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藍
鄉(xiāng)野之子,諦聽著天籟長大,人人皆有善聽音律的耳朵。
這樣的耳朵,純凈,靈敏,對風吹草動,植物拔節(jié),蛙鳴蟲吟了然于心。夜半落了雨,屋檐下才剛滴下幾滴,就會有人起床,迷糊著到清寂的院里,摘繩上的衣裳。但這樣的天分要想保持終生卻是不易。越是珍貴的東西,也越脆弱,靈敏的耳朵,像易傷的百合花兒,笛子中的膜片兒,稍不小心,就被震壞了,而人通常是昏然不知情的。
有一些孩子的耳朵,是被耳光摑壞的,有一些是猛然聽見一陣公驢叫震壞掉的,有的是因為拖拉機放鞭一樣的起動聲,有的是因為汽車的喇叭,天上的雷聲。后來家家有了電視,多數(shù)是被電視的聲音給弄壞了。那些家庭一般都有耳背的爺爺奶奶,他們負責看管孩輩,卻一天到晚不關(guān)電視,還喜歡將聲音開得老大老大,街衢上都聽得見。
像蠟燭被“嗤嗤”地一根接一根吹滅,像花朵“撲撲”地一朵接一朵閉合。我有個溫柔多情的母親,我家住在一面風景優(yōu)美的高坡之上。我們姐弟的耳朵的純粹一直保存到上初中。那時候我家收音機里天天放著劉蘭芳們的長篇評書,中午聽《楊家將》《岳飛傳》《紅樓夢》,傍晚則聽少年兒童廣播,小喇叭等節(jié)目,我們是聽著孫敬修爺爺講故事成長的。母親愛聽河南豫劇、曲劇和黃梅戲,《對花槍》《卷席筒》《柜中緣》《穆桂英掛帥》《風雪配》等,日子久了我們亦耳熟能詳,還會哼唱幾句。那臺紅燈牌收音機,非常結(jié)實耐摔打。平時放在床尾的箱蓋上,母親忘性大,啟開箱蓋取東西時,有時會忘了先將箱蓋上的東西移走,收音機便“呱噠”掉到地上,母親心疼極了,后悔自責,撿起來吹吹抹抹,打開一聽,照樣“吱吱哇哇”說話,便又高興起來了。
初三的時候我數(shù)理方面的劣勢明顯暴露出來,上課聽不懂,母親遷罪于鄉(xiāng)村學校的教學質(zhì)量不好,將我轉(zhuǎn)到父親工作的縣城里讀書。那時候,十一屆三中全會開過,允許私人承包了,貧窮的父親也開始創(chuàng)業(yè),他承包了單位的小木器廠,天天忙到深更半夜。有時候,凌晨兩三點,還會被人叫起床去救火。工廠夜間在一個逼仄的過道里烘烤潮濕的散發(fā)著木腥味的板材,一不小心,就會濃煙滾滾。我跟著他住在宿舍,晚上睡睡醒醒,熬了一年??忌细咧泻?,父親的事業(yè)開始有了起色,將鄉(xiāng)下的母親和弟弟妹妹也接來了縣城。當時條件簡陋,單位沒有更多房子,我們一家被安排住在了木器廠院子臨街的兩間平房里。仿佛一切自有天意,當年這房子是泥瓦匠出身的父親和他的工友們親手蓋的。在砌臨街房子的內(nèi)墻時,父親突發(fā)靈感,在兩米高的地方,砌進一塊米把長的窄木板。他心里說,將來誰住這房子,此處一打通,門框一裝就成了套間,不用到時候費事支門框。父親就是這樣頭腦靈活,對一切永懷熱情的人。他天生有詩人氣質(zhì),曾經(jīng)寫過中篇小說,半夜將睡熟的母親叫起來給她朗讀,動情處潸然淚下。但特定的時代他只能做一個養(yǎng)家的男人。等我們?nèi)野徇M那兩間平房,父親又想起十年前的事,憑記憶很快找準地方,打通做了套間。這讓我們都內(nèi)心欣喜,真是一切有命,難以強求。
自從住進縣城,我們就很少聽收音機。一是家里買了臺彩電,二是父親的工作車間就在那個大院里,每天鋸木頭的電鋸聲,“嗞嗞啦啦”尖嘯著此起彼伏,綿綿不絕。香香的白木屑飛得到處是,鋪在地上,踩上去軟綿綿的。人與人說話都得大聲吼,或等機器停的間隙再交流。只有在關(guān)上屋門吃飯時會好些。沒有人注意到院中那棵桐樹什么時候開紫花,又什么時候凋落,也沒有人能想到這樣高分貝的機器聲在慢慢毀掉我們的耳朵。在那個剛剛能吃飽飯的年代,生存是第一要義。木器廠漸漸開始紅火,父母數(shù)著錢,其樂融融,幸福無比。從小忍饑受貧的父親,成了那個年代不多的“萬元戶”。有錢了,他腰板也挺直了,說話聲音也洪亮了,人雖然消瘦,氣色很好,一天到晚笑瞇瞇仰著臉走路,見人主動打招呼,串親戚的路上遇到熟人,會主動關(guān)心人家現(xiàn)在的經(jīng)濟狀況,等人家反過來問他時,他雖打著哈哈,卻也抑制不住地笑。母親一慣低調(diào),嫌他出風頭,為人張揚。但像黑夜里走得太久的人,誰能止得住他在陽光下?lián)P眉吐氣的那份快樂呢。
條件好轉(zhuǎn)后,我們搬了家,住到單位辦公的院子里。這時候,我在一幢舊的單層樓里有了自己的房間。這房間原是通著的工人宿舍,后來家屬們陸續(xù)來住,分割開成了小單間,中間雖然有墻,但不隔音,左右鄰居說話,聽得真真切切。那時候我家已有了一臺收錄機,也有一些磁帶。但這些都是弟弟購制的,我天天放學宅在房間里不出去,卻很少打開來聽。自從在木器廠住過之后,我失去了聽音樂的耳朵,動聽的歌聲到我耳中,都成了噪音,聽一會兒就心煩。只愿一個人靜靜待著,只希望安靜,寂靜,絕無聲息。唯一喜歡的一盤帶子是盛中國的小提琴曲《梁?!?。那是妹妹的磁帶,我完整地聽過好幾遍。這時期,我正處于艱難的高中時代,人不聰明,記性又不好,總是日夜用功還是成績平平,內(nèi)心自卑又焦慮。長期睡眠不足,加上營養(yǎng)不良,漸漸開始神經(jīng)衰弱,晚上很難入睡。而鄰居的電視機,錄音機,收音機聲卻總是此起彼伏。隔壁老頭兒,總是聽著聽著就打呼嚕睡著了,半夜收音機還在哇哇唱,使我痛苦不堪,越發(fā)從內(nèi)心排斥和聲響有關(guān)的東西。
戀愛對象,是我一見鐘情的人。他皮膚白皙,文質(zhì)彬彬,驀然相見,便覺不俗。不久媒人牽線,內(nèi)心原不樂意,想著倘若是他,我就愿意,見面果然是他,也算良緣。他是個沉靜的男子,喜歡音樂。沒地方去,沒話說的時候,我們就放音樂聽。那臺磁帶錄音機,放過羅大佑,鳳飛飛,龍飄飄,鄭緒嵐,陳明,李宗盛,張信哲等那個時代流行的歌。聲音調(diào)得低低的,我們坐在桌子邊靜靜聽。開始我心不在焉,慢慢也聽進去一些。他是個生活習慣良好的男子,小小的房間總是收拾得清潔整齊,風吹著淡藍色的薄窗簾,靜謐安寧的氛圍讓我舒適。我倆都是安靜的人,雖然常默默對坐,卻覺得光陰美好。有時,他也彈吉它。兩本曲譜磨得書皮都毛了。但會彈的也就三兩首。
清新簡單的校園歌曲,一遍遍被他哼唱,在燈下用細長的手指“錚錚縱縱”地彈拔,我久已失去音律的耳朵,像枯萎干燥的花朵泡進了清涼的藥液里,慢慢被喚醒。許多個清宵良夜,我們就這樣靜靜對坐著或是依偎著,只讓低低的歌聲像長著翅膀的天使在我們房間穿梭,覺得可以天長地久地這樣聽下去。
他是個沒有不良嗜好,能給人安全感的男子。婚后,我們過著樸素又簡單的生活。做家務(wù)時,他總是喜歡先打開收錄機,讓那里面放出歡暢的旋律,或是節(jié)奏感強烈的迪士高舞曲,再精神抖擻地拿著笤帚抹布干活兒,人竟不覺得疲勞。慢慢地這也成了我的習慣。懷孕時,我為腹中的胎兒買了莫扎特的磁帶,一遍遍放給親愛的寶貝,兒女受此熏陶,現(xiàn)在都是音樂愛好者。搬新家時,我們買了一套家庭影院音響設(shè)備,這成了我們的新寵。好的音響就是不一樣,那純凈迷人的音樂,似乎連歌唱者的呼吸都可以聽得到。我們又開始迷戀上收集各種光碟。
有個春雨霏霏的夜晚,我感到百無聊賴,突發(fā)奇想,想去市區(qū)里淘碟子。本來只是說說而已,哪知他竟爽快地答應(yīng)了。天很黑,馬路上的雨水、泥水細細碎碎反射著車燈的光芒,一路上商鋪的霓虹燈在雨霧中,顯得迷幻如夢。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記得是從哪里找到的那家小店鋪。門上貼著甲殼蟲樂隊的廣告畫,老板是很文藝的年輕人,健壯,留著寸頭。做這生意的,肯定也都是音樂發(fā)燒友。沒有別的顧客,店堂昏暗冷清,瓦數(shù)不大的吊燈下,處處落滿陰影。貨架上的碟子花花綠綠,滿坑滿谷,不過質(zhì)量都好,光包裝一看就是正版貨。老公眼尖,彎下腰找了一會兒,慢慢從貨架下層,林立的碟片中間抽出那套張國榮的電影遞給我。那一刻,仿佛是他在雨后的森林里親手為一個任性的小姑娘采下一朵白蘑菇。
我是任性的。對自由的向往使我總是不甘于當下壓抑的工作環(huán)境。幾年后,辭職讀研,畢業(yè)后,到異鄉(xiāng)做了一名高中教師。這樣的經(jīng)歷說起來很簡單,但如果展開,則是一條有歡笑也有淚水的艱辛歷程。但作為一名理想主義者,必須要為自己的追求付出代價,這沒有什么可以埋怨的。在孤獨的時候,睡不著的時候,唯有一臺電腦伴我。有一個周末老公來看我,捎來一只小巧的移動音箱送給我。從此晚上睡不著的時候,我就將這個黑黑的小東西放在床頭柜上,讓它一遍遍為我播放喜歡的歌。陽光好的時候,我會拎著這個音箱去草坪上讀書,讓我的小狗在遠處奔跑嬉戲,自己看一會兒書,發(fā)一會兒呆,樹影在書頁與衣襟上慢慢移動,仿佛能聽到時間靜靜流淌的聲音。
在孤獨的年代,如果必須去遠方流浪,音樂自然是少不了的伴侶。雖然在任教生涯中,因為用嗓過度,我已經(jīng)失去了甜美的歌喉。雖然,在艱難的成長中,像許多人一樣,不經(jīng)意中我已失去了能傾聽天籟之聲的耳朵,也像所有墮入凡塵的天使一樣,過著平庸的漸漸老去的生活,但天生對美的熱愛,使我漸漸有了能用心來聆聽的能力。現(xiàn)在,對于音樂,我說不上是愛好者,但也天天都聽一會兒。電視機這種發(fā)聲空泛的機器,仍不為我所喜,現(xiàn)在的學校宿舍里沒電視,我家的電視,也形同擺設(shè)。
女兒出生不久,有一次她煩躁了在哭,老公不經(jīng)意打開音響,優(yōu)美的旋律水一樣流瀉出來。女兒霎時停止了哭泣,睜著黑黑的大眼睛若有所思地聽了起來,我便知道,世間美好的東西并不會真的失去,它總會以另一種方式表現(xiàn)或傳承,也便知道,像花朵的此起彼伏年年盛開,曾經(jīng),我天籟一般的耳朵,上天又轉(zhuǎn)贈給了她。
插圖:曹淑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