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鋒

小時候，我最怕兩件事：一是看見騸豬的，只要門口有人推輛自行車，車頭的鐵絲上扭著幾縷紅布條，就嚇得躲在門后，從門縫里看那人走遠才敢出門;二是被我父親摜到椅子上理發(fā)。

父親理發(fā)的手藝實在太差，我總感覺那推子好幾年都沒擦過油，老是夾毛。剛走了幾推子，我便疼得想起身。父親就死死地按著我的頭，“甭動彈！”我只有勾著頭，眼淚兮兮的，感覺一個小腳老太太正在我頭上蹣跚著腳步。只聽耳邊推子咔咔的響，頭發(fā)飄落，感覺自己正在法場受刑。

其實，我是很享受爺爺帶我理發(fā)的那段時光。上個世紀七十年代，理發(fā)鋪還是屬于國營性質的，叫“理發(fā)館”，有一間教室那么大。在我的老家禮泉，中山街，倉房巷小學的西邊，往前走不遠就有一家這樣的理發(fā)館。室內(nèi)設備雖然簡陋，但師傅都不簡單。他們不僅手藝好，而且會捶背、掏耳朵，個別身懷絕技的還會推拿、捏筋、正骨，簡直就是半個外科醫(yī)生。小時候我火氣大，頭發(fā)一長，就感覺頭昏腦脹，心里亂。這時候我奶奶就會說，跟你爺快去理個發(fā)，剃頭泡腳，勝過吃藥。一來二去，我和爺爺便成了那里的?？?。

每次我們剛走到門口，師傅老遠就喊著，來啦——，示意你快坐下，白大褂一披，他的手就輕輕地在我頭上游走，推子或剪刀空剪張合的輕響，催眠著漸漸放松的神經(jīng)，讓人不自覺就松了身子，輕鼾即起，等到你醒來，一件人生大事差不多就完成了。

小孩子理發(fā)比較簡單。所以每次都是我先理完，然后靜靜地坐在旁邊看著師傅給爺爺刮胡子、修鼻毛、掏耳朵、滾眼，真的很有意思。那熱烘烘的毛巾捂在臉上，燜呼著熱汽。過了一會兒，拿掉毛巾，就見爺爺?shù)哪樏鎳娀?，師傅手里的剃頭刀在油光發(fā)亮的“蕩刀布”上蕩了幾蕩，然后就聽見呲呲的刃響，刀鋒過處，胡須一刮而凈。那刀鋒又順勢細膩滑下，至喉結處，見好即收。又見師傅用手指慢慢撐開爺爺?shù)亩T，右手摁動滾耳刀，輕輕在耳朵內(nèi)壁旋轉，那扁長的刀片在耳朵里打轉地刮，沙沙地響……我看了一眼師傅，又看了一眼爺爺，屏息心想，你別把我爺?shù)亩浣o掏壞了！神經(jīng)便不由得高度緊張，心都往上提。但見師傅用細長的挖耳勺伸進去，上下左右掏了又掏，再將鵝毛沾上水伸進耳朵，將殘渣掃除干凈。最后拇指將耳門封閉輕輕一按，說了聲，來，按頭，捶一下背，身子放松。

然后，師傅一腳踩椅子的轉輪，慢慢把椅背放平，讓爺爺躺好。然后就開始按摩了，我明顯感覺到他的手指按摩頭部的動作，雖柔但又有力。爺爺躺在那里，鼾聲又起，等再睜眼，就看見師傅和我正朝著他笑呢。

醒咧？師傅問他。

嗯。座椅陡然翹起，爺爺摸了把臉，說，舒服得很！

就這樣，我們常常去那家店。像這種過去的老師傅理發(fā)不只是洗頭剪頭，還包攬了很多按摩房的活。所以我們一去就是十幾年。直到我去外地求學，也不忘去胡同里找那些老師傅理發(fā)。因為我知道在北京七十二老行當中，最具有特殊意義就當屬“剃頭匠”了。明代北京城沒有“剃頭匠”，滿清八旗進入北京后，強迫其他民族男人“剃頭”，留滿族發(fā)式，否則就殺頭，就出現(xiàn)了官辦的“剃頭匠”。在滿清統(tǒng)治中國的276年間，“剃頭行”曾經(jīng)是北京城第一行當。據(jù)說當時的剃頭匠就有十六般技藝，在北京胡同里那可是一道難得的風景。雖然遠離故土，但仍能讓我找回一些“國營理發(fā)館”和老師傅的味道。

在過去的北京城，剃頭有兩種形式，一是剃頭匠坐在剃頭鋪子里等人來剃頭;二是剃頭匠擔著擔子走街串巷上門給人剃頭。在農(nóng)村，剃頭匠等人來剃頭更少，上門給人剃頭的就多。古語說得好，“剃頭的擔子一頭熱”，那是因為當時剃頭的擔子用扁擔挑著。一頭是紅漆長方凳，是涼的一頭。凳腿間夾置三個抽屜：最上面一層是放錢的，錢是從凳面上開的小長方孔里塞進去的，第二、三個抽屜里放著理發(fā)工具，有剃刀、推子、剪子、梳子、篦子、圍裙、香皂、雪花膏……另一頭則是個長圓籠，里面放著一小火爐，是熱的一頭。上面放置一個大沿的銅臉盆，水總保持著一定熱度。下邊三條腿，其中一條腿向上延伸成旗桿，桿上掛蕩刀布和手巾。剃頭擔子的這種模式，不但在北京如此，就連在我老家西安也大抵相同。但這種剃頭擔子是越來越難見到了。

二十幾前，妻子在陜西師大念書，我騎車去看她，路過南門護城河時，看到公園里的自樂班在唱秦腔，一老者在人群稀松處擺攤給人剃頭。我一時來了興致，想看個究竟，遂停車進了園子。老漢的剃頭擔子竟然跟我前面敘述的差不多。聽我爺爺說，過去的剃頭匠使著“音叉”走街串巷，人從不吆喝。爺爺跟我比劃過，但就是從來沒見過。

“叔——，您這兒有音叉么？”我好奇地問。

你得是問“喚頭”？——那不是么。說完老人指著旁邊一件物什跟我說。

我能看看么？征得老人的同意，我小心地拿起來。那是一個分開兩根叉的鐵條，全長一尺有盈，用一根小鐵棍，從兩根鐵條的縫隙中向上一挑，就能發(fā)出“嗡嗡——嗡嗡——”響亮的共振聲音。

老人告訴我，這種剃頭匠獨特的吆喝方式，上一輩人都叫他“喚頭”，也有人叫“響頭”。

跟老人聊天得知，他姓韓，剃了一輩子頭發(fā)，原本都退休了，但還是閑不下來，一有空就來這里聽戲、義務給大家理發(fā)。純粹就是來享受理發(fā)的感覺。他說自己兒孫都有自己的工作，沒有一個人愿意跟他學這個。自從老伴走了后，他就一個人單干著，出來活動活動，感覺也挺好的。開始兒孫們不怎么理解，后來都還過來幫忙撐攤子，為的就是讓他心情好一點。但有一個條件，就是天氣好才讓他出門。

韓伯在給一個皮膚略黑、精瘦的中年男人刮臉時，我注意到燒水的爐子上有個搭毛巾的架子，掛著一條“蕩刀布”。這種剃頭刀的“磨具”，我以前在老家的國營理發(fā)館見過。它呈條形，分為兩層，上層為帆布，下層為牛皮，上端平，下端把型，以前的老師傅就是一手拽著下端，一手拿剃刀在上面蕩來蕩去，然后就給爺爺刮胡子的。

韓伯接著說，而今時代不同了，理發(fā)館變成了美發(fā)廳。過去理個發(fā)，才幾毛錢;而今理發(fā)，要五六十塊呢，有的地方還要百八十塊的。太貴了！他給很多進城打工者理過發(fā)，也給很多街坊鄰居刮過臉。跟老人聊天，看著他不急不躁，有板有眼的動作，有時幾句閑聊，讓人的心里就產(chǎn)生一種平靜。有好幾個人在等著他給理發(fā)，老人都是一臉的微笑，一樣的招式，怎么看都讓人放心。這樣的理發(fā)，這樣的老人，讓人享受到一種尊重，一種平和。

看著他正在給人刮臉，我杵在那兒，突然就想起了仰面躺在椅子上等待刮臉的爺爺，和那個老師傅了。爺爺過世快三十年了，而我也由習慣去的那家國營理發(fā)店徹底關門之后，便從此失去了固定的理發(fā)店了。

在粵城，我的住所附近，一對四川夫婦理發(fā)還不錯，每次都把人理得精神抖擻，滿面春風。可惜好景不長，他們老家有事，就把店子盤給別人不做了。后來，妻子陪我去街上的幾家理發(fā)店轉了一圈，嘴里直嘟囔，就那手藝，她也能理。我知道她人很聰明。我立馬上街花了百十來塊錢，買了一個電推子回來。心想，讓你逞能！你還別說，現(xiàn)在的電動推子都挺傻瓜的，已經(jīng)不像我父親那種老式的手動推子了。它還隨機附帶了能直接理三毫米、六毫米、九毫米、十二毫米的卡套，套上去就可以推，用起來很方便。妻子感覺挺好玩，被我一起哄，推子就拿在她手上了。她先是套上十二毫米的，心想要是真理壞了，起碼還可以再短一點，套上九毫米的去補救。但電動推子不像手動推子，在接通電源后，它會抖動。推子一抖，她的手抖得就更厲害了。我一抬頭，看到她拿梳子和推子的別扭樣，一聽推子響，心里就發(fā)緊，汗流了一背。心里想著，完了完了，可能已經(jīng)沒有人樣兒。真后悔買推子回來，但慢慢地感覺推子不怎么抖了，她的呼吸也均勻了，還不時地停下來，仔細端詳好一會，如同欣賞一部精彩的演出。

也許是受了母親的傳染，我兒子在自己頭上也開始做試驗。妻子是套著卡尺像收割機一樣在我頭上“平收”，雖說出不了大問題，但畢竟中規(guī)中矩，發(fā)茬一樣高。但我不得不佩服兒子，自己給自己理發(fā)，而且他不戴卡套，完全憑感覺，眼睛看著鏡子，一只手在后腦勺摸索著理。當然，他也有追求時尚的時候，有次鬧著玩在鬢角刻意剃個Wifi的造型，一副桀驁不馴的樣子。

在梳辮子時代的剃頭匠，最基本的技術當然就是剃頭、梳頭、編發(fā)辮和刮臉。他們還要掌握一些相關的必要技術，包括掏耳朵、剪鼻毛、清眼目、染發(fā)、修胡須和頭、面、頸肩部按摩等全套服務，可見在舊社會剃頭匠的錢掙得多么不容易。不像現(xiàn)在的理發(fā)店隨便一個人能拿得起推子和剪刀就叫“理發(fā)師”，就像我妻子、兒子這樣的家庭“理發(fā)師”。

前幾天，我跟父親通電話，說以后回老家就想做兩件事：一是想給他染發(fā)，我知道他一直不舍得買那種貴的染發(fā)劑;二是讓我的兒子，也就是他的孫子，為他親手理一次發(fā)。電話那頭，我仿佛看見那個仰面躺在椅子上等待刮臉的男人，像父親，也像我的爺爺。

責任編輯 閻強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