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學(xué)珅

非著名的普通人士

我的父親是一個非常普通的人。身材頎長，相貌平平，人到中年。

他是個博士，他復(fù)習(xí)考試那會兒我還沒上小學(xué)，只記得他一個人在那里“看”，沒有聲音，用的時間也不是很長，然后就考上了。他這個博士沒什么架子，和一般人絕無區(qū)別，唯一讓我感到有點佩服的，就是他的記憶力好，比如手機號碼、名山高度、湖泊面積、歷史事件乃至某某無名小國的首都，他都能脫口而出。

他的外語很“爛”，讓英語專業(yè)出身的母親根本瞧不上，他的發(fā)音不是不太準確就是太不準確，屬于典型的“啞巴英語”。但是，他又有一個不大不小的優(yōu)點，就是詞匯量大，高達一萬八千多個呢。

他是個外科大夫，高級職稱，沒有太大的名氣，但踏踏實實、兢兢業(yè)業(yè)。

歸納一下，他不是官二代不是富二代，也不是宅男，就是一個非著名、非公眾的普通人物。

記憶中的凡人小事

正因為父親十分普通，我關(guān)于他的記憶里全是凡人小事。

生活中他很隨和謙讓。我小時候家里條件有限，一家三口擠在一張床上睡，我睡在中間。我的睡相不好，喜歡往他那邊拱，他就盡可能往邊上靠，側(cè)身躺著，結(jié)果有一天，半夜里他掉下床去了。

小時候要說出去玩，他是陪伴我最多的人。比如北京動物園，他一個人就陪我去過三十多次。他也很喜歡動物，知道不少關(guān)于動物的常識，常常能告訴我一些知識，我很愛聽。我最喜歡騎在他脖子上外出啦，這樣，我能居高臨下、清清楚楚地看著周圍的一切。

他是獨生子，在他那個年代很少見，但他沒有嬌生慣養(yǎng)的“痕跡”，不講究吃穿，對家人和我們哥倆卻從不馬虎。有時為了讓媽媽休息好，晚上他就照看我年幼的弟弟，往往要起兩三次，蓋被、換洗。雖然勞累，但他每天清晨總能在六點準時出門奔向單位。

他從不抽煙喝茶，平日只會偶爾喝次酒。但每到家里宴請親戚，他總會搖身一變，變成酒桌上的主力。也許是繼承了山東人好客的基因，他非常喜歡熱鬧和招待客人。寒暄、點菜、酒水，忙得不亦樂乎，又頻頻舉杯敬酒，什么“群賢畢至，少長咸集”的祝酒詞總是能絡(luò)繹不絕地從他嘴中冒出。最后賓客們盡興而散，他自然也會偶爾醉酒。

還有讓我印象深刻的一點就是，他不會和別人搶菜，遇到好吃又量少的菜，他基本不動筷子，都讓給別人。五一節(jié)家宴，看到大家都對烤鴨很欣賞，他就一口都沒有碰。他也會按照每個人的喜好點菜，并把一些我們吃過不再吃的剩菜默默吃掉，也就是“光盤”。

所以，我覺得他有點像家里魚缸里養(yǎng)的“清道夫”！

爸爸聰明嗎

據(jù)我長期觀察，支撐他的智慧有一半是韌勁和堅持。說是長期，那真不假。我整個小初高十二年的課外班，都是他陪我上的。他每次都準時接送我，有時還幫我一起做題，從而也負責(zé)陪我著急、上火。小升初那會兒有一次做一道奧數(shù)題，他這個博士愣是歷時數(shù)月靠自己的力量做了出來。所以說他不算很聰明，但真有些韌勁。

祖父祖母在茶余飯后聊天，也跟我講過父親上學(xué)時的優(yōu)秀成績?nèi)强孔约旱呐ζ床珦Q來的。父親小時候條件非常艱苦，一個用木板拼起來的小架子就是書桌，上面一盞小臺燈（家中保留至今），他就趴在這個小書桌上默默學(xué)習(xí)。現(xiàn)在和過去的物質(zhì)條件可真是大不相同??！再看看父親給我房間配置的電腦、護眼燈、專用書柜、無線聯(lián)網(wǎng)的高級打印機……唉！今非昔比，我真的自愧不如！

對于我的學(xué)業(yè)，他很上心，要求也比較高。畢竟，他是博士，要求當(dāng)然不會低。雖然他始終強調(diào)學(xué)習(xí)需要自覺性，一旦遇到我不努力、不用功的時候，他就會“義正辭嚴”地批判我一番。過去，我覺得他的那套方法已經(jīng)過時了。比如為了學(xué)習(xí)不要沉迷于網(wǎng)絡(luò)、手機這類言論，我自然而然心里就有抵觸：都什么年代了，還說這些，現(xiàn)在是大數(shù)據(jù)時代，萬事都離不開掌上法寶——手機。上網(wǎng)一搜，什么答案都有，何必如此費勁呢？我有時不理他，他說他的，我行我素，他也沒有辦法。也許，這就是代溝吧。

到了高三，僅剩的周日一天休息時間都要被輔導(dǎo)班填滿是“理所當(dāng)然”的。他又默默承擔(dān)起接送我的工作，其間還有弟弟也要上課外班，也是他管陪同接送。所以，他自然是閑不下來。有時家里買東西等雜事，都需要他見縫插針地完成。他還常常在單位加班，晚上經(jīng)?；丶液芡恚苣┮矆猿置刻煸缟先メt(yī)院看望病人，有時還要外出參加學(xué)術(shù)會議，所以，他就更辛苦了。

老爸漸老

父親的不足之處也是有的，做飯姑且算其一。他拿得出手的也只是普普通通的餃子和餛飩，有時烙烙餅、做包子。只要有合適的周末早晨，他都會拉著一輛專門購物的小車一個人外出，就像很常見的中年人那樣靜靜地出門。他做事就是這樣，想好了，悄無聲息，沒有拖沓，說動就行動。他去菜市場買肉買菜，為的是中午給我們?nèi)野D餃子或者餛飩吃。我們幾個都特別喜歡吃餃子、餛飩。要論包餃子、餛飩，他的手藝數(shù)一數(shù)二，他搟皮兒又圓又薄厚有致，包出的餃子、餛飩個頭大、圓滑、餡料充實，甚是美味。

這些年來，每每看著他拉小車的樣子，我的感覺就是，那背影既不高大，也不挺拔，完完全全就是一個中年人的背影，而且日漸滄桑。

父親對攝影情有獨鐘。除了風(fēng)景外，也喜歡給我們?nèi)艺障唷Ｓ袝r候，我在那里學(xué)習(xí)或者玩耍，他就在旁邊來上一兩張。幾年下來，他弄壞了一個照相機，那個照相機真是挺辛苦的，他用它照了上萬張照片。我博客相冊中有關(guān)我的照片或者弟弟的照片，全都是他照的。有時我都有點煩了，說他，老照什么呀。但他仍樂此不疲，現(xiàn)在他主要用手機照，還是照呀照的，真像忙碌的記者。我想，我長這么大，他至少也給我照了五千張照片吧。給弟弟照的，恐怕更多呢。他告訴過我，他小時候只有大約十張黑白照片。他把拍的照片全都存在電腦里一個專用的文件夾里，占據(jù)了很大的空間，我定期也翻翻看看。直到一個月以前，我才意識到，這些年，一萬多張照片，而有關(guān)他本人的照片，不到五十張。我問他為什么，他說不喜歡給自己照，因為老了。

去年，父親參加醫(yī)院的運動會，拿了中年組一千米的第一名，回來后他很興奮，連說自己還沒有老。要知道，在中學(xué)和大學(xué)時期，他的中長跑非常出色。上個月，他再次報名參加醫(yī)院運動會，這次只有四百米跑的項目了，而且是和年輕人一起跑，但他還是信心滿滿?；貋砗笏瓷先ズ芷７Γ怪^，顯出點兒沮喪，他坦言“拼了老命”，大腿肌肉還拉傷了，才跑了個第三。我寬慰了他幾句，說這也不錯了。他沉默了一會兒，才抬起頭來說明年他還想再跑一次。言語中又有一點不服氣的成分。

看來，漸老的父親“不服老”啊。

明年，父親五十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