲擊山林警察,有時不讓女兵直接投入戰(zhàn)斗,讓她們唱歌、喊口號,喊“中國人不打中國人”,瓦解敵人軍心。
五軍女兵最多時有300多人,那時足夠一個團的兵力了。雖然沒有婦女團這個編制,女兵也從未都編到一塊,可官兵喜歡這支別樣的隊伍。時間久了,老百姓也熟悉了,見到女兵就說“婦女團”來了。
“拉出隊伍奔抗聯”
這還得從一個女人說起。
馮淑艷,1910年生于奉天,六歲隨父母走北荒,到吉林省穆棱縣(今屬黑龍江?。┚耪荆ń衲吕怄?zhèn))泉眼河屯落戶。
1933年7月的一天,鄰居于鳳閣家娶兒媳婦,日軍突然闖進來,說參加婚禮的人中有反滿抗日分子。喜慶的喇叭調變成了炒豆般的槍聲,六七個人倒在血泊中,其中包括馮淑艷的母親和侄女。
從此,這個長得高高壯壯的剛烈女子,就把生命的意義濃縮成兩個字:報仇!
屯子里難得見到鬼子,她就懷揣一把殺豬刀晚上去九站踅摸。她明白,鬼子的大營不能去,那是白給。她的目標是單個或不超過兩個的鬼子。
聽說九站有共產黨,還說得挺嚇人,但她不怕——只要他們打鬼子就行。她要找他們幫忙,或是跟他們合伙,一起殺鬼子。
8月的一天,馮淑艷遇上一個熟人——她丈夫王杰忱的同學。知道丈夫的同學很正直、可靠,馮淑艷就向他打聽共產黨的情況。
對方四處看了看,然后趴在馮淑艷的耳邊悄聲說:“火車站有個姓潘的扳道岔工人,可能是共產黨,你不妨去找找他?!?/p>
馮淑艷立馬跑到車站,好不容易找到了“潘師傅”。一問,人家直晃腦袋:“你找錯人了吧?是不是不想活了?我可不是什么共產黨,也不懂你說的啥意思。”
馮淑艷碰了一鼻子灰,可她并不灰心。她堅信友人說的話,車站肯定有共產黨,只是自己找人的方法有點兒莽撞。
這天半夜時分,馮淑艷在車站附近轉悠時發(fā)現一戶人家有燈光,上前趴著窗戶看,里面好像在開會,隱約聽見“反日”兩個字。突然,有人從背后把她死死抱住了,拖進小屋綁在柱子上。
“你是干什么的?”
“反正落你們手里了,要殺要剮隨便。俺就問一句:你們是不是共產黨?”
“你……你是個女的吧?你問共產黨干什么?”
“殺日本子!”
因為光線太弱,看不清對方的模樣和表情,但她有種直覺,對方不像壞人。是不是共產黨也無所謂,她早豁出去了,就一五一十地把什么都講了。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馮淑艷如愿以償。
這年秋天的一個傍晚,馮淑艷家來了個偽警察。她冷著臉問:“老總有什么事嗎?”
偽警察嬉皮笑臉地說:“不認識俺了?”
馮淑艷仔細一看,竟是她的丈夫王杰忱。
丈夫也幫她找共產黨,找到寧安去了。因為錢花光了,想起表弟李文彬在寧安縣偽森林警察大隊當大隊長,就奔過去了。再一尋思,兩口子找共產黨沒少耽誤活兒,當警察,掛個名,多少也能貼補家用。
見丈夫這身打扮,馮淑艷氣不打一處來,抓起笤帚疙瘩就打:“你這個不知好賴的東西,還當了黑狗子,咱們打離婚!”
王杰忱邊躲邊叫:“別打了,俺明個兒就去辭退還不行嗎?”
這事得向組織上匯報。穆棱縣委書記潘壽廷沉思一陣子,說:“咱想往警察隊里派人還派不進去呢,就讓他在那兒好好干,當地工,收集情報?!?/p>
1936年2月,五軍一師參謀長張鎮(zhèn)華受周保中派遣,來找馮淑艷。張鎮(zhèn)華和王杰忱是磕頭兄弟,叫王杰忱“三哥”。馮淑艷知道他來肯定有事,邊做飯邊說:“你說吧,俺聽著?!?/p>
張鎮(zhèn)華說:“李文彬這個人不錯,組織上想把他的隊伍拉出來反日,現在那邊只有三哥一個人,組織上想讓三嫂也去,加強一下爭取的力量?!?/p>
馮淑艷說:“行,明天就去?!?/p>
見表嫂來了,李文彬熱情接待。
李文彬,1902年生于雙城縣三姓屯,讀過三年私塾。先是在家種地、趕車,后到被稱為“三十六棚”的哈爾濱鐵路工廠當學徒。1920年參加東北軍,從士兵干到班長、副連長、連長。九一八事變后,他所在的18旅投降日寇,李文彬一氣之下回了家。1934年經舊同事介紹,任偽依蘭縣森林警察大隊副大隊長,第二年調任寧安縣森林警察大隊大隊長,駐防牡丹江左岸的三道河子。這個大隊有150多人,大多是原東北軍的士兵,許多人參加過抗戰(zhàn),有戰(zhàn)斗經驗,有思想基礎,所以參加抗聯后立刻成為一支生力軍。
李文彬精明、沉穩(wěn),帶兵打仗很有一套,對付鬼子也有一套——奉命“討伐”,哨子催命似的響,立即整隊出發(fā),有時卻“走錯路”了。有時槍聲也炒豆似的,比日軍打得還激烈,至于那槍怎么打的,對手當然也知道,不然,就不會派人前來策動嘩變了。
窗外北風呼嘯,室內表兄弟夫婦坐在熱炕上嘮嗑兒。
馮淑艷問:“你這個差事挺好吧?”
李文彬道:“好他媽啥呀,還得受日本子的氣。”
李文彬濃眉大眼方臉膛,戴一副黑邊眼鏡,雖是個壯實的武人,但平時言談舉止卻像那名字一樣——文質彬彬的,可聽到表嫂的問話,還是壓抑不住內心的不滿,出口就是一句粗話。
馮淑艷笑著說:“你這官也不小了,一百多號弟兄不都得聽你的嗎?”她早不是那個只有血性之勇的女中豪杰了,這一刻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專嗆李文彬的肺管子。
李文彬嘆了口氣:“弟兄們聽俺的,俺又得聽誰的?光這院子里就有八個日本子,都是軍官。這年頭,中國人當多大的官,也是在日本人眼皮底下吃飯,是日本子手里的棋子?!?/p>
話說到這份兒上,馮淑艷就開門見山了:“張鎮(zhèn)華是你哥的磕頭兄弟,前幾天讓俺給你捎話,希望你能當個真正的中國人。”
李文彬沉思一會兒,說:“這事非同小可。你轉告張鎮(zhèn)華,這邊還得好好做做工作,把弟兄們的心攏到一起才行?!?/p>
李文彬豪爽、仗義,肯為部下擔待,頗受官兵擁戴。警察隊所屬三個小隊的小隊長都有愛國心,又是磕頭兄弟,工作進展得比較順利。
馮淑艷和李文彬確定的方針是先官后兵、先易后難,先重點后一般。軍官沒問題,重點人就是兩個機槍手了。這機槍手都是日本人認為可靠的人,不過,王杰忱已經和其中一個姓畢的磕頭拜了把子,另一個姓趙的在日本人面前挺會來事,更受信任,難度就大些。
馮淑艷想了一招——讓人把姓趙的那挺機槍偷出來,放到大隊部的院墻豁口處,日本軍官每天晚上都要巡查,自然會發(fā)現。果然,日本軍官見狀大發(fā)雷霆,指著姓趙的機槍手罵道:“你地,良心大大地壞了,死了死了地!”然后把他拉到西門外,綁在樹上。
李文彬見狀,一聲令下,官兵們抄起武器沖出來,把姓趙的機槍手團團護住。姓畢的機槍手把槍口對準日本指導官和教官,大叫:“你們日本人太不是個物了!弟兄們給你們賣命,你們張口就罵、舉手就打,有點兒毛病就‘死了死了地,既然你們不把俺們當人待,老子今兒個也豁出去了!”
眼見著硬撐下去要吃大虧,日軍指導官津村昌咕嚕了一句,鬼子們把槍都放下了。
一小隊隊長費廣兆把手一揮,這邊官兵們也把槍放下了。費廣兆走到津村昌面前,說:“俺們有兩個要求,不知指導官能不能答應?!?/p>
“你的,大大的好人,說了說了地。”這工夫,津村昌當然希望有個臺階下了。
費廣兆道:“第一,今后對有錯誤的士兵,要先訓教,如果不改,才能處理。第二,今兒個這事,由大家伙兒幫他改正錯誤,他要不改,連俺也算上,通通槍斃?!?/p>
“喲西,統(tǒng)統(tǒng)地可以?!苯虼宀凉M口答應,還親自上前為姓趙的機槍手松綁。
這件事一舉數得,簡直就是一次嘩變、暴動的預演。
1937年7月12日這天,正巧八個鬼子都在,李文彬決定當晚行動。在李文彬的指揮下,半夜時分掐斷了電話線,關鍵部位都布置好了骨干,兩挺機槍堵住日本人的房門,將鬼子全部消滅。然后,燒了房舍和軍事設施,全體官兵和家屬分乘三艘大船,沿牡丹江向五軍的駐地三道通進發(fā)。
李文彬率隊起義,成為七七事變后吉東地區(qū)偽軍反正的先聲。隨后,依蘭縣偽38團和警察隊嘩變,勃利縣偽29團嘩變,帶出大批槍械彈藥。
引發(fā)全面抗戰(zhàn)的七七事變,對偽軍包括偽官吏是一次重大沖擊。
前面說過,九一八事變后,義勇軍奮起抗戰(zhàn)的一種重要心理支撐就是期待關里出兵,收復失地。而今關里打起來了,雖然還未出兵,但是覺得這回有指望了,有的就率先動作起來,沒動作的也變得動搖了。
為策反三道河子偽森林警察大隊,張鎮(zhèn)華等人曾編了一首《偽軍反正歌》,其中一句歌詞是“拉出隊伍奔抗聯”。七七事變后,“中國人不打中國人”的一個特點,就是一些偽軍嘩變后,直接投奔了抗聯。
(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