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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年樣式集

        2019-07-08 07:50:24大江健三郎
        作家 2019年1期
        關(guān)鍵詞:阿亮二世

        大江健三郎1935年出生于日本四國地區(qū)一個群山環(huán)抱的小山村,當(dāng)?shù)氐拿耖g傳說和暴動歷史滋養(yǎng)了他的童年生活,而同時期經(jīng)由祖輩接受的儒學(xué)思想,尤其是孟子的民本主義思想,則為這些暴動歷史提供了倫理支撐。在此基礎(chǔ)上,戰(zhàn)后民主主義思想很快便內(nèi)化為大江的道德觀,大學(xué)時代經(jīng)由其導(dǎo)師渡邊一夫教授接受的人文主義思想,則在很大程度上豐富、升華了大江的價值觀和審美取向,使得這一切匯為一股強大的底流,如同充沛的地下河一般,奔流在從《飼養(yǎng)》(1958)、《個人的體驗》(1964)、《同時代的游戲》(1979)及至晚期恢弘的六部曲(2000—2013)的幾乎所有作品之中,而大江則借助這些作品,始終立足于邊緣,面對中心文化、面對強勢者不斷發(fā)出吶喊,發(fā)起挑戰(zhàn)。

        《晚年樣式集》是大江健三郎先生最新一部長篇小說,估計也是他在作家生涯中寫的最后一部長篇小說。這位老作家借助但丁和魯迅的話語表現(xiàn)其在當(dāng)下感受到的絕望——日本的未來之門將被關(guān)閉,卻又在這絕望之中苦苦掙扎,為文本中的智障兒阿亮,更是為日本、亞洲乃至全世界的孩子們不懈地尋找著希望:“我已無法重新活上一遍。/可是/咱們卻能重新活上一遍”……

        限于雜志篇幅,無法完整刊載全部譯文,只能在此摘譯部分章節(jié),好在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將于2019年3月出版全譯本,屆時敬請列位看官垂讀。

        許金龍

        作為開場白

        “我將繼續(xù)寫下去的這篇文章倘若成書,希望使用包括那些筆記在內(nèi)的統(tǒng)一題名。”在與白血病搏斗的同時從事宏大工作(并不限于執(zhí)筆活動)后亡故的友人的論文集出版了,此前每往病床前探視,友人都會對我說起他預(yù)定寫作的這本書的構(gòu)想及其整體風(fēng)格。我告訴他:“如果你準備死后出版這本書的話,與你同年出生的自己比你更久地活下去的前景也只占到五成,因此我想用詼諧模仿你書名的標題來從事最后的工作?!彼‖F(xiàn)出黯然且略顯淘氣的微笑如此回敬道:

        “不,希望你的工作盡早結(jié)束,咱書的終章打算以你晚年的工作為主題?!?/p>

        以預(yù)先告知的題名匯總的友人最后那本書,在紐約一家質(zhì)樸的出版社出版時,我正寫著長篇小說。原本也一直寫了下來,卻在“3·11后”對其失去了興趣。而且,我無法再以沿用至今的方法繼續(xù)讀書。倒也并非不讀這個那個的,只是無法像以往那樣全神貫注。剛剛開始閱讀便心不在焉。那么,我又是如何度過富余出來的時間的呢?

        即便在東京,這場大地震的搖晃也是相當(dāng)劇烈,我在慢騰騰地拾掇因此而傾倒的書庫里的書籍時,發(fā)現(xiàn)一冊筆記本,這是數(shù)年前將堆積在店頭鋪面上的筆記本歸攏后一并買下的“丸善帆布皮筆記本”中存留下來的,便將其放在膝頭,在這確實深感無所事事的空閑里,開始寫決心去寫的事宜。友人的遺著是《論晚期風(fēng)格》(1),即“關(guān)于晚年的樣式”,而我則是“生活于晚年樣式之中”并在那種狀態(tài)下寫作文章,因而是“In Late Style”,而且并非從容地確定方針,大概會寫成在諸多風(fēng)格中往復(fù)來回的那種文章吧。于是,作為“晚年樣式集”,我決定在這幾個漢字旁標注上片假名。

        與此同時,我還想到要完成妹妹托付的事情,常年以來總是麻煩她為我辦事。也已步入老境的妹妹一直住在四國的森林中(她會像口頭禪似的糾正道:請說成住在森林的邊緣),她告訴我:自己跟身后的兩個人物一直被你用片面的寫作方法寫入小說之中,大家對此心懷不滿,組成了名為“三個女人”的小團體,正在相互傳閱各自寫下的、針對你小說的反駁意見。此前只是在寫自己的反駁意見,同時為各自擁有兩位可靠的閱讀者而感到滿意。不過,也是因為你再次說出“最后的小說”(好像以前也聽過多次,這次卻是在你七十過半、此話也許會“設(shè)法成真”的時候)之事,至少在你完成這部作品以前,想要讓你讀讀我們寫下的東西。因此,大家決定要把這些東西送給你。怎么樣?

        妹妹是一旦想到哪種想法就一定要盡快付諸實施的性格,因而裝有那些草稿的紙袋便送到了我這里。我略微翻閱一下送來的稿紙,覺得從現(xiàn)今的出版行情來看,妹妹和她的伙伴們即便完成這些稿件也是無法成書的。不過,當(dāng)我將寫作之中的帆布筆記作為一個章節(jié)匯攏起來之際,倘若從紙袋里選出一定分量充入其中又當(dāng)如何?毫無疑問,我這個人物同是這兩者的主題。因此,假如我自己的文章仍為“晚年樣式集”,同時結(jié)合三人(如果預(yù)先說出來的話,這三人便是妹妹、妻子和女兒)的文章并冠以“三個女人引發(fā)的其他故事”之標題,再將這所有文章裝訂成一冊,先復(fù)印成幾本書送給妹妹她們的話,其后若能出版,這自然再好不過,即便那一切沒有發(fā)生,由于這些復(fù)印資料留存于我的手邊,她的心情也會愉快起來吧。

        這就是我所制作的私家版雜志《〈晚年樣式集〉+a》。假如我在制作過程中不得已而被迫中斷作業(yè)的話,未及編輯的存稿(大概還會加上她們在閱讀雜志的同時新送來的草稿吧)肯定會由“三個女人”作善后處理。

        在持續(xù)的余震之中

        1

        最初的一節(jié),是在“3·11后”肇始的狀態(tài)下,即便在我們家,我的工作室兼寢室和書庫也遭到了破壞,自己和大兒子為在這其中整理出睡覺場所而干著體力活兒,最終感到困倦,便在那書山上睡了午覺,于短暫且痛苦的睡眠將醒未醒之際做的夢,被我記載于飄落在地板的一些紙片上,將身旁的陶制鎮(zhèn)紙壓在紙片上后,就那樣又沉入了睡眠,如此一來,還是說這是長年以來的小說家生活癖性較為妥當(dāng)吧。

        把阿亮藏匿在哪里呢?我被逼得走投無路。

        就藏在四國森林中“大丑女”(2)的洞穴里吧,既能遮斷放射性物質(zhì),從巖層涌出的水也還沒遭到污染吧!前往避難的是七十六歲的我和四十八歲的阿亮,老者那瘦削脊背上背負著的阿亮,用白色棉布的三角形嬰兒服包裹著中年人肥胖且平靜而憂愁的面龐。如何蒙騙,才能闖過已被身穿防護服的自衛(wèi)隊員封鎖了的道路呢?

        溫?zé)岬臍庀⒃诙呴_始低聲說道:

        “放心吧,放心吧,因為阿貴會來救我們的呀!”

        “3·11后”,已經(jīng)過去百日,卻由于某個機緣,我察覺到自己就連在那些日子里所做事情的原委都回想不起來,甚至疑神疑鬼地擔(dān)心老年性疾患侵染到了腦部。

        放置在床邊、隨即取到手里的日記,是我一直使用的那種外觀相同的仿皮簡版日記本,打開這日記本,才發(fā)現(xiàn)自己干了非同小可的事情。在這六年間,牽扯到?jīng)_繩慶良間諸島因日軍強制而致六百多名島民集體自殺的記述,以四十一年前出版的巖波新書為對象進行了審判。那兩座島嶼的守備隊長(一人為本人,另一人則是遺屬)以名譽毀損提起訴訟,而最高法院則宣判我們被告方全面勝訴。

        然而,包括這一切在內(nèi),從“3·11”當(dāng)天深夜開始,我晝夜坐在電視機前連續(xù)觀看東日本大地震和海嘯以及核電站大事故的各種畫面,日常生活中單獨的這個那個卻不會浮現(xiàn)在頭腦里。只是自己的身體存留著那幾天從事體力勞動的痕跡,腰痛和肌肉酸痛不時突然襲來……

        這一天也是如此,直至深夜仍在觀看追蹤報道因福島核電站擴散的放射性物質(zhì)而造成的污染實況的電視特輯。結(jié)束以后,我想起書庫地板上滾出一瓶連接著往昔記憶的白蘭地,便往酒杯里注入三分之一,然后折返回一樓的客廳,坐在切換成錄像重放的電視機前。再次去往二樓途中,我停步于樓梯中段用于轉(zhuǎn)彎的小平臺處,像孩童時期借助譯文記住的魯迅短篇小說中那樣,“發(fā)出嗚嗚的聲音哭了起來”。

        為什么那個場所會是樓梯中段的小平臺呢?為了讓你理解這個問題,我必須說明先前提及的體力活兒的內(nèi)容。體力勞動的結(jié)果,是我家的家庭成員夜間的位置關(guān)系發(fā)生了變化。簡單說來,就是妻子在樓下的寢室,阿亮則睡在二樓書庫臨時安設(shè)的床上,如果不想讓這兩者聽到自己的哭聲,則唯有樓梯中段用于轉(zhuǎn)彎的小平臺才是合適處所。

        “3·11后”,我在二樓書庫一隅加上此前也放置在那里用以假寐的床鋪,搬進為阿亮準備的行軍床,便與兒子同室而眠了。若說起為何在書庫的一角,那是因為大地震當(dāng)天,我的工作室兼寢室的、高達東側(cè)天井的好幾列書架全部倒塌,就連從中開拓通道都絕非易事。那里不斷堆積著舊稿呀、裁剪下來的雜志和報紙以及來信類資料。這些資料完整坍塌下來,若是委托第三者進行整理,情況將更加糟糕。以這些資料為基礎(chǔ),我評估了自己高度晚年期能否獨自工作,僅僅再行整理這些材料,高度晚年期的一切就將化為烏有。于是我決定,直至恢復(fù)氣力將這種混沌狀態(tài)整理得井井有條之前,最重要的是不讓自己進入其中。

        三年前,在那間工作室兼寢室的隔壁,我修建了阿亮的音樂室。為了這項改建,我的領(lǐng)域受到了影響,這也與目前這種無從下手的混亂局面不無關(guān)系??傊?,那間音樂室在加固了地板的基礎(chǔ)上,改建為可存放所有CD儲架的結(jié)構(gòu)。除此以外,還藏有他從少年時代以來寫下的樂譜之類資料。我的藏書則因為每隔數(shù)年就會反復(fù)篩選,眼下這才得以整理出我和兒子的起居之地。

        不過,阿亮對于他一生中視為自己物品的一切都不肯撒手,譬如CD、慢速唱片、錄音磁帶,還有樂譜、總譜、音樂會節(jié)目單等等。于是,音樂室里的音響裝置區(qū)域并無大礙,收藏品之混亂卻是非同尋常。面對這一切,地震當(dāng)天,阿亮本人隨即進入其中,想要著手無法借助他人之手的整理工作。然而,接連不斷的余震卻在威脅著他。

        且說剛才將你們撇下不管的、老人佇立于樓梯中段小平臺的那個場景,那么現(xiàn)在就回到那個場景去吧。我看到樓下起居室深處的妻子寢室漏出她在讀書的燈光,倘若經(jīng)由樓梯上樓去,我知道在書庫入口旁安置的床鋪上(那是在走廊對面、離廁所最近的地方),兒子正豎起聽覺格外敏銳的耳朵窺探著父親的動靜。于是,我藏身于這兩者的中間點,發(fā)出無力和混濁的聲音啼哭起來。

        在這里,我還想揭示一下——關(guān)于父親的哭泣,阿亮準確模擬出我曾說過的、來自于魯迅短篇小說的擬聲詞。兒子雖然患有智障,對聲色卻非常敏感,聽到特殊音響或聲色時(不記得是什么時候的事了,說到他父親并非那么頻繁的哭泣,我覺得那是他母親一如魯迅短篇小說的譯文那樣予以擬聲化并加以說明的),是不會忘記那音響或聲色的。

        2

        對于“3·11后”第三天從巴黎發(fā)來的、要求通過傳真進行長篇采訪的申請,我用傳真作了答復(fù)。到了十七日那天,我則在探討另一份傳真,對方希望將登載于法國《世界報》的采訪內(nèi)容歸納過后譯為英語并刊發(fā)于《紐約客》。

        我知道,日常生活中,在此期間,由于從福島核電站泄漏出放射性銫的報道引發(fā)了飲用水恐慌,我也為了家人而騎自行車趕到超市排隊。我在日記中還記述到,前面曾提及遺著之事的那位友人的、居于紐約的未亡人因這場地震發(fā)來傳真予以慰問,隨后又直接打來電話。而且,“3·11”之前制訂的計劃被陸續(xù)取消,除了整日里坐在電視機前的印象之外再無其他記憶的佐證也浮現(xiàn)而出。其中之一,便是為NHK電視特輯而預(yù)定好的日程安排的文字被用鉛筆勾銷。那是從年初就開始準備的計劃——在復(fù)原了的第五福龍丸上,與比基尼環(huán)礁氫彈試驗中遭受放射性輻射的幸存者進行對話。十九歲那年春天,我剛剛考入東京大學(xué)、第一次前往教室那天,站立在聚于校門旁的學(xué)生中間,聽著號召大家參加這個事件的報告會的呼吁。

        被一度取消的對話及其攝制在十天后實現(xiàn)了。至于延期的緣故,為這個電視特輯進行采訪的團隊,說是在“3·11后”隨即緊急去了福島。這個團隊在當(dāng)?shù)刂谱鞯奶剌嫻?jié)目,正是那天深夜我觀看的電視畫面,讓我隨之感受到強烈震撼,繼而在樓梯中段用于轉(zhuǎn)彎的小平臺處獨自涕泣。

        當(dāng)時,節(jié)目制片人前往追蹤調(diào)查因福島第一核電站的爆炸事故而飛散到空中的放射性物質(zhì),獨自駕車巡視已向市民發(fā)出避難指示后的夜間實況。他發(fā)現(xiàn)黑黢黢的高高斜坡上有一座暗中亮著燈光的屋子,便扛上攝像機,沿著小徑往坡上而去,同時獨自拍攝這趟行程。在熄滅了燈火的屋檐前現(xiàn)出面孔的是這家主人,當(dāng)被問及“為何留下不走”時,他表示飼養(yǎng)的馬匹就要生產(chǎn),自己無法離家疏散。

        翌日黃昏,結(jié)束了攝制團隊的工作后,節(jié)目制片人再次登上陡坡,聽說馬駒已經(jīng)產(chǎn)了下來。在黑暗的屋內(nèi)緊挨在一起的母馬和馬駒浮現(xiàn)而出且一閃而過,接著,豎長畫面里顯露出飼養(yǎng)馬匹的主人的側(cè)臉,他一面眺望著屋外一面說著話,其對面是看似正在下雨的牧場。由于照明被調(diào)至狹窄區(qū)域內(nèi),這或許只是傍晚時分的昏暗而已。可是,當(dāng)馬匹主人陰郁的聲音說起“無法讓剛出生的馬駒在那片草原上奔跑,因為那里已經(jīng)被放射性雨水給污染了”時,便讓人切實感受到那就是正下個不停的霏霏細雨。

        人們無法讓遭受這些放射性物質(zhì)污染了的地面恢復(fù)到原先狀態(tài)。了解到這一切的那個表情直接震撼著我,我凝視著顯露在并不充足的照明下的馬匹主人那上半身、扛著攝像機的節(jié)目制片人那肩頭。倘若能夠用“我們的”來加以概括的話,那就是我們的同時代人干下了這一切。無法在我們存活期間使其恢復(fù)……由于被這個想法所壓倒,我,發(fā)出了衰弱的哭聲。

        然后我便登上二樓,在堆積著的書籍對面,傳來兒子還清醒著的動靜。我從兒子側(cè)旁穿過,站在自己床鋪旁的讀書燈狹窄映照出的書架前。自從我于五十來歲制訂了讀書生涯臨近結(jié)束時的計劃以來,這里一直是我經(jīng)常更換藏書內(nèi)容的地方。那些藏書基本都是此前讀過多遍的書,也是當(dāng)那個時期來臨之際肯定會再度重新閱讀的書。

        我倒退著改變讀書燈的映照范圍,找出被農(nóng)耕所用的大叉子刺入后背的人影被描繪得烏黑的紅黑色封面的書,然后便回到了床上。那是先前說到的友人表示“確實是嶄新的但丁”,且是他予以好評的英國實力派詩人的譯文,從而在剛剛出版《地獄篇》的階段便送給我的書。

        我翻開留有折痕的頁碼,開始閱讀寫了批注和畫有紅線的部分。在第十首詩中,但丁被對方給叫住,此人生前是與但丁有著具體關(guān)聯(lián)的詩人,在政治領(lǐng)域也是個有實力的人物。他要求但丁講述在自己死后佛羅倫薩這座城市發(fā)生了什么變化。另一個死者則懇請但丁告知與但丁同輩的友人、也是富有才華的詩人(即叫停但丁的那個死者的兒子)的消息。

        其實,關(guān)于這一處,我當(dāng)然無法閱讀意大利文原典,在很長時間內(nèi),曾匯集若干語種的譯本不斷閱讀,在英語、法語以及日語的譯本里,這是很難領(lǐng)會的地方,然而在“3·11后”,卻感到自己不知不覺間好像理解了這里的意思,并且是在電視新聞中持續(xù)觀看轉(zhuǎn)播當(dāng)?shù)氐那榫?、人們的姿容和表情期間,領(lǐng)會了以下這一節(jié)(且是最為恐怖的一節(jié))的?,F(xiàn)在,咱有必要再度與其正面相對……

        In its present state, we have no evidence

        Or knowledge, except if others bring us word:

        Thus you can understand that with no sense

        Left to us, all our knowledge will be dead

        From that Moment when the futures door is shut.

        我決定只把這節(jié)英譯直接傳達到自己頭腦里來的意思譯為日語。也就是說,我并不是在讀詩,而是像阿亮被余震所刺激而厭煩一樣,我因這詩歌的意思而受到了刺激:關(guān)于現(xiàn)在的、那里的狀態(tài),咱們沒有任何物證,亦沒有知識。倘若無人通過語言來告知我們。

        “故此,汝當(dāng)知曉,未來之門剛被關(guān)閉,吾等知識即盡皆淪為死物?!?/p>

        我醒悟到,那個時候,讓自己在樓梯中段小平臺上發(fā)出哀傷哭聲(那是因迄今從不曾體驗過的、新發(fā)現(xiàn)的恐怖而被追逼得走投無路的哭聲)的,是因電視畫面這種“語言”向我宣布的真實——關(guān)于現(xiàn)在的、那里的狀態(tài),沒有任何物證,亦沒有知識。咱們的“未來之門”已被關(guān)閉,而且我們的知識(尤其是我的知識等等,也將不值一提,總之)已盡皆死去……

        我之所以沒有再度發(fā)出混濁的哭聲,是因為我聽到兒子以這里的讀書燈為目標,正光著腳踩踏著書架間圖書的廢墟走過來的聲響。此前,我的一部舊作在某種程度上受到關(guān)注,還被改寫成了廣播劇,阿亮曾從這廣播劇的錄音中引用被其稱為“自己的臺詞”的部分內(nèi)容,此時,阿亮半是夸張地模仿著曾在劇中扮演他的青年演員,站立在父親身旁,開始說起他曾使用過的“自己的臺詞”中的一節(jié)。也就是說,我絕望地意識到剛才的哭聲已被兒子清晰地聽去,就因害羞而佯作熟睡的模樣,兒子則盡管顯露出了中年男子的聲音,卻仍用模仿口吻不停歇地對我說道:

        “放心吧!放心吧!因為是夢,因為正在做夢!所有的一切,完全不可怕!因為是夢!”

        空中怪物降臨

        1

        睜開睡眼后去了趟廁所,往返經(jīng)過阿亮睡覺處時卻不見他的動靜。即便側(cè)耳靜聽,也沒聽到樓下音響裝置的聲音。阿亮基本上不會發(fā)出較大音響,在傾聽古典音樂之際從樂譜中解讀到的音卻是不會漏過一個,用的是能夠毫無遺漏地接受古典音樂全曲的適當(dāng)音量。

        我回到床上,看著放在書庫門口的報紙上用彩色印刷顯示的東日本一帶大海嘯的版面,不過并沒有開始閱讀,而是就那樣坐起上身。深夜里的事清晰留存于記憶中,可是睡醒之后,充滿身心的親愛之情卻沒有原樣恢復(fù),不斷加重的疲憊感卻覆蓋于那一切之上。

        阿亮確曾站在黑暗的床鋪側(cè)旁,開始講述撫慰我的話語,當(dāng)時也確曾引用他屢屢使用的“自己的臺詞”。我也曾再三將其寫入小說中新的場景。

        讓自己回想起昨夜發(fā)生的事情后,唯有濃郁的寂寥情緒難以排解,那是阿亮保持說話時的姿勢卻在黑暗中沉默不語的那短暫期間,自己沉入了睡眠,及至醒悟過來,意識到阿亮早已沒再站在那里時感覺到的濃郁的寂寥情緒。那一定是自己并不久遠的死后的這個空間的印象,是那種模糊不清、高深莫測的情緒……

        這時,樓下傳來報時的聲響,看向床鋪旁那小小的時鐘,卻已是正午了,為了觀看電視新聞,我歸攏好報紙便抱著下樓去往起居室。千樫送來咖啡和果盤并放置在沙發(fā)旁的茶幾上,她說道:

        “昨夜你上了二樓后不久,我聽到阿亮在書庫里走動的腳步聲,聽不到他的說話聲,只聽見他一邊碰撞物體時發(fā)出磕碰聲響一邊走回去的聲音。

        “在那之后過去將近一個小時……當(dāng)時我正在讀書,發(fā)生了很大的余震。我去書庫前的走廊查看情況,只見阿亮正為那余震而生氣,拍打著堆積在身邊的書。由于你那邊寂靜無聲,就知道先前是阿亮去你床鋪旁的腳步聲……覺得那是他想讓你入睡吧,我就服下醫(yī)生開給我的鎮(zhèn)定劑睡下了。

        “今天上午,雖說不用那么著急,阿亮卻焦急地等待真木前來帶他去慈惠會做第三次定期診查。聽說在讓真木為他刮胡子期間,他說爸爸嗚嗚地哭了起來,自己就說‘因為是夢,放心吧。

        “除此之外,真木告訴我,阿亮還說了阿貴的事。他怎么說起了那樣的事呢?……說是阿貴懸浮在空中,所以他擔(dān)心阿貴會吸入飄來的放射性銫……

        “真木從醫(yī)院打來電話,說是因血液檢查要作采血,需要花費一些時間,而阿亮則一直在惦念阿貴的事。聽了阿亮所說的那些話,真木意識到自己完全不了解阿貴的事,還說想要讓爸爸給講一講。

        “在包括內(nèi)科、小兒科在內(nèi)的建筑物前面,停放著一輛小型巴士,注意到那是福島的牌照后,真木走近一看,卻被告知那里雖是輻射云籠罩之地,地方自治體卻沒有采取任何措施,母親們只好租用巴士,把孩子們(還能看到訴說流鼻血呀腹瀉呀口腔黏膜炎的患兒)送到這里來接受診斷。孩子們目前就在醫(yī)院里,負責(zé)說明情況的人留了下來,話語中使用了‘內(nèi)部被爆(3)這個詞語。圍攏過來的那些帶著孩子們來醫(yī)院的家長,向人們散發(fā)防花粉的非纖維制立體口罩,阿亮熱心地站在前排……盡管一眼就看出他是成年人,卻還是遞上一個口罩,阿亮馬上要求再給一個。于是真木以為這是為自己討要的,一面感嘆阿亮‘真親切呀,一面想要接過那口罩,阿亮卻沒有遞過來,真木就問道:這是要帶給爸爸嗎?阿亮告訴她:不,這是給阿貴的。說完,他就把口罩放到了衣袋里。他用的是常見的那種不知是笑話還是認真的說法……”

        然后,千樫將談話內(nèi)容轉(zhuǎn)到另一個似乎讓她放心不下的話題:在家里嗅到了濃烈的酒精飲料的氣味,是那種很久以來都沒再嗅到的蒸餾酒的氣味。我回答道:

        “你上次嗅到那種氣味,準確地說,已是十三年以前的事啦。當(dāng)時,我曾咕嘟咕嘟地大口喝著白蘭地,其間開始厭倦喝酒,也是由于醉酒之際的粗暴,就把那酒瓶扔進書庫深處,卻因為前幾天的大地震,那酒瓶又滾了出來。

        “可是,由于現(xiàn)在人老體衰,已經(jīng)沒力氣再繼續(xù)喝那蒸餾酒了,不僅僅阿亮,昨夜肯定還妨礙了你的睡眠……嗚嗚地哭出來之后,結(jié)果連身體的動作也靠不住了,就把杯子落在了樓梯上。這可并不意味著重新開始喝烈酒呀?!?/p>

        “這么說來,我總算放心了。我也知道,你受到了巨大打擊。”千樫說罷,就向廚房走去,不僅酒杯,就連白蘭地酒瓶好像都被她收拾在廚房里了。

        千樫的哥哥吾良從麹町辦公室的大樓上跳樓而亡,我們夫婦在他位于湯河原的家里見證了接受送回的遺體后,我獨自在深夜里返回成城,隨后便做出了那件事。阿亮和當(dāng)時還在家里的真木,是怎樣度過那個夜晚的呀?!

        各家媒體開始掛來詢問的電話,把白蘭地酒瓶放在身邊后,我所做的工作只有一件,那就是拔掉電話線。在回想起這種種往事期間,我意識到自己誤解了阿亮昨夜的態(tài)度。

        2

        真木在玄關(guān)向千樫講述阿亮的檢查成績尚可的情況,聽說檢查追加了尿酸值和阿摩尼亞值(這好像與阿亮一直服用抗癲癇劑有關(guān))。我躺在起居室的沙發(fā)上,阿亮徑直從我身旁走過,坐在放音裝置前的地板上,開始傾聽在車里一路聽過來的FM音樂節(jié)目的未完部分。真木隨同千樫去了廚房。一切又恢復(fù)到平日里我們的生活樣態(tài),總算照例安定下來了。

        我放低音量,收視重播的昨天夜晚的電視報道。FM的古典音樂節(jié)目結(jié)束后,阿亮與真木開始說起話來。為使阿亮的聲音一直傳到我這里,真木妥善安排了他的位置,繼而還把將紅茶送到起居室里我面前來并在沙發(fā)上坐下的千樫作為目標,想要從阿亮口中引出有關(guān)阿貴的話題:

        “在醫(yī)院的食堂里,看護師不是在做吃飯的訓(xùn)練嗎,阿亮?看見那個張大嘴巴的老人,就遞上花粉癥口罩的那人說,空中充滿了放射性物質(zhì),你在考慮他說的這話吧?你不是問我了嗎,在充滿那東西的天上,飄飛著的阿貴不就麻煩了嗎?

        “于是我就回答說,阿貴在張大嘴巴吸氣嗎?事實上并不是那樣。我覺得阿貴本來就不愛說話,通常都是沉默不語。要是這樣的話,就算飄飛在懸浮著放射性物質(zhì)的天上,就算部分身體暴露在外從而遭受‘外部被爆,也是不會吸收到身體內(nèi)部去的吧。這還會像福島的孩子們那樣遭受‘內(nèi)部被爆嗎?”

        “因為孩子們最危險!”阿亮把來自福島的母親所說的話語當(dāng)作“自己的臺詞”了,“抱著嬰兒外出也很危險!那是‘外部被爆,可是阿貴怎么辦呢?”

        “細說起來,最初是誰對你說明放射性物質(zhì)的?”我也試圖喚起他的博識,卻沒有得到回應(yīng)。

        “阿亮在收聽各個地方臺的FM古典音樂節(jié)目,其中就有阿亮喜歡的、熟知古爾達的解說者主持的節(jié)目,此人還作為核電站專家在工作,自從切爾諾貝利和三英里島的核電站發(fā)生事故以來,他就在講述事故在孩子們身上產(chǎn)生的影響。在那天的全部播音時間里,他只是不停地播放著CD,一直在說“放射性物質(zhì)”的話題,我忐忑不安地和阿亮一同聽著他的講述。

        “在那期間,漸漸就變成了讓我們害怕的內(nèi)容,說是假設(shè)福島的四座核反應(yīng)堆的堆芯一旦熔融,放射性物質(zhì)就會從天而降,飄灑在整個東京的嬰兒全都穿著嬰兒服的處所。在阿亮的頭腦里,這放射性物質(zhì)一齊飛到飄浮著很多嬰兒的東京上空來了,他就形成了這樣一種印象……在那些嬰兒中,袋鼠般大小、身著棉布內(nèi)衣飄浮著的卻只有阿貴,不是嗎?假如很多人份的放射性物質(zhì)都黏附在只穿著內(nèi)衣的阿貴身上的話,無論阿貴怎么撣拂,粉狀物仍然沾在他身上,因為阿亮也不認為阿貴精通那種撣拂的方法……就這樣,阿貴身上沾滿了放射性物質(zhì)。是這樣吧……”

        “就是這樣的!”阿亮做出的姿勢蘊含著真實感情。

        “阿貴無法向東京以西的天空疏散……這也是在那個音樂節(jié)目里聽到的話……”

        “因為我在東京嘛?!卑⒘亮羯駜A聽了此前的話語,于是補充說道。

        “是的,阿貴不知道自己的主人何時會呼喚他……”

        “雖說還不清楚阿貴是否把阿亮當(dāng)作自己的主人……”真木說道。

        “……總之,是個棘手的事呀。”

        “是個棘手的事??!”阿亮發(fā)出飽含著真情的聲音,他變身為阿貴,以絕非大幅度的姿勢,用因肥胖而顯得粗短的雙臂試圖撣掉落在棉布內(nèi)衣上的粉狀物(不僅表面,還有內(nèi)心)的表現(xiàn)充滿真實情感,我終于笑了出來。面對這一切,阿亮顯出悲痛且滑稽的愁苦面容,再度說著先前的話語往二樓去了。

        “真是個棘手的事?。 ?/p>

        倒不是追趕,總之,真木起身走到門邊,將阿亮打開了的門扉關(guān)上并折返回來,這時我看出她在準備接下去該說的話題。做了如此決定后,真木沒有任何逡巡,向我出示從她為陪同阿亮去醫(yī)院而穿的緊身上衣的口袋里取出的折疊起來的紙片:

        “這不是爸爸時隔很久才寫出的詩嗎?爸爸雖說是小說家,不也寫了‘我認為詩歌比小說更能直接地表現(xiàn)真實……這樣的文字嗎?”

        “我覺得寫的是‘小說家經(jīng)常也會不由得寫上那樣一節(jié)詩吧?!蔽曳笱艿卣f道,直至我取過那紙片,真木都沒縮回自己的胳膊。

        “我要整理因地震而一片狼藉的書庫,于是感到了疲憊,就把地板上的書墊在身下打了個盹兒,把當(dāng)時做的夢草草記錄下來,然后就留在了那書山上。”

        “我想要問爸爸的是,在被大地震毀壞了的書庫里,爸爸疲憊得甚至睡在了地板上,可在詩里所寫的阿貴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當(dāng)時的夢境里?阿亮沒怎么向爸爸認真問過阿貴的事吧?可是盡管如此,在爸爸的夢里,阿亮的聲音傳達了阿貴的事嗎?

        “阿貴……由于阿亮說了這事,我就讀了那書,爸爸是在二十八歲時,是在比現(xiàn)在的阿亮還要年輕二十歲時寫下的短篇小說?!犊罩泄治锇①F》,在爸爸至今的作品中,該說其是一部作品中出現(xiàn)的人物呢,還是與人物也并不相同的存在呢?像這樣幫助自己……讓自己放心的角色出現(xiàn)在作品里的例子,難道還有其他嗎?”

        3

        我要用隨筆文體盡可能簡短地歸納自己對真木和千樫所說的話語。

        我寫出《空中怪物阿貴》,事實上是在二十八歲那年的七月,直接涉及痛苦延續(xù)著生命、名為阿亮的那個孩子頭部帶有必須手術(shù)切除的畸形腫塊而誕生這一背景。對年輕的父親來說,自己被這極為荒誕的變故打垮,同時也被試圖超越這個危機的想法所催逼,便寫出了兩部小說。當(dāng)時,我是一個剛開始寫作小說的年輕人,的確是初學(xué)乍練的生手,被好歹算是掌握到手里的“人生習(xí)慣”引導(dǎo)下,如此這般地寫了那部小說。

        隨著時間的流逝,我在接觸到弗蘭納里·奧康納“Habit of Being”的定義之時,也就是接觸到為解決從不曾經(jīng)歷過的新型困難,存在著借助生活能夠贏得的鑰匙這一定義之時,作為一個剛剛開始寫作的小說家,我意識到自己被這個定義拯救了。

        最先寫出的短篇小說《空中怪物阿貴》,是一部只能作為剛出生便夭折了的新生兒被記住的嬰兒的幻想。另一部小說,則是別無選擇、更為寫實性地直面孩子的誕生,也就是說,是一部牢固建立在這個經(jīng)驗之上的長篇小說《個人的體驗》。

        年輕的父親用了一些方法,想要盡力與被帶有先天殘疾誕生的嬰兒束縛住的人生割斷關(guān)系,卻在面臨決定性選擇時救出了那嬰兒。

        (提問:爸爸那時果真希望殺掉剛剛出生的嬰兒嗎?)其實,并沒想采用這部小說中寫的那個具體手段。不過,只要實際提示出小說里的那種做法,當(dāng)時就有可能參與其中吧。而且,最終會察覺到只能做出這部小說里所說的那個選擇吧。盡管這樣,一旦做了如此想象,自己就不是無罪的。

        年輕小說家在寫出《個人的體驗》半年之前,先寫了《空中怪物阿貴》并發(fā)表于文藝雜志,故事說的是年輕人為不弄臟自己的手而策劃了殺死嬰兒的方案并付諸實施,不久后又選擇了近似于自殺的死亡方法。被他殺死的嬰兒變?yōu)榇蟀愦笮?,包裹著棉布?nèi)衣飄浮在空中,時常從高高的天際降臨在業(yè)已遠離社會關(guān)系、終日無所事事的父親身旁……

        那個幻影般的生物有個叫作“阿貴”的名字(緣起于從千樫那里聽說,這個語音是阿亮在人生中最早發(fā)出的音節(jié)),在創(chuàng)作《個人的體驗》之前,我將這個名字作為實際經(jīng)歷表現(xiàn)在了《空中怪物阿貴》之中。

        4

        阿亮雖然出生時經(jīng)歷了苦難,卻結(jié)結(jié)實實地存活下來,作為現(xiàn)在的阿亮而生活著。而且,他惦記著在爸爸的想象中被殺死了的那個身如袋鼠般大小、穿著棉布內(nèi)衣飄浮在空中的阿貴,擔(dān)心放射性物質(zhì)已飛到東京的天空。

        關(guān)于阿亮關(guān)注阿貴的起因,我詢問了媽媽。據(jù)媽媽說,在《空中怪物阿貴》被改編成電視劇時,阿亮已經(jīng)開始作曲,每當(dāng)出現(xiàn)阿貴的鏡頭,都會響起阿亮所作曲子的旋律,并因此得到了贊譽。為讓阿亮專心寫出這個曲子,爸爸曾對阿亮簡明易懂地講解了阿貴的情況。為表達謝意,電視臺把拍攝電視劇時使用的阿貴那個——說是實物般大小有點兒怪,其大小足夠演員鉆入其中并能夠活動的、包覆縫制的道具送給了阿亮。我也看了放在阿亮房間里的那個道具。

        當(dāng)時,我不是去四國的老祖母家里過了一個夏天嗎?當(dāng)時自己以亞紗姑媽為伴,阿亮卻是與老祖母親近起來。老祖母和阿亮這兩人在一旁說著話,事后我就向阿亮打聽談話的內(nèi)容。阿亮花費很長時間聽明白之后,其詳盡的回答甚至讓我大吃一驚,不是這樣嗎?阿亮雖然不會自己主動開始講述,不過只要我們耐心地問下去,他就會對我們說起來,譬如現(xiàn)在,就非常清楚阿亮在真誠關(guān)心阿貴和放射性物質(zhì)。

        細說起來,阿亮記住的巴哈和莫扎特的音樂不就非常多嗎?阿亮收拾到頭腦里的話也會有各種各樣的吧?今后,我要和阿亮把那些話語都給挖掘出來。那也許會成為另一種故事,成為有別于爸爸一直在寫的、總是以爸爸為中心的我們家庭歷史的另一種故事。我是這么認為的。而且,會是一種可怕的故事……

        早在孩提時代,我第一次知道阿貴,同樣是在觀看剛才所說的電視劇的時候。那時即使問了爸爸,爸爸也不好好說明,所以就問了電視臺的人,于是對方告訴我,袋鼠般大小的嬰兒將要穿著棉布內(nèi)衣從天而降,這聽上去像是某種好玩的卡通似的,所以我就很期待。然后,“袋鼠般大小的”這話聽上去雖然有可愛的感覺,實物卻很碩大,我便哭了起來,就這樣一直看到結(jié)束時,平日里總在思考阿貴的父親就告訴我,這阿貴最終因交通事故而死,這就讓我覺得更害怕了。

        當(dāng)時,哥哥創(chuàng)作的阿貴的主旋律,我聽起來也就越發(fā)悲慘了。現(xiàn)在,一想到阿亮?xí)绾蜗胂笤戎梅旁谒块g里的那個略微染上污垢——這話說起來不好聽,那個大得不像話的、包覆縫制的阿貴飛翔在放射性物質(zhì)已飄飛而至的東京上空的情形,我就確實感到害怕。這可遠不是讓人苦惱之類的事情,難道不是這樣嗎?!

        于是呀,由于家里沒有那部電視劇的錄像,我就從阿亮的CD中——從媽媽那里打聽到這曲名已改得與電影不同——找出并聽了原本叫作“阿貴的主題”的曲子,還聽了比誰都疼愛阿亮的老祖母愛聽的、原本叫作“森林里的奇異”的曲子,這曲子現(xiàn)今也改了曲名。以上兩首曲子極為相似,這讓我為之吃驚。

        我期待盡早與阿亮一同前往四國那座森林的邊緣,盡管老祖母已經(jīng)去世,我仍希望向亞紗姑媽打聽“森林里的奇異”的傳說。雖說那是與空中怪物全然不同的故事,不過那兩首曲子卻是非常相似。

        桑丘·潘沙的灰毛驢

        1

        阿亮和真木移居四國森林邊緣的計劃,在其根本之處已經(jīng)無人懷疑了。只是在將其付諸實際運作之際,千樫卻總能找出只有她才能明白的理由,從而將計劃往后推延。

        我認為,這將使得千樫也產(chǎn)生因老齡而造成的精神上的衰弱,所以亞紗屢屢對我顯出焦慮模樣,也是當(dāng)然之事。盡管如此,千樫自不待言,即便亞紗對我也是有所顧忌,只是因我的感覺遲鈍而引發(fā)的失敗不斷積累,她們終于對我采取了清晰的態(tài)度。

        就從隔了許久才發(fā)生的巨大余震那天夜里的事情寫起。

        那天,習(xí)慣于早起的阿亮卻罕見地遲遲不見起床,所以真木收拾妥當(dāng)之后,就去窺探他已搬回去的那間寢室兼音樂室。由寢室的動靜里感覺得到阿亮想要從床上起身,卻引發(fā)了這幾年間的記憶里不曾有過的巨大的癲癇發(fā)作。發(fā)作之后這才注意到,我們似乎因為“3·11后”的緊張狀態(tài)而暫時忽視了同是癲癇的一連串小小發(fā)作。我再度想起年輕時所熱衷的奧登的詩句:“不可失去‘危險的感覺!”覺得由于正覆蓋著整個社會的“危險的感覺”,自己在家庭內(nèi)的這種細微點上卻變得感覺遲鈍。

        真木事后也是作了反省,事情的經(jīng)過是這樣的:她在寢室門前正打算出聲招呼,卻感覺到無音的嘎吱聲響,便沉默著打開房門,只見阿亮站在床尾,將兩臂向前伸出,橫向倒了過來。在真木總算避開的腳邊,阿亮的臉上毫無表情,大睜著的雙眼如同石頭一般。在真木調(diào)整阿亮姿勢的短短時間里,阿亮翻動碩大的身軀,開始用因此而獲得自由的左掌和肘臂吧嗒吧嗒地拍打著地毯類織物。

        真木把落在地板上的毛巾被卷在手掌上塞入阿亮的口中。阿亮咬住那兩根手指的關(guān)節(jié),雙頜的力量隨即松緩下來,因而發(fā)出僅僅一聲呻吟便就此結(jié)束。阿亮隨著身旁護理著的真木的手臂力量翻轉(zhuǎn)過身體,伴著威嚇般的鼾聲昏睡過去。即便如此,真木還是在他身旁蹲了一會兒,其后便下樓讓母親千樫聯(lián)系救護車。

        2

        這是因為真木知道,即便只是抱起倒在地板上的阿亮的上半身,對于父親那衰弱的臂力來說都是難以辦到的,遑論讓父親把阿亮搬運到樓下去什么的。我一無所知地離開書庫的床鋪來到外面時,留在家里的千樫告訴我,阿亮已被運送到他長年接受診治的大學(xué)附屬醫(yī)院,還在繼續(xù)做著腦波等檢查。千樫還說,她知道昨天深夜十二點以后,我還在書庫與真木持續(xù)談話,阿亮像是在隔壁房間里聽到了那談話聲,就那樣長時間地處于緊張狀態(tài),這或許就是今天早晨發(fā)病的肇因。原本我就因為阿亮的嚴重發(fā)作而受到了打擊,千樫的指責(zé)是在對我進行追擊。

        從我的神情里看出這一點后,千樫不再繼續(xù)這一話題,前往廚房為我制作早餐兼中餐。我在千樫起身之后的沙發(fā)上坐了下來,只好取過放在那里的那本令人眷念的書(我知道千樫此前已經(jīng)讀到了哪里)。此書最初公開出版時是B6型開本,在《新人啊,醒來吧!》獲獎的時候,責(zé)編少量印制了目前這個版本。

        大了一圈的目前這個開本的封面,使用原樣包覆的方法,采用了以其詩歌形成美術(shù)作品主題的威廉·布萊克所作的水彩畫。布萊克繪制了大量裝飾著同時代的哥特詩人作品的畫作。以前我在伯克利任教時,曾在當(dāng)?shù)嘏f書店里買到這幅畫的復(fù)制品。那是面容憂愁的中年女性將淡水生物般質(zhì)感的星形戴在額頭的半身像,她向天際的淺淡暗處伸出一只手臂。遠方也有兩顆星星,其下方可見的石榴色圓周之一端也許是月亮。由于千樫喜歡這個畫面,我就請裝幀專家使用在了封面上……

        如果旁邊有人在看的話,會以為我在猶豫著是否要打開這本書吧。頁碼上的內(nèi)容,同樣是癲癇病大發(fā)作之后,阿亮的言行舉止轉(zhuǎn)而變得粗暴,我和千樫、真木各自招呼阿亮的情節(jié):

        這一切持續(xù)了幾個小時,家庭成員都覺得受不了,于是妹妹對哥哥說:

        “阿亮,把聲音稍微弄小點吧。”兒子粗野地擺出恐嚇姿勢,使得只有他身體一半大小的妹妹驚恐不已。

        “阿亮,不可以呀,做那樣的事!”千樫說,“我們都死了以后,就必須靠妹妹和弟弟來照顧你了呀。假如做出現(xiàn)在這樣的事,就會被大家討厭的。那么一來可怎么辦呢?我們都死了以后,你怎么生活呢?”

        我在一種悔恨的思緒中醒悟了。是的,我們就是這樣連續(xù)對兒子提出死亡的課題,而且多次反復(fù)……然而有一天,兒子對我們這老一套的抱怨作出了全新的回答:

        “沒關(guān)系??!因為我要死去了!因為我很快就要死去,沒關(guān)系?。 ?/p>

        一瞬間,有個因吃驚而喘不上氣來的剎那間——之所以這么說,是我對這個意外卻又充滿確信的、深深下沉的聲音中的聲明,只是等同于茫然,千樫也現(xiàn)出被對方氣勢所壓倒的神情——千樫用不同于此前那詰難聲的、毋寧說撫慰般的語調(diào)這樣繼續(xù)說道:

        “不會有那樣的事呀,阿亮。阿亮是不會死去的呀。你怎么了?怎么想要很快死去呢?是誰這么說了嗎?”

        “我很快就會死去??!因為我發(fā)病了呀!沒關(guān)系??!因為我要死去了!”

        我依然低垂著腦袋,閱讀接下去的幾個句節(jié),與那里提出的死亡主題同樣地——不,較其更為強烈地搖撼著當(dāng)下的我的,是這里留存著他三十年前的說話樣態(tài)中的力量。

        現(xiàn)在的阿亮,在他少年時代已經(jīng)呈現(xiàn)的那種狀態(tài)中,又加上了知性的東西,甚至具有中年男子的辨別能力,眼下,他就在沉默中借助那個沉默化表情來表現(xiàn)這一切。他整天傾聽音樂和閱讀樂譜,瀏覽報紙的電視和廣播欄目,這都與以往相同。然而,當(dāng)下的他卻連這部小說中用黑體字印刷的話語量的一半都說不出來。

        與往常不同,千樫為做早餐花費了大量時間,我向她招呼道:

        “只要咖啡,就送到這里來吧。昨晚的事情,真木還沒來得及解釋吧?歸根結(jié)底,直到夜深了我還在喋喋不休,這就是阿亮發(fā)病的肇因?!彝藭鴰焐钐幠巧扔糜诓晒夂屯L(fēng)的窗子已經(jīng)打開。只要是阿亮的耳朵,那就肯定什么都能聽到?!?/p>

        與癲癇病的發(fā)作不同,阿亮甚至在家中他自己的房間里,都經(jīng)常會“撲通”一聲摔倒在地。而且一旦倒下,由于他不會也無法積極謀求救助,有好幾次就那樣得不到救治。阿亮在音樂室摔倒時,倘若隔壁書庫兼工作間里的我或是樓下的千樫覺察到這響動當(dāng)然很好,可假如誰都聽不到的話,那不就危險了嗎?!僅就一人在二樓摔倒,這該有多么寂寥啊……

        于是,抽出業(yè)已完工的書庫深處的書架中央最上層格段,雙層玻璃的堅固窗子就被鑲嵌進了隔墻。只要拉動從左側(cè)垂掛下來的細繩,玻璃窗便向這一側(cè)傾倒六十度。不過“3·11后”,在反復(fù)好幾天打掃這書庫的過程中,窗子也就一直那么敞開著?!缓缶褪亲蛱煲雇淼氖拢欢然亓俗约汗⒌恼婺緛淼轿乙焉狭舜驳臅鴰?,帶來她所擔(dān)心的晚報上的報道。于是我坐起上半身,與在寫字臺前的椅子上坐下來的真木開始了長談。

        那篇報道涉及三位地震學(xué)者聯(lián)名發(fā)表的論文,我曾對真木和千樫說起過這篇論文。這一天的報道再度發(fā)出警告,是針對在(招致地震的)斷層密布且不穩(wěn)定的地殼表層安裝核反應(yīng)堆這個實際狀況發(fā)出的警告。論文還進一步從正面揭發(fā)道,太多的發(fā)電廠在耐震安全性之前提的活斷層調(diào)查以及安全審查方面存有重大缺陷。

        真木尤其希望詳細了解這篇報道結(jié)尾處的內(nèi)容:地震發(fā)生之際,要把控制棒插入處于工作狀態(tài)中的核反應(yīng)堆將變得困難,因而核反應(yīng)堆存有無法緊急停止的危險性。我取出并查看了剛才說到的論文。安裝在核反應(yīng)堆上的地震計在感知到某種強度的地震動之后,直至插入控制棒,其間需要兩秒左右?!凹偃缱畎そ朔磻?yīng)堆的活斷層引發(fā)了地震,那會是什么后果?”面對真木的以上詢問,先前歸納了這篇論文的我不由得沉默不語……

        然而,來這里之前,真木當(dāng)天從畢業(yè)于理學(xué)部的同窗友人那里,聽說尚未正式發(fā)布的、學(xué)者們在東京大學(xué)和京都大學(xué)所做的概率計算好像存在差異,這位友人持保留態(tài)度地說了以上話語后接著說道:“在東京發(fā)生震級為七級的地震的概率很高,如果真是那樣的話……”

        回想之下,我感到真木早在年輕時就曾有過的心理性壓迫的傾向,在“3·11后”似乎又明顯起來。這一天更是專注于此,接連不斷地反復(fù)提出質(zhì)詢:“從某個時期開始直至其后那個時期的、曾一度得以回避的地震概率是怎么估算出來的呢?”在她的盤問之下,我只好認輸。在那期間,“地震”這個詞語是多么頻繁地出現(xiàn)在我們的交談里啊!阿亮肯定一直都在不停地聽著這個詞語……

        另一方面,真木被主治醫(yī)生告知,阿亮的這次發(fā)作看似比此前所述的病癥劇烈,可是在腦波等檢查中并未發(fā)現(xiàn)異常,于是真木也就放下心來。十多年以來一直接受阿亮門診的這位大夫說,這次每當(dāng)自己口中說出“地震”這個詞,阿亮就會用力捂住雙耳。接著,大夫還說出了以下一番話語:

        “阿亮或許是過于敏感了,可是目前在這個國家里,毋寧說過于遲鈍的人太多了,難道不可以這樣說嗎?!人們認真程度的質(zhì)量呀,可是有別于智障的有無??!”

        就在干這干那期間,阿亮被再度用急救車送往醫(yī)院。這一次,是我從同一位大夫那里聽取阿亮癥狀的介紹,只是大夫像是失去了摻雜笑話的心情。那天早晨阿亮之所以倒下,是他想要攀上磚墻,那是音樂室臨街一側(cè)玻璃窗外、圍著約一公尺進深的陽臺上的齊胸高磚墻,他因手臂力量不足而向后滑落,毋寧說,這才沒有釀成大禍。

        倘若阿亮在從陽臺探出半身時發(fā)作癲癇病,就會頭部向下猛烈撞擊在街道上吧。阿亮滑落于內(nèi)側(cè),仰面朝天地摔倒在那狹小的地方,無法依靠自己的力量坐起身來,就在他躺在地上正要陷入低體溫癥之際,所幸先前聽到摔倒時響動而感到擔(dān)心的千樫前來二樓查看動靜。

        當(dāng)天夜晚,我早就知道發(fā)生了強烈地震,大幅度橫向拉扯般的搖晃反復(fù)了兩三次,我在最近一直持續(xù)著的疲憊中想道:“這是在逼真地夢見‘3·11大地震的經(jīng)歷了?!薄?/p>

        即便如此,如果阿亮看清這場實際發(fā)生的地震已經(jīng)平息轉(zhuǎn)而前往廁所的話,我還是會進入他的寢室整理床鋪,等他回來后為他掖好毛毯,再圍繞余震與他說上兩三句話吧。只要發(fā)生地震,阿亮都會隨即在心里計算震度,等待FM新聞播報地震消息,以此來檢驗自己觀測的準確程度。這是他還未滿十歲時就有的習(xí)慣。然而自“3·11”以來,對于頻繁且反復(fù)發(fā)生的余震,阿亮和父親一樣感到疲憊,漸漸地連震度也不再說起,只是拍打自己的身邊,用以表達憤怒之情。

        這天夜里,對于那種地震并無反應(yīng)的阿亮似乎照樣睡得很香,我也就繼續(xù)睡覺了。及至將近拂曉時分,再度發(fā)生了比上次更為強烈的余震,當(dāng)我想要打開床頭燈時,盡管摁下了開關(guān)也不見反應(yīng),這是停電了。

        于是我開始考慮阿亮的情況,便從床上坐起身來,豎起耳朵傾聽阿亮躺臥的方向,他因地震而用力拍打身邊的動靜這次同樣沒有出現(xiàn)。我想要下床,就再度摁下了開關(guān),電燈卻依然沒亮。我大致估算著放置手電筒的方向,在黑暗中挪步向前,卻又在考慮現(xiàn)在將手電筒的燈光照向阿亮?xí)r該說些什么。上次癲癇病大發(fā)作之后,阿亮在有意避開我,而我也不曾對他說過什么像樣的話。我往床鋪那邊退去,摸索著旁邊小桌上放置在紙箱里的杯子和水壺,只是服下兩片感冒藥。“或許沒必要這樣吧。”一如我認為的那樣,隨即泛起了睡意。

        經(jīng)過一段時間后,停電已經(jīng)過去,千樫的背部承受著走廊的燈光,在我的床鋪旁剛剛站下就告訴我說:“阿亮打開寢室房門,倒在門外的低洼處了?,F(xiàn)在真木正在聯(lián)系急救車?!?/p>

        3

        我并沒有從醫(yī)生那里得到警告,說是這個變故或?qū)⒔o阿亮帶來后遺癥狀,而且,原本我也不是那種能夠有效利用第六感的人,平日里,我這個后期高齡老人也只是有時間充當(dāng)在醫(yī)院候診室長久等候的角色,這是我的長處。不過,只要說到阿亮的心理側(cè)面,這次變故還是給我們的家庭生活帶來了“3·11后”最為顯著的影響。首先,接受了整整兩天的多方面健康檢查(真木還請精神科大夫參加了會診)后,卻沒有直接向我告知大夫的看法。忍耐幾天之后,在向千樫確認時才得知,自從那事以來一直積極勞作的真木,打算今后就做類似于護理阿亮的事情,因此向醫(yī)生請教了應(yīng)該注意的事項。

        再就是阿亮出院之后,除了往來于寢室近旁的衛(wèi)生間外,他不再出門,似乎只在寢室里面生活。對我而言,并沒有閑暇與出院了的阿亮說話。

        我同樣不曾與真木談起阿亮出院那天的緊張樣態(tài),從乘坐出租車直至回到家里床鋪旁,真木一直陪伴在他的身邊。翌日早晨同樣如此,阿亮雖然恢復(fù)了傾聽CD和FM廣播節(jié)目這個基本生活狀態(tài),他的口中卻不再說些什么。于是,就像醫(yī)生指導(dǎo)的那樣,真木持續(xù)用簡短的一問一答形式促使阿亮自發(fā)性地說出話語。這次變故像是讓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機感。

        “像這樣下去,阿亮就會‘像死了一樣活著吧?爸爸年輕的時候呀,有時就像這樣悶悶不樂,媽媽本來不太說這些事,當(dāng)時卻突然抗議起來,說是讓爸爸反省……那個抗議呀,就是‘如果是這樣的生活,我覺得無趣這句話吧?現(xiàn)在呀,我也覺得無趣。”

        真木這么說著,似乎要讓阿亮也聽到,她顯示出的這個想法并不尋常。在現(xiàn)實生活里,大白天不言而喻,就是天色暗下來,她也一直坐在搬到阿亮床鋪旁的那柄金屬管椅子上。

        真木猶如自言自語般持續(xù)嘟囔著并不確定阿亮是否能聽清楚的那些話語。在此期間,一直沉默不語的阿亮卻用意外清晰的聲音說道:“以前有趣。”

        我也聽到了這句話,后來我確認,這是真木偶爾對阿亮說起義·二世時說起過的往事。

        真木在哥哥的反應(yīng)中獲得力量,隨即將自己此前的詢問重新歸納過后問道:

        “阿亮以前做了什么才覺得有趣?……是誰——說了或是做了有趣之事的人來過?那是誰?”

        阿亮正聽著FM的古典音樂,其音量小到連在身邊側(cè)耳傾聽的真木都聽不出演奏的是什么曲子,這時阿亮說道:

        “……因為義·二世住在家里嘛?!?/p>

        “是嗎?就是義·二世來家里的時候!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可是那很有趣嗎?”

        “很有趣啊?!卑⒘晾^續(xù)說道。真木覺得這是事故以來,第一次發(fā)生真正意義上的交談:“義·二世還會來呀。等阿亮恢復(fù)健康以后,我們就去四國的森林里。很快就會見到義·二世的。上次他住家里時,是怎么有趣的?”

        “是很久以前的事啦……”

        確認阿亮開始發(fā)出睡眠中的平穩(wěn)呼吸后,真木走下樓梯,對正在整理稅務(wù)申報文件的千樫說起了那個話題?!鞍⒘聊敲从浀昧x·二世住在家里的往事,讓人感到意外,我也想到了阿亮和義·二世之間的交情很好,可是……”說了這話后,千樫又說起由此想起的往事:

        “曾經(jīng)讓我感到不可思議的,是義·二世回美國去以后,阿亮仿佛覺得丟了什么東西似的。當(dāng)時他已經(jīng)上了床,卻又起床在餐廳里尋找。即便問他丟了什么東西,他也不是能夠說出失物名稱的人,所以弄不明白。他是在尋找自己也無法說出如此這般的某個東西。但是,我意識到那是你爸爸的東西。不過,我無法直接去問你爸爸:義·二世該不是把阿亮很看重的你的東西給悄悄帶走了吧?由于義·二世回到美國后沒寄一張明信片來,也就不好再提起這個話題來了……”

        與媽媽談了這些話后,真木在電子郵件里一言及此事,義·二世那里就有了反應(yīng):

        “那是放在長江先生工作間桌子前面櫥架上的東西,那東西就鑲嵌在木框里。當(dāng)時,那東西涉及長江先生正在寫作的長篇小說,是《堂·吉訶德》里的什么內(nèi)容……長江先生拿出英文版的大厚書對我解釋說,是從這個硬書脊皮里拆下的、原本用糨糊粘好的一張兩頁的書頁。他還說,當(dāng)自己想使用某本書的其中幾個頁碼、又擔(dān)心一旦裁剪下來就無法復(fù)原時,如果那是重要的書,那就使用這種方法即可。譬如說這幅插圖,如果把這一張兩頁的插圖書頁給折疊起來放入畫框的話,由于可以使用黏合劑將其粘回原書,所以……

        “啊啊、當(dāng)時還有一個有趣的事。長江先生把那畫框取下來讓我看個仔細,阿亮卻從旁邊說:‘這是我和朋友的畫。這話讓長江先生嚇了一跳。那幅畫本身的內(nèi)容我已經(jīng)忘了,卻仍然記得當(dāng)時的情形。也是因為這個趣事,從東京你們家臨出發(fā)之際,總覺得這既是對長江先生的紀念,也是為了紀念阿亮嘛,就擅自帶走了那幅畫?!?/p>

        這話姑且不論,真木很快就干勁十足地前來告知義·二世的新郵件內(nèi)容:

        “從爸爸的工作間丟失的那幅讓阿亮掛念著的畫有了下落。義·二世還是本科生的時候,他和母親一同居住在伯克利市的那個住處,現(xiàn)在一部分作為倉庫放入家具呀書呀什么的,另一部分則是借給朋友的同一樓層里的一套房間,說是他在那里找到了那幅畫。義·二世當(dāng)然也還沒看到實物,說是讓直接寄到四國的森林邊緣我們今后要住的地方……剛對阿亮說了這事,他就高興地‘嚯——嚯——地驚叫起來。義·二世要把那幅畫作為禮物,說是要前來成城勸請阿亮和我盡快移居到四國去……讓阿亮看了寫有這些內(nèi)容的郵件后,阿亮好像真的開心了。

        “這就是最終決定。那是什么畫呀,真讓人期待。因為呀,那是早在大約十年之前,阿亮就說成是自己和朋友的畫。義·二世也得意洋洋地表示,能夠為阿亮準備這么棒的禮物,當(dāng)時偷走這幅畫真是正確!”

        4

        我想到了那是一幅什么畫,可是我在躊躇著是否通過真木對阿亮說出來。我發(fā)現(xiàn)了只是開本尺寸不同、卻相當(dāng)于原著的、被精致印刷的巖波文庫版《堂·吉訶德》新譯本。而且,我還在書庫角落里偶爾發(fā)現(xiàn)一部三十二個頁碼被抽取出來的大開本《堂·吉訶德的歷史》。毋寧說正是如此,才存在對真木難以開口的地方。因為我在想,阿亮為那幅畫而喜悅,這沒問題,可是他的記憶卻存有誤解,該不會很快就意識到那個誤解吧?

        然而,這卻是無可奈何的事。我決定快手快腳地讓她看看我手邊的巖波文庫版。被包括在抽取出來的頁碼內(nèi)的第五十三章中的一幅插圖,就是出問題的那幅圖。后篇(三)里的那幅插圖下段有簡短的說明,不過在正文里還有更為詳盡的、桑丘的臺詞,我出聲讀出這段臺詞:“喂,盡情地靠到這邊來吧,俺們最喜歡的伙伴,共同經(jīng)歷了辛勞和苦難的朋友??!”

        文庫版的插圖被縮小為賀加斯版的二分之一,卻是顯得鮮明,烏黑的驢頭占據(jù)了畫面右半部,在其大睜著的左眼里,表露出的莫如說是人類般的情感。緊緊抱住驢子鼻頭、正流著眼淚的男人,在這本書里諸多有關(guān)桑丘·潘沙的插圖中,最為真切地表現(xiàn)出了農(nóng)民的辛勞和悲哀。唯有在這樣的桑丘·潘沙的肖像里,我才能看到與自己所寫小說的底層流動著的情感相連相接的東西,這才將其鑲?cè)氘嬁虿煸诠ぷ鏖g墻壁上的……

        我對真木講述了以上這種情況。自己從書中抽取出來鑲?cè)氘嬁蚶锏牟鍒D無疑就是這幅畫,當(dāng)時并未想象到阿亮?xí)倪@幅畫里看到他本人以及與其共同經(jīng)受了辛勞和苦難的朋友,現(xiàn)在也看不出這一點。這頭驢子和哭泣著的男子,哪一方是阿亮所認為的他本人,哪一方又是他的朋友呢?我對此感到迷惑……

        真木邊聽著我的講述邊凝視著圖版,她在我的表情呀態(tài)度中看出了我的擔(dān)心。然后,她讓先前還在干勁十足的情緒平息下來,也就是說,她有意識地這樣做了之后,出聲表述了舒緩、平靜下來后的想法,也就是說,講述了因我讓她看的畫版而感受到的震動被其自然消化之后的感想:

        “我沒有仔細讀過《堂·吉訶德》,所以并不了解故事中這幅畫的意義,可這是一幅美麗的畫呀。就像阿亮聽音樂也會感動那樣,他當(dāng)時也曾在其他意義上為這幅畫而感動了吧。如果把這個圖版稍稍放大并印刷出來再讓阿亮看的話,他會回想起以往并感到高興吧。他從我這里聽說了義·二世的傳話從而感受到的喜悅,我覺得不會變成空歡喜。

        “假如實際看了從義·二世那里寄來的畫卻并不喜歡,阿亮也只會沒有遺憾地把畫框交給我,那時就讓這幅畫的事情結(jié)束吧。另外,要請爸爸叮囑一下久別重逢的義·二世。

        “……即便他打算提高阿亮的情緒,也要請他不要說無意義的話。希望他不要問這樣一些話:‘在阿亮的內(nèi)心里,這幅畫中的驢子和哭泣的男人,哪個是自己?哪個又是朋友呢?我在想,義·二世以為自己發(fā)現(xiàn)這幅畫從而立下了巨大功勞,假如他喋喋不休地問著這同一件事的話……阿亮和我雖說會移居到亞紗姑媽家里,卻不會與他親切交往下去吧。”

        盡管也有這種擔(dān)憂,阿亮和真木的四國之行的計劃還是實現(xiàn)了。據(jù)說那幅桑丘·潘沙和灰色毛驢的畫被鑲嵌在令人懷念的畫框里,以這種形式接受了畫作的阿亮心平氣和地端詳著畫面,恢復(fù)了以往的雄辯口才:

        “這可是我在迎接自天而降的阿貴的畫呀!前不久,看到阿貴在音樂室橫窗外面來接我,我這里也想要飛上去,卻被BS電視臺的天線絆倒,就摔倒下去……俯視著我的阿貴眼睛(那就是灰色毛驢的眼睛嘛。真木補充說。),就像這幅畫一樣呀!”

        悲劇性結(jié)局委員會

        1

        約好的那天,為摘下此時仍關(guān)閉著的正門上的、話雖如此卻是輕便的木質(zhì)門閂,我剛來到樓下,門鈴就響了起來,出門一看,是義·二世站在那里,身旁放著裝有錄音機器的堅固結(jié)實的旅行箱。由于被真木告知我家沒有停車空間,他像是將車子停放在附近的停車場,然后并不介意那旅行箱的重量而提過來的,我仿佛見過穿在他上身的那件深灰色夾克衫。

        “該不是以為阿亮獨自從四國回來了吧?真木打算讓您看到我和阿亮非常相似的地方,就穿上了……”

        “阿亮曾得到塙吾良的夾克衫,穿起來一看,說是在阿亮身上有吾良的模樣,只是阿亮并不像吾良那樣姿勢優(yōu)美……”

        “不,阿亮現(xiàn)在經(jīng)常行走,姿勢也因此改變過來啦。我的父親在長江先生看來是本家,那么我和阿亮的體型相似便是可能的。于是,真木就用這遺物夾克衫演了這么一場。”

        “吾良在死亡前不久,曾開著車子前來看望千樫。當(dāng)時說到前不久電視里播放的俄國小提琴手演奏的協(xié)奏曲起始部分出錯了,阿亮也加入了那個話題,這就更熱鬧了,可是吾良回去后一看,他那件夾克衫卻被遺忘在這里了?!?/p>

        鋼琴自不待言,CD儲架和阿亮多年收集來的樂譜以及自創(chuàng)樂譜的柜架也都被移走,音樂室隨之開闊起來,我將義·二世迎入這間房里。真木事先叮囑我,說是他想要說起“悲劇性結(jié)局委員會”的話題,所以讓我不要使用小說家的談話技巧岔到一旁去。由于千樫說是已在森林邊緣與義·二世談過話,就沒在起居室里作介紹,而是將他引往二樓,可是送茶水過來的千樫剛進入音樂室,就圍繞義·二世身穿的那件夾克衫說了起來:

        “那個吾良所中意的上衣呀,是真的遺忘了呢?還是想用這種方法送給外甥的呢?讓阿亮穿上留下來的這衣服一看呀,就像是為他縫制出來的一樣,就這樣成了他的衣服?!?/p>

        “剛才從長江先生這里聽了那段往事。亞紗說,長江先生和我的父親,無論骨骼還是姿勢都比較相似,就像是兄弟一樣。阿亮長得當(dāng)然和長江先生一模一樣,所以……”

        “但是阿亮并不像義兄和你那樣活躍,也沒有男人身體所應(yīng)有的靈活自如?!?/p>

        “這件事剛才已經(jīng)對長江先生說了,移居天洼大扁柏的家里一個月內(nèi),阿亮就發(fā)生了變化,已經(jīng)在有力而大步地行走了,身體上也有精神頭啦。真木也說,這樣看起來,整天坐在放音設(shè)備前的時候,與同樣整天坐著的父親也很相似。”

        “真木本來對我有意見呢,說是在東京期間,阿亮受到了我的壓制?!?/p>

        “我也因為阿亮所說的以前有趣這句話而獲得了力量呀。如果他往那個方向解放下去的話,我或許可以發(fā)揮作用……”

        “不僅僅是真木,我也希望如此啊,妻子也是這樣?!?/p>

        如此說了之后,我認為已向千樫示意,她與義·二世的談話可以告一段落了??墒蔷驮谇倥R下樓之際,義·二世又說起了另一件事:

        “我請真木在我那間辦公室負責(zé)處理事務(wù),來到那間辦公室的人,都是還記得我父親的老人。這些老人所處地位,讓他們思考如何激活村子合并后形成的村鎮(zhèn),雖然對我們要干下去的事情表現(xiàn)出興趣,可那些人各自卻也都在回避阿亮。從鎮(zhèn)上前來調(diào)整阿亮的放音裝置的那些年輕人,好像都認為這就是城里人的做派,覺得真木開著車子,阿亮則把一切事物交由真木處理,這個樣子真好。這不是沒把阿亮當(dāng)作智障患者對待嗎?……

        “原來,好像是阿亮那徹底的絕對音感給他們留下了印象……于是就稱呼起先生來了,阿亮則沉穩(wěn)地應(yīng)答道:‘那可不對?!撜f是那種風(fēng)格吧,我覺得曾在誰身上見到過,細細想來,原來是出現(xiàn)在電影中的、所謂根據(jù)攝制內(nèi)幕而制作的影片錄像中的塙吾良導(dǎo)演那個人?!?/p>

        “啊啊,要是那樣的話呀,阿亮在心情確實好的時候是會那么做……好像有一陣子沒見他那么做了,就是所謂的模仿嘛。那時是因為某個契機而想起——譬如在剛才說到的這個場合,會想起在攝影棚里被稱為先生的吾良吧,阿亮想起自己覺得有趣的人,就擺出記憶中此人的做派來了。千樫如果在那里的話,就會立即覺察到,游戲的趣向也就會被大家所理解?!?/p>

        “真木確實笑了,哎呀,從鎮(zhèn)上來的那些年輕人也看穿了阿亮的演技。我一說起塙導(dǎo)演根據(jù)攝制內(nèi)幕而制作的影片,他們就都來勁了,還說起在塙導(dǎo)演逝世后不久,他們在鎮(zhèn)上獨立自主地放映那電影的往事。說是亞紗提供了幫助……”

        “我也把亞紗在電話里說的那些話,轉(zhuǎn)告給哥哥的電影制作公司了。”

        “那是巨大的成功。鎮(zhèn)上那些年輕人將其作為美好的回憶,他們來到我的辦公室,好像是想籌辦以阿亮為中心的音樂會。據(jù)說他們還曾協(xié)助拍攝《從令人眷念之年寄出的回信沒有到來!》,所以真木信任他們。”

        “說到音樂會,那還是阿亮出了CD而受到好評那個時期的事了,長江邀請演奏者們來到森林邊緣,舉辦了那場音樂會。不過,當(dāng)時還年輕的那些演奏家也都分別自成一家了,恐怕不好再去拜托了吧。在那些人里占據(jù)中心位置的鋼琴和長笛的演奏家,你和他們也沒再交往了吧?”

        “不,年輕伙伴們所籌劃的,卻是請阿亮本人演奏他自己創(chuàng)作的曲子呀?!?/p>

        “這里有時會被誤解。一直以來都有人提出要辦個會,以阿亮是如何通過音樂來完成自我的為主題,把我的講演和阿亮他本人的演奏結(jié)合起來的會。然而那是不可能的,阿亮不具備在聽眾面前彈奏鋼琴的能力。”

        “長江先生如此確信不疑,以致把視力減弱和散光的程度看得過于嚴重,都不去向?qū)<以儐柍C正的可能性。這些事例不斷累積,無論作為結(jié)果,抑或阿亮的自我解放或是自我實現(xiàn),一直都在受到妨礙。真木認為,這種時日曾長期存在,她所說的‘由于你的壓制這個批判也是一以貫之的。

        “不過,說到阿亮現(xiàn)在的演奏能力,正在發(fā)生新的事態(tài)……您從千樫夫人那里聽說她實際看到的情況了嗎?”

        “不,那是個例外,我在場的時候,阿亮被多次要求試著與阿律合奏,可他感到難為情,從而沒有認真彈奏,所以不太清楚他目前的狀況。所說的實質(zhì)性變化沒有發(fā)生……

        “長江不愛聽模棱兩可的情況,所以我和真木事先商量好,要等大家的評價確切無誤之后,再向長江那人說吧。因為在這一點上,真木也是一個慎重的人。”

        “這一次,千樫夫人抱著裝在黑色大琴盒里的電子鍵盤樂器,來到了在森林邊緣召開的‘三個女人的聚會上。據(jù)說航空公司的人表示,這可不是后期高齡者的女性能夠攜帶到飛機座席上去的東西,從而給了您特殊待遇……”

        “較之于電子鍵盤樂器,我們把阿亮的鋼琴給寄過去了,是在阿律整理完阿亮音樂室的時候……”

        “長江先生未能充分了解森林邊緣目前的發(fā)展情況。能夠把鋼琴一直運到森林深處去嗎?

        “我們已經(jīng)開始作業(yè),要為千樫夫人運來的‘便攜式大型電子鍵盤樂器連接上錄音設(shè)備的蓄電裝置,而且,事實已經(jīng)證明作業(yè)進展順利。

        “這是長江先生您本人在小說里寫過的往事:阿亮剛開始作曲后,曾去村里聽老祖母講述她從孩童時代起就在森林深處聽過的音樂。

        “說是大人們誰都不相信,阿亮卻請老祖母把他帶到那個地方去,他想要傾聽那音樂。根據(jù)這個體驗,阿亮創(chuàng)作了后來還曾錄入CD的‘森林里的奇異的‘主題。那曲子是您的鋼琴家朋友彈奏的。把錄下來的曲子送給老祖母一聽,說是高興得很……我在伯克利買的CD里面也錄入了那首曲子。

        “那么,在阿亮和阿律之間,一個新的計劃正在緩緩?fù)七M。阿亮邊聽CD邊讀樂譜,長達數(shù)十年間,他一直在這么做。尤其對于巴赫,BWV4中的大多數(shù)作品沒有他不知道的。即便在東京,雖說會在鋼琴課上彈奏那些曲子,可那并不是正確和敏捷地挪動手指的訓(xùn)練。那時,無論用自己的眼睛分辨鋼琴的琴鍵,還是把手指恰好置放在那里,他都無法做到。

        “自從配制了適合于自己的眼鏡之后,他很快就獨自彈奏記得起來的鋼琴曲,尤其是彈奏‘平均律鍵盤樂器曲集的旋律。一旦慢慢悠悠地彈完前奏曲部分……阿律就接著彈奏賦格曲……這樣一來,就感受到了新的樂趣,從此每天都在上阿律的課時這么做。

        “聽說第一卷第一號的C大調(diào)已經(jīng)結(jié)束了。說是要將其作為長期的樂趣繼續(xù)下去,所以不愧是阿亮呀,還想要進一步訓(xùn)練手指的麻利程度。他可是說了,要用這種手法來創(chuàng)作‘森林里的奇異的主題和賦格曲。說到要在老祖母告訴他的地方彈奏這個作品,長江先生您恐怕會開口說出‘這是要為老祖母安魂?不是那樣的。他似乎打算通過這個做法來讓阿貴降臨。我們參與了這個計劃。

        “我們乘車上行直至攀登林道的地方,再略微下坡行至阿亮手指的地方,請阿亮在那里彈奏了電子鍵盤樂器。阿亮用簡單的旋律與少許和音,充滿信心地彈奏了由‘森林里的奇異演變的前奏曲。那是美好的音樂……借助其主題,阿律演奏的賦格曲在持續(xù)。

        “只是阿貴沒有降臨,不過我們已經(jīng)很滿意。在回去的路途中,真木詢問已經(jīng)不需要她的照顧而獨自行走的阿亮:你那樣認真地彈奏‘森林里的奇異打算讓阿貴聽,阿亮你和阿律事先練習(xí)過巴赫了吧?為什么不從一開始就說出來?

        “阿亮這樣回答道:‘因為誰也沒有問過我呀!長江先生,我們尚未詢問阿亮的事情不是有許多嗎?!”

        2

        真木將義·二世錄下的內(nèi)容整理成了文章,這就從用這種手法擬出的第一份報告說起:

        雖說已在與真木的往來電子郵件里使用,可如果就那么向您顯示出來的話,您將在什么意義上加以理解呢?讓我為之擔(dān)心的,是“悲劇性結(jié)局委員會”這個名稱。“悲劇性結(jié)局”這個詞語,雖然在我的伙伴間被經(jīng)常使用,在您晚年的工作中卻也是時常出現(xiàn),我還是最近才意識到這一點的。此前我曾固執(zhí)地認為,在人生觀的水準上,您不是處于與悲劇性結(jié)局相反的那一極上的人嗎?!

        其實,我和朋友們剛開始說起“悲劇性結(jié)局委員會”的時候,坦率地說,還沒有具體把握住其內(nèi)容。在第六感和語感這個層面上,我們認為他們這些人在文化意義上也是最為前沿地顯示出悲劇性結(jié)局的時代,我們便策劃將其選定為“悲劇性結(jié)局委員會”所認可的藝術(shù)家。在列入者名單里只有一個日本人,那就是作曲家篁透先生,是我推薦的。倒不是我非常了解篁先生的音樂,而是因為住在府上并得到照顧期間,總是讓我聽您那位重要朋友的CD的緣故。

        作為推薦者,我就有了責(zé)任,于是拜托真木再次寄來篁先生的CD以便進行說明。這位作曲家在對抗著巨大的悲劇性結(jié)局,他絕不躲避,說是“全然不考慮大家所應(yīng)具有的圓熟等等”……我把作為您的朋友而同樣意識到的愛德華·薩義德的這種思考、不躲避悲劇性結(jié)局的大家列維-斯特勞斯的這種思考,與篁先生重疊在了一起。

        我尤其把晚年期間越發(fā)開始冒險的篁透先生,定義為日本最大的悲劇性結(jié)局的作曲家。于是,伙伴們自嘆不如。而且,我把獲得成功的大學(xué)教授薩義德,作為現(xiàn)實地置身于悲劇性結(jié)局相反一極的人、被社會所容許的圓滿型人物而加以拒絕。

        在這一點上,我的人生觀中包括對你的拒絕,這也是顯而易見的。我曾有一個觀點——您盡管在小說里寫著熱愛義兄、尊敬義兄,可結(jié)果還是任由義兄走向滅亡。那時我認為,您也曾獲得世界性大獎,在這一點上,不能說薩義德是拒絕的,他在哥倫比亞大學(xué)所作的巨大好評依然如故。

        可是在薩義德死后,我只能承認針對薩義德的、自己那小里小氣的抗拒是錯誤的。即便終生參加巴勒斯坦問題,即便與白血病持續(xù)抗?fàn)幹敝了劳?,坦率地說,他都不曾躲避悲劇性結(jié)局,就像要沖向悲劇性結(jié)局的正中央引爆自己一樣,我得承認,這也是受了您的語言的影響:他保持著人所應(yīng)有的姿態(tài)和尊嚴倒斃了。我們的“悲劇性結(jié)局委員會”是無法忽略那個人的吧。

        于是,說到我是否要像推薦篁透和薩義德那樣向“悲劇性結(jié)局委員會”推薦即將死去的你,我還在躊躇。我覺得,不論您現(xiàn)在或成為反核電大集會的發(fā)起人,或進行那個方向上的講演,或在報紙上寫隨筆,這都是把那個大獎背在身后而做的動作。

        只是您作為一個后期高齡者,只要您生活在被核電站包圍著的地震之國,就不能認為自己與悲劇性結(jié)局并無瓜葛。我知道,您也是一個自覺到自身的生存完全暴露在那個危機之下的人。這是因為我從真木那里聽說了您寫下的一首詩……并不是小說的一部分……仍然使我深銘肺腑。我請真木把那首詩整理為這個錄音的一部分。

        把阿亮藏匿在哪里呢?我被逼得走投無路。/就藏在四國森林中“大丑女”的洞穴里吧,既能遮斷放射性物質(zhì),從巖層涌出的水也還沒遭到污染吧!前往避難的是七十六歲的我和四十八歲的阿亮,老年那瘦削脊背上背負著的阿亮,用白色棉布的三角形嬰兒服包裹著中年肥胖且平靜而憂愁的面龐。如何蒙騙,才能闖過已被身穿防護服的自衛(wèi)隊員封鎖了的道路呢?

        溫?zé)岬臍庀⒃诙呴_始低聲說道:

        “放心吧,放心吧,因為阿貴會來救我們的!”

        長江先生,直率地說,這就是當(dāng)下的您所理解的悲劇性結(jié)局的自我表現(xiàn)。較之于您的任何樣式的散文,我想要將這首詩作為“這是日本人的自我表現(xiàn)”而向“悲劇性結(jié)局委員會”出示的您晚年的工作。即便明天、即便東京被震級為九級的直下型地震所襲擊,即便被周圍的復(fù)數(shù)核電站事故所遮蔽,作為您的自我表現(xiàn),這首詩也是通達的。

        基于自我認識的、覺悟到自己并不是能夠獨自免于悲劇性結(jié)局之人的您的這個作品,與義兄的和塙吾良的基于實際生死的悲劇性結(jié)局,是我希望探討的內(nèi)容。而且,我認為您想要看清您本身今后將會面對的悲劇性結(jié)局。這樣說來,我為“悲劇性結(jié)局委員會”撰寫的報告就將大功告成了。

        3

        義·二世在記載迄今的言行的同時,也用日語寫下一些內(nèi)容,除了極少數(shù)寒暄意義上的話語外,我將其中用英語書寫的內(nèi)容譯了出來,還將自己對他的回應(yīng)中使用的英語也調(diào)整為了日語。義·二世以對我的采訪為基礎(chǔ)形成了報告書,真木再將這份報告書制成日英雙語之后,那份英文報告書將被提交給“悲劇性結(jié)局委員會”,日文報告書則將收藏于我這里。

        可是,在我們持續(xù)這種關(guān)系期間,義·二世本身的日語發(fā)言在不斷增加(雖說仍然混雜著英語)。在這里,義·二世的日語形成史浮現(xiàn)而出,還反映出他在交談中的心理性束縛逐漸解除的經(jīng)過。

        義·二世在日本這個國家出生成長,少年時期去了美國以后,也總是與母親用日語交談,在研究生院里又選擇了日本研究專業(yè)。義·二世在與我用日語交談期間,隨著話題的深入,他轉(zhuǎn)而希望用英語繼續(xù)交談,即便出現(xiàn)了這個趨勢,若是我想要將其內(nèi)容再現(xiàn)于記錄,就成了該說是我和他共同合成的日語文體了。開始采訪我以來的所有對話,都借助義·二世的職業(yè)性技術(shù)錄了音。然后,真木再將錄音光碟整理為文章,這項作業(yè)耗費了很多時間。

        為此,義·二世便將預(yù)先準備好的英文發(fā)言原封不動地予以錄音,我則對相關(guān)部分加以回應(yīng),如果我用英語所作的發(fā)言也有語義難解之處,義·二世就會提出反問和示范,我再予以回應(yīng),我們就用這種方法將發(fā)言置換成了非常正規(guī)的英文。真木把我和義·二世揶揄為“能說雙語的人”。雖然有時也會加上一句“盡管還不能隨心所欲地說”。

        義·二世熱切地閱讀由真木規(guī)整為日語后經(jīng)我核對而成的報告書?,F(xiàn)在,這部《晚年樣式集》本身已經(jīng)有了五位小心謹慎的讀者,各自所作的具體批評對于大家都是有效的。

        如此制作的、最終將提交“悲劇性結(jié)局委員會”的英文報告書,已到了每整理好一章便予以謄清的階段,真木表示盡管此前她一直在與以英語為母語的美國人交談,卻無法確信自己對于義·二世那樣的英語就能夠完全理解。她終究在文中加上了這么一句話:“爸爸圍繞自己文章中的相關(guān)情況呀還有其中使用的不易理解的漢字,用日語對義·二世作了解釋,我聽了這些解釋的錄音,為爸爸是個能說出這樣易懂和微妙話語的人而驚奇?!?/p>

        4

        這樣一種結(jié)構(gòu)的采訪,首先始于義·二世向我原樣朗讀他用打字機打印出來的詢問信。錄音的場所,是我們提供的阿亮的音樂室,義·二世將錄音機器設(shè)置在那里,他所習(xí)慣的這種勞作及其成果是上乘的,只是我設(shè)法用英語回答的內(nèi)容被錄入光碟,接著轉(zhuǎn)而開始自由談話時的進展,就未必順利了。

        義·二世的錄音,與這個國家的電視臺和廣播電臺的采訪有著質(zhì)的差異。首先是錄音三十分鐘。兩人再辨聽那錄音光碟。我們知道存在彼此并未充分聽懂對方發(fā)言的情況下就作出的回答。于是對此加以核對,并且重新進行錄音。在因我的解釋而充分理解了自己提問的義·二世也表示同意的基礎(chǔ)上,重新梳理我的發(fā)言。盡管如此,倘若義·二世仍有費解之處,便再度提問。于是我們再度重新交談。就是這樣一種方式的連續(xù)作業(yè)。

        在此期間,在一直錄著音的同時,為了讓對方領(lǐng)會,我混雜著日語重新解釋,再用英語集中歸納。當(dāng)發(fā)現(xiàn)義·二世即便如此也無法跟上我的思路時,便再次用英語重新講述。于是就面對義·二世使用在他來說得心應(yīng)手的英語提出的質(zhì)疑……結(jié)果,最初那二十分鐘的交談,就需要花費一個半小時來重新梳理。終究來到最終階段時,便等待一個想法的到來——義·二世說出自己有了確切的感觸,我也感到自己想要說的內(nèi)容得到了對方的理解這個想法的到來。

        義·二世將如此這般終于完成了的內(nèi)容,整理為自己的提問和我這邊的回答,再重新進行錄音。然后,不知疲倦的他就進入采訪的第二階段。

        5

        千樫等到持續(xù)至很晚的采訪結(jié)束后,她看準義·二世和我用晚餐的進度,帶著前來幫手的女性,上樓去準備把先前用于采訪的房間改為義·二世的寢室。然而到了這個階段,千樫制定的計劃卻出現(xiàn)了失誤。我們早先從阿亮的音樂室里,把西服柜櫥呀、存放毛衣和牛仔服等的家具給送到四國去了。播放音設(shè)備、收音機、演奏古典音樂的DVD裝置等等,再加上床鋪,都用卡車給運走了。已然空空蕩蕩的室內(nèi),經(jīng)調(diào)整后放置了沙發(fā)和扶手椅三張,另有錄音機器。

        阿亮在地震期間曾為避難而睡過的行軍床,為用于義·二世而被從書庫深處搬到了音樂室。千樫將床單和毛毯鋪好后一看,其尺寸顯然是小了。也不曾請義·二世躺在那里試試,那是不合適的。他倒不是特別高大的大男人骨架,卻是在美國的飲食生活中度過了成長期,從高中到大學(xué)也都曾從事橄欖球運動,對于擁有這種經(jīng)歷的義·二世來說,那床就過于狹小了。在千樫的印象中,應(yīng)是上次從美國突然來訪之時的那個身材細瘦的年輕人的身體。

        千樫意識到自己的失策,她一跑下樓來,便顯出一副小孩哭鼻子的表情向坐在餐桌旁的義·二世道歉,說是讓我無論如何也要回到二樓。于是,支在阿亮的音樂室里的行軍床上已置好床單啦枕頭什么的,就連阿亮睡在那上面都會讓人感到不自然的狀態(tài),便映入我的眼睛。也就是說,阿亮已習(xí)慣于在那張行軍床上睡覺,即便并不相稱,他還是蜷曲著身體想方設(shè)法地躺下去。千樫對啞然無語的我訴說道:

        “這對義·二世就有失禮貌了。怎么辦才好呢?……下午看見你和義·二世只顧說話,我覺得現(xiàn)在就像阿亮身上出現(xiàn)了好的變化那樣,即使我這里也將發(fā)生讓人高興的事……雖然已經(jīng)很久沒有發(fā)生那樣的事了……吧,于是感覺到有些意氣昂然。

        “在森林的邊緣,就連絕不做輕率之事的亞紗也由著真木的好心情,讓義·二世穿上吾良的夾克衫,以表明他與阿亮是多么相似……我也在想,明天早晨,就端著咖啡去音樂室,看看躺在行軍床上的義·二世。當(dāng)時,這個想法讓我的心跳得厲害!

        “義·二世已因與你的長時間談話而疲憊不堪,結(jié)果卻連讓他使用的床鋪都沒了。為了保險起見,只好請你像阿亮那樣蜷起身體躺在行軍床上,好嗎?”

        “干下那樣的事,成何體統(tǒng)?”我生氣地說道,“現(xiàn)在就去書庫重新鋪裝我的床鋪。讓義·二世在那床上睡吧。至于咱,或許可以設(shè)法在這里蜷著身子?!?/p>

        然后,我將最近在巴黎出版自己的書的那家出版社老板那里得到后原樣平放在書架上的、裝有三瓶葡萄酒的提袋,交給沮喪地一直跟到書庫里來的千樫:

        “如果嫌費事的話,你就一并打開冰鎮(zhèn)的白葡萄酒和紅葡萄酒,這就讓義·二世開始用餐吧?!?/p>

        這個提袋很結(jié)實,上次去法國時,當(dāng)作禮物的書籍塞滿旅行箱之后——而且還超過了重量限制——就把想要贈給會議翻譯的大野晉先生的詞典共三本放入這提袋里,帶到了機艙里的座位上。收到這禮物的其中一人就說,一本詞典正好是一瓶葡萄酒的重量。在我回國那天早晨,三瓶上等葡萄酒被送到了飯店,就將其放在這提袋里拎回來了。

        床鋪整理完畢,剛回到餐廳,只見義·二世因著這葡萄酒而興高采烈,最后為我打開了第三瓶酒。

        “我打算潛入長江先生溜走后的巢穴去睡覺了?!彼终f道。

        且說我從行軍床的床尾伸出用毛毯包裹住的雙腳,服用千樫調(diào)配的鎮(zhèn)靜劑后便入睡了,可是盡管阿亮的音樂室與書庫之間的那扇高窗早已緊閉,我卻在短暫的睡眠和睡醒過來的短暫相互交替之中,直至天亮都聽到義·二世在書庫里靜靜地往來行走的腳步聲。

        6

        翌日上午,將近正午時分我才下樓,在洗臉之前向站在廚房不停忙碌的千樫詢問義·二世的情況。

        “他很早就起床了,讓我不要叫醒你,只喝了咖啡就回書庫去了。然后他干了一會兒工作,趁他下樓吃早飯的時候,我把床鋪四周給打掃了一下。不過,義·二世說昨晚學(xué)習(xí)到很晚,從書架上取下一些書,他自己已經(jīng)送回原處了,那旁邊也已經(jīng)拾掇好了。那種整理的方法,好像與你的做派有所不同啊?!?/p>

        聽到書庫里的輕微動靜,我試著敲了一下房門,義·二世隨即起身將我迎入房間。

        “你會把這次小住期間錄音的內(nèi)容帶回四國整理為文字材料,不過,你在這里的工作還需要繼續(xù)推進,所以在此期間,床鋪和我用于工作的空間請你自由使用。

        “說起我眼下的工作,正處于寫《晚年樣式集》的草稿這個階段,因此我只把與此有關(guān)的資料呀,在讀著的書和辭典搬到對門去。我在這里長期工作期間積存下來、你又用不著的這個那個的呀,就湊合將就著吧?!?/p>

        千樫像是聽清了交談內(nèi)容,端著比往日更大、放有兩人份咖啡的托盤走上樓來。我接過那托盤,義·二世也勤快地幫著將托盤放在書桌上。

        我們面向南側(cè)的窗子喝著咖啡,窗外石榴樹茂密的新綠中溢滿了力量。再度下樓去的千樫,行前放下裝有剝了皮的水果的深缽和各人使用的派菜小碟以及保溫式咖啡壺。

        “你還年輕,卻一大早就起床了。第一次醒來后去廁所時,看見走廊對面漏出了燈光。”

        “要是沒妨礙到長江先生的睡眠就好了,可是……我大致都在凌晨三點醒來,然后讀上兩三個小時的書再接著睡。

        “您的小說里多次出現(xiàn)馬爾科姆·勞里,頭頂側(cè)面的書架上也排了一長列……話雖如此,由于他是作品不多的作家,所以主要是關(guān)于他的研究類書籍……我睡下后,毛毯邊緣有個硬塊,拽出來一看,是《在火山下》的譯本。這是您現(xiàn)在也還在讀著的書吧?”

        “時隔很久后出版了新譯……那是出版社送來的??傊瑢Ψ秸f,因為我是對這部小說表示關(guān)注的少數(shù)日本作家中的一人。”

        義·二世以這本新譯為發(fā)端,取出了與馬爾科姆·勞里相關(guān)的好幾本書。不過,并未像千樫所說的那樣把書全都放回了原處,床鋪旁邊還有一些取下后一直擱在那里的書。我從其中拿起一本,把椅子拽到自己的寫字臺旁坐了下來。企鵝叢書版的《在火山下》,這是一部讓我眷念的書。

        “你也對馬爾科姆·勞里有特殊興趣吧。在美國的年輕人里,《在火山下》的重新評價能受到歡迎嗎?”

        “所謂在勞里身上匯集了很大關(guān)注,這個現(xiàn)象并不存在吧。莫如說,即使對于我和朋友們而言,他也是個不熟悉的作家。由于他的名字出現(xiàn)在你的小說里,這才要試著閱讀的?!?/p>

        “在我的記憶里,叫作《在火山下》這個書名的那書呀,有個時期我曾查看過,那書沒能剩下來。當(dāng)時查看書庫的誘因,是因為在《紐約時報》的新書介紹欄目里,登載了介紹道格拉斯·戴這個人寫的評傳《馬爾科姆·勞里》的文章。其后我就一直關(guān)注這本書,終于在丸善新到圖書的平放封面的攤臺上看到了。我專心于此,后來也是在丸善的企鵝叢書庫存品大促銷活動中找到了原文版《在火山下》!

        “那個譯本我剛開始讀就停了下來,從那時起經(jīng)過了一段年月,作為其證據(jù),就是我曾向該譯本的出版商訂購此書,卻沒有收到任何回復(fù)。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從不曾閱讀需要頻繁查閱辭書的書籍,不過,這次卻感到這文體中蘊含著把我吸引過去的力量啊,就繼續(xù)讀了下來,而且被其喚醒,竟然寫了系列短篇小說,那就是《傾聽“雨樹”的女人們》,所以由此就可以大致明白我的馬爾科姆·勞里時代?!?/p>

        “我恰好是借助那部《傾聽“雨樹”的女人們》,才知道馬爾科姆·勞里的。在那之前,我曾長時間很辛苦地讀了《致令人眷念之年的信》,一度曾不想閱讀日文小說,于是主要閱讀您的英譯本小說,可是在那期間卻又重新讀起了日文書籍,就又選了您的一本小說。是從亞紗阿姨一直寄送給母親的書里,挑選出的一部并非很長,卻是用一個個短篇小說連綴成整體的作品。

        “當(dāng)時聽母親說,那部作品寫了您作為研究員在夏威夷工作的經(jīng)歷。于是,我想要用不同于此前的方法,用不同于第一次借助日語讀完您小說時的二十一歲以來的方法,來決定自己對待您的態(tài)度。我甚至把閱讀日語作品當(dāng)作自己在研究生院專攻的基礎(chǔ)。于是,我開始了有生以來的第一次高強度學(xué)習(xí)。我還能夠確認閱讀《傾聽“雨樹”的女人們》的時期。您發(fā)表那本書是在一九八二年,當(dāng)時我三歲。及至我讀到這本書,已經(jīng)過去了很長時間,甚至有二十年左右。

        “所以聯(lián)系起來考慮,那是在我二十六歲的時候。是二〇〇五年。首先,母親清晰地看準我的‘人生中的時期,讓我開始閱讀《致令人眷念之年的信》。在那六年之后,得益于我在大學(xué)所學(xué)的日語,讀了在我而言第二重要的您的那本書。

        “最關(guān)鍵的是,從一開始,我就借助《致令人眷念之年的信》,構(gòu)建了您是什么人這個形象,加之這次發(fā)現(xiàn)《傾聽“雨樹”的女人們》所描繪的東西,便做了追加和修正。我借助這么點讀書時間,構(gòu)建出了您的形象,在其后方的您身上,還重疊上了馬爾科姆·勞里的形象。

        “然后,今天早晨就發(fā)現(xiàn)了開本之大很是醒目的馬爾科姆·勞里的評傳。而且還是非常古老的企鵝叢書版!您不僅僅是閱讀勞里的讀者,還是寫下被其喚醒的東西的寫作者,大概從那時起,您就總是將這本書置于自己身旁的吧?

        “多年前寫在這里的批注也很清晰。我也心懷親近之情讀了那些批注,同時在想,作家閱讀其他作家的小說,原來就是這樣的呀。在此基礎(chǔ)上,您第一次開始寫作后來集輯為《傾聽“雨樹”的女人們》的作品……”

        “最初發(fā)表《聰明的“雨樹”》的時候,我四十五歲,歷經(jīng)三年完成了系列作品……此前我曾得到道格拉斯·戴寫的評傳,由于當(dāng)時西洋書店只進口了少量精裝本評傳,所以我是在讀了精裝本評傳后才讀到企鵝叢書版的,那時該不是已經(jīng)四十歲了吧……

        “那一段時期,我被文化人類學(xué)的新一代研究者所影響,有那么幾年間,曾被揶揄為‘遲到的構(gòu)造主義者等等。當(dāng)時,我還寫下《小說的方法》這部屬于自己的文學(xué)理論專著。因為自從學(xué)生時代開始寫作小說以來,無暇思考自己的小說的方法,所以在我來說,這是有關(guān)小說理論的最初的學(xué)習(xí)。以此為基礎(chǔ)而寫出的小說,便是《同時代的游戲》。在那之后直至寫作《傾聽“雨樹”的女人們》的那整整三年期間,我所閱讀的……像是對先前說到的文學(xué)理論期的逆反,我只專注于小說和詩歌……而且小說正是馬爾科姆·勞里的作品,剛才你準確地說出了那個時期,這就讓我浮想聯(lián)翩且深以為然?!?/p>

        “圍繞《在火山下》說了很多,目睹您現(xiàn)在仍在閱讀新譯的《在火山下》,我所想到的,是您與馬爾科姆·勞里的關(guān)系中的特別之處。在我而言,這是有意義的。因為對于馬爾科姆·勞里,我一直是個懷有特殊的矛盾情緒的人。因為我首先是借助《傾聽“雨樹”的女人們》這部小說邂逅了勞里的。更進一步說,您和馬爾科姆·勞里這個主題,徑直連通著現(xiàn)在的‘悲劇性結(jié)局委員會的主題。

        “當(dāng)然,對您而言的義兄,對我而言的父親,唯有他才是示范性演繹了悲劇性結(jié)局的人物,唯有他才是我們這個主題的具體化。還有一個人——塙吾良導(dǎo)演也是如此。而且,關(guān)于他們,您是最棒的講述者,我擁有您這位講述者,我決定把提供給‘悲劇性結(jié)局委員會的報告書寫得不同尋常。

        “我說了要把焦點置于您這方面并重新審視那一切,您本身就是悲劇性結(jié)局的幸存者。最重要的是,面對‘3·11后悲慘局面的危機,您在表示出凝視般關(guān)注的同時,仍生活在這個國家。圍繞這場危機,您還按照自己的風(fēng)格開展活動并進行表現(xiàn)。

        “在思考關(guān)于您的問題的同時,卻不去探討社會性危機以及有關(guān)個人的老年和死亡的危機,毋寧說是毫無道理的。您是‘3·11后日本知識分子的一個典范,可是,假如身為典范的您所表明的近似絕望的危機感——假如再次發(fā)生核電站事故的話,您就無法再講述未來了。因著對這個問題的牽掛,這一年間,您本人不一直在面對這個國家和美國以及歐洲的知識階層而往來演說嗎?!

        “我們的‘悲劇性結(jié)局委員會期待您成為撰寫報告書的協(xié)助者,這也是理所當(dāng)然的吧?雖然我沒有資格談?wù)撨@樣的事情,但是您與愛德華·W·薩義德,從他去世前十年開始,你們倆不就一直在持續(xù)且現(xiàn)實地談?wù)撝砟甑淖髌穯幔?/p>

        “可是,如果您仍表明自己還是存活之人的話,那我就要請生活在那個晚年期的您,說說死去的馬爾科姆·勞里那過于早到的‘晚年的風(fēng)格,并且以此作為采訪的基軸之一?!?/p>

        7

        “在青春的起始階段,您在語言學(xué)方面明明比不上從事英國文學(xué)研究的學(xué)者,卻仍然不愿閱讀他們翻譯的作品。我認為這種事情是可能的,因為您是正在成為作家的那種人。然后,您在四十來歲的時候,知道了這位小說家的生平,借助獨特的原典閱讀了《在火山下》,感受到深刻的印象。您對那部作品中的氣氛感到滿意,盡管那是性質(zhì)全然不同于日語的英語,卻還是持續(xù)且深入地扎根于您的內(nèi)心,讓您在那期間創(chuàng)作了《傾聽“雨樹”的女人們》。接著,您還把我造就為馬爾科姆·勞里的讀者。

        “我還讀了題名出現(xiàn)在您那本書里的勞里的詩集和篇目有限的短篇小說。雖說此前未能得到您提到書名的那本評傳,昨天夜晚卻在您的書架上發(fā)現(xiàn)此書,便凌亂地看了一遍。

        “即便像我這樣的業(yè)余讀書尚且如此,何況您被贈閱不時出版的新譯本,從而重新閱讀以往的文本,當(dāng)然會思考各種各樣的問題。您還在那上面畫出新的線條并予以探討。我也仿佛追趕那些線條一般讀下去并為之而興奮。

        “譬如說吧,《在火山下》中的領(lǐng)事,他與妻子的離別方式好像比較悲慘,我對這里還存有一些不太理解的地方。與其說他是對于妻子,毋寧說是對于更為根本的人之本身抱有罪惡感,因而陷入長久的痛苦之中,難道不是這樣的嗎?那是怎么回事???長江先生,您也有那種罪惡感嗎?借助新畫的線條可以讀出,您再度對領(lǐng)事產(chǎn)生了共鳴。

        “在那個悲劇性結(jié)局的最后階段,領(lǐng)事往峽谷墜落而下。那條被打死的狗的尸體,也隨著他的尸體被投了下去。您再度用紅鉛筆描出了《在火山下》的這個結(jié)尾部分……據(jù)亞紗阿姨說,在我父親死后,有一段時期您酗酒似乎相當(dāng)嚴重啊。您沒常常夢到那個噩夢吧?”

        我之所以保持沉默不語,是因為到了這個年歲,就連近期的記憶都變得模糊不清,而且說到夢中記憶,由“那樣的夢境究竟是否真的存在過?”而引發(fā)的不安的余波是顯而易見的,可若要確切回想出來卻又困難重重。可我能說自己現(xiàn)在想不出來而表示不曾夢到噩夢嗎?

        不知道如何解釋了我的無言,總之,義·二世改變了提問的方向:

        “您在《傾聽“雨樹”的女人們》中介紹了勞里的一個短篇。勞里將人物設(shè)定為作曲家,顯然,這是作為小說家而試圖重新開始痛苦工作的自己心愿,他在向神呼吁這個愿望。您譯出了那個‘祈禱:

        親愛的神呀,我發(fā)自內(nèi)心地祈禱,請您幫助我,讓我能夠為作品建立秩序,作為丑陋和混沌之物,盡管其罪孽深重,仍需借助見容于您法眼的方法……無疑,那是混亂喧囂、孕育著狂暴風(fēng)雨、充滿雷鳴的東西,可是通過這部作品,讓內(nèi)心歡騰的“話語”卻會響徹天下,一定會傳達通向人類的希望。而且,那必須是業(yè)已取得平衡、充滿著與莊重和優(yōu)雅共鳴并且幽默的作品……

        “閱讀這一段內(nèi)容時,我所思考的是:在如此翻譯的同時,實際寫出新小說的長江先生,肯定沒把自己的‘祈禱也重疊于其中嗎?

        “我認為,您在文章里蘊含了致苦惱中的讀者的信息。倒也不是說《在火山下》這部作品里沒有積極意義上的人物,只是大多數(shù)讀者不都著迷于領(lǐng)事嗎?!因為不久后自己就會從理應(yīng)深入的痛苦場所得到其獎勵——即便如此,也是能夠走出去的。總之,在我而言,馬爾科姆·勞里這么個人物,從根本上來說是個有著矛盾感情的作家。

        “那么,就算從您寫作《傾聽“雨樹”的女人們》以來算起也已經(jīng)過去了三十年的當(dāng)下,這次的新譯……在您來說,是用日語通讀到那可怕的最后一行的唯一的《在火山下》文本……那一處怎么樣了?”

        實際上,也是因為被義·二世第一次顯現(xiàn)出來的真情弄得驚慌失措,我只能報以這樣的回答方式:

        “聽了你剛才引用的內(nèi)容,我回想起是曾將勞里的短篇用于自己的短篇。不過,雖然引用了那個‘祈禱,卻并沒有讓自己作品中的主人公承擔(dān)那個‘祈禱……”

        “《倒立的“雨樹”》作為短篇,雖然被收錄于那部系列短篇小說里……可是作家本人講述這樣的故事也是比較奇妙,在您的短篇里被置于中心的高安阿勝,是個處于悲劇性結(jié)局里的人物,相較于他,作為積極人物受到描繪的,卻是與他同居、名為潘妮洛莆的女性?!?/p>

        “就算聽你說到這種程度,卻還是想不起來呀……這就是自己那老年的、確切無誤的標記,不過我的短篇到底是個什么情節(jié)呀?”

        “小說講述了一個粗暴的故事。您前往夏威夷大學(xué)講學(xué)之際與老同學(xué)重逢,此人卻已從接受專業(yè)教育的課程中掉隊,從而接受女人的資助。他的情人前來向您告知此人的死訊,他已在非常困難的窘境中死去。這一切是用信函的形式講述的。

        “可是潘妮洛莆卻表示,那男人的窘境并非由于個人性癖的畸變和無能所造成。她認為在社會,或是國家、世界這種規(guī)模上,人們?nèi)荚趬櫬湎氯ァ?/p>

        “這位猶太裔女性將其作為喀巴拉的神話般世界意象中的‘生命樹——在世界健全且正常時,它會筆直地豎立著——加以把握,她說,那樹現(xiàn)在卻成了倒立著的狀態(tài)。她在稱呼您為教授的信函里,還將您的‘雨樹之隱喻與倒立著的‘生命樹置于同樣地位。我試讀這一部分:

        教授,我不曾與你再度相見,也不曾給你寫信,所以最后,我要把馬爾科姆·勞里的祈禱之言再次送給你。除此以外,我無法為站在業(yè)已倒立的生命樹一方的教授做出更多。我悲哀地看待此事,勞里也好高安也罷,他們照例都是絕望而死的。教授,你的“雨樹”,也正獨自被火焰灼燒……

        “這里提及的‘雨樹,已經(jīng)消失于您的小說。長江先生您之所以說想不起這個短篇的情節(jié)了,或許是因為在您的潛意識層面上懼怕想起那段情節(jié)。

        “這個潘妮洛莆,把肇因于包括日本在內(nèi)的大國的核武器(目前,核電站也加入進來)全面以悲劇告終之后的、由幸存于美拉尼西亞的島嶼上的原住民形成的未來世界這種構(gòu)想,用信函的形式告訴了您。以引用該信函結(jié)尾的形式,長江先生的小說結(jié)束了。她在信中說,在發(fā)達國家的所有悲慘結(jié)局之后,人們與原住民中那些年輕人一起幸存下來,大家協(xié)助那些年輕的原住民,因為他們祖先的‘千年王國有個預(yù)言——未來將依靠從大海送來的貨物而過著充裕的生活?,F(xiàn)在正當(dāng)其時,就讓他們實現(xiàn)這個預(yù)言吧!至于那一切是否可能實現(xiàn),現(xiàn)在的‘FUDAO就很是讓人懷疑?!?/p>

        死者們的陰影漸濃

        1

        這一日,我整個人都在茫然若失,一直無法入眠。早晨七時,我等候業(yè)已起床前來的千樫,經(jīng)過一兩個瞬間的思考,從她手里接過處方藥鎮(zhèn)定劑兩片,用500ml的罐裝啤酒一口氣喝了下去(只記得對方似乎不可靠),然后躺倒在書庫的床鋪上。

        原本預(yù)定正午叫我起床,前往有樂町一丁目的日本外國特派記者協(xié)會的記者招待會,卻被提前叫醒,說是新來通知表示原計劃下午兩點開始,現(xiàn)更改為包括午餐在內(nèi)的時間段。于是我十點整理裝束,到達小田急線的車站已是三十分鐘之后了。乘坐直接連接千代田線的輕軌電車在日比谷站下車后走向檢票口,向車站職員詢問了“電氣大廈”后,我想要走出這車站,卻無法從地下通道走上地面。

        此時,腦袋上滿是黃發(fā)和白發(fā)條紋的外國人凝神看向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我,仿佛要用雙臂把我擁入懷中一般阻擋在面前。啊,是與當(dāng)年三十來歲的P·P的容貌相似的人物……如此辨認出來之后,便像是被摁住肩頭似的走了出去。他是《解放報》的特派記者,“3·11后”隨即用電話與我溝通聯(lián)系,雖說沒有見面,卻借助往來傳真寫出一個頁面的合乎條理的采訪文章。

        繼續(xù)走下去便來到升降式電梯前,這次遇上的是主辦記者招待會的日本作家K先生,他也和P·P同樣與我年歲相仿,都是后期高齡老人。我終于呀,找到了自己應(yīng)該存在的場所。

        他們兩人用自然的形式引導(dǎo)并夾護著我走下電梯,K先生將大家引至按照英國風(fēng)格布置的俱樂部玄關(guān),他認為當(dāng)年讓P·P先生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不是從巴黎回國時日尚淺的雜志記者,而是他同年級同學(xué)的年輕作家。他表示,盡管知道這一切,直至目前一同籌備反對重啟核電站的大集會之前,卻從不曾與這個作家直接說話。

        且說用過實在簡便的午餐,最終請那位為籌備將于四天后在代代木公園舉辦的集會而奔走的經(jīng)濟評論家U先生加入進來后,記者招待會便結(jié)束了。盡管如此,過量服用的鎮(zhèn)靜劑和啤酒的疊加效果所帶來的影響仍然存在,在記者招待會結(jié)束后的會場,我與一個強行過來搭話的、自稱在千葉縣屬的大學(xué)當(dāng)教師的意大利人發(fā)生了爭執(zhí)。

        意大利青年說,他曾聽剛剛創(chuàng)建新黨派的著名保守政治家在公開場合表示,日本已經(jīng)擁有超過三百件的核武器:“你們這些倫理上的反核派的道德,與那個擁核事實將如何整合?”我不接受他的說法,認為“那種信息的傳達方法令人難以相信,這種曖昧的談?wù)撾y道也被日本外國特派記者協(xié)會所允許嗎?”可是對方卻說:“這是全世界都知道的事情?!蔽冶阍儐柕溃骸罢f出你聽到這位政治家講述以上話語的場所!另外,你是通過什么方法獲得那個列席資格的?”對方卻不予回答。雖然他的話語毫無條理且語無倫次,卻堅持認為是我的認識缺乏“世界性”。

        在此期間,出現(xiàn)一個與這位青年相抗衡的女性,幫我一舉收拾了這個麻煩局面,轟走了這位青年。其實,我在中午就餐的人群中就曾發(fā)現(xiàn)并注意上這位女性。她當(dāng)然是用英語講述的,每當(dāng)說到重要之處,便使用連我也能聽懂的、語速緩慢的意大利語,輔以初步的語法,為確認而叮問道:你所說的,是日本和日本人悄然擁有了核攻擊的能力?還是某國擁有了利用搭載核武器的導(dǎo)彈攻擊日本和日本人的能力?你在理解時顛倒了前后順序。如果你說的是后者的事例,那確實是全世界都知道的。

        接著,這位女性把只想與她說話的我撇給新的提問者,自己則消失了身影。在繼續(xù)與接連上前的提問者站著對話之后,我與先前一同坐在講臺上的眾人寒暄告別,正往出口處走去之際,剛才那位女性再度出現(xiàn),她在這里堅定地等待著我。

        2

        我們幾位代表并排坐在臺上,面前的地板上直接排列著餐桌,五人并列的橫向座位一排排地向后面延伸,在那最深處,則是站立著的人群。也就是說,超出預(yù)想的諸多新聞工作者緊貼墻壁,以摩肩接踵的站立姿勢擠在一起。較之于日本這個國家的記者們,倒是來自于外國的采訪者更多。我們能夠回答他們的,是在去年九月成功舉辦的市民大集會上說過的內(nèi)容。盡管我們說是不認可重啟核電站,可是政府和地方自治體恐怕會強行重啟吧。作為市民,該如何制止這一切呢?坐在餐桌上的那些人都非常清楚地知道這種事態(tài),卻也不打算追問這個問題。

        毋寧說,在散會后的樓層里,焦急地等待已久、已從墻壁上解脫出來的那些持有各種看法的記者,都在試圖抓住自己想要采訪的出席者。在我而言,一位身材高大、穿著寬松的印花布連衣裙的女性,幫我趕走了這種采訪者。其實在會議期間,她就引起了我的注意。這位青春尚存的女性,在她更為年輕的大約十五年前,曾帶著問題前來我家與千樫討論現(xiàn)實可行的解決方法。今天,此人在幫我結(jié)束與意大利人的問答之際顯現(xiàn)出她的成熟。對于我低頭表示的謝意,她回應(yīng)時自報姓名說道:“我是島浦?!?/p>

        然后像是約好的那樣,她與我并肩而行,繞開已經(jīng)形成人潮的電梯大廳,在西餐館面對面地坐了下來。

        “我是在四國見了阿亮后過來的。到達日本那天,我給千樫夫人打了電話……聽說因著這場記者招待會,您會從盛岡繞道仙臺返回東京……所以我先獨自去了四國。我對報社相關(guān)人員表示,希望前往東京的記者招待會并拜會長江先生,請他們?yōu)槲覍懥藭姹WC,并讓其寄給這里的接待處,于是照例得到了十分周到的安排。

        “一如千樫夫人所說的‘過來看看吧那樣,阿亮?xí)窈诹耍鷼獠厮奶幓顒?。只是與阿亮在一起的真木表示,剛開始的時候,阿亮并非像對東京報告的那樣身體狀況良好,說是這其中也有憂郁的緣故。不過她愉快地說:‘總之,阿亮?xí)窈诹税??!?/p>

        “真木現(xiàn)在就想說關(guān)于阿亮?xí)窈诹说脑掝}?!?/p>

        “而且,她說這個原委,就存在于長江先生讓她看的書籍之中。從年齡上來講,據(jù)說不清楚那已是什么時候的事了,只說是‘被父親強制看了森達克的《外面那邊》中的特殊頁碼,一直沒能忘記此事。戈布林們前來盜竊新生嬰兒,然后把他們自己同伙的一個老頭兒替換上那個嬰兒。您本人在自己的書里,把這個情景寫為‘一個白色的丑陋嬰兒則被留在搖籃中……。

        “被您強制著看了繪本中被翻開的那個頁碼……,于是哭了起來。聽了這一切,我也確切地想起了那個頁碼的可怕內(nèi)容。戈布林們?yōu)橥祿Q嬰兒而用冰塊制作的、顯得發(fā)白的老頭兒正在融化……愛達此前一直緊緊抱著以為是嬰兒的那老頭兒。聽真木說,假如阿亮陷于被那正在融化的老頭兒偷換的情況,自己就要變身為愛達去防范那一切。

        “所以她還說:每當(dāng)與目前被曬黑且能生氣勃勃地活動的阿亮并肩走在森林里,東京的父親就會以正在融化的冰塊老人的形象浮現(xiàn)在自己眼前。我于是想起,自己生下孩子的時候曾下定決心,絕不讓那冰塊老頭兒把自己的嬰兒換走。

        “起初,我知道您是吾良先生自孩童時代以來的朋友,因為我從吾良先生那里聽說過。其次,通過您寫在《南德意志報》上的小隨筆,我對您產(chǎn)生了好感。由于讀了那篇隨筆,在自己處于困境之中、只能返回東京之際,就聯(lián)絡(luò)了我所僅知的您這位吾良先生的朋友。即便如此呀,當(dāng)時我也在疑惑,由于您是日本的成年人,該不會贊成我父親的想法吧。

        “不過,將我吸引到府上的,是您那里的一幅畫作,吾良先生在柏林和我待在一起期間,他畫出后送給妹妹的——用彩色鉛筆先繪出來,再以濕毛筆溶染成水彩畫的那幅畫作。我覺得府上肯定存有這幅畫,就想讓你們給我看看。當(dāng)時我想起了已經(jīng)亡故的吾良先生那些優(yōu)雅的時日。

        “然而,拜訪府上并與吾良先生的妹妹千樫夫人談話期間,卻承蒙對方用那樣實際的方法幫助了我和我的嬰兒。我那時一度感到不安,不知千樫夫人在內(nèi)心里會如何看待我和我的孩子,還曾任性地刁難對方,對千樫夫人說出非常刻薄的抱怨話語:您要前往柏林幫助我,那合適嗎?

        “如此一來呀,千樫夫人就說了:我做的這些,也是長江所承諾的,毋寧說,正是長江為我打下了能夠這樣做的基礎(chǔ)。……這么說來,是長江先生把自己孩童時代在森林里的情景寫成若干小故事,再配以千樫夫人的插圖后出版了那些隨筆集。聽說呀,長江先生的女性熟人們都認為,那些隨筆集之所以暢銷,是得益于千樫夫人所畫的插圖。

        “千樫夫人曾說:由于身為吾良妹妹的我正在努力構(gòu)建平和的家庭,長江因而那樣地疼愛阿亮,我認為他是出于真心的,不過我覺得,那也是因為阿亮是吾良的妹妹的孩子的緣故。對于長江而言,從孩童時代起,他最為珍視的就是朋友(首先是義兄嘛),那些朋友的其中之一人,就是我的哥哥。

        “這次在森林邊緣見了真木,在我對她講述以上內(nèi)容之際,聽她說起美國的電視節(jié)目制作人要對長江先生作長時間采訪,與吾良相關(guān)的事情肯定也會作為重要元素列入其中。于是,我請真木幫我介紹,從而與義·二世商量了此事。當(dāng)我表示希望他幫我列席對您的這場采訪——如果那時我還在日本的話——時,他便讓我先取得長江先生您的同意,這次我來到這里,也有當(dāng)面向您請求同意的意思。”

        3

        回到家里后,我對千樫說起今天見到島浦之事,千樫告訴我,已經(jīng)接聽了她直接打過來的電話:

        “浦女士在寒暄時表示歉意,說是自己承蒙了那般關(guān)照,卻在此前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幾乎未通音訊。我回答說,不過呀,浦女士為給我們?nèi)?,更準確地說,為給長江寫信之事感到為難,我認為這很自然。

        “因為在《被偷換的孩子》一書中,關(guān)于吾良和浦女士,你把那樣的事也給寫了出來??墒?,那并不意味你對浦女士就存有惡意,你只是原樣寫了吾良對你所說的得意往事。

        “今天我還說,在她和你之間說起那個話題雖然不無道理(之所以說是今后,是因為浦女士表示在她旅居日本期間,希望多次前來訪問),可我覺得還是略去那部小說的話題為好。于是,浦女士在回答時就說了與我一直以來所思考的完全相同的話語。

        “她說:最初閱讀的時候,覺得書中寫了有關(guān)自己的一些令人震驚的內(nèi)容,卻又感覺到原本吾良就曾開誠布公地說起過的那種微妙再現(xiàn)的狀態(tài)。而且,正是在那樣一種吾良先生與自己的性關(guān)系中,懷念著吾良先生的寬大,借助重新閱讀那部分內(nèi)容,確實感受到吾良先生的優(yōu)雅??墒?,我不認為能夠用可以獲得他人理解的方法來講述那一切。我明白這一點?!?/p>

        4

        接下來那一周的周六,島浦出現(xiàn)在我家,說是在銀座的洋貨店里,看到與吾良先生曾用過的墊子相同花樣的靠墊,就以此當(dāng)作了伴手禮。只是吾良先生那個要更大一些,讓自己為之懷念。

        “吾良先生下榻在電影節(jié)接待方安排的、供中短期旅居者使用的公寓,卻不喜歡配置的家具,他就自費購買了一些?!?/p>

        千樫立即看出,那是父親病房里的靠墊上也有的、因大范圍的藝術(shù)活動而知名的威廉·莫里斯設(shè)計的圖案。在戰(zhàn)爭進行到一半時,父親曾邀請納粹德國的電影導(dǎo)演來到日本并合作拍攝了電影,卻由于對制作出來的電影感到不滿,就沒讓自己的名字列入演職員表,也沒有收取報酬。

        “這個布料上細小的花樣漂亮吧?這是把藏青色、藍色和黃色的,還有略帶金色的茶色鳥兒被花草圍擁著的紋樣,給放到靠墊上來了吧。這個大塊兒的很從容,真是漂亮!”

        “圖案中的鳥是白頭翁,這種鳥經(jīng)常獨霸長江在院子里投放給野鳥的餌料,于是他就用孩童時代在森林邊緣制作的套索,捉住了一對白頭翁,給放到前面那條河上游的林子里去了。可是,由于他在報紙上的隨筆里寫了這事,這就招來了抗議,說是即便放生了鳥兒,那也是違反法律的?!?/p>

        “浦女士可不是來說這種瑣事的?!蔽蚁胍刈∵@個話頭。

        “不,我認為,假如吾良先生在這里的話,會進一步展開這個話題吧?!?/p>

        話雖如此,當(dāng)我剛一收拾書籍,島浦便開始說起了自己的話題:

        “有個說是在柏林和我見過面的人與我聯(lián)系,他說在不久前的記者招待會上,看到我與長江先生您在一起。因為在與會者的名簿上,寫有入住飯店的名稱。

        “今天上午,此人前來與我見了面,說是因著吾良先生最后想要制作的那部電影,相關(guān)謠言還在流傳。他好像是個與電影業(yè)界有著長久聯(lián)系的周刊記者。為了那部想要制作的電影而被委托攝影的那位攝影師與吾良先生之間產(chǎn)生了問題,這位記者曾為此詢問過吾良先生。

        “他就問道:可是,那部電影的構(gòu)想內(nèi)容都已經(jīng)清晰了嗎?姑娘從幼年時代到少女時期,經(jīng)歷過性方面的不幸,未能從那個心因性外傷中逃脫出來,可是即便如此,卻仍然不忘自立和努力,面向未來地生活過來。那種女性的重新做人的故事,在電影里有很多。不過,預(yù)熱宣傳里所說的、在外國工作的那位知性姑娘的……

        “正要著手拍攝之際,塙導(dǎo)演和攝影師之間發(fā)生了沖突,拍攝工作也就中止了。然后,就是導(dǎo)演的自殺?!侗煌祿Q的孩子》出版時,曾有一種傳聞,說是長江先生這部小說里的女主人公原型,該不是塙導(dǎo)演在電影里想要拍攝的那位女性吧?自己曾為此去柏林做過采訪,您還記得采訪您的事吧?當(dāng)時,您聽了內(nèi)容后,就拒絕了采訪。

        “就是這位禮數(shù)如此周全的記者,聽說我來日本是為了收集有關(guān)塙導(dǎo)演的電影的國際性評價的書,他還給予了鼓勵。

        “這算是好的,不過我本人卻開始擔(dān)心起另一件事來。塙導(dǎo)演在即將開拍電影前的碰頭會上與攝影師爭吵起來的傳聞,聽說周刊雜志詳細地刊載出來了呀。

        “塙導(dǎo)演高度評價那位攝影師拍出的映像,想要吸引到自己的電影中來,便帶上一幅素描前去會談。導(dǎo)演在談到自己的要求時說,年輕姑娘內(nèi)心里的東西,無論那是想法還是情感,都可以從身體上,尤其是皮膚上微妙的顫動看出來,希望能用攝影機將這一切拍出來。然后,導(dǎo)演在分鏡頭示意圖專用紙上,迅疾畫出張開雙臂仰面躺著的裸體女人,導(dǎo)演說,我們都是日常性地看待這種女性的身體上具體部位的運動,我想要清晰地將其表現(xiàn)出來。他接著說道:這倒不是用攝影機對那個細部近攝,而是要讓凝視著銀幕的我們的心胸里,銘刻上這樣一種直覺——啊啊,就是這個顫動!我希望能捕捉到這樣的效果?!?/p>

        “面對那位怒火中燒卻沉默不語的攝影師,導(dǎo)演熱切地繼續(xù)解說自己所思考的攝影手法的獨特之處。然后,這兩人就決裂了。”

        “比誰都更詳盡地從吾良那里聽到這些內(nèi)容的,我認為是長江?!鼻侔察o地,卻是表明某種決心地接著說道,“那位攝影師與吾良的沖突之事,確實一如剛才所說的內(nèi)容。電影界人士之間的話語中的逗笑之處,像是吾良所用單詞的那種露骨程度。

        “你擔(dān)心在這種情況下,真不知道還會出什么傳聞,吾良的素描呀分鏡頭示意圖什么的,肯定會出現(xiàn)在周刊雜志上。你是覺察到記者的這些圖謀后心緒不寧從而前來對長江和我述說——是這樣的吧?”

        島浦沒有予以否認。

        “如果是這樣的話,浦女士,你不用擔(dān)心。剛才話語中提到的物證,全都在我們手里。首先,吾良畫的那幅素描,的確是一幅漂亮的畫作。我有那幅原畫和彩色復(fù)印件。

        “而且,關(guān)于現(xiàn)在仍被電影界人士當(dāng)作話題的那部電影的構(gòu)想,記得與攝影師決裂的當(dāng)天晚上,吾良來到家里說了此事。那是很認真的講述。而且,只要是吾良所說的這種話語,長江都會當(dāng)場記錄下來,這是他的‘人生習(xí)慣。那天晚上,吾良也沒有放棄那部電影,還把那幅素描和分鏡頭示意圖也給留了下來,然后就回家去了?!?/p>

        隨后,千樫把我昨晚事先從書庫里搬下來的、標有“塙吾良相關(guān)資料”的瓦楞紙箱放在我們圍坐在其周圍的桌面上。首先取出來的,是約莫A5規(guī)格的淺藍色紙面上的素描,是用顯出鵝毛筆般效果的畫具畫出的裸體女人。

        “吾良總是帶著裝在皮盒里的特殊蘸水筆和裝有金屬扣的墨水壺四處走動。那是他從父親那里繼承的東西,只要用那支筆畫圖,就會有一種古舊版畫的感覺。

        “這些是吾良的分鏡頭示意圖,有五六張之多吧。就放在那邊,聽長江說說吧??傊?,這些示意圖顯示出吾良想要制作的那部電影的構(gòu)想……所以,我想和浦女士一起聽聽。

        “這一切結(jié)束后,就把分鏡頭示意圖放在后院的油桶里燒了吧。至于吾良的素描原畫和彩色復(fù)印件,就由我和浦女士持有,不讓任何人觀看?!?/p>

        雖說那天晚上我將吾良的話記錄在了筆記本上,卻充滿不便面對兩位女性朗讀并讓其傾聽的單詞,正當(dāng)我因此而為難之際,卻找到自己用吾良當(dāng)時的口吻試著寫出的一節(jié)詩的那個頁碼。這是我接受吾良的委托后,為完成委托事項設(shè)法做的嘗試之一,在那個階段,我尊重吾良使用的單詞。這樣做或許更合適吧,我向兩位女性出示了那個頁碼,請她們自己閱讀那個筆記。

        少年時代以來的友人——

        那位已入老境的電影導(dǎo)演現(xiàn)身眼前,

        出示巴塞爾的高級賓館的信封。

        其表面和背面

        是用軟芯鉛筆勾勒出的素描。

        約莫二十五歲的女性,

        將內(nèi)褲,勾在支起的一條腿的膝彎

        正在假寐。

        素描將視點,聚焦于如此仰臥的

        下半身。

        從靜寂的肛門? 越過會陰

        直至宛若昆蟲巢一般的陰道口,

        細微糾纏著的線條? 相接相連。

        某種氛圍? 將這里? 傳向前方。

        我還聽到了惹人憐愛般的? 嘆息呀……

        初會時尚為少女

        現(xiàn)在卻已成熟,

        與瑞士的市民共同擁有家庭,

        基于(與其不同的)“宗教”,

        不允許性器的侵入。

        一年數(shù)度的幽會,

        赤裸相擁著長久接吻。

        一旦疲憊,便用手掌覆蓋這里使其入眠

        (因為她說如此才能心安)。

        這一帶? 整年都是得不到滿足的冬天,可是

        當(dāng)下卻在萌動? 那只右手掌里

        經(jīng)常? 感受到官能的余波……

        (經(jīng)過相當(dāng)久遠的歲月? 第一次)

        看到了讓不可思議? 冰雪消融的情景,

        唯有這個情形? 為我們

        共同擁有。

        請將攝影機無法攝錄的那種

        情形和? 顫動,

        化為姑娘的臺詞。

        接著,我從緊挨著的頁碼中,為她們原樣朗讀了吾良的話語:

        “在那里,無法作為映像表現(xiàn)出來的那轉(zhuǎn)瞬間持續(xù)著的內(nèi)容,咱呀,想要化為話語,化為緊接著那個鏡頭之后,睡醒的姑娘說出的短短臺詞的那種話語。就是這么回事呀。

        “我要拜托你的,不是描寫皮膚某個部位微妙的顫動,而是具有實質(zhì)的話語,在她的肉體內(nèi)部生發(fā)的那獨特的顫動平靜下來,盡管還有余波,姑娘那微不可聞的喃喃自語,要使電影觀眾能夠理解在那里剛剛出現(xiàn)過的景象。也就是說,這個畫面表現(xiàn)出來的景象的原型,就是曾被咱看在眼里的、沉睡中那姑娘身體上的顫動,咱看到了在這段歲月里,與姑娘的關(guān)系中未能如愿的那個卻實現(xiàn)了……并成為那一切的表現(xiàn)。

        “我希望你捕捉到尚未完全醒來的姑娘的意識,用不超過兩行或三行的文字,清晰寫出剛才所說的經(jīng)歷到和感受到的內(nèi)容。要把剛才咱所說的一切都包含進去,姑娘在所有感覺上理解了那僅僅一瞬間的成就,用不知咱這里能否聽到的聲音發(fā)出聲來。那個話語是必要的。咱完美無缺地聽清了那話語,卻無法轉(zhuǎn)化為自己的語言。

        “就像剛才所說的那樣,這是咱這導(dǎo)演個人有意識和無意識的審查……超越自我這一水準的自我審查。不僅如此,攝影師也應(yīng)當(dāng)受到了他本人那種審查的妨礙。所以,咱希望通過你借助小說練就的推敲,將那些在總體上曖昧化了的東西,化為具體的聲音表現(xiàn)出來……”

        5

        我們在這一天的長時間談話就算告一段落,用咖啡和千樫制作的三明治小吃稍事休息后,我在這里想再引述一下島浦圍繞《被偷換的孩子》所作的解讀:

        “在柏林時,在我而言有必要去做的事,就是弄到并閱讀已在東京發(fā)行的《被偷換的孩子》。不知不覺間,讀了書后被引發(fā)好奇心的那些人,在我那狹小的生活范圍內(nèi)居然也出現(xiàn)了不少。我會感到,啊,這人正在讀,那人也聽說過此書。我被日本領(lǐng)事館那些人介紹去的打工場所,開始交往的那些人中,也有不少人通過航空公司的朋友很快就弄到手,好像在互相傳閱。

        “在那期間,因著千樫夫人從東京寄來的《被偷換的孩子》,我得以讀到此書。在小說里,首先提到吾良先生初次邂逅在旅居柏林期間為他作口譯兼陪同工作的女主人公,小說還寫了她與吾良先生的交往日漸親密的情形。當(dāng)時我想,這肯定會勾起柏林那些人的好奇心。

        “不過,那是直至吾良先生出發(fā)前的往事,而在那之后經(jīng)過兩年,吾良先生每次再度前往歐洲旅行之際,我們都要相會,形成這種關(guān)系之后的事情,小說里沒有寫。這既是一種拯救,也是美中不足。即便只是閱讀表面文字,對我來說,也已是強烈的震撼。可是,每當(dāng)重新閱讀之時,那種眷念之情就會更加熾烈……隨著持續(xù)閱讀時間的積累,相關(guān)描述便讓我鮮活地回想起自己與吾良先生之間情感濃厚起來的過程,覺得‘啊,正是這樣的!從而生發(fā)出新的感動。

        “在那部小說里,吾良先生直率地說起性事。所謂直率,是說他既是出色的父親和母親養(yǎng)育成人的、具有良好修養(yǎng)的好人,同時他也是在特意使用直率的表述方式。我自己也在不知不覺間勇敢地講述那種話語,進入此前不曾接觸的話語環(huán)境之中。我清晰地回想起了這一切。

        “我感到,循著吾良先生的表現(xiàn),讀著自己曾說過并存有記憶的那些話語,覺得從此時起,自己很快就在人性意義上獲得了解放。

        “為什么不把真實的事情寫入小說呢?閱讀小說的大部分讀者都會將其理解為虛構(gòu)吧,然而,即便只有‘田龜并非原樣描述,那小說也的確是長江先生依據(jù)事實寫出來的??墒?,吾良先生并未對長江先生講述那一處的實際情況。吾良先生為何不說出真情呢?那是因為吾良先生本人懷有將其拍成電影的構(gòu)想,而且,他將那部電影最為理想的場面,表現(xiàn)在了素描的畫面上。

        “請仔細觀看這里的畫!年輕姑娘,全裸??墒?,那樣的事情在那次旅居柏林的最后一天里是不可能的。那不是在柏林,而是在那八年之后,在日內(nèi)瓦的旅館(只有那天,才是吾良先生與我最后幽會的日子)里實際發(fā)生過的事情。那天,我像是偶然似的一絲不掛,不過除了這一點以外,兩人在柏林那段時期的約定,即便在日內(nèi)瓦也得到了遵守。

        “身穿絲綢襯衫、解開紐扣的吾良先生,與我的身體相互纏繞著接吻,他用力愛撫著我,不過陰莖并沒有插進來。在那期間,吾良先生在我的掌心里射精之后,他的身體就在床鋪的下方離去。于是,這幅畫作所描繪的、已是獨自一人的我的身體就留了下來……

        “……然后,我就睡了過去,于是夢見剛才已經(jīng)結(jié)束的性事仍在繼續(xù)。在我的內(nèi)心里,那種感覺遠在做愛之上,卻又不是做愛,然而確實進入了此前從不曾達到的那種最高境界的愉悅,我說了出來……從短暫的睡眠中醒來,而吾良先生此時正從床尾那邊俯臥著將這種狀態(tài)中的我畫入素描,從吾良先生的襯衫那里可以窺見胸脯,我看向他那清晰可見的頭頂,講述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情形……接著,我又熟睡過去,再度醒來時,如果不立即起床,就將趕不上我們各自的火車。吾良先生已經(jīng)扣好襯衫紐扣,長褲和鞋子也都穿在了身上。”

        “……吾良錄音在‘田龜里送來的內(nèi)容,在柏林的體驗當(dāng)然是其核心,所以,《被偷換的孩子》在那里結(jié)束就顯得洗練,這挺好……倘若這樣的話,那個場面倒也不能算作謊言,不是嗎?而且,我認為哥哥已經(jīng)構(gòu)思了那部電影,作為一個‘姑娘逐漸自我解放的故事,他構(gòu)思了那部肯定已將日內(nèi)瓦那段新穎體驗置于最高端的電影。然而,吾良因著那樣的自殺身亡,破壞了電影計劃本身。得知這一切的長江啊,實際上他把日內(nèi)瓦的往事移作了吾良與你在柏林期間的故事,并以此完成了《被偷換的孩子》,我不認為這是在說謊。

        “浦女士充分講述了自己獨自持續(xù)思考的問題。聽了你的話,我想說說在自己內(nèi)心里越發(fā)清晰的事情。聽說,真木打算用包括她本人在內(nèi)的必要人員在場見證的形式來安排義·二世對我的采訪。就像是搶先一步似的,我現(xiàn)在想請浦女士和長江一同聽我講述。

        “吾良漸漸地不積極前來與長江見面,最終,在其延長線上,就出現(xiàn)了吾良之死。即便如此,在這期間,一如《被偷換的孩子》里的描述那樣,吾良借助‘田龜這個聯(lián)絡(luò)裝置,至少是在單方面地對長江說話,無論在吾良生前還是死后,長江都一直在思考吾良的事情,如同小說里的描述那樣。

        “可是,總之那時,吾良近年來罕見地、頻繁地、持續(xù)地前來與長江見面并談得入迷,然而當(dāng)長江給出結(jié)論,表示無法提供電影所要求的東西時,吾良與長江之間的關(guān)系,便因此而終結(jié)性地被切斷了。

        “……在吾良為談?wù)撃遣侩娪岸掷m(xù)前來這里期間,有一天,吾良剛一出現(xiàn),長江就向他出示了一頁稿紙,吾良只在瞬間看了那稿紙一眼——我還記得當(dāng)時在想,吾良的側(cè)臉越來越像父親大人了——便平靜地將其折為四開,裝入長江一同遞上的信封后,那個愛打扮的吾良就像隨手放什么東西似的把信封放入上衣口袋,我好像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眼前這種景象,可是吾良卻越發(fā)平靜地說道:‘是這樣的啊。隨后就回去了。

        “由于長江原樣坐著不動,我就一直把吾良送到停在附近的賓利那里,他在方向盤前剛坐下來,便一副主持儀式般的態(tài)度,令人不好接近,我目送這種狀態(tài)下的吾良開車離去。

        “后來,《被偷換的孩子》出版,讀了吾良與浦女士之間的事情借由‘田龜講述出來的場面,我覺得寫在那里的臺詞,是長江被哥哥所要求的摸索嘗試失敗后的未了余情。

        “我認為,對于受吾良委托的內(nèi)容,長江依循自己寫文章時精心推敲這個‘人生習(xí)慣,不斷修改再修改,卻仍然無法寫出吾良所要求的話語,想要讓吾良理解自己從中退出的苦衷,這才顯出了那樣的態(tài)度。在把那頁稿紙交給吾良的同時,為使自己清楚記得并未放棄本人曾做過的工作,在哥哥死去后,長江便將自己嘗試失敗的案例寫入了《被偷換的孩子》。假如死去之人真有靈魂的話,那個計劃肯定會被吾良本人給駁回的,可是……

        “今天早晨,我預(yù)先取出哥哥將其構(gòu)思明確繪在紙面上的那幅素描的彩色復(fù)印件。原本打算把那份復(fù)印件送給浦女士的,可是,與此前那幅柏林冬日風(fēng)景水彩畫一樣,我還是把復(fù)印件留給自己,就請你帶走原畫吧?!?/p>

        千樫閉上嘴巴,仿佛瞬間沉入深思一般,確認了我的贊同和浦女士的歡悅。

        出現(xiàn)溺死者的膽小鬼游戲

        1

        義·二世本人直接打來電話,說是關(guān)于以我為對象的采訪,已調(diào)整此前的預(yù)備方案,集中進行了匯總。盡管早已用攝像機拍了視頻,卻仍然毫不惜力要干的,是用放置在胸袋里的商務(wù)用品級別的錄音機,長期精細地采集信息?,F(xiàn)在,他結(jié)束了以真木為助手的編輯工作,要在這個基礎(chǔ)上重新確定主題,讓真木調(diào)整他前來與我會面的日程。這是關(guān)照到我將參加由自立的人們分別在東京和外地主辦的反核電集會。

        于是,他們先在森林邊緣集合起來,然后來到了成城的家里。義·二世在“FUDAO”拍攝而成的作品有兩部,這個團隊在“3·11后”周年之際將其發(fā)表于歐洲的媒體上并獲得了好評。真木也會給我送來各地報紙的復(fù)印件。在他們于“FUDAO”工作,還因參加志愿者活動而奔忙期間,作為計算團隊成員遭受輻射劑量并讓他們休假的基地,義·二世將義兄建在天洼大池邊緣處的兩棟房屋中的一棟用作了基地。

        早在前期活動階段,真木就承擔(dān)了義·二世的秘書工作,對于這次采訪,她積極安排整體結(jié)構(gòu),比如這就通知了我,說是要加大亞紗擔(dān)負的任務(wù)。義·二世則安排對我的采訪程序,他要指揮攝影師及其助手,至于采訪者,當(dāng)然是由他本人擔(dān)任,無論對于攝影還是錄音,在技術(shù)領(lǐng)域,他都是最有經(jīng)驗的領(lǐng)導(dǎo)者。

        乘坐上午八時的航班抵達羽田機場的團隊,徑直來到成城開始了攝影前的準備。亞紗去廚房給正在那里為他們預(yù)備餐事的千樫打下手,然后給我端來茶水,她唐突地問道:

        “哥哥,你說過是跟義兄學(xué)了‘play chicken這個新詞吧?這句話很有意思,不過,你說今天實際上又要被迫進行“play chicken”的對話,從而感到疲憊,好像不太開心……”

        “是的,那是義兄從因病中途退學(xué)的舊制高中同學(xué)那里輾轉(zhuǎn)得到的《先驅(qū)者論壇報》上發(fā)現(xiàn)的詞語。”

        “那并不只是在這個國家的鄉(xiāng)下知道那句外國詞語,想要在生活中運用那詞語的,是義兄跟哥哥你。而且,義兄請以往的佃戶疏通了天洼大池的小島背面,以此等待暑假返鄉(xiāng)探親的哥哥,是這樣的吧?哥哥非常疲憊地回到家里,連母親用辛苦找來的食材做的晚飯也沒吃就睡了。第二天你笑著說,一大早就全都沒了……

        “到了秋天,哥哥就去了東京,此后義兄根本沒邀請當(dāng)?shù)啬贻p人去玩那游戲,只是得意地對我說:兩人潛到沉入湖水深處的老松樹的樹樁那里,各用一只手抓住那樹樁,另一只手臂攬住對方肩頭,憋住氣忍耐著,無法再忍下去的人就離開對方浮上水面。害怕淹死而先浮上去的人,就是‘膽小鬼。自己總是存有余裕,其后才浮出水面,這讓他感到灰心喪氣……”

        亞紗還說起峽谷里中學(xué)的學(xué)生們也是因為放了暑假,來到NHK前來攝影之際重建的小船碼頭游玩:

        “學(xué)生們從一大清早就登上大扁柏所在的小島,唱起因電視節(jié)目而廣為人知的那首歌:

        “‘從令人眷念之年寄出的回信到了嗎?/回信到了嗎?/到了嗎?/到了嗎?/從令人眷念之年寄出的回信到了嗎?

        “‘哎,到了呀,回信到了呀,所以不用擔(dān)心啦。我這么說著,讓學(xué)生們安靜下來。”

        “……你真的相信,從令人眷念之年寄出的回信到了嗎?”千樫詢問道。

        “我也一直在考慮那回信是到了還是仍未寄到,無意間就說了那個謊話……

        “義·二世仔細閱讀了《致令人眷念之年的信》。比如他可能會這么說:在小說里,結(jié)束刑期后前來你家造訪的義兄,以你跟千樫嫂為對象相互對話,其中就有當(dāng)時還活著的義兄的話,包括說是去了‘令人眷念之年后會撰寫并寄來回信這類看似很好的話……

        “在飛來這里的飛機里,真木跟我作了以下約定:有關(guān)《令人眷念之年……》的內(nèi)容和實際所發(fā)生事件的具體情況,這兩者將重疊出現(xiàn)在義·二世對爸爸提出的詢問里。而熟知這兩者的,只有爸爸和亞紗姑媽,所以希望先溫習(xí)一下小說里的相關(guān)部分在現(xiàn)實中是怎樣的……”

        2

        在采訪中,我和義·二世所坐的沙發(fā)和扶手椅,面對著固定機位的攝像機,因此義·二世、亞紗和我這三人可以互相交換位置,根據(jù)協(xié)調(diào)人真木發(fā)出的提示,還必須注意或挨近我們或與我們拉開距離的、控制著可移動攝像機的攝制團隊。在攝影時間內(nèi),安裝在我的襯衫領(lǐng)口、亞紗的粗斜紋運動夾克衫胸口、真木那花紋圖案的又寬又大的短外套肩頭的麥克始終打開?!罢堃庾R到這麥克?!痹趲臀艺樟消溈说耐瑫r,真木對我叮囑道。義·二世在我的椅子前面那張可以自由移動的沙發(fā)上坐了下來,往眼前的桌面擺上了《致令人眷念之年的信》及其法譯本Lettres aux Années de Nostalgie。

        義·二世示意我將視線投向那里,同時開始了對話:

        “說起令人眷念,這倒也不像是強烈祈禱想要回到那一年去,可是若說到nostalgie,想要回歸這個愿望可就強烈顯現(xiàn)出來了,我覺得還是這個詞語要好一些。”

        “日語中用片假名表示的鄉(xiāng)愁,倒是更有柔和的氛圍吧。我認為,在日語世界里,這個詞語在被作為片假名使用的過程中,已滲入這個國家的人的情緒里了。該詞語在翻譯之前的原語,不就是表達痛苦心愿的nostalgie嗎?”

        在義·二世開始考慮我的詢問之前,真木便把話題給頂回到具體方向上去了:

        “少年時代的義·二世,在家里接受的是母親的日語,出了家門是洛杉磯的英語,在大學(xué)里讀的則是法國文學(xué)系。聽說他在升入研究生院之際,決心轉(zhuǎn)系去學(xué)日語。在那之后,盡管熱衷于學(xué)習(xí),可是要用日語通讀這么長的小說似乎也很辛苦,這才依賴法譯本的吧。”

        亞紗按照自己舒適的姿勢挪了挪沙發(fā)位置,然后開始發(fā)言:

        “總之,對于理解義兄的情況,雖然是小說……卻也是唯一的書。我們就依賴《致令人眷念之年的信》吧。這部小說,是這么講述故事的:義兄深深扎根于日本的村莊,是個試圖跟當(dāng)?shù)厍嗄陚児餐瑒?chuàng)造新生活的自學(xué)型知識分子,這么說也未嘗不可。今天的采訪主題,就是這位義兄的半輩生涯。

        “義兄放手讓第一位弟子,青年古義人去了都市之后,在根據(jù)地運動中,他給當(dāng)?shù)氐那嗄陚儙砹擞绊?。那是說正巧趕上宏大且高漲的反對日美安全保障條約的示威游行,他擔(dān)心弟子,便去了東京,在那里受了重傷。東京某新劇劇團的女性把他從示威游行的混亂中救了出來。義兄就把她帶回森林的邊緣,嗯,要說是偶然也確實是偶然,循著這個經(jīng)過,他跟那個女性扎根于當(dāng)?shù)夭l(fā)起戲劇運動。新的悲劇就發(fā)生在其中……

        “義·二世把根據(jù)地已經(jīng)上了年歲,卻仍存活于世的老人們的證言都錄了音。我認為對于義·二世來說,聽到有關(guān)自己父親的講述,這其中是有快樂的??墒?,關(guān)于那位父親成為殺人者的原委,盡管讀了書從而知曉,卻仍然肯定會感到難過。至于那是何種過程的結(jié)果,小說在講述中作了各種各樣的保留,不過對于義兄是女性戲劇伙伴之死的責(zé)任人一事,卻未表示懷疑。

        “贖罪之后已屆中年的義兄復(fù)歸森林邊緣那座村莊的社會,想要重新召集青年們,卻反而被孤立了。終于,他被村莊社會里的對立者們所殺害……至少是被追逼為事故之死。

        “且說結(jié)束十年牢獄生活的義兄為什么會落到如此下場呢?

        “我來朗讀揭示出小說的問題核心的場面。”

        亞紗打開義·二世遞過來的書,首先對直至故事那一段的、自己所熟悉的內(nèi)容作了說明:

        “服完殺人罪的刑期不久,義兄就像流浪一般在國內(nèi)四處走動,然后返回到森林邊緣的村子里來。細說起來,他是素封之家的繼承人,直至作為事故般發(fā)生的殺人事件的犯人被逮捕,他都是這片森林邊緣的土地和居民們的‘活性化的指導(dǎo)者,所以剛剛恢復(fù)自由之身,他就試圖實現(xiàn)曾在獄中持續(xù)思考的革命性計劃。

        “出獄后,他第一次訪問了曾在墨西哥的大學(xué)擔(dān)任教職后回國的小說敘述者在東京的家,在那里,他說了那個想法。接下來是大段引用……我會在中途接連不斷地跳過去,所以請你們自己把我的朗讀內(nèi)容連接起來。

        “義兄雖然已經(jīng)出獄,卻在日本全國四處走動,并未輕易出現(xiàn)在K的家里。在K出門之際來到他家,吃了飯后便睡去。K回到家后,看到自己的長篇小說草稿被放在義兄正睡著的書房那張床鋪旁,盡管為之介意,卻仍讓義兄照樣沉睡。義兄睡醒之后焦急等待,然后吃晚飯,開始喝酒……在這樣一種連續(xù)場景之中,會話開始了:

        總之,自己想嘗試著在那片森林中的土地上,而且是在“宅邸”的地皮上,建造自己風(fēng)格的現(xiàn)實世界的樣板啊,小K。在根據(jù)地運動中想要創(chuàng)建的“美麗鄉(xiāng)村”,就是其樣板之一啊?!胰チ吮耸朗?,回到村子里一看,就算以那條繞河堤壩為例,也能明顯看出,它完全變了樣子嘛。(中略)曾一起創(chuàng)建根據(jù)地的家伙,也是一度顯出像是要回到咱那里去的模樣,卻又沒那么做。那同樣是自然趨勢吧。(中略)經(jīng)過就是這樣,今后想要創(chuàng)建自己獨自構(gòu)想的樣板,就是這么一種想法呀。

        “義兄讀了K的小說,跟少年時期和青年時期身為K的指導(dǎo)者時那樣開始了批評。即使在獄中,他也照樣熟讀了但丁的《神曲》,那是他進行批評的立足點。他認為,作家K跟妻子共同支撐著阿亮這個患有智障的兒子,K把這樣的生活作為自己的幽暗的森林(5)之體驗,這或許是理所當(dāng)然的,可是認為自己已然超越那幽暗森林從而開始工作,這不是為時過早嗎?

        (前略)立足于那個想法,寫作那部把我推到前景去的小說。你懼怕自己的登山失敗和徒勞無功。小K的寫作正指向自己回心轉(zhuǎn)意的、死與再生的故事,這很明顯嘛。然而,那其中卻有時間。小K呀,在你的內(nèi)心里,寫作自己回心轉(zhuǎn)意的、死與再生的故事的時間成熟了嗎?(中略)倘若你雖然自覺到時間尚未滿足,卻認為如不寫出那些,身為作家就無法生活——較之于經(jīng)濟上,更是作為在文壇上的生活感情嘛——的話,那就離開東京,回到森林中的那塊土地上去,如何?我會把你視為終生的合作經(jīng)營者,歡迎你加入新的工作嘛。

        “K接受了這個發(fā)自內(nèi)心的勸告,把執(zhí)筆中的草稿放入身旁的暖爐里焚燒。然而,他并未接受回到義兄在森林邊緣的土地并跟他一同工作的請求。

        “關(guān)于這一點,義·二世另有我沒能想到的讀法。我要請義·二世給說說。”

        3

        義·二世被亞紗讓到沙發(fā)的中央位置,他把A4尺寸的筆記本放上挺出的膝頭,并未注意到自己的筆記本已進入我的視野。毋寧說,在他讀出筆記本里的日語文章的同時,在其空出一行的上方寫著的英文卻像是要將我的視線引往那里。義·二世朗讀著自己先用英文寫出、再把真木譯出的日文抄寫在其下方的內(nèi)容……

        義·二世提問道:

        “您對義兄承認,自己花費很長時間一直寫著的小說遭到了強烈否定。而且,您燒掉了草稿。我一直在讀著您的小說論。您重視改寫小說。在您來說,書寫就是改寫。那不會是燒掉已寫出的稿子之事吧。您之所以燒掉傾注心血寫出的草稿,是因為知道那部作品無法改寫。

        “您進而拒絕了義兄發(fā)出的,回到森林邊緣、開始新生活這個邀請。那是為什么?”

        “那是因為他逼迫我,用恩賜的態(tài)度,對年過四十的男人表示,他不讓我二選一,而是只提供一個選項。我甚至感覺到一種憎惡,我可想起了當(dāng)時的情形。在那種情況下,就拒絕了——不,請在錄音中修改為‘懷有只能被稱之為憎惡的那種情感?!?/p>

        “錄音就保持原樣也行吧,”義·二世說,“因為如此改變說法,也能顯現(xiàn)出長江先生內(nèi)在的東西。您對義兄的憎惡就是這樣‘記憶下來的吧?!?/p>

        “是的?!?/p>

        我看到亞紗那張比年輕時當(dāng)然變小了的,卻依然圓潤的面龐,因我對話語的選擇而越發(fā)緊繃起來。

        “我也曾懷疑,義兄這是存心找你麻煩,而且不是無意之中,而是有計劃那么做的。即使這樣,‘宅邸那邊的人只要一來招呼‘來玩吧,就會興沖沖地趕過去。自從哥哥跟義兄一起讓我為學(xué)習(xí)而前往‘宅邸,雖說當(dāng)時我還幼小,卻還是感到了不可思議。

        “哥哥剛才的話語,并未讓我感受到?jīng)_擊。

        “我認為,自己似乎有理由參加這里的這個采訪活動?!?/p>

        “那么,錄音就保持原樣,采訪請就這樣進行。你也(千樫多次送來咖啡,而且這次更是把熱水瓶式的保溫瓶放在桌面上。我對她說道)過來聽聽,亞紗是預(yù)備好了該說的內(nèi)容的。先喝了這特意備下的咖啡吧,在談?wù)摶驅(qū)⒏鼮榫o迫的內(nèi)容之前,稍微休息一會兒吧。”

        4

        飲用咖啡休息一會兒的提議被千樫接受。環(huán)顧咖啡不斷續(xù)杯的光景又花了一些時間,義·二世告知采訪再度開始。正等候著的亞紗便開口說道:

        “接下去要說的,是自從義兄去世以來,一直留在我的心里、對誰也沒講過的事。話雖如此,今天我之所以想要講出來,是因為我獨自一人打聽至今的事情,因著義·二世跟真木此前所作的聽取調(diào)查,請本地的初中生、高中生的母親們父親們作為存在心里的東西給說了出來。

        “我要講的是,那時,這座森林的邊緣曾有過甚至可稱其為強烈情緒的氛圍。大雨下個不停,快要漲滿大水的天洼大池假如出現(xiàn)萬一,這一大片地區(qū)都會受到波及。對那個言及爆破堤壩的人物可以放任不管嗎?前往消防署以及警察那里談判的人群也有了好幾股,由于有人申告,縣政府已經(jīng)派出堤壩建設(shè)專家前來觀察。

        “各種可怕的傳說越發(fā)騷然不止,義兄在‘宅邸里閉門不出,并不露面。一個幸存的、當(dāng)年一起創(chuàng)建根據(jù)地的成員因著跟義兄稍微維系著關(guān)系而前去見他,‘天洼大池的安全怎么了?義兄反而感到不安的這句回復(fù)激怒了對方。雖然我覺得哥哥不會跟鎮(zhèn)子上直接交涉,可是難道不能跟我們鎮(zhèn)子里那些有影響力的人商量,以讓義兄跟鎮(zhèn)子之間為了和解而協(xié)商嗎?于是我給東京打了電話。

        “哥哥馬上就回到了森林的邊緣。然而,義兄卻根本不響應(yīng)你的勸導(dǎo)。他讓哥哥你去看村里那些年輕人在那一帶四處張貼的黑水和殺人字樣的傳單(聽說一面走動著觀看,義兄本人一面用力扯下并一張一張地撕碎),他說,由于咱在天洼大池干下的反社會性質(zhì)的那些事的緣故,水變得發(fā)黑渾濁,那黑水流出去會給孩子們帶來有害影響……他還說,當(dāng)然,雖然這都不是真心話,卻嚴重地刺激了對方。

        “于是,哥哥在老家滯留期間,去往‘宅邸訪問義兄之事,說是白天因著那幫家伙在建于森林里的監(jiān)視臺上監(jiān)視而無法前往,所以只能入夜后陪伴從大池游下去的義兄。哥哥沒能做出任何促進和解的事,于是回到東京去了。

        “就這樣過了年,山櫻把天洼的斜坡給染白的時候,義兄的尸體漂浮在大池上……我跟阿雪用小船把尸體拖上岸,安置在了大扁柏之島上。我還記得,當(dāng)時我提心吊膽地想著,假如在哥哥尚未離開的那段時間發(fā)生此事,該是多么嚴重呀。

        “那時,我發(fā)現(xiàn)了另一個自我——義兄——終于死去(之所以這么想,是因為此前我就認為遲早會發(fā)生這樣的事)了,雖然我為義兄之死而悲傷,卻發(fā)現(xiàn)在比悲傷更深的深處,我為哥哥沒被牽連進來而感到喜悅。當(dāng)時絲毫沒有考慮此事就踏入水中干起了力氣活兒,把沉重的義兄拖拽到了島上。

        “在很長一段時期里,我已設(shè)法忘了此事,最近卻又重新回想起來,那是在《〈晚年樣式集〉+a》第一期上,讀到哥哥寫的有關(guān)“3·11”的經(jīng)歷之時。你寫了這樣的‘詩吧?——在拾掇書庫里傾倒的書山期間,感到困倦便睡了過去……把夢境寫在紙片上,再用身旁的陶制鎮(zhèn)紙重重壓住。

        “被有意識地摁壓在我內(nèi)心的奇怪的一時之念外露到表面來了。這就是我眼下在哥哥的這場采訪中想要提供證言的直接理由。當(dāng)然,這是在森林邊緣獨自生活過來的,甚至被孩子們也稱為奇怪的老太婆的人物的妄想。只是我想當(dāng)著哥哥的面,讓義·二世聽到這些。

        “哥哥為什么會用陶制鎮(zhèn)紙壓?。磕鞘且驗閷τ诟绺鐏碚f,這鎮(zhèn)紙是能夠讓他想起無可替代之物的仿制品。

        “記得哥哥那時五十來歲,實地參觀備前燒陶藝大家的窯口時請予燒制的。因著出版社的講演會而同行的批評家在大盤上寫了字,在那口窯里加工處理,可是那批評家卻做壞了。于是趁他在其他盤子上重新寫字之際,陶藝家的兒子把那做壞了的盤子的土坯另行揉和成幾個土塊,然后詢問需要為大家制作什么,哥哥就說自己失去了曾常年間賞玩的物件,描畫出某物的形狀讓對方端詳。不久之后,就燒制完畢送了過來。

        “本來,那是哥哥從鎮(zhèn)上的新制高中轉(zhuǎn)學(xué)到同樣繼承了舊制中學(xué)一些陋習(xí)的松山的高中時,義兄說是自衛(wèi)用而贈送的‘鐵拳。所謂‘鐵拳,是一種把手指插入鐵框內(nèi)、繼而握成拳頭的武器?!?·11后,已知道以那形狀燒制成的陶器還在書庫里。這是我要說的第一件事。

        “第二件事,今天已經(jīng)向哥哥確認過了吧?就是‘膽小鬼游戲之事。哥哥因著天洼大池的糾紛回來,每天都去‘宅邸跟義兄談話。也曾一度從鎮(zhèn)上請來紛爭對手一方的人,卻沒有取得任何進展。入夜后回到我們家睡覺的哥哥疲憊不堪,頭發(fā)濕漉漉的。問及這是怎么了時,就答以‘以往那個令人眷念的膽小鬼游戲。

        “所以,在義兄溺死之后,日漸纏住我不放的,就是這么一個妄想。調(diào)停失敗以后,哥哥離開了森林的邊緣,可是村里那些年輕人卻說起了義兄跟哥哥在天洼大池的游戲,不是有個聰明人說出了這樣的話嗎:那好像是長江覺得眷念才跟義兄做的游戲,那就讓長江再做一次這游戲,怎么樣?

        “讓他們賭吧!假如長江輸了這場游戲,就會讓他陷入困境??赡怯螒蚴撬D觊g玩過來的,這最后一次也有可能會是義兄輸?shù)簟W鳛檫@一次的規(guī)則,就是‘膽小鬼無條件地服從勝利者。長江曾在調(diào)停中提出如下提案——把天洼大池曾經(jīng)過良好管理的排水及其管理權(quán),委托給鎮(zhèn)上的年輕人。

        “哥哥接受了那個計劃。但是,哥哥不得不細作思考,因為他就是那樣的性格。哥哥假如勝利,那就可喜可賀、可喜可賀。但是哥哥知道,自己不敵對手的體力。于是哥哥該不是決定讓穿著泳衣的腹部癟凹下去,再把‘鐵拳暗藏在那里吧?假如察覺到輸?shù)糍€局將不可避免,哥哥就忍著痛苦的憋氣,取出‘鐵拳,然后給予義兄頭部一擊。讓那沉重的東西從手中落入水底,再用另一只手臂劃水上浮……

        “那些年輕人手法巧妙地迎接浮上水面的哥哥。他們不考慮或許會隨后浮上來的人。哥哥再度前來商量的事,連我都沒有通知。就算哥哥讓人用汽車送自己越過四國山脈,繼而在高知的機場搭乘最后一個航班回到東京,也不會有人為此提供證言。翌日清晨,當(dāng)?shù)赜腥税l(fā)現(xiàn)漂浮在大池水面上的義兄,就向阿雪跟我通知了此事……

        “我的這種妄想即使生了根,也沒有長到表面上來,在這樣的歲月里,哥哥為了不忘那埋在黑濁水底淤泥中的‘鐵拳,就請人燒制了‘陶制鐵拳并藏匿至今——那個在義兄心術(shù)不正的游戲中,自己將計就計反擊取勝、只是不讓義兄說出‘膽小鬼、要讓他深刻明白這一點的、具有紀念意義的‘陶制鐵拳。或者說,出于哥哥的性格,這是要把唯有自己才是‘膽小鬼,才是殺害朋友之人等事宜鐫刻在胸?

        “接下來,發(fā)生了‘FUDAO大地震的災(zāi)害,哥哥所做的,是在擔(dān)心那陶器該不會在地震中掉落到地板上從而被損毀吧?繼而在書籍跟資料什么的傾倒下來層層疊壓的書庫地板上四處尋找。剛一發(fā)現(xiàn)其形狀并沒受損的目標,隨即就那么臥倒在地板上睡去,其間哥哥寫了首詩,是為自己跟阿亮將怎樣存活下去的、憂思而煩惱的詩。聽到阿亮所說‘放心吧……的聲音后,就形成了詩,把‘陶制鐵拳重重壓在寫了那詩的紙片上,就沉沉熟睡過去了。”

        確認亞紗講完事先準備好的話語,將白發(fā)腦袋憑依在沙發(fā)靠背上閉合上眼睛之后,我留神著不被攝制影像所用的粗線纜、錄音所用的細線纜絆住腿腳,迂回著向書庫門口走去,從工作用寫字臺最下面那個抽屜里,抓出意外沉重的、裝有‘鐵拳的袋子。我回到音樂室,真木摟抱著眼下像是睡去一般面龐朝下的亞紗,我把那鐵塊置放在真木身旁,便回書庫去了。

        5

        書庫門扉被象征性地叩響,我猜不出隨即走進書庫的這人是誰……是希望解釋先前一度讓現(xiàn)場氣氛熱烈的雄辯和其后委頓下去的虎頭蛇尾的亞紗嗎?還是前來商量意料之外的、再度開始采訪的方法的真木?我躺倒在床鋪上,讀著從枕邊書架取來的六隅先生的《戰(zhàn)敗日記》,并未抬起頭來。

        來人自己將工作用寫字臺前的椅子挪到近旁(這是千樫),充其量也就耽擱了俯視我在讀著的那本書的一會兒工夫,隨即便開始說起話來:

        “做出那般以自己為本位的舉止,然后就到這里來了?我惦記著你在讀什么以讓自己平靜下來??吹浆F(xiàn)在打開的、你自己曾謄寫的書,我就在想,你要依賴這書到何時呢?先生過世時的年齡,你也已經(jīng)超過了,卻還……

        “你以為自己已經(jīng)恢復(fù)平靜了吧,可你臉上還是有些跡象。在先前的義·二世的采訪中,亞紗的發(fā)言和你的應(yīng)答(盡管沒有付諸話語),就像剛才說到的那樣,兩者都將得到尊重。亞紗當(dāng)時說了很多,對此,你只用一個行為予以對應(yīng),就連義·二世也承認,他明白了那個行為的意義??墒亲鳛橛懻撝g的對立那就是對立,雙方記錄下來,不要急于做出勝負的評價,這是義·二世的推進方式。

        “今天,尤其是亞紗所說的內(nèi)容讓你為之興奮,我感到你似乎還為之失去了平靜。而且,那是理所當(dāng)然的??墒?,面對亞紗所說的內(nèi)容,我并未就那么被說服。從她的話語里感覺到了沉重,這也是事實。今后必須繼續(xù)思考下去,這還是理所當(dāng)然。亞紗首先說了那是自己的‘妄想,然后才開始了她的講述,因此要將其作為事實而原樣采信,那就是滑稽??墒?,從一開始就持續(xù)拒絕那么認真講述的內(nèi)容,這能被允許嗎?這種想法目前就存在于我的心里。

        “這是在講述我們熟知之人的、有關(guān)其生死的事。而且,這是在‘想象與他的死有牽連的人是你。雖然其講述者亞紗表示那是‘妄想,我卻是無法予以無視。目前,那一切因著你出示的證據(jù)而被否定了,大致能夠平定下來。可是,我覺得那個‘妄想將會繼續(xù)存活。

        “你當(dāng)即做出的反駁,那也不是運用話語,而是以形體動作和布袋里的物件,推翻了亞紗的‘妄想,然后就那么閉門待在書庫里,亞紗則成了似乎被打倒了的人。而且,為你而作的采訪,至少其第一單元就完蛋了。

        “對于你那撤身走人、揚長而去的態(tài)度,我是排斥的。對于委頓無力的亞紗,則是同情的。因此我對義·二世說了,自己不是很明白。義·二世耐心地告訴我,他本人在聽取調(diào)查中,也曾接觸到一些言及這種事的人。他還說,亞紗先前所說的‘妄想,在當(dāng)?shù)厮坪踉鴶?shù)度成為議論的話題……”

        聽到這里,我對千樫確認道:

        “你要求我冷靜下來,是要讓已經(jīng)發(fā)怒的我鎮(zhèn)定下來,可我之所以還是感到心悸,那是由于剛才忘了后期高齡者的身份,從狹窄的走廊上跑過來的緣故。如此跑過來,從這間書庫取了那物件回去,這就顯示出理當(dāng)被埋在那淤泥中的‘鐵拳一直就在我的手邊。與你被亞紗的‘妄想帶來的心悸可不一樣,我這只是身體上的反應(yīng)。不過,心悸就是心悸啊,僅僅這樣出聲說話,那來回搖晃的感覺就又來了……”

        “你剛離開音樂室,亞紗就說自己仿佛也在興奮。她還說,這是因為頭腦里想的雖然完全不同,可是血緣相連的兄妹在性格上還是有相似之處的。現(xiàn)在,真木在陪伴著她。

        “在這種時候,亞紗仍在考慮著義·二世的工作。提議進入采訪第二單元的話,就是從她口里說出來的,說是今天的采訪第一單元開始得早,加上中斷了的時間也不很長,因此如果把第二單元設(shè)定為兩小時的話,是可以趕上全日空最晚那個航班的……

        “她說,要是那樣的話,就請你忘掉采訪中的事,趕緊起身去現(xiàn)場吧。由于自己的證言帶來了這么復(fù)雜的事態(tài),為了糾正這個過失,就算再少,自己也要想起并說出一些有效的東西。她說,今天夜晚之所以要趕回老家,是因為阿亮第一次單獨在那棟屋子的二樓過夜,雖說已請阿律住在樓下,可樹木如果因著刮風(fēng)而發(fā)出聲響,阿亮該不會以為是阿貴前來招呼而從窗口探出身子吧……她還說,對于接下來的采訪,真木無論如何都是必要的,所以,總之,假如賦予自己的工作已經(jīng)結(jié)束,就獨自一人回去吧。

        “對這位為了阿亮之事如此考慮的亞紗,你今天這個態(tài)度算怎么回事?‘鐵拳之事剛從亞紗口里說出,你不就激動起來了嗎?當(dāng)時我在想,已是七十過半的年齡了,卻還是這么孩子氣。如果你認為,你被亞紗把殺死義兄的犯罪行為強加在身,自己想要洗刷掉這個冤屈,那你可就自以為是地造成了錯誤。亞紗不是預(yù)先就說了嗎——不知不覺間,自己就有了這個妄想。

        “可是,你卻拿出裝入那個成為反證物件的布袋……在這種做法收到效果后,我來這里露面時,你的面孔還是那么紅通通的。義·二世平靜地說,那個‘鐵拳的插曲在《致令人眷念之年的信》中,可以與小刀的情節(jié)相置換。不過我卻認為,‘鐵拳之事是有意義的,那是導(dǎo)致你失去平靜的直接要素。你對此有著復(fù)雜的沉思吧?在我的腦海中,遙遠的記憶也已經(jīng)浮現(xiàn)而出。你持有從義兄那里得到的護身用‘鐵拳。細說起來,那應(yīng)是義兄想到了你必須與欺負自己的家伙進行搏斗。義兄擔(dān)心將要轉(zhuǎn)學(xué)去往松山的你,這才把‘鐵拳送給你的吧?

        “就像義·二世所說的那樣,在《致令人眷念之年的信》里,你把它處理為小刀,可是小說里卻這樣寫道:校閱者指出,戰(zhàn)后初期的、年輕人之間粗野風(fēng)習(xí)之一的‘鐵拳,在出版這部小說的時點上已經(jīng)被淡忘了,該不是因此才寫成了小刀吧?

        “當(dāng)年,高中的伙伴為你這個離開森林邊緣去往松山的、淳樸的鄉(xiāng)下人,起了個純真無邪(亦即naif)和攜帶武器(knife)者的綽號。在你就讀的高中里,我比你低一年級。因此,曾為那時的學(xué)生們能夠熟練使用英語和法語的單詞而感到不可思議。

        “你因著亞紗所說之事而表情嚴肅地跑進書庫,抓住那物件就返了回來。盡管亞紗已經(jīng)表示那是作為自己的‘妄想而說出的話,你還是熱衷于推翻那個說法。而且,那個推翻的方法,也會讓人‘哎?地心生疑惑。

        “之所以如此呀,也是因為你應(yīng)該還是那種能夠把‘鐵拳用于可怕的事情,認真清洗了完整帶回來的物件后將其裝入布袋里的那種人……

        “我從吾良那里曾經(jīng)聽說過。你和吾良在松山的高中里因著同為轉(zhuǎn)校生就相互熟悉了。吾良是在你轉(zhuǎn)校前一年從京都轉(zhuǎn)過來的。他是那種姿容非常惹人注意的人,我認為那雖不是傲慢,他卻也是個獨立自尊的人。出現(xiàn)對此感到礙眼的硬派小團伙,這也是自然的吧?那個學(xué)生從南予轉(zhuǎn)校而來,他和同是怪人的你聯(lián)手,與其他學(xué)生們拉開了距離。其后就演變成了‘要懲戒那兩個家伙,而攻擊的目標好像首先就是吾良,據(jù)說,叫他出去的傳令被送到了班里,說是被叫到了從舊制中學(xué)時就被冠以頗有淵源的名字的建筑物背面。

        “‘然而,古義卻跟了上來。等候在那里的五六個人向我圍攏過來。面對那幫家伙,這家伙獨自走上前去,好像在貼近那幫人里體格最棒的家伙。這是小狗在向大家伙表示恭順之意?咱仿佛看到了低級物種。

        “‘古義用頭頂在對手的胸前,像是在賠禮道歉。對手一副害羞的模樣。然而,古義此時卻用不知何時取出的“鐵拳”,猛擊那家伙的肩頭和脖頸之間的部位。古義用力抱住一點點癱軟下去的對手,踢向癱到自己膝頭來的那家伙的嘴角……

        “‘然后,他就一動不動地站在躺于地面的對手身旁。于是,硬派小團伙的小阿飛頭頭——這種稱謂在當(dāng)時的普通高中生里尚未出現(xiàn),那頭頭就揮著手對古義和咱說道:你們回去吧!像是在驅(qū)趕非常粗野和骯臟的家伙們那樣啊。在那之后,咱們在學(xué)校里就再沒遇上麻煩事。不過,毋寧說,對于古義的那種不快感卻留在了咱心里……”

        我終于抬起上身,對千樫說道:

        “那個陶制鎮(zhèn)紙,還原封不動地作為重物壓在那寫著詩的紙片上,能給我取過來看看嗎?”

        在我的聲音里,千樫像是覺察到業(yè)已恢復(fù)的余裕,盡管如此,卻仍然前去取那鎮(zhèn)紙。

        “你打開并觀看我放在亞紗身旁的布袋了嗎?曾在吾良那里聽了那么兇險的往事,若說是我這里的‘陶制鐵拳,你應(yīng)該已經(jīng)留神看過了,不過還沒看過義兄送給我的鐵制‘鐵拳。你只看過依據(jù)我將這物件描繪成的圖樣制作的這個‘陶制鐵拳。

        “那么,你現(xiàn)在把手指塞進鑲嵌在護圈上的抓手,再把它拿起來。不過,如果打開放在音樂室沙發(fā)上的布袋,就會發(fā)現(xiàn)那鐵質(zhì)‘鐵拳的抓手已被鐵錘砸毀,也就是說,使其無法作為武器使用的那家伙就會出現(xiàn)。

        “我在松山上學(xué)的那個時期,的確是民主主義的時代,可是根本不可能允許手持大型刀具在高中校園里走動,在《致令人眷念之年的信》里寫著的小刀之事則是虛構(gòu)。就像你所說的那樣,我構(gòu)思出naif和knife那種灑脫并將其導(dǎo)入了小說之中??蛇@并不意味義兄送給我的鐵質(zhì)‘鐵拳就不存在。為了在高中的那些硬派家伙手下得以自衛(wèi),我將其帶進了學(xué)校。并不是說我使用了那物件,我持有‘鐵拳的傳說(唯其如此才是為了自衛(wèi))其本身就流傳開了。然而上體育課時,在泳池旁需要對持有物品一一檢查,于是被沒收了。我再說一遍,那是民主主義時代,教師在囑咐‘不許帶到學(xué)校來之后,就返還給了我??墒沁€回來的物件上,把手指插進去的那框架卻被用鐵錘給砸毀了,因此那已經(jīng)不再是武器了。

        “剛才你對我說的是:吾良對老實敦厚的妹妹說了從森林邊緣來的那怪異朋友的往事,在那期間很快便成就其電影導(dǎo)演兼腳本作家之名的吾良,該不是在對妹妹表現(xiàn)他那廣受歡迎的才能吧。那么,直至接下來的采訪之前,我就先打個盹兒吧。”

        6

        “義·二世說他在重新觀看采訪第一單元的錄像。”真木移坐在義·二世先前坐過的位置上,開始了采訪的第二單元,“亞紗姑媽針對我父親的那些說法,較之迄今自己接觸過來的亞紗姑媽,具有令人吃驚的攻擊性,那是怎么回事?。课夷赣H對此感到不可思議,我也有同感?!?/p>

        “義·二世在這里領(lǐng)導(dǎo)并推進的采訪,不是為了揭發(fā)我父親的活動。對于義兄之死,誰該負有責(zé)任呢?發(fā)現(xiàn)義兄的尸體,在看熱鬧人群的圍觀下,亞紗姑媽和阿雪將其從水中打撈上來。警察在天洼的大扁柏之島上驗尸,非常重視義兄喝了酒的事。雖說義兄在水溫很低的黎明時分出來游泳也不是常有之事,可他在精神方面并不健康的狀態(tài)卻是持續(xù)已久。對于這一點,有不少人提供了證言。于是,就被視為發(fā)生了事故。

        “這次義·二世呀,由于這是他父親的事嘛,關(guān)于被視為因事故而死之事,據(jù)說還有其他傳聞,他就從當(dāng)?shù)厝酥虚g收集了那些內(nèi)容。在這過程中,就出現(xiàn)了義兄是被殺而死的說法。

        “義·二世原本的意圖,是研究義兄、塙吾良還有我父親這些知識分子或是失敗了的知識分子,后來也就成了研究長江古義人的小說。再后來,就加進了長江那些因事故而死的友人和自殺了的友人之研究。義·二世從中發(fā)現(xiàn),在他們?nèi)齻€同年代的日本人——只有義兄年長十歲——作為知識分子曾活過,或是還活著的他們各自的晚年里,卻有共通的悲劇性結(jié)局。他的研究就在這種構(gòu)思上啟動了。

        “義·二世說,長江雖然還活著,可他那些私小說性質(zhì)的長篇,卻是全都預(yù)感到了悲劇性結(jié)局。我之所以如此預(yù)先打招呼,是由于如下原因——在采訪第一單元中,亞紗姑媽講述了她下決心說出來的內(nèi)容,在這種時候,父親原本是那種以幽默加以應(yīng)付的人,此時卻動了肝火加以應(yīng)對……因為現(xiàn)場畢竟演變成了那樣的事態(tài)。我想請亞紗姑媽把其后對我說過的內(nèi)容在大家面前再重復(fù)一遍。”

        亞紗依然精疲力竭地坐在位于沙發(fā)中央的真木身旁一動不動,靠著背閉著眼。在這種狀態(tài)中,她抬起堅毅的面孔回答道:

        “在剛才的采訪中我說出那樣的話,真木卻沒有生我的氣,更是擔(dān)心其后流著眼淚的我,來到身旁陪伴著我。而且,還給了我拍攝修改講話的機會。

        “我之所以說了早先那些話,是因為曾聽說這樣的傳聞:該不是長江在擔(dān)心,假如義兄犯下過錯,那么自己的責(zé)任也將被追究,這才干下那事的吧?我曾經(jīng)為‘假如是那樣的話,哥哥或許是干下了那種事而煩惱,就說出了那個‘妄想之事。然后,我就開始了恐懼,越發(fā)懼怕我剛剛說完,哥哥該不會馬上取過麥克風(fēng)說‘就像亞紗剛才講的那樣,那就是咱干下的吧?

        “我擔(dān)心哥哥說出‘咱正在通過義兄無法通過的處所,必須設(shè)法做點什么。而且,咱在被逼無奈之下,正因為他是對自己最為重要的義兄,這才干下了那樣的事……就越發(fā)懼怕了。而且,無論是義兄之事還是古義哥哥之事,都讓我感到哀傷,就流出了眼淚。

        “我認為自己的‘妄想超出了常規(guī),使得事態(tài)出現(xiàn)了混亂。下次到東京來的時候,要等到平靜下來之后再來。那么,我已經(jīng)做了現(xiàn)在我所能做的事,真木還有工作在身,千樫嫂,請幫我約出租車到這里來送我去機場?!?/p>

        “不,可以請亞紗姑媽暫時留在這里,聽聽我的心情嗎?我們‘三個女人組建成小團隊,以《〈晚年樣式集〉+a》為根據(jù)地,不斷提出對爸爸的批判。這是我們迄今不曾有過的事情。在爸爸的小說里,我們只是被作為馴養(yǎng)的人物加以描寫。不過,我實現(xiàn)了下定決心的自我和阿亮的‘自立,還提出想要讓雜志煥然一新的提案,更是因著亞紗姑媽的發(fā)言而產(chǎn)生了洞察能力。我覺得,如果能在第二單元中使這一點得以發(fā)展,那就更理想了。

        “為了不浪費這個午休時間,媽媽下了決心,與亞紗姑媽的發(fā)言動機相同,她似乎把自己那已經(jīng)鉆入牛角尖的想法,直接對爸爸說了出來。媽媽指出,亞紗姑媽在第一單元的發(fā)言,是我們‘三個女人的一場勝利,爸爸試圖挽回那一切,可是媽媽認為,就算‘鐵拳沒有沉沒在天洼大池的湖底,那也不能成為爸爸無罪的證據(jù)。媽媽對爸爸坦率地說了這些,爸爸則對此做了抗辯。吾良舅舅說是看到存在于爸爸性格里的粗暴,這個證言卻被有效地否定了。而且,這是我從媽媽那里剛剛聽說的。

        “我們得知,在第一單元的批判期間,亞紗姑媽也未必只是對爸爸進行批判。而且,我仔細聽了媽媽講述的內(nèi)容,少年時代的吾良舅舅針對爸爸的批評未必值得信賴,這種看法似乎也是有道理的。

        “包括這種整體關(guān)系在內(nèi),現(xiàn)在我了解到,在爸爸和媽媽的談話中,一個在他們倆之間從不曾言及的側(cè)面浮現(xiàn)而出。那不就是‘三個女人已經(jīng)收獲在《〈晚年樣式集〉+a》里所追求的轉(zhuǎn)換之果實嗎?也就是說,現(xiàn)在,我們‘三個女人第一次在和爸爸認真對話。

        “另外還有一個,那就是我在這次采訪中重新認定,義·二世是有原則的。他毫不走樣地重復(fù)記錄在采訪中所作的發(fā)言,不會說‘這已經(jīng)聽過了,所以就……并中斷那發(fā)言。而且,旁聽者如果表示‘那是錯誤的并進行反駁的話……要求發(fā)言的當(dāng)事人就此進行修正的場合也是這樣——他便會公平地攝入到錄像中來。

        “接下來,要說說我從今天仍在協(xié)助大家的攝制團隊那里聽到的內(nèi)容。義·二世根據(jù)那個原理,譬如說,一旦進展到把今天的采訪內(nèi)容和我們在準備過程中已錄下的記錄都編輯并結(jié)構(gòu)為作品的階段,聽說義·二世就會對此發(fā)揮他獨自的縝密性。希望即便在那個方向上,我也能為他發(fā)揮作用?!?/p>

        自殺者能夠加入魂靈們的聚會嗎?

        1

        在成城的家里所做的采訪結(jié)束后,那采訪顯示出其對亞紗來說是個特殊的活動,回到峽谷里的她并未隨即與這里聯(lián)系。說是由真木取代亞紗向千樫傳遞森林邊緣的消息,可又不像有特別緊迫需要辦理的事項。然而,真木卻掛來了“事情演變?yōu)闆]意料到的趨勢”這種表達方式的電話:

        “島浦小姐要來東京。說是接受了一個職位——為從柏林來日本和韓國出差的實業(yè)家擔(dān)任陪同。不過,東京的工作結(jié)束后,在實業(yè)家前往首爾期間,自己會留在東京還將前往四國,想要準備目前已經(jīng)開始的計劃。因為最最重要的,是要參加義·二世對千樫夫人所做的采訪。當(dāng)然,千樫夫人所作的、圍繞塙導(dǎo)演的發(fā)言是中心。不過,自己好像也會獲得提問機會。

        “‘自己想要確定那個日程,就從瑞士給千樫夫人掛了電話,卻打不通。起初因為是時差的緣故,就錯開時間又試了兩三次,可還是只能聽到呼叫鈴聲,卻無人應(yīng)答。聽說真木擔(dān)任義·二世的采訪活動的事務(wù)助理,于是決定嘗試著與真木聯(lián)系。

        “成城的家里的電話之所以誰都不予應(yīng)答,是因為母親千樫在防范來自陌生號碼的呼叫??傊?,我會把聽到的情況傳達給父親?!睋?jù)說真木如此回答過后,島浦的留言就傳到了我這里。然而,此后還不到十天工夫,這次是從亞紗那里傳來了有關(guān)島浦的報告:“估計你已從真木那里知道島浦來了日本,現(xiàn)在,她已來到松山觀看塙吾良紀念館。

        “她說:‘在日本辦完事之后,雇主起程去了韓國,所以我馬上來到了松山,可是有關(guān)塙導(dǎo)演的展示被限制了展出量,沒有設(shè)備可以調(diào)查自己所期待的塙導(dǎo)演的電影作品整體,似乎也沒有專家級人員為我講授尤其是吾良先生初期的、沒被錄像制品化的電影信息。因此,今天晚上在松山的旅館里住一宿。明天就去觀看天洼大池,如果您有時間的話,我希望能與您會面,如果還能與阿亮和真木再會的話……”亞紗如此傳達之后做出決定——自己將為島浦盡己所能。

        “……‘那么,乘車有一個小時也就到了,所以今晚就住到這邊來吧。我這樣勸了她。由于吾良先生在松山的高中跟哥哥成為朋友后很快就來家里住過,所以我記起了當(dāng)天的情形。在那之后,除了電視以外,我再也沒有遇見過導(dǎo)演,可是……總覺得島浦小姐好像是個開始喜歡上那個少年吾良的女性。聽說已經(jīng)四十來歲了,可那聲音就像姑娘似的……反對重啟核電站的大集會上,有一場為召集人而舉行的記者招待會,島浦小姐曾在那里見了哥哥你,據(jù)說她以此為契機,產(chǎn)生了各種各樣的想法。她還生發(fā)了這樣一個心愿:希望見上在日本能夠遇到且能記住吾良的那些人。如此看來,她因工作而來日本的申請時間還有不少,因此制定了有充裕時間滯留于東京的計劃。

        “我曾詢問島浦小姐目前考慮想干些什么。她表示,‘吾良先生之死已經(jīng)過去了十五年,自己也積累了與年齡相稱的經(jīng)驗,或許已經(jīng)可以寫寫吾良之事了。因為這次似乎可以與長江先生更長時間地見面,而千樫夫人和自己這兩者間也存有穩(wěn)固的關(guān)系,所以島浦小姐下了決心,請求讓她更多地聽取迄今一直沒有聽說過的哥哥你的情況。

        “正當(dāng)我照料早餐之際,真木露了面,說是義·二世也對從島浦小姐那里聽取吾良先生的情況產(chǎn)生了興趣。她理應(yīng)在今天之內(nèi)折回松山機場,再從那里飛往東京,卻在得知阿亮跟阿律的森林漫步這項每天必做之事后,表示要參加這漫步。在阿亮跟島浦小姐之間,阿律做了出色的撮合。島浦小姐說,她跟吾良先生最經(jīng)常說到的內(nèi)容就是音樂,阿亮對音樂似乎真正產(chǎn)生了興趣的事,也曾進入兩人間的話題。

        “我的大兒子協(xié)助了島浦小姐、阿亮跟阿律的森林漫步。媽媽第一次聽了阿亮的‘森林里的奇異音樂后曾說,她在很久以前就在森林深處聽到過。大兒子把千樫嫂從東京用飛機運來后就原樣放置的‘便攜式鋼琴呀,一直給搬到媽媽所說的那個場所。至于阿亮跟阿律在那里的演奏,使得島浦小姐多么興奮?。∵@要請哥哥詢問她本人。

        “也是因為如此,希望你們在成城的家里招待島浦小姐,并且讓她旁聽千樫嫂的采訪。隨著應(yīng)答的深入,島浦小姐或許會向哥哥提出以下質(zhì)詢——為什么沒有防范吾良先生之死?……總之,請讓島浦小姐也進入現(xiàn)場,假如千樫嫂跟哥哥的采訪能夠進行的話,當(dāng)然,義·二世跟真木會為了記錄而前往東京?!?/p>

        這天黃昏時分,一個裝有訂購書籍的瓦楞紙箱送到家里,在將其從玄關(guān)搬入起居室之際,上身出現(xiàn)了不穩(wěn)定現(xiàn)象。是閃腰的前兆?剛把這有著相當(dāng)重量的紙箱放在地板上,眼前書架上的書便隨即水平晃動起來。是地震!茶幾那鑲嵌著玻璃臺板的鐵制框架也開始咔嗒咔嗒地響了起來。千樫從餐廳的椅子上直起一半腰身,就以這種姿勢看著我這里。已入老境的夫婦相互間意識到,他們已看清對方身體上出現(xiàn)的盡管微小卻還是有別于日常的顫動。接著,依然是相互間都在猶豫,是否要把這變化告訴對方……

        而且,我現(xiàn)在之所以感到失落,是這種時候會立即從旁邊的臥室里現(xiàn)身、將他感知到的震度告訴我們的阿亮沒在家里。像是要彌補這缺失一般,千樫打開的電視機里不斷發(fā)出‘立即避難的聲音。就在這警告仍在持續(xù)期間,電話鈴聲響起,千樫接起電話,用口唇的動作告訴我,這是來自亞紗的電話,然后向?qū)Ψ秸f明:就像電視播報的那樣,自己并未感到東京會有海嘯危險。四國怎樣了?這不是地震之后的問候,在一番對話之后,千樫表現(xiàn)出了緊張,這是被對方告知阿亮身上出現(xiàn)了些微異變。接聽完電話后,千樫隨即向我匯而報之:

        “是與地震不同的事情。在松山的醫(yī)院里,阿亮像是稍微出了點問題。由于那是亞紗給介紹的醫(yī)院,可能已經(jīng)通知真木了?!彼f明道。

        與此不同的是,倘若明確地把采訪之日定為這個周六的話,義·二世會前來這里參加島浦的采訪,可是因著阿亮之事,真木表示自己將留在森林的邊緣,亞紗也同樣如此。看來,亞紗似乎仍在為最近那事感到發(fā)窘。

        “你是說,阿亮稍微出了點問題?”

        “去做健康診斷,首先要測量血壓吧,于是阿亮好像就驚慌起來。不知是醫(yī)生還是護士,不知是哪一方操作的,看樣子是對伸入機器里的胳膊施加了很強壓力,說是發(fā)出了奇怪的聲音,阿亮就從椅子上滾落下來……在阿亮來說,他那是打算從機器的攻擊中逃出來吧。

        “而且不管怎么說,都要重新操作一遍,再次把阿亮的手臂給塞進去,這是一項費勁的工作吧,聽說計量儀上顯示的讀數(shù),高壓都超過了二百六十。莫如說,阿亮是個被認為有些低血壓的人,我覺得這是因為先前的刺激而導(dǎo)致血壓升高了。說是醫(yī)院開了處方,讓他連續(xù)服用降壓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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