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雅麗
十年前,我和女友去蘭州旅行。在緩慢的綠皮火車上,透過車窗玻璃,不時看到一條濁黃的大河跟隨我們,河面寬廣,河水逶迤向東流去,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黃河。
說到蘭州,必然要說到黃河,因為蘭州是全國唯一一個黃河穿城而過的省會城市。黃河在上游將城一分為二。蘭州是一個微型盆地,其地型為南北兩山夾河而立,黃河匍匐其間?!暗涂喟瑯逢牎痹莩^一首歌叫《蘭州,蘭州》,歌中唱道:“后山今夜悄悄落雨,為東去的黃河水,打上了剎那的漣漪?!薄疤m州,淌不完的黃河水向東流。蘭州,路的盡頭是海的入口?!贝耸酌裰{歌詞優(yōu)美,氣息沉郁打動人心。蘭州就是一個氣質(zhì)獨(dú)特的城市,歌詞里的白塔、黃河等都是蘭州城的象征。蘭州與黃河密不可分,有河才有人,有河才有城。蘭州與黃河,城河相依才更有粗獷與細(xì)膩兼?zhèn)涞幕旌蠚赓|(zhì)。
讀過蘭州作家葉舟的一篇散文《漫山遍野的今天》,他曾以蘭州為起點(diǎn),畫了一個地圖:渡過黃河向西,是河西走廊的絲綢之路,玄奘走過,法顯走過,班超與霍去病走過,張騫走過。蘭州以南,是號稱“中國的麥加”的穆斯林聚居中心臨夏(舊稱為河州)。再往南,則是地處青藏高原北翼,被稱為“藏文化三大板塊”之一的安多地區(qū)。再往南,是藏傳佛教的最高學(xué)府拉卜楞寺。蘭州以北,穿越毛烏素沙漠與戈壁,便與內(nèi)蒙古的草海接壤。這是詩人筆下縱橫南北的蘭州地理。
時間回到2008年傍晚,我們在蘭州,在黃河邊散步游玩。沿著南濱河路向西,我們逆著河水水流的方向前行。河水渾濁,流速很快,水中不時出現(xiàn)一些漂浮物、一截樹枝或是浮木、塑料制品、花花綠綠的雜物。河水湯湯,一刻也不停留,直接滾滾東去。我們來到廣場,這里立著一尊黃河母親的雕塑,黃色花岡巖塑造的黃河母親神態(tài)嫻雅,秀發(fā)飄拂,微微含笑,側(cè)臥岸邊,她在看護(hù)著身邊游泳的男嬰。雕像威儀,藝術(shù)家用這個雕像表現(xiàn)黃河對于兩岸人民的哺育之恩。
黃河岸邊有很多游船碼頭,有些游船上開有船上餐館,可以在船上一邊看著河水一邊聊天。我靠舷窗而坐,感到身邊的黃河就像一幅巨大、皺纈的黃色畫布,在畫布中它是流動的,用流動改變著人所認(rèn)知的一切。只有周圍的事物、天上的白云、岸邊行走的人、疾馳的車馬、高聳的大樓是靜止的,是為了配合這幅畫的宏闊氣勢而出現(xiàn)的一幅布景。在這樣的畫中,突然黃河中間出現(xiàn)了一個小的黑點(diǎn),黑點(diǎn)漸漸放大,原來漂過來的是一個羊皮筏子,皮筏子上站著一個穿救生衣的船工或者是在黃河上漂流的勇士。在洶涌的激流中,只有這個皮筏子是活動的,只有它的流動成為黃河上獨(dú)一無二的點(diǎn)綴。
朋友告訴我,羊皮筏子是黃河在蘭州特有的一種船,它是用羊皮沖氣后制成,堅固而耐用,是從前船夫的主要渡河工具,只是后來漸漸被淘汰,只有少量的旅游項目里才能用到它了。黃河上還有一些漂流者用羊皮筏子或皮筏子來探訪這條河流,我們見到的黑點(diǎn)大概就是黃河漂流勇士。
我并不確定漂流用的是羊皮筏子或是皮筏子,但我想起了一則黃河上的漂流往事。早在1987年4月到9月,一群正處在“精神青春期”的年輕人自發(fā)組織河南黃河漂流探險隊,與北京青年黃河漂流隊、安徽馬鞍山黃河漂流探險考察隊一起,從海拔5000多米的黃河源頭巴顏喀拉山北麓出發(fā),隊員們在山口宣誓:“不達(dá)入海口,誓不罷休!”他們得以成功完成中國首漂黃河。雖然漂流過程中,7名勇士獻(xiàn)出生命,但黃漂與中國女排沖出亞洲走向世界并稱為當(dāng)時中華民族的兩支精神催化劑。我想象這些黃漂勇士從黃河源頭出發(fā),在上游經(jīng)歷了死亡的威脅后,仍然義無反顧到達(dá)蘭州、壺口、黃河入????!白隽司筒灰蠡?,要做就做到底。”在蘭州,我感覺到了黃河之上,或前或后的三支隊伍,面對死亡的重重打擊,不約而同走向了一種近乎執(zhí)拗的堅持。
在蘭州,我眼中所見的黃河與我在水鄉(xiāng)澤國的江南見到的任何一條河流都不相似,它的河面寬闊,河水濁黃,仿佛將世間所有的泥沙都融入其中。濁黃的河水把蘭州城都染得失色了。河水流速極快,來不及猶豫和細(xì)想,轉(zhuǎn)眼已經(jīng)看到的是另一條河流了。在這樣的河水里,我似乎讀到了一種中華民族精神的閃光,這也許就是后來“開拓、拼搏、奉獻(xiàn)”的黃河精神的一種寫照。“黃河浩蕩貫長虹,浪瀉濤奔?xì)鈩菪?石障山屏難阻擋,千回百轉(zhuǎn)總流東”。我在黃河岸邊,暢想了黃河之水一路洶涌奔騰、注入渤海的氣勢。
在蘭州看黃河已經(jīng)過去十年,我記憶中的朋友后來都沒有見過面,偶爾我會懷念那條游船,我們在船上喝著啤酒,看到的漂流筏子。我記得有一首粗獷的黃河號子一直在唱:“一條飛龍出昆侖/搖頭擺尾過三門/吼聲震裂邙山頭/驚濤駭浪把船行?!蔽曳路鹂吹疆?dāng)年的漂流者仍在河水中拼搏前進(jìn),而身邊的黃河滾滾東流,一去不返了。
黃河支流——大通河的流水
很多年過去了,我仍然記得大通河,那條河流以其清、柔、靜、野、曲、趣,曲折縈回于草原、花海、群峰之間。從青海流到甘肅,它清澈的流水聲一直響徹在我的耳畔。
那一年,我和幾個朋友去甘肅采風(fēng),藏族詩友仁謙才華帶我們?nèi)チ颂熳?h的天堂寺。天堂寺藏語名為扎西達(dá)吉朗,意為吉祥興旺州。天堂寺始建于公元806年唐憲宗時期,比拉卜楞寺早了800多年。此地與青海互祝的北山只有一河之隔,那條相隔兩省的大河就叫大通河。
我們住在天堂寺附近的農(nóng)家院里,一溜兒都是平房,并排建在大通河邊的村子里。院內(nèi)院外都開著鮮艷的格?;?。院子里建有三間平房,堂屋中間有一個炕,我們坐在炕上喝酒吃肉。一盤盤熱氣騰騰的手抓牦牛肉和烤羊肉不斷地端上來,我們喝著青稞酒,從中午一直喝到月亮升起。詩友們醉意朦朧,仍然舍不得離開酒桌。
傍晚,我決定去屋外的大通河邊走走。靜藍(lán)天空,新月初上,眉毛月芽淡淡地掛于天宇,黃昏的余暉還未褪盡,四周散發(fā)金色的光芒。我穿過一片片油青的青稞地,到達(dá)大通河邊。在黃昏的余暉中,河流被染得閃閃發(fā)亮,發(fā)出淙淙流響。河邊有一些高大的楊樹,銀白樹干,樹皮斑駁處就像一只只美麗的大眼。我眼中的大通河流淌在一片碧綠的草谷中,片片白云一樣的羊群在河邊走動,微微濁黃的河水蜿蜒曲折,流進(jìn)草原的心腹。以一條河流為邊界線,我腳下是甘肅天祝的土地,跨越大河,不足百米遠(yuǎn)的高坡草甸就是青海,河流以奇妙的分界線為我打開了嶄新的視線。
大通河兩岸的村民都信奉藏傳佛教,我看到寺廟周圍有轉(zhuǎn)山的藏民。此次和我們同游的也有一個藏族文化的研究專家,叫才旺瑙乳,他高大健壯,談笑無拘,聲震屋瓦。他寫過的一些研究藏傳佛教的文章,比如《貢唐倉大師圓寂前后記事》、《塔爾寺的靈光》,以及西藏之書的系列《西藏創(chuàng)世之書》、《西藏奇跡之書》等等,這是一個對藏族文化和宗教都深入了解的人。在大通河邊,藏族友人笑著為來自江南的我和林莉起了藏族名字,一個叫降央卓瑪,一個叫新銳朗瑪,使遠(yuǎn)在異鄉(xiāng)的我們忽然有一種錯覺,覺得我們就是土生土長的藏族姑娘,會跳鍋莊,會唱草原花兒,仿佛剛剛牧羊回來,是由大通河水一路哺乳長大的女人。
這是我和大通河第一次相見,是在甘肅境內(nèi)。2018年8月我來到青海湖,就有了與大通河第二次親密的接觸。
夏天的清晨,我們離開青海湖,前往祁連山,經(jīng)過金銀灘,從剛察走到默勒,一路上都有一條浩浩蕩蕩的大河跟隨著我們。這條河就是大通河,別稱叫默勒河,意為“火山上的河”,是剛察、祁連兩縣的界河。大通河是湟水的支流河,最終注入了青海湖。在歷史簡帛中,公元前121年,漢驃騎將軍霍去病進(jìn)軍湟水,在此建立了軍事堡壘西平亭,公元222年三國魏文帝設(shè)西平郡。大通河流域的北界是祁連山,南界是拉脊山,它是向東南流動的,千百年來,大通河劈開山脈和峽谷一路浩蕩而去。
我們在默勒公路管理區(qū)附近的伊斯蘭餐館吃過午飯,從海北藏族自治區(qū)走到了祁連山的八寶鎮(zhèn),翻越拉脊山,在巨石堆積的豁口,清晰地看到一條蒼蒼莽莽的大河奔向遠(yuǎn)處的群山。傍依祁連山的大通河有一種奇異的美,兩岸都是青翠的牧場,牧人把牧場用鐵絲網(wǎng)圍住,同時也把一條大河圈入了他的管轄范圍。河流何其壯美,并不依屬于任何一種存在,只是用包容的態(tài)度容納它身邊的物事,有時是幾只水鳥從河上飛過,有時是無數(shù)細(xì)小的支流匯入,有時是馬匹羊群在河邊散步,有時只是一脈奔跑的青山陪伴它的身側(cè)。
古希臘哲學(xué)家赫拉克利特有一句名言:“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痹诹鲃拥慕?jīng)緯上,河流是活著的,可以是起點(diǎn)到終點(diǎn)的張望和奔注,可以是出生到不斷壯大的經(jīng)歷。每一分鐘的流水都是不同的,都是新鮮的,它身邊經(jīng)過的事物和人也不相同。我在十年間,從第一次在甘肅初遇大通河,靜水流淌的河面,青稞散發(fā)的清香,與藏族朋友在河邊一起喝酒聊天的的夜晚,那樣美好和忘我。歷經(jīng)十年后,我和家人的旅行,在青海的祁連山與拉脊山交鋒的斷層里,俯看這條蒼龍,遠(yuǎn)處是連綿起伏的青黛群山,近處是牧場的圍欄,河流無聲地穿越牧場,養(yǎng)育牛羊和牧人,而我們只是靜望者,是過客。
世間流動之物都蘊(yùn)含破壞和再生的力量,也許我每一次看到的都是一條新的河流,它在相同的河床上停駐,依托變動微小的兩岸,每一刻都可以重新命名一條河流,我把它叫著大通河,正是河流為我創(chuàng)造了獨(dú)一無二的視角和境界。
責(zé)任編輯 郭曉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