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邦
李治邦 1953年5月出生于天津,河北省安平縣人。曾任天津市群眾藝術(shù)館館長,天津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中心主任、研究館員,文化部優(yōu)秀專家,公共文化理論核心庫專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天津作家協(xié)會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出版長篇小說《逃出孤獨》《城市獵人》《紅色浪漫》《津門十八街》《預(yù)審》《絕不妥協(xié)》;散文隨筆集《我所喜歡的美麗女人》《我在上空飛翔》《守住浪漫》《我的莊園》;另有中篇小說一百多部,短篇小說一百多部。曾獲天津青年作家大獎提名獎、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文化部“群星獎”銀獎、全國廣播劇“政府獎”銀獎、全國戲劇小品比賽銀獎。作品被諸多選刊選載。其中多篇多次入選全國優(yōu)秀中短篇小說匯編。
東風(fēng)里有六十座老樓,都是1958年蓋的,那年是大躍進時代。為此,就給這片老樓起了一個“東風(fēng)里”的名字。我出生在1963年,那年也是三年自然災(zāi)害最后的時候,好在我還不懂事。等我懂事了,就到了1968年,雖然還是吃什么都靠票,但起碼不挨餓了。東風(fēng)里都是筒子樓,一般都是三戶共用一個廁所,男女老少一起上廁所。但都安然無事,誰著急誰就先上,都不著急,就讓歲數(shù)大的先上。男的和女的,就讓女的先上。后來我去了英國待了幾年,跟他們說起這件事,他們都咋舌,說,你們就是人間奇跡。這種筒子樓的設(shè)計者,據(jù)說后來還獲了獎,說是讓老百姓和諧的創(chuàng)想。后來,我也是搞建筑設(shè)計的,知道這種筒子樓的設(shè)計來自于前蘇聯(lián)。東風(fēng)里的六十座老樓,每幢老樓都是四層,每一層都是九戶,每戶都是四五個人。算起來,東風(fēng)里就是十萬多人。大家像是螞蟻一樣住在一起,也像螞蟻那樣有序地生活和工作。
我每次去廁所都覺得燈光很暗,時常燈泡還壞了,進去只能摸黑,講究一點兒的人家就點支蠟燭。那時廁所是不上鎖的,我家的那個廁所兩個坑,我小時候經(jīng)常和小女孩蹲在里邊,還互相聊天。我經(jīng)常不帶手紙,都是那個小女孩給我。那個小女孩的母親就跟我母親叨叨,你兒子怎么不帶手紙啊,總是我閨女給。我母親說我,我就跟小女孩生氣,說,用你的手紙至于跟你母親告狀嗎,我最討厭告狀的小女孩。小女孩哭了,說,我沒有告狀,是我母親看出來的,我總帶得多。有一次,從外面偷偷進來一個男人,直接去了廁所。我正在里邊蹲著等小女孩,見到這個男人嚇得我毛骨悚然。因為這個男人很壯,我就覺得像一只熊蹲在我旁邊。那天廁所的燈泡壞了,里邊黑乎乎的,我看見那男人抽煙。借著那點兒亮,看見他頭發(fā)很長,瞳孔好像是綠的。他不看我,只是朝我橫橫地要手紙。我一聽聲音就知道是大人,喉嚨很低,我說沒有。男人罵了我一句,然后說,你不帶手紙蹲什么坑。他說,你出去給我拿幾張,你小子要是跑了,我就打死你!這句話嚇得我一激靈,提著褲子就跑回了家,我父親和母親都不在,我又跑到小女孩的家。小女孩正在做功課,我嚇唧唧地問她,你父親呢?小女孩子說,你怎么了?我就指著廁所說來了一個男人,挺兇的,非要讓我給他送手紙,要不就打死我。小女孩撕了幾張手紙拉開廁所門遞過去,說,這廁所是我們?nèi)业?,你是哪來的?那男人沒有說話就在那擦,小女孩說,我有兩個哥哥,都比你厲害。后來,那男人走出廁所瞪著小女孩,看見我就戳著我說,你還是個男人,你就是個屁。說完走了。后來我聽我母親說,有一個勞教的跑出來,后來被派出所抓走了。我沒敢告訴母親,這個勞教跑出來的上了咱們的廁所。我就覺得那男人戳著我的時候,我腿肚子轉(zhuǎn)筋。
說起來廁所真是三家一起用的,我母親是居委會主任,就安排三家輪流打掃和收拾。那時,這幢老樓總是因為廁所沒有人打掃,里邊臭烘烘的,就組織鄰居們到我們這兒參觀,跟他們講解輪流打掃的規(guī)矩和好處。廁所的兩個坑總是堵,就總泡著水。我母親就在坑旁邊碼了磚頭,可每次解大便都能濺到屁股,小女孩就說我,你那坑里的水都濺到我這了,我是新?lián)Q的褲子,你賠我。我只能跟她賠著笑臉,實在抵不過就給她講鬼故事,哪次都嚇得她提褲子跑,說我是大壞蛋。我和這個小女孩都是東風(fēng)里小學(xué)的,但不是一個班。每次在學(xué)校見到她,她都躲著我。我很不高興,就逼著她到了墻角,說,你為什么躲著我?小女孩說,我一看見你就想起咱們上廁所,你給我講鬼故事,我就覺得你是一個鬼。我就笑,顯擺著,鬼有我長得好看嗎。確實,在學(xué)校都說我長得很好看,因為有雙眼皮的男孩子不多,再加上個子高挑,皮膚白皙。后來,我和這個小女孩都上四年級了,就開始不一起上廁所了,她懂得了害羞。我起初還抱怨她,說,跟你上廁所多好玩兒啊,你怎么不來了呢?小女孩低著頭,居然紅著臉回答我,你這個人太壞了。
這個小女孩叫淺淺,一個很好聽的名字。
淺淺的母親跟我母親不錯,她很喜歡我,疼我時就摟著我,就讓我喊她媽。她讓我喊什么,我就喊什么,反正喊完媽她就給我一角錢。那次我高興,喊奶奶,淺淺母親不但沒給我一角錢,還踹了我一腳。淺淺比我小兩歲,長得太嫩了,一掐一嘟嚕水。那眼睛長得也乖,眨巴眨巴就能讓人心癢癢。眼睫毛長,跟洋娃娃似的,我總想拽下一根兩根的。我愛和淺淺玩兒,最愛玩過家家,娶她當媳婦。我和淺淺有時候到廁所,我站著解小手,淺淺問我,你為什么能站著尿尿,我就得蹲著尿。我說,我爸爸站著尿,我也站著尿。淺淺好奇地說,讓我看看你的小雞雞。我兩手捂著,說,不能看,我媽說讓人看了小雞雞就飛走了。淺淺忽然哭了,沒好氣地說我,我都是你的媳婦了,你還不讓看。我就怕淺淺哭鼻子,就解下褲子讓她看。淺淺看了一撇嘴,說,沒什么了不起的,就是比我多個小肉疙瘩。那晚,我睡覺沒脫褲子總用手捂著。母親急了,說你犯什么毛病。我哇地哭了,說我的小雞雞飛啦。
我家住在一樓的最西端,是一個兩間的南北房。外間最早有個床,我和兩個姐姐還有奶奶睡床上。靠南的里間有個雙人床是父親和母親的。榮榮家在二樓最東端,布局跟我家差不多,榮榮比我大幾個月,她姐和我大姐二姐是朋友,她們歲數(shù)相仿,就差一兩歲。姐姐們常帶著我和榮榮一起玩,榮榮也是我有記憶的第二個好玩伴兒。榮榮比淺淺懂事,別看我有兩個姐姐,可總是榮榮照顧我。為此,淺淺也想插進來和我們一起玩兒,可榮榮對我說,淺淺不可以的,她太愛花錢,人家也有錢,我們不能花淺淺的錢。我那時很聽榮榮的話,我在學(xué)校功課不好,腦子里裝得少,就愛跟比我裝得多的人玩兒。長大了我明白,那是榮榮排斥淺淺,后來我說給淺淺聽,淺淺就說,榮榮太有心眼兒。我家的床小,我總想在床上蹦高。后來我就到榮榮家,她家是大床,我去了就蹦。榮榮就拉著我的手一起蹦,后來把大床給蹦壞了,榮榮姐姐找我打架,還是我二姐給勸開了。那次,榮榮出了麻疹,我照常去她家玩,轉(zhuǎn)天我也被傳染上了。榮榮母親到我家跟我母親道歉,我母親是居委會主任,總是和藹對人就沒有計較,只是對我說,你能讓我消停嗎,總給我惹事,大了我怎么管得了你。我上初中的時候,榮榮一家去了北京。臨走的時候,我兩個姐姐和榮榮的姐姐哭成一團。我和榮榮去了東風(fēng)里的后街,那里有好多吃的地方,其中有一個賣糖堆兒。榮榮給我買了兩支,她舉著另外一支等我吃完又遞過來。她對我說,你告訴家里別搬家,我大了以后找你。說著,她眼睛里都是淚水。我給她擦,因為手里都是糖堆兒的碎末,弄得她眼睛生疼。我說,我到北京找你吧,我沒有去過北京,我想看看天安門。榮榮說,我給你寫信,我在北京等你。我驚訝地問她,你會寫信?榮榮點點頭,說,你等著。榮榮和我回來的路上,她告訴我,不要理淺淺知道嗎,她會壞了我們的事兒。我問榮榮,壞了我們什么事?榮榮撲哧笑了,說,你這個人怎么那么傻呢。果然,榮榮一家到了北京不久,她就給我寄來一封信,我母親很吃驚,問我,你這個小屁孩還能有信?我拆開以后沒有信,只有一張彩色照片,是天安門。
等我再見到榮榮時,我已經(jīng)大三,在南開大學(xué)學(xué)建筑設(shè)計。東風(fēng)里那幢老樓,能考上南開大學(xué)的就有我一個,這讓全樓的人都很糊涂。一個傻了吧唧的小男孩居然考上了赫赫有名的南開大學(xué)。南開大學(xué)離東風(fēng)里不遠,我?guī)缀趺恐苣┒蓟丶易 4蠼愫投隳菚r都出嫁了,父親在海上鉆石油,就剩下母親。我回來就陪著母親,我最喜歡的一件事是和母親包餃子,我搟皮兒,母親包。母親依然是居委會主任,我真奇怪了,那么多年,怎么就沒干膩呢。母親對我說,我愿意干,我不干這個能干什么呢。母親愿意看別人對她的眼色,覺得是一個人物。我不想破壞母親這個尊嚴,正是因為母親這個尊嚴才逼我好好學(xué)習(xí)。母親說,我沒文化都是居委會主任,你有文化了當一個比我更大的官,讓我臉上就跟抹油一樣有亮光。那天,我正在家收拾我的東西,都是小時候看的連環(huán)畫。榮榮忽然來到我家,榮榮長得很文靜,白嫩嫩的皮膚似吹彈可破,她身條很美,長腿戳在那就像竹竿兒, 整個一個模特坯子。我們很聊得來,天南海北。我那時滑旱冰很好,就在院里一邊教她滑一邊聊。我講了許多我大學(xué)的生活,怎么跟同學(xué)騎車去北京,去東陵,去盤山旅游,也提到了我大學(xué)的女友。榮榮對我說,你還這么傻。我問,怎么傻了。榮榮悻悻地說,你跟我說你的大學(xué)女友干什么。我怔了怔沒有說話,榮榮湊得我很近,我能吮到她身上淡淡的香味兒。我說,我還以為咱倆跟小時候一樣呢。榮榮挺著胸脯說,怎么能一樣呢,我都是女人了。我問她,你現(xiàn)在有男友了嗎?榮榮的眼睛里跳了一下,問我,你跟你女友怎么樣了?我納悶地問,什么叫怎么樣了?榮榮急了攥著我的手,你們做過什么了嗎?我說,我就是親吻了她。榮榮沒有說話,她輕輕抱住了我好長時間,我能感覺到她的胸脯一起一伏,像是一座山巒在碰撞著我。榮榮在我耳邊說,我小時候就喜歡你,我就等著這天能這么抱著你。我問她,你在哪所大學(xué)讀書呢?榮榮推開我咬著牙說,我就知道你會問我這句話,你就是不懂事兒。說完,榮榮就扭搭扭搭走了,我追了半天才發(fā)現(xiàn)我一直腳沒動,她就在東風(fēng)里那院子里一晃就消失了,消失的地方正是那家賣糖堆兒的小鋪。我看見小鋪那插著很多的糖堆兒,像是一摞摞的紅葉,像是香山上的。我去北京香山時就想過她,當時就想了一下。有次,二姐回來對我沒好氣地說,是榮榮找過你嗎?我說是。二姐又問,跟你說了什么?我說,什么也沒有說。二姐嘆口氣,她是來跟你搞對象的,說你有了就走了。我愕然地問,你怎么知道的?二姐說,我到北京找過她一次,她跟我說的時候還罵了你好長時間。我不高興了,那她為什么不跟我說?二姐說,你就是傻子,有女孩子主動跟你說的嗎!
在我家樓上是家上海人,姐弟倆,小燕比我大一歲,大眼睛,高鼻梁,瓜子臉就像卡通中的洋娃娃。我們一群孩子在院里玩兒,那時候覺得院子特別大,跑好幾圈都不見得能套過來。后來長大了,每次回來都覺得院子小了。記得還是我二姐發(fā)現(xiàn)小燕沒穿內(nèi)褲,就哄著小燕蹦跳旋轉(zhuǎn)。小燕的舞功也真不錯,就跟芭蕾舞演員似的踮腳在那轉(zhuǎn),她的裙擺隨著旋轉(zhuǎn)高高飄起,幾個小屁孩貓腰的,撐地的,仰臥的全都拜倒在小燕姐的石榴裙下,女孩們就在旁邊鼓著掌笑啊笑啊笑啊。小燕特別可愛,知道是我二姐捉弄她也不惱。她就是愛轉(zhuǎn),她說轉(zhuǎn)起來看我們都是一樣的。她特別鼓勵我也轉(zhuǎn),我就轉(zhuǎn),轉(zhuǎn)起來就頭暈?zāi)X漲,后來就嘔吐起來。小燕很害怕,就給我捶后背。我問她,你怎么不吐呢?小燕笑著說,你是男的,我是女的,女的不吐。我知道她騙我,我就堅持轉(zhuǎn),后來轉(zhuǎn)得不比她差。再后來就跟她一起轉(zhuǎn),我們就像是兩個尜尜,但沒有人抽我們。我上初中的時候,小燕一家人回到上海。她臨走的時候跟我說,你到上海找我,弄不好我就嫁給你了。說著她臉色緋紅,眼睫毛一閃一閃的,跟蝴蝶的翅膀一樣。我母親跟我說過,不要跟上海人玩,他們太精,你傻乎乎的。我告訴小燕母親這句話,小燕噘著小嘴說,上海人精什么,就是比你們懂得賺錢。我一直等著小燕從上海給我寄信,就像等著榮榮從北京給我寄信那樣。可惜沒有,小燕這家就像泥牛入海。我哪次去上海出差,總想在街頭邂逅她。再后來,東風(fēng)里的人建了一個群,居然有小燕。我在群里說你怎么不給我來信,小燕發(fā)了一個鬼臉,說怕我去上海找她。看群里人說,小燕是上海一家風(fēng)投公司的,總是在國外跑。
我家隔壁的徐伯伯,我習(xí)慣這么叫他,其實小兩口也就三十來歲,住的是一間房。徐伯伯有個兒子跟我年歲差不多,隔三差五地被關(guān)在家里邊不讓出來跟我們玩兒,那時覺得他很可憐。徐伯伯和他老婆總打架,但就是互相喊,從來不摔桌子打板凳。兩個人吵起來,到了最厲害的時候,徐伯伯會扇他老婆的嘴巴子,啪啪的,很響。我母親就聽不下去,每次到了徐伯伯扇嘴巴子的時候就過去,我父親如果要在家會拽我母親的胳膊。我母親過去就跟他們不客氣,徐伯伯喜歡收藏,家里都是瓶瓶罐罐的。我母親就隨手拿起來一個,說,你們再這么鬧我就摔。每次這樣,徐伯伯就老實了。徐伯伯老婆看我母親放下那些瓶瓶罐罐就說,都是假的,瞎雞巴買,把家里存的那幾個錢都讓人家騙了。徐伯伯也不說話,坐在那呼哧呼哧地喘粗氣。我上大學(xué)的時候,有個老師懂得鑒別這些古玩。我忽悠了半天,老師終于被我鼓搗得去了徐伯伯家。徐伯伯笑得前仰后合,拿起來每一件給我老師看。我老師看了半天,最后對一個小瓶子很感興趣,說,這有可能是明朝時期的汝窯。徐伯伯咧著嘴說,是明朝的,您說得真準。我老師又拿起一個碗說,看著像清朝雍正琺瑯彩。徐伯伯睜大了眼睛,好像被我老師點了穴位,好久沒有說話。徐伯伯一家就搬走了,我母親說,是大半夜搬的家,一點兒動靜也沒有。我就笑,母親問我笑什么,我就說挺好的,不用擔心隔壁再吵架,弄得您睡不著。母親生氣,說,平常這么對徐伯伯兩口子好,怎么就不打招呼走了呢。他還欠我十塊錢沒有還呢,當時求爺爺告奶奶地跟我借。我說,您就心眼軟,誰都找您借錢。母親嘆口氣,誰讓你父親能賺呢。事情也湊巧,我大學(xué)快畢業(yè)那年,徐伯伯的兒子費了很大勁也考進南開大學(xué)。我那天在食堂看見他,他看見我就躲,被我按住。我問他,你們?yōu)槭裁窗峒遥克f,還不是因為你帶著老師來我家,我父親知道這些東西的價值就跑了。我納悶,跑什么呢?他羞澀地回答,我父親不想讓鄰居們知道他這些寶貝的價值。我哼哼著,還怕?lián)屃藛??他憨厚地笑了,我父親就是一個土財主,有錢都不想存銀行的人。我有興趣地問,徐伯伯的那些東西最后怎么了?他悄悄對我說了一句,沒有真的,包括你老師說的,到現(xiàn)在我父親還不承認呢。我畢業(yè)后,把我那輛自行車給了徐伯伯的兒子,說是鳳凰的,特別好騎,千萬別丟了呀。
我家樓底下住著一個瓷老頭兒,大家都這么喊。我問母親為什么這么喊人家,母親說,都這么喊,不知道怎么就叫瓷老頭了。我好奇就問他,瓷老頭虎著臉說,你小孩子問這個干什么?我就賠笑,說,我就想知道。瓷老頭甕聲甕氣地說,他們那不是好話,不就是說我是瓷公雞,摳門兒嗎。我回家跟母親說,母親笑了,說,真對,這個瓷老頭就是摳門兒,我就沒見他花過錢。每次他吃餃子都是到咱家要醋,后來還要蒜,要我剝好的蒜。瓷老頭是收大糞的,大家都不愿意理他,覺得他臭烘烘的。瓷老頭不論是春夏秋冬,手里總握著蒲扇,穿雙趿拉鞋。別人不搭理他,我總愛跟他玩兒。我每次去的時候,母親都讓我給他捎香皂,讓我不許說別的,他洗澡都舍不得用香皂。我每次給瓷老頭香皂,他都放在鼻子那吸,一吸就是許久,好像要把那香氣吞下去。瓷老頭沒兒沒女,他對我說,沒有女人嫁給他,都嫌棄他是拾大糞的。其實臭的東西都是人屁股里出來的,怎么人就嫌棄它呢。你要是嫌棄它,有本事你就別讓它從你屁股里出來。說完他就哈哈笑,我也跟著樂。他有次從外邊拾回來一個黑匣子,后來非要給我。我想打開,但怎么也打不開。瓷老頭說,黑匣子有鎖,咱沒有鑰匙。我拿回家,母親跟我瞪眼讓我不要收他東西,說這是給他香皂想報答我呢。我送回去,瓷老頭說,你要是給我,你就別上我家來了。我給淺淺和榮榮看,她們都說是炸彈,讓我千萬不要動,萬一要是炸了呢。我拿給徐伯伯看,徐伯伯擺弄半天也打不開,對我說,這里一定有寶貝,你給我吧。我不給,徐伯伯嚇唬我,弄不好真是炸彈,你看這黑匣子是鐵殼的,一定是日本鬼子留下的。這個黑匣子成了我的心病,想把它扔掉又有些難舍,畢竟它伴隨了我好幾年。黑匣子的神秘讓我想盡辦法要打開,看看究竟是什么。那次,我抱著它找瓷老頭,說你給我打開,我給你十塊香皂。瓷老頭費了很大勁就是打不開,因為找不到縫隙。瓷老頭對我說,我給它扔到糞池里邊,什么東西都能消化沒有了。我不同意,瓷老頭對我說,如果里邊有袁大頭多好,我就不拾大糞了。我問他什么叫袁大頭,瓷老頭從一個抽屜里給我拿出來一枚,我看著很驚奇,問,你怎么會有呢?瓷老頭說,是我上輩傳給我的,說我腦子笨,萬一要是活不下去就去典當賣嘍,夠我吃一年的。我問,你去過典當嗎?瓷老頭紅了眼睛,我就是多過不去也不能去典當賣嘍,這是我上輩給我的,我看見了就能想起他們。我冒出一句,你要是死了呢?瓷老頭說,我就帶進棺材里。我又問,你沒兒沒女,誰燒你呢。瓷老頭看了看我,拉著我的手說,你,就你燒我,給燒干凈點兒。
我上大學(xué)三年級的時候,瓷老頭絆了一跤摔進了糞池。我真的燒了他,還把他舍不得花的袁大頭也放在他口袋里。我看著他的遺體順進了那個火洞,就覺得他始終在向我招手告別。就在那天晚上,我在家里竟然打開了那個黑匣子,母親帶著居委會的人去夜巡了,只有我一個人。怎么打開的,我突然看見一個縫隙,像是瓷老頭瞇縫的那只眼睛。我找了一個燒紅的火筷子捅了進去,就在捅的時候使勁兒地喊著瓷老頭的名字。我終于撬開了,里邊放著一張地圖,我看出來是日本人出版的地圖。我在燈下仔細看著,看出來是民國初年的。每一條街都很清晰地記載著地名,重要的店鋪和銀行,還有吃飯的地方。密密麻麻的,像是一群黑螞蟻在上面爬著。上面標著東風(fēng)里這片還是水洼,叫蘆葦蕩。我把地圖重新放到黑匣子里邊,然后蹲在那默默無語。我好像看見瓷老頭在那笑,笑得鼻涕都流出來了。母親回來我沒有說,就是把黑匣子照樣放到床鋪底下。母親警覺地嗅出來有燒焦的味道,一直問我干什么了。我跟母親很少說瞎話,就把黑匣子從床鋪底下拿出來給她看,她看了半天對我說了一句,要把這個送到派出所。我驚了,說,送派出所干什么?母親說,是日本鬼子留下的東西,這就是侵略的證據(jù)。我說,這是地圖。母親不高興地說,是不是日本鬼子畫的。我怕母親就這么毀了這個地圖,忙說,我還是給博物館吧,讓世人看看也好。母親沒有說話,我果真給了博物館,博物館的陳館長對我說,這個地圖很有參考價值。完了給我一張捐獻證書,還有五百塊錢。十幾年后,我在一次專家會議上居然看見了這幅地圖,說是作為一座城市建筑設(shè)計的規(guī)劃參考。我走近了這幅地圖,突然看見了瓷老頭在里邊安詳?shù)亻]著眼睛,我感到有些恐怖,趕快離開了。
我小時候總盼著父親回來,他經(jīng)常能給我?guī)Щ睾贸缘???筛赣H很少回來,一般都是在春節(jié)時候才回來。我大姐和二姐出門子,父親都沒有回來。父親特別喜歡我,每次回來都教我下象棋,他下得特別好。后來聽母親說,父親得過油田的象棋冠軍,后來又代表油田拿過一次全市的亞軍。父親得全市亞軍的時候,油田獎勵給我父親一箱子雞蛋。那時候能有一箱子雞蛋是個大新聞,我母親給鄰居們都送,記得給瓷老頭最多,三個雞蛋。那天,吝嗇的瓷老頭把三個雞蛋竟然都炒了,還燙熱一壺酒,喝醉了在樓下亂唱戲,弄得鄰居們很煩。其實,父親有兩個愛好,一個是下象棋,一個是拉二胡。他的二胡也拉得很地道,一把籠嘴的紫檀木。他拉二胡就跟信教一樣,雙手洗凈,起碼得用肥皂搓上三遍,然后膝蓋處鋪一塊白布,那白布絕對白,一天一洗。拉二胡時得面對窗戶,等一輪明月掛在夜空才靜心斂性拽起弓子,身隨弓動,滿屋子都隨他而動情動魄。拉完二胡他還得洗手,然后把二胡弓子抹上松香,放在柜頂上。我母親覺得他拉二胡太吵鄰居,每次拉就跟他鬧。后來,父親就忍痛不拉了,就開始教我學(xué)象棋,他說,你母親傷害了我的二胡,二胡就是我的命。二胡如在海上流浪的我,但皮包著骨,挺直一根脊梁??嚲o兩條青筋,堅持生命中最本質(zhì)的成分,融縱橫情感,合天籟之音。我聽不懂父親這些話,等我到了大學(xué)才慢慢品出其中的滋味兒。我下象棋成了癮就到處跟鄰居們下,榮榮的父親下得最好,被我打敗。后來我揣著象棋在院里溜達,可愿與我下棋的人越來越少,大人們都好面子,最后能與我下棋的就剩下榮榮的父親。榮榮對我懇求著,你就輸給我父親幾盤,你怎么就一點兒面子都不給呢。我后來就輸,榮榮的父親不干了對我說,你可以贏我,但你不能不給我尊嚴。母親對我說,你的腦子富余嗎,你有本事就去學(xué)文化。她經(jīng)常夜巡,就把我鎖在家里。我就自己跟自己下,下得殺性四起。后來父親有時回來,我跟他下,他很快就把我贏了,然后對我說,你怎么就一點兒進步也沒有呢。從那次起我就不再下象棋了,我知道自己怎么下都下不過父親,我費那個勁干什么。
在我上小學(xué)四年級的時候,老樓就搬走一些人,我也有了新玩伴兒,住在我家樓上。這家姓督,一個很奇怪的姓。督和平是哥哥,督小瓶是妹妹。他們是湖南常德來的,督家的大男人主義很重,在家里都是男人說話算話,女人就是陪襯的。母親很看不慣,讓我不要跟這家來往,說,這就是封建家庭,你們男人有什么了不起的。督和平常欺負他妹妹小瓶,所以每次我們在大院里玩兒,小瓶總是像小尾巴一樣跟著我們。院內(nèi)有個大水坑,坑旁有間平房,房內(nèi)堆的全是紙屑,這是我們最愛的地方。紙屑很軟,爬上去就會陷下去被紙埋住,我們摸爬滾打,玩得很開心。水坑的另一邊是被鐵絲網(wǎng)隔開的軍分區(qū)大院,那幫軍崽子們常找茬兒向我們?nèi)邮?,我們也用石子還擊。還好有鐵絲網(wǎng),否則我們肯定不是那一幫軍崽子的對手。就這樣在一次對戰(zhàn)中,我不幸被石頭開了瓢,鮮血順著臉頰淌了下來,軍崽子們都跑了,我被送到醫(yī)務(wù)室處理包扎。平靜了幾天 ,又開始對戰(zhàn),這時我得到了強援,就是督和平。他高大強壯,這身材如他父親一樣。再跟軍崽子們對峙的時候,督和平朝那一站就是一面墻,然后踢了踢腿,晃悠了一下肩膀子,拾起一塊磚頭扔出來就是好遠。軍崽子們就朝后頭退,督和平哈哈笑著,很像是張飛喝斷當陽橋。我那時開始崇拜督和平,知道他在常德的時候就練一種武術(shù)叫太空拳,融會貫通了傳統(tǒng)形意、八卦、通背、劈掛、少林羅漢拳,并結(jié)合了摔跤、拳擊和散打等技術(shù),采用太極練功方法,外練筋骨,內(nèi)養(yǎng)精氣。我就跟著督和平學(xué),每次學(xué)的時候,鐵絲網(wǎng)那邊的軍崽子們就在那兒觀看,聚精會神。后來,那幫軍崽子們再也不敢露面了。我們也散了,督和平去北京了,據(jù)說是北京的體育學(xué)校。后來,我在電視里看見了他,扮演一個湘西的土匪,很像。我在南開大學(xué)上學(xué)的時候,小瓶找過我,我一直在跟她說督和平,她好像不怎么說,就說跟她父母鬧翻了。我問她找我干什么,她說會唱常德絲弦,很好聽的。
我們在南開大學(xué)那片湖畔坐著,她輕輕給我唱,果然很婉轉(zhuǎn)?!案呱礁邘X逗風(fēng)涼,冷水泡茶慢慢嘗,太陽出來曬山坡,你給我挑的桑木扁擔軟又長?!蔽覇栃∑浚悴皇莵沓5陆z弦的吧?小瓶對我說,父親和母親離婚了,父親搬走了,家里只剩下我和母親兩個人。我就是覺得孤單,沒一個人能說話的,這時候就想起了你。說著她就開始流淚,我在旁邊不知道怎么勸。小瓶說,父親有了另外一個女人,那個女人還總給我錢。母親開始不知道,后來知道了就打我。我不明白,我的親生母親怎么能下得去手。小瓶說的時候始終狠狠攥著我的手,把我手攥成了雞爪子。那天晚上,我?guī)е∑咳チ四祥_大學(xué)后街,小瓶看見了一家米線館開始手舞足蹈,說好長時間沒有吃米線了,在常德那是天天吃。我們進去以后,小瓶要了很多的辣子放到米線碗里,吃得狼吞虎咽。走的時候,我以為小瓶會跟我說些什么,結(jié)果她就走了,消失在五光十色的街道盡頭。兩天后我回家,母親問我,是不是小瓶找你去了?我聽罷覺得很詫然,母親好像是千里眼,對我的事情總是看得一清二楚。我說是啊,母親盯著我,你小子打小時候就招蜂引蝶的,女孩子都喜歡你,弄得你小子跟賈寶玉似的。我警告你小子,少給我惹禍懂嗎,哪個女孩子要是懷了孕,你他媽的就給我滾蛋,我丟不起這個人。我怎么解釋母親也不信,說我不可能這么規(guī)矩,你就跟你父親一個種兒,見了漂亮女人就走不動道,手都不老實。我很吃驚,說,你說我就說我,扯我父親干什么。母親不理我,我在那說好話,母親就哭了。我很少見過母親哭,哭得那個傷心。我不再問了,知道父親準是在鉆油的時候想入非非了。
東風(fēng)里大院子臨邊就是東風(fēng)里小學(xué),我上二年級時老師就讓我當班長。不知道老師怎么想的,或許是我大姐和二姐都當過班長的緣故,或許老師覺得我辦事認真有擔當?shù)木壒?,反正被老師指定當班長,我也沒讓老師失望,學(xué)習(xí)成績在班上數(shù)一數(shù)二,同學(xué)之間的關(guān)系混得也不錯,在以后的選舉中也常是滿票,也就坐穩(wěn)位置。徐伯伯的兒子徐小虎跟我一個班,他個子最矮,就坐在第一排,后面有個壞孩子常欺負他,彈他的后腦勺。我就替徐小虎撐腰,急了我就拽著那個壞孩子上東風(fēng)里的大院,說你要是再欺負徐小虎,我就把你扔到糞池里。壞小子就笑,問我,你見過糞池子嗎,就這么嚇唬我?我把他帶到了瓷老頭的糞池子,我看他有些愕然地看著我。我拿起那個大糞叉子說,信不信我現(xiàn)在就把你扔下去。壞小子梗著脖子說,我不信,你小子沒有那膽兒。我推搡著他朝糞池子走,他一扭頭跑了,罵我是一個臭大糞。這時,瓷老頭跑過來沖我喊著,你要瘋啊,你把他推進去就連骨頭都化里邊了。他走近我睜大眼睛,對我說,我看見你有殺氣,你這樣會毀了自己。我有些后怕,記住了瓷老頭這句提醒??晌以谟彤?shù)匾粋€建筑設(shè)計師爭辯的時候,我在嘶吼,那個建筑設(shè)計師惶恐地對我說,你是要殺了我嗎?我陡地想起瓷老頭那句話,癱在那半晌沒有緩過神。
上四年級的時候,我和淺淺被體育老師看上進了學(xué)校羽毛球隊。淺淺比我小一年級。我在體育場看見淺淺穿著體育服,白嫩嫩的皮膚,靈活的身段,覺得淺淺真是我喜歡的女孩子。打了一年就參加全市比賽,我和淺淺拿了混雙冠軍。淺淺那天對我說,你還記得咱小時候過家家,你可是我丈夫。我問她,什么意思?淺淺說,你和我都長大了,你還認賬嗎?我說,大個屁,你現(xiàn)在胸脯都沒有我大姐有肉蛋蛋。淺淺說,你混蛋。我笑嘻嘻地說,咱倆的獎狀就一個,給我吧,我回家能讓我母親多給我兩塊錢。淺淺說,給你錢干什么?我說,我一塊,你一塊多好啊。淺淺噘著小嘴說,我才不稀罕呢,這破獎狀給我擦屁股都不要,給你吧。說完扭搭扭搭就走了。
在東風(fēng)里大院里,家家都種著許多的蔬菜。夏天最熱的那天早上起來,我提著桶到菜園摘菜,剛出來看見淺淺在院里洗澡。我本能閉上眼晴返回屋里,可心里好奇忍不住又提著桶走出來。在番茄下她可能發(fā)現(xiàn)了我,蹲下來乘機一腿邁出澡盆正想逃離,沒想我又從房里走了出來,她一呆又縮回了腿,重新坐回澡盆。我提著桶走進了菜園去摘菜,不時偷看那澡盆,澡盆雖大也藏不住女孩全身。淺淺本應(yīng)背對著我,也許她想知道我的動靜,所以把胸和臉朝向了我。我低著頭摘著西紅柿,不時地偷瞟那澡盆。時間過得很慢,我倆就這樣僵持著。我心不在焉,摘得很慢,半個多小時過去了,桶里番茄都冒了尖,我腦子才醒過來,問自己這是干嗎呢,還不快走。那年已經(jīng)上四年級,淺淺長大了,在澡盆中泡了半天了。我拖著桶挪著步返回屋里沒敢再出去,看著桶里的青蛋子西紅柿,心煩意亂的,這么多生蛋子西紅柿可怎么吃啊!在走廊里碰見了淺淺,她瞪著我說,你就是一個大壞蛋。我問她怎么壞了,淺淺噘著嘴走了。走了很遠回頭跟我喊著,我不跟你打羽毛球了懂嗎。后來,學(xué)校組織我和她參加另外一個羽毛球比賽,她拒絕了,跟學(xué)校說,她不想理睬我。我那天很難受,母親也看出來了,審我半天我也沒有招。記得晚上我們都不上廁所,用尿盆接尿,我家尿盆是塑料的。轉(zhuǎn)天一看尿流了一地,這才發(fā)現(xiàn)尿盆底部被燙了個眼兒。母親問我,你又得罪誰了?我悶頭不語,我堵到了淺淺,說,你恨我就恨我吧,為什么把我家的尿盆燙一個眼兒?淺淺生氣了,說,我再恨你也不干這缺德的事。后來,還是淺淺告訴我,是我們班那個壞小子來了,他說找徐小虎道歉擺平,沒有想到做了這么一件事。我本想找機會跟這壞小子干一架,還是淺淺勸住了我,說,你們這么打來打去的有完沒完啊。母親后來知道對我笑了,說,我要說你,你八百個不樂意,我看淺淺說你就老實了。
可我還是沒有忍住,在一次課間休息時,我揪住了壞小子的脖領(lǐng)子。很多人喊著要我揍他,只有徐小虎沒有喊,一勁兒小聲叨叨著,你放了他,要不你就關(guān)禁閉了。我沒有聽,主要是壞小子拿話激我,說我就是一個臭大糞,每天愿意在糞池子里聞臭味兒。我扇了他兩個脆崩的嘴巴子,大家一起給我鼓掌。我們班主任姓張,是國文教師,要求很嚴,知道后毫不猶豫地訓(xùn)斥了我們。一開始罰站,我就站在她眼皮底下,壞小子還老實,我就不斷地來回搓著腳。我對壞小子說,你有能耐也跟我一起搓。壞小子也搓,搓得比我還厲害。張老師實在不能忍受我們的挑釁,給我們罰鎖在三樓一個房間。在黑暗的房間里,我和壞小子坐在地上聊天,他說,咱倆為了徐小虎吵架,人家沒有事,咱倆卻成了仇家。我說,你小子捅了我家的尿盆,這就是捅了我的馬蜂窩。壞小子笑了,說,還是徐小虎告訴我那是你家的尿盆,要不然那么多我哪認識。說完,他一直笑,我看見他的眼睛在黑暗里有了亮光。我知道他的母親因為煤氣中毒死了,只有他父親帶著他。父親愛喝酒,每次都喝得醉醺醺的。我拍了拍他的肩頭,覺得壞小子其實不太壞,怪可憐的。我問他,你父親哪有這么多錢買酒???壞小子低著頭說,有時候他去偷酒精喝,他這兩天說看東西都模糊的。我說,我家里有酒,我父親留著回家喝的,我給你兩瓶。壞小子不說話,就在黑暗里靜靜坐著。那天下午有三個女生來看我,淺淺、榮榮和小瓶。那天淺淺還哭了,壞小子對我羨慕地咂著嘴,你真可以,能有三個女生看你,你看誰理我。
張老師沒有原諒我,因為我還在犟著勁兒。冬天到了,教室的爐子按照過去的規(guī)矩是每一個同學(xué)輪流負責(zé)。張老師讓我負責(zé)一個禮拜的,算是對我的繼續(xù)懲罰。我在家從來都不管爐子,都是母親和兩個姐姐管。徐小虎告訴了母親我的事兒,母親居然沒有責(zé)怪我,而是替我去教室點爐子。我每天坐在溫暖的教室,心里就拱酸水。母親替我點了三天的爐子,張老師對我說,不要讓你母親來了,我懲罰你,不是你母親。我站了起來一臉的悔意,給張老師深深鞠了一躬,張老師沒繼續(xù)再說我,但我從她眼神里看得出,她還是覺得我并沒真正悟出自己錯在哪兒。我真的沒有給誰鞠躬過,后來,我在英國快回國的時候,跟那個曾和我吵架的建筑師鞠了一躬,嚇了他一跳。我對他說,跟你吵架是我最大的收獲,讓我從你那知道好多的知識。記得轉(zhuǎn)年的春天,我那年上五年級了。張老師在課上給我們突然講了魯迅的那篇《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她說特別喜歡這篇散文,適合現(xiàn)在春天講,她講完這課就準備回南方的老家了。她講得特別有感情,講那些花,那三味書屋的味道。沒有講完,她說下午再接著講。中午,我回到東風(fēng)里大院,看見院子里的那些野花點綴著雜草,無拘無束地開放著,我就順手摘了不少。下午一上課,我就給張老師恭敬地捧過去。同學(xué)們都給我使勁兒鼓掌,喊著我的名字和張老師。張老師有些意外,看著我的臉漲紅了。她接過來對我親了一下,我覺得我的臉在發(fā)燙。我那天成了東風(fēng)里小學(xué)的突發(fā)事件,成了全校的新聞人物。放學(xué)回家,淺淺在大院等著我,非要磨著我也為她采一束花。我說,你能跟張老師比嗎,靠邊去。淺淺哭著走了,我那天覺得這話也挺傷人的,后來我怎么哄她,淺淺都不給我笑臉。我說,娶你的,我答應(yīng)了算數(shù)。那天淺淺笑了,我發(fā)現(xiàn)淺淺笑的時候很好看,綻開的笑靨滿面都是花。
東風(fēng)里那幢老樓在1988年的秋天被拆了,老鄰居分手的最后一天吃了一次團圓飯。我母親把屋子里所有的床都拆了,頓時顯得豁亮寬敞。各家都帶來了兩個菜,有酸蘿卜片、麻醬茄子、油鹽豆腐、黃燜牛肉、雞蛋煎餅、蔬菜沙拉子、香干拌芹菜、炸豬排……南菜北肉,中西大菜,有辣有咸,有酸有甜。大家吃著聊著喝著鬧著哭著唱著拉著,天昏地暗,云山霧罩。那天一向邋邋遢遢的瓷老頭穿得特別特別整齊干凈,我母親讓他洗澡給了他半塊香皂全都用了,身上香噴噴的。徐伯伯跟他兒子徐小虎知道后特意趕來,給我們每一個人送了一個小罐兒,都說是清朝的。送給我的那個上面刻著一尊菩薩,我不懂,徐伯伯叮囑我,這是觀音,給你小子祝福的。他送給督和平一個黑臉的,后來我知道是鐘馗。他告訴督和平以后要學(xué)會打鬼,你長得像鐘馗。我父親回來了,我注意到母親不怎么搭理他。父親那天晚上拉二胡,我很少見到他拉。有一次他拉,母親說你瞎拉什么呀,你一拉所有人都能聽見,人家煩不煩哪。那天,父親拉的是《良宵》,母親沒有制止他就坐在他身邊。好端端的喜慶曲子讓父親搗鼓得如生離死別,大家的心里空落落的。小瓶露了一面就走了,據(jù)說馬上就結(jié)婚了。我發(fā)現(xiàn)她見了我沒有什么熱情,好像忘記了她和我在南開大學(xué)那場傾訴。沒有不散的宴席,轉(zhuǎn)天老鄰居們各奔東西。所有的屋都搬空了,每個人心頭也都讓什么給掏空了。淺淺坐在卡車樓子里,朝我使勁兒擺著手,兩顆眸子讓淚水泡得稀里嘩啦。母親對我說了一句,我看這么幾個女孩子都喜歡你,就淺淺對你是真的。那年的春天,我研究生畢業(yè)了,正準備去英國進修。
半個月后,我悄悄又來到生我養(yǎng)我的東風(fēng)里那幢老樓,坐在那聽到推土機轟轟隆隆的聲響,好像是從四面八方朝這里開。我看見有一個遺棄的馬扎就坐在上邊,任憑風(fēng)在臉上吹來拂去。我好像看到自己小時系著紅領(lǐng)巾跑出東風(fēng)里的院子,母親在后邊追著囑咐我,過馬路時一定要躲開汽車。想著母親,我覺得她會很孤獨,老鄰居們都搬走了,東風(fēng)里沒了,父親也離得遠遠的,姐姐們很少回來。母親有什么話跟誰傾訴啊。天慢慢黑下來,好像哪的老樓被推土機撞倒了,轟然一聲響。我看見一只小狗輕輕走來,渴望地在我面前蹲下。我抱起它,這是徐伯伯從小養(yǎng)大的,走時就把它丟棄了。我抱著它走出東風(fēng)里老樓的那片廢墟,用手細心撫摸著它有些發(fā)臟的毛。我看見挖土機在敲打一間房子的墻壁,不費力墻就軟下來。我走過來,示意司機先停下。我走到軟下來的塌墻前面,拾起一塊磚,很輕,使勁兒掰了掰就碎了。我感嘆就是這樣簡陋的東風(fēng)里老樓養(yǎng)育了上百人,包括我自己。
轉(zhuǎn)年,我要去英國進修了。我悄悄去了淺淺的家,那天是黃昏,我等了兩個多小時,終于等到她回來,旁邊還有一個穿西裝的小伙子。她和小伙子歡笑著走過來。她變得活潑開朗,那笑聲從老遠就能聽到。她穿著一身淺黃色的運動衣,英姿勃勃。她從我身邊輕松掠過,她竟然沒看出我,臉上洋溢著青春的光彩。我盯著淺淺挺拔的背影,知道我倆不可能生活在一起。這幾年有不少女孩子追過我,我都拒絕了。因為我和淺淺發(fā)過毒誓,地點就在東風(fēng)里老樓那院子。我和她舉手宣誓,這一輩子誰也離不開誰,誰離開誰就會遭報應(yīng)。我知道現(xiàn)在社會上,沒有人對發(fā)誓負責(zé),說過的話做過的事就跟放屁一樣,有個響動就馬上煙消云散??晌也恍?,我說過的總要兌現(xiàn)。
一晃,五十歲那年,也就是2013年,我成為建筑設(shè)計院的副院長。父親在那年因為抑郁癥爆發(fā),跑到他曾經(jīng)工作的海上油田跳海自殺了。母親很鎮(zhèn)定,她對我說,這是遲早的事情。她一再告訴我,不是她逼的,都是他自找的。我把母親的房子換到了我家的上面,好照顧她老人家。這一片房子是我設(shè)計的,很有現(xiàn)代感,有錢人和有文化的都爭著搶著搬到這里。因為地處城市東頭,都習(xí)慣稱為東頭。
那年,我已經(jīng)離了兩次婚,但沒有一個妻子給我留下孩子。這是母親最大的心病,說你打小這么招惹女人,結(jié)果到現(xiàn)在成了孤家寡人。在北京有次在香山飯店開研討會,我邂逅了已經(jīng)是大堂經(jīng)理的榮榮。她說,早就知道你要來,就是不愿意見你。我笑了笑,說,你還是那樣子。榮榮拽著跟我合影,好像要給周圍的人看。我后來打電話走了,很清楚地聽見榮榮跟別人介紹我是她前男友。
夏天,我到東頭的副食商場買菜時見到了淺淺。我和她都認出了對方,她豐碩了一些,頭發(fā)染成了紅色,像是一只公雞。淺淺站在我面前,急切地問,我一直想找你,但就是找不到你。我笑笑,說,這不就找到了嗎?淺淺開心地樂起來,滿眼的風(fēng)情,說,你現(xiàn)在可太有男人氣了,下嘴唇厚厚的,下巴頦挺起來還很性感。我兩年前在電視里見過你,你就這么一閃,我知道你現(xiàn)在混得很好了。我聽了淺淺的話覺得不怎么舒服,但還是溫厚地問她,怎么跑到東頭的副食商場來了?我聽說你不是去了澳大利亞墨爾本了嗎?淺淺愣了,問我,你怎么知道的?我說,我也打聽你呀。淺淺說,我回來教書啊,就住東頭啊。我興奮地問,太巧了,你住幾區(qū)呀?淺淺說,我住9區(qū)。我驚訝了,說,我也住9區(qū)。淺淺說,你住幾號?我說,10號樓。淺淺一拍腦門兒,說,我住12號,咱倆緊挨著呀。淺淺不容分說挽著我,非要讓我上她家去。
我去了她家,一個豪華的小巢。桌上擺著和一個穿西裝系領(lǐng)帶的小伙子合影。我指指說這是你丈夫???淺淺說,對,他現(xiàn)在在美國休斯敦呢。我問,結(jié)婚幾年啦?淺淺搖搖頭,沒意思,好幾年了。我問,生閨女還是生小子?淺淺突然變了臉色,說,我生了一個男孩,很可愛。離婚的時候,法院判給他了。你說我,我就想有一個孩子在身邊,就像你母親一樣,你不就一直守著你母親嗎?說到這,她突然問我,你結(jié)婚了嗎?我搪塞著,咱倆是不是去吃點兒什么,我肚子餓了。淺淺固執(zhí)地問,你要回答我呀,結(jié)婚了嗎?我搖搖頭。淺淺急了,為什么呢?我回答,離了兩個了,你說我還怎么再結(jié)婚呢。淺淺目光揪住了我,問,你心里等我,對嗎?說著,她剎那間撲在我懷里,我推了推沒推動。淺淺說,男人的心是大峽谷,女人的心只是一個峰巔,一個很小的點。我把淺淺從身上卸下來抱歉地說,你的話太深了,我還聽不懂。淺淺苦楚地一笑,說,你懂,抱歉了,我沒能嫁你。其實我一直想嫁給你,就是你不找我。我聽淺淺說抱歉,一直想笑,可又笑不出來,確實我每每回憶起東風(fēng)里的那幢老樓,到最后就剩下淺淺那雙哭紅的眼睛。淺淺見我臉色有些難看,溫馨地過來,說,我知道你父親死了,也知道你學(xué)會了拉二胡。我很驚訝,忙問,你對我的事那么清楚啊。淺淺苦澀地說,我剛才一直在騙你,我為你才搬到這。我就覺得淺淺在說謊話,我沒回答她,我就權(quán)當信了。淺淺就笑,笑得那么開心,笑靨都綻開了。她對我說,你給我拉段二胡吧?拉段《良宵》,我想聽。我說,我不會拉了,我忘了怎么拉了。淺淺不相信地問,怎么會呢?我的心在抖,說,真的,我很久不拉了,很多曲子都忘了。淺淺眨巴著眼睛,你為什么不拉了?我沒說話。淺淺說,你有白頭發(fā)了。
那天晚上,我在家里為淺淺拉了一段《良宵》,還是父親給我留下的那把二胡。母親過來了,也跟著淺淺一起聽。母親見到淺淺也不驚訝,兩個人就是相擁了一會兒,好像總在見面。我多少有些相信淺淺是為我來的這句癔癥的話,冥冥之中就是一種老樓的重疊。我確實很久沒有拉了,拉起來手指頭在不住發(fā)顫?!读枷返囊魳反緲愣钸h,我覺得回到了東風(fēng)里老樓鄰居們分手那次,我好像看見父親在那拉,母親在旁邊用心地聽。我發(fā)現(xiàn)她眼睛驟然熠熠生輝,意識和記憶緩緩地被我的二胡復(fù)蘇了。我關(guān)閉眼睛,開啟耳朵。一弓子一弓子地切割,一弓子一弓子地打磨,都是為了我媽還有東風(fēng)里那幢老樓的鄰居而咀嚼,從心頭到指頭。我把二胡緊緊抱在懷里,也覺得二胡如父親攬進自己的胸前,我像是一個流浪多年的孩子遇見了自己的親人。我的眼淚瞬間撲簌簌滾下來,滋潤著二胡。
有人在敲門,母親忽然說了一句,是不是你父親回來了?
(注:小說參考加拿大華人李淼回憶文章《老樓老事》,特向他表示致意。)
責(zé)任編校 譚廣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