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哲珠

在君悅小區(qū)送件時，手機響了，看清打來的手機號，他即將按下去的拇指猶豫了，手機耐心地響著，似乎提示著來電者的固執(zhí)。他下意識地呼口氣，接通電話。

我有個件要送。那邊說，送到平和路的，什么時候可以過來拿？

他說，前幾天不是剛來過？

東西都準(zhǔn)備好了，只差打包。那邊說，快件得在下午五點半到晚上九點前這段時間送。

大概還得一個小時再過去。他說。

那邊很高興，說，我等著。

他到的時候，打電話的人——是個老婦人——坐在門邊，顯然在等他?？匆娝?，老人立起身，滿臉是笑，說我這就去拿東西。

他從送快件的三輪摩托車上跳下，對她說，不用那么著急，今天送到現(xiàn)在沒停過，也到一段落了，我稍微歇歇。

歇一歇。老人將他往屋里讓。

這幾天怎樣？他下巴朝屋里示意著，問她。

還不是那樣，老人說，好是好不了了，可也沒什么事，能吃能睡，日子也就這樣過，別操心。

他要往里屋走，老人說，他睡著了，你歇你的。

他住了腳步，老人的一張矮椅已經(jīng)放在門邊，他退幾步坐下，這個角落可以看著門外的三輪摩托，雖然一般情況不會有什么事，他還是決定謹(jǐn)慎點，快件一個也不能丟，他經(jīng)不起差錯。

老人進(jìn)屋端出一盤小點心，說，先吃著，我去倒杯茶。

點心做得很精致，在盤子里擺成一朵盛開的花，他拈了一塊放入嘴里，微瞇著眼，細(xì)細(xì)咀嚼，享受著點心的甜香細(xì)膩，很快又吃第二個。老人給他端了杯茶，說配著會更爽口。

他喝著茶，說點心是好吃，但做這些費時費神，外面點心店蛋糕多的是，想吃了買一些，味道也都很好。老人搖頭，她相信自己做的最地道，沒加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要緊的是，孫女就喜歡她做的點心，嚷嚷多好的糕點店都買不到這么好吃的。有時，孫女會給她發(fā)一些點心圖片——孫女教會了她微信——她便照著圖片，把點心做成孫女喜歡的形狀，每次都能給孫女帶來驚喜，看著孫女發(fā)來的大呼小叫的夸張視頻，她胸口都柔軟了。

老人說喜歡看著孫女一口口吃這些點心，孫女那種樣子，她不知怎么描述。她輕輕嘆口氣，微笑著，有些失神，很明顯，她在想象中看到了孫女的樣子。為了孫女那種樣子，她不停地研究糕點的新樣式、新味道。

要不是家里離不了人，我自己給孫女送點心去。老人說。老人的丈夫臥病在床，需要隨時照顧，每天除了去附近市場買點菜，她沒辦法長時間離家。

講起丈夫，老人的話止不住了。

老人和丈夫年輕時在一家工廠當(dāng)工人，那家工廠在小城里很有些名氣，作為工廠里的工人，他們是被羨慕的對象，日子穩(wěn)當(dāng)又滋潤。他們的生活里有兩個清晰的目標(biāo)，第一是把兒子培育成有出息的人。怎么出息，沒有太明確的概念，但至少不愁吃不愁穿，有些必不可少的要緊內(nèi)容，比如有份好工作干，像像樣樣成個家，過份稍如意的日子。更進(jìn)一步的是，讓鄰居高看兩眼，被親戚當(dāng)作教育孩子的榜樣，成為老同事談?wù)摰脑掝}。

第二是買套像樣的房子。他們住在一幢三層小樓的一層，進(jìn)門一個小客廳，后面一間房，房間連著個小陽臺，客廳靠門處隔出一小角當(dāng)廚房，房間隔成兩截，每截一床一小柜，兒子一截，他們夫妻一截。兒子高中時離學(xué)校不遠(yuǎn)，但他硬要住宿，從那以后，再沒回那半截房間長住過。他們一開始的構(gòu)想是兩層的小樓，像懷安路的那種小樓，想象中安排好了，第一層客廳和廚房、飯廳，第二層兩個房間，樓頂圍一個曬臺，安置晾衣架兼種些花花草草。那樣的日子應(yīng)該就像小樓一樣，精致小巧，陽光充足。還沒攢夠錢，懷安路的小樓拆了，城里很多那樣的小樓都拆了，建了成片的小區(qū)，帶花園的住宅樓，套房式的，又優(yōu)雅又高檔，于是他們的目標(biāo)變成一套小區(qū)房，最好是兩室兩廳的。小區(qū)房貴了一級，于是繼續(xù)攢錢。

他一直沉默著，靜靜聽老人講。講到這，老人也突然沉默了，好像碰到什么難解的題，一副沉思的樣子。

他又拈起一塊點心，這動作像提醒了老人什么，她笑著，還成吧，我孫女是識得貨懂得吃的，這些是實打?qū)嵉暮脰|西。

他點點頭。

很久沒見那個小靈精了。老人輕輕搖頭，描述著孫女的模樣，述說得極詳細(xì)，眼睛鼻子嘴巴脾性，好像他從未見過她孫女的樣子。

老人開始憧憬一家人住在一起的情形，想象著每天早上給孫女做好早餐，看著她急慌慌地往嘴塞東西，急慌慌地穿鞋背書包出門;想象著黃昏把孫女、媳婦和兒子一個一個迎進(jìn)門，她擺著飯菜，叨叨著他們洗手吃飯;想象著媳婦輔導(dǎo)孫女作業(yè)，話里動不動就帶了怒氣;想象著兒子怎樣躺在沙發(fā)上看球賽……

沒辦法，這屋子住不了。老人不知什么時候從想象中回過神來，留不住兒子，也留不住孫子。

老人的話有些亂了，又跳到她和丈夫所在的工廠，說原本勢頭是那樣好，若照著那樣的勢頭走下去，她相信工資也會有好勢頭，自己和丈夫很多想望的事會成，現(xiàn)今會有像樣點的日子。但城市越長越快、越長越大，工廠的效益反越來越差，漸漸地成了半倒閉狀態(tài)，再后來改制了。這是她至今想不明白的。

轉(zhuǎn)眼，她和丈夫退休了。

退休金不多，不過夠我們兩個老家伙過日子了。老人語氣里含著些許慶幸，說，還能給老頭買點藥。

他該走了，不知不覺歇很久了，還有很多快件要送，他下意識地盯著門外的三輪摩托，老人發(fā)現(xiàn)了，進(jìn)屋捧出一個包裝得很細(xì)心的盒子，說，這是要送的件。

他往屋里探了探頭，老人說，還睡著呢，沒什么事，不用進(jìn)去。

他接過盒子，朝三輪摩托走去。

老人追出門，在下午五點半后到九點前這段時間送，太早了孩子沒放學(xué)，晚了孩子要睡覺了。

這是老人每次必交代的話，他總是鄭重地點點頭，像第一次聽到這交代。

他挺高興的，趕在六點前把糕點送到，這個時段孩子還未晚飯，正是她最餓的時候。門鈴剛響了一聲，門就開了，女孩幾乎是半撲出來的，奶奶給我打電話了，又有好點心吃。

女孩把他扯進(jìn)門，讓他一塊吃奶奶的點心。

我吃過了。他沖女孩微笑，滿懷歉意地告訴她，有很多快件要收，三輪摩托車上還有很多件要送。他邊幫女孩拆包裝盒，邊往屋里探著頭。

媽媽今天加班，晚點回來。女孩說，有這盒點心，我不吃晚飯都行的——我會好好做作業(yè)。

他出門了，女孩立在門邊，抱著點心盒，嘴被點心塞得鼓鼓的，告訴他，今天她英語測試得了高分，手抄報也得到老師的表揚。

他伸手碰碰女孩的肩，說她比他小時候厲害很多。

你小時候也很厲害的。女孩睜大雙眼，一本正經(jīng)地說。

他交代女孩關(guān)好門，沒弄清楚按門鈴的人，不要隨便開門。他看著女孩關(guān)門進(jìn)屋，轉(zhuǎn)身匆匆離開。

到了樓下，他突然想起老人交代的事。老人讓他點心送到后進(jìn)客廳稍坐一坐，喝杯水，和女孩聊一聊她的老師、同學(xué)，她班里的事，她的小心思。老人要他至少看著女孩吃幾塊點心，吃點心時什么樣子、說了些什么，下次寄糕點時講給老人聽。

他立在樓梯邊，猶豫著要不要再上去，算了，他送了無數(shù)次點心，女孩吃點心時怎么樣、會說些什么，他知道的，也知道怎么說老人會高興。坐下聊一聊，沒什么必要，女孩日子里就那點事。他分析著，大步走向三輪摩托車。

不知怎么的，這事卻一直梗胸口，像一團(tuán)灰色的硬物，他還是應(yīng)該坐下，聊一聊的。

傍晚近七點時，他接到女孩的電話，他剛往一個小區(qū)門房送了件出來，準(zhǔn)備趕往下一個小區(qū)。

女孩問他有沒有在附近，他說還有一段距離，女孩仔細(xì)詢問了他所在的地點后，希望他現(xiàn)在趕過去。

再過一會，媽媽的菜就做好了。女孩說，今天有紅燒排骨和炸雞翅，都是超好吃的。

女孩的意思，他現(xiàn)在過去正好趕上一起吃晚飯。

吃晚飯不用花很長時間的。女孩說，都準(zhǔn)備好了，買快餐還要排隊，那會更久呢。

我走不開，晚一點再吃飯，中午很晚才吃，不餓。他說。

女孩說，我有件要送。

他告訴女孩，他得趕下一個小區(qū)，那邊有幾個件要收，都是比較急的，已經(jīng)跟顧客聯(lián)系好時間，不能耽誤。

我也是顧客，也想規(guī)定時間。女孩說。

他說，顧客也講究先來后到，先約定的顧客得先收件。

電話那邊靜了一會，女孩說，那我等你。

他趕到的時候已經(jīng)八點多，女孩開門見是他，轉(zhuǎn)身沖進(jìn)屋，端出一個小盆子，蓋了一個小盤，打開來，兩個雞翅和幾塊紅燒排骨。

你沒時間久呆，我知道。女孩將盆子遞給他，說，今晚是我加的佐料，媽媽說味道比她自己做的還好吃——媽媽在洗澡，你等一會么？

他搖搖頭，大口咬著雞翅，邊對雞翅的味道給予肯定，邊示意她把快遞拿出來。

女孩捧出一個盒子，打開，細(xì)細(xì)交代，這是我的畫，爺爺一張，奶奶一張，這學(xué)期我畫了好多，這兩張是最好看的。這是給爺爺?shù)乃帲覜]亂買，爺爺吃的藥我拍過照片了，對著照片買的，媽媽看過了，說沒錯。絲巾給奶奶的，她脖子怕冷，一冷就頭暈——跟奶奶說，我沒跟媽媽要錢，都是我的壓歲錢。

兩個雞翅已啃完，他匆匆啃著排骨，指點女孩把東西包好。

他接了盒子要走，女孩說，一會要是太晚，就明天送吧，我還以為吃晚飯時來拿——明天吧，我明天給你打電話，這次先約好，晚飯時拿件。

我一會送過去，順路。他說，早點休息。

下樓時，他還在糾結(jié)，是不是坐一會，補上前幾天欠下的那次聊天，但今天確實晚了。

樓上，女孩扒著窗戶，看他從樓下走過，燈很暗，只看到他匆匆的身影，女孩的手伸出窗戶的鐵欄沖那個影子揮揮手。上次跟奶奶打電話，奶奶告訴她，說交代過他寄快遞時坐一坐，聊聊天，她一直等著這次聊天。

女孩有很多要跟他說的。

女孩想告訴他，她又夢見她的小黑了。小黑是女孩的貓，女孩很小的時候，爺爺買給她的，女孩和小黑一塊長大，小黑會聽女孩說很長很長的話，會給女孩叼鞋子，會乖乖讓女孩抱著暖身子。后來，女孩被爸媽接走，小黑不能跟著走，爸爸媽媽得工作，小黑由爺爺奶奶照顧，女孩只有去爺爺奶奶那里，才有機會跟小黑玩了。女孩夢見帶著小黑在街上奔跑，跑得快極了，身子越來越輕，最后她和小黑飛起來，就像童話里那樣，她和小黑飛到一個神奇的地方，進(jìn)行了一次大冒險。女孩會安慰他，她就是夢見小黑，在夢里跟小黑玩，她知道，爺爺生病，奶奶沒法照顧小黑，所以爺爺才讓朋友把小黑抱走的。她知道，爺爺?shù)呐笥咽窍矚g小黑的，會對小黑好。她想告訴他，她都明白的。

女孩想告訴他，她還夢見繽紛島了。她坐在小板凳上，看吃東西的顧客，看爸爸媽媽給客人下單，給客人端東西，有那么多好吃的，漢堡包呀，熱狗呀，雞肉卷呀，各種小吃呀，飲料呀，冰淇淋呀，整個繽紛島都是香的甜的。她想告訴他，那時她很小很小，但她真記得這些事的。

她想問問，她下次在周末給爺爺奶奶寄快遞，能不能把自己也寄過去，她坐在三輪摩托車一角，會用雙手抱住膝蓋，把自己變得很小，不會很占地方的。她很久沒有去爺爺奶奶那邊了。

爺爺生病前，她住爺爺奶奶家，那時，她還沒上學(xué)，爺爺總帶著她出門，以前她以為出門很容易的，只要爺爺點頭，門一開就出去了，離開爺爺奶奶家后，才知道出門很難很難的。

爺爺帶她在城里四處逛，大大的街道、彎彎的小巷、高高的新樓、矮矮的舊房、亮堂堂的商場、亂哄哄的市場。爺爺走著走著就站下了，指著一片樓或一條路，給她講以前是怎樣怎樣的，有什么東西沒了，新長了什么東西。爺爺?shù)哪X子里有一座以前的城市，她弄不清爺爺更喜歡以前的城市，還是更喜歡現(xiàn)在的，只知道爺爺喜歡叨叨，變了，急哄哄的，都沒來得及看清想清。這個時候，爺爺不看她，看著很遠(yuǎn)的什么地方，她覺得爺爺怪怪的，扯扯爺爺?shù)母觳?，爺爺?shù)拖骂^，拉住她的手，但話還是怪怪的，都變了，連日子和人都變了。

變好不好？女孩問爺爺。

說不準(zhǔn)。爺爺搖搖頭，這是誰都說不準(zhǔn)的事。

爺爺還帶她去城外，爺爺說到了城外，他在城里縮著脖子縮著腰的毛病就好了。他帶著她跑，爺爺跑不快，說他把骨頭縮壞了，伸展不開，讓她放開了跑，能跑多快跑多快。爺爺說人其實要放開活的，可總是沒法。她聽不懂爺爺?shù)脑?，可喜歡爺爺讓她撒開腿跑，在城里，一出門爸爸媽媽就扯住她，不讓她跑，不讓她跳，讓她看路、看車、看人，讓她小小步地走、慢慢地走。她想問問他，是不是因為這樣，她才老夢見和小黑在跑，跑得飛起來。

在城外，爺爺和她有個秘密基地，在一座矮山山腳，有塊凹進(jìn)去的地方，周圍有幾棵矮樹半擋著。爺爺有時把奶奶也帶上，三人在那里野餐，爺爺奶奶會談很多以前的事和日子里的事，也會很久時間不說話，就看看云，看看不遠(yuǎn)處那個小湖。

爺爺說在城里有很多秘密，但沒人有真正的秘密基地。爺爺這話女孩到現(xiàn)在還是想不通，她想問問他懂不懂。

后來，秘密基地沒有了，有很大很大的吊車在挖那座山，山被一口一口吃掉了，爺爺說城里需要那山的土，以前的人希望土里長出好莊稼好果實，現(xiàn)在的人希望土能長出好樓房。

總之，爺爺喜歡說很多讓人不懂的話，特別喜歡跟她說。

爺爺病倒了，她才知道爺爺沒法永遠(yuǎn)帶她去玩的。她被爸爸媽媽接回去，她去爺爺奶奶家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她知道，爸爸媽媽想帶她去的，可抽不出時間，她不會纏的，就是想告訴他。

他早走了，女孩還趴在窗邊，她真的有很多事想跟他說，她一件件在腦子里過，理得好好的，準(zhǔn)備他一坐下來就趕快說?？捎趾孟裾f來說去，都會是這些不太要緊的事。女孩明白大人忙活的事是要緊事，她的要緊事應(yīng)該是上學(xué)做作業(yè)，可不知怎么的，她就想說那些不要緊的，他會煩她說不要緊的事么？

女孩又朝窗外揮了揮手，想象他聽自己說了很多“不要緊”的事，剛剛走。

女孩用了很大力量抑制自己打電話給他，讓他告訴奶奶，前幾天的糕點超好，媽媽也喜歡，她還留了兩個給最好的朋友，朋友夸奶奶是做糕點的高手。這些女孩電話告訴過奶奶了，但想讓他當(dāng)面再告訴奶奶一次。她覺著這很要緊，這讓她很困惑。她將這困惑藏得好好的，最好不要跟他說，他有很多事要做，都是日子里很要緊的，她懂。

女孩進(jìn)了房間，抱起一只黑色的小貓毛絨玩具，說，小黑，我跟你說一件要緊事……

今天所有的快件終于派送完畢，他看著三輪摩托車空空的后廂，身上所有的零件片刻間放松了，又疲勞又暢快?；丶視r，他車速放得很慢，甚至有閑情感覺耳邊拂過的風(fēng)，風(fēng)不再像平日那樣呼呼啦啦的，又溫和又清爽，他突然覺得自己像個散步者，沒有目的，完全閑散的那種，忘記多久沒這樣散過步了。

思緒被手機的震動打斷了——為了不錯過顧客電話，他在上衣內(nèi)里胸口處縫了深口袋，手機調(diào)了聲音加震動，但摩托的震動和聲音有時還是會讓他錯過電話——他看了一眼手機，將摩托開到路邊一個角落。

是老人，說又有快件。

別總送了。他說，前些日子剛送過。

老人說這次是一件毛衣，她織的，比買的暖和，比買的耐穿，孫女喜歡的顏色和款式，顏色和款式同時合意的毛衣挺難找的。老人這次不急，這幾天他哪天順路經(jīng)過，時間寬松再去拿，除每天出去買菜，其他時間她總是待在家，他知道她買菜的時間段。

你還沒到家？不說了，你先回。老人匆匆掛了電話。

他坐在摩托上發(fā)呆，抬眼凝望著城市，突然發(fā)現(xiàn)竟停在這個地方，這是金安新街，對面是那家名牌服裝店，5個門面連在一起，他盯住中間兩個門面發(fā)呆，雖然整條街重建了，他還是認(rèn)得這個位置，那本該是屬于繽紛島的。

那些片斷止也止不住了，很長一段時間，他害怕去觸碰那些片斷。近幾年，他以為密實的奔波已經(jīng)把那些片斷淹沒了。

直到考上城里那所還不錯的大學(xué)，他一直是個挺有出息、挺順父母心意的孩子，雙職工的父母把所有心力放在他身上了，他應(yīng)該有所回報的。拿到畢業(yè)證書時，他相信自己拿到某種資格，他將帶著這種資格，在這城里趟一條像樣的路，經(jīng)營出比雙職工的父母更有亮色的生活。

最初，那資格確實有些作用，他進(jìn)了一家大公司，那公司在這城市里是數(shù)得上的，是城里最生機勃勃的力量，在他的想象里，這力量將成為他前進(jìn)的發(fā)射器。一年后，一種更大的神秘力量打擊了他的支撐力量，城市似乎在那種力量之下委頓了，包括經(jīng)濟，包括生活，包括各種機會，甚至各種希望，其中就有他的希望。公司在那場危機里變?nèi)?，再撐不起那么多人，他就是其中一個。

抱著東西走出公司那一刻，他還沒有真正反應(yīng)過來，等到接下去兩個月奔波無果之后，“裁員”兩個字才變成鋸子，在身體某處緩慢地拉扯。之前類似的工作似乎與他絕緣了，他費了很大力氣，漸漸放下所謂的資格和要求，接受另一個領(lǐng)域的工作，銷售員、服務(wù)員之類的，跑腿的、打雜的，只要能讓他成為有工作的人。

失去工作那段時間，他在城市行走時總帶著莫名的愧疚感與羞恥感，那段時間，他重回父母的小屋，每晚睡在客廳沙發(fā)上，半夜上洗手間都小心翼翼的。

沒有一份工作能干得長，理由千萬種，結(jié)果都一樣，他陷入不斷找工作不斷失業(yè)的怪圈。最終，他想到了創(chuàng)業(yè)，他有不少同學(xué)大學(xué)畢業(yè)后就創(chuàng)業(yè)了，有做得不錯的，也有做得一般，當(dāng)然也有敗了的，但至少有更大的可能性。

可能性像火苗，再次點燃他的希望，恢復(fù)了他委頓已久的激情，他后悔這個念頭起得太晚，耽誤了很多時間。

半個月的奔走調(diào)查，加上女友的建議，他決定開一家西點店，經(jīng)營各種西點小吃各種冷飲熱飲，女友在市中心一家西點店當(dāng)?shù)觊L，辭了那邊的工作來當(dāng)他的店長。地址選在金安街，金安街一間接一間的店面，賣服裝的賣飾品的賣鞋包的賣手機配件的，是年輕人的聚集地，西點飲料店很合適，更好的是整條街只有一些買果汁飲料的小攤點，沒有類似的店面。他心氣高，盤下兩個店面，裝修時幾乎跑遍整個城市，四處走訪相同行業(yè)的店面，尋找裝修的靈感，女友跟著他，明里暗里了解別人的經(jīng)營模式，每每走出一家店，兩人就相視而笑，有種偷師學(xué)藝的欣喜。西點店叫繽紛島，寓意很清楚，象征著繽紛的未來。繽紛島裝修得很雅致，女友專門做了一份經(jīng)營方案，立志要將繽紛島做出點名氣，店還未開，他已經(jīng)有了關(guān)于連鎖店的想象。

資金比預(yù)想的高出許多，父親母親傾出所有的積蓄。

開店后近一年，他的努力加上女友的經(jīng)驗，繽紛島的生意很好。那段時間，他們對未來日子的構(gòu)想也繽紛絢麗。每晚關(guān)店后，兩人都在店里靜靜坐一段，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聊這一天的生意，聊接下來的打算，聊哪種點心哪種飲料可以做得更受歡迎，聊店里顧客的各種八卦。那時，他從未想到，這些閑聊的片斷，后來會成為最有亮色的片斷，在歲月里偶爾閃爍一下，會讓他的眉梢、眼角下意識地帶上笑意。

那時，他意氣風(fēng)發(fā)，將目標(biāo)變成游戲中的關(guān)卡，想象里自己是一個出色的游戲玩家，一關(guān)一關(guān)闖過，不停地升級。他告訴女友，第一關(guān)，收回開店本錢;第二關(guān)，還清父母的積蓄;第三關(guān)，為開第二家繽紛島做準(zhǔn)備;第四關(guān)，繽紛島的連鎖店……

女友盯著他笑，他覺得她的笑很復(fù)雜，好像是贊同的意思，又好像是笑他傻。追問她，她只是聳聳肩，眨著眼說要保持神秘感。

闖關(guān)卡住了，他這個玩家再高超也無濟于事，政府重新規(guī)劃金安街所在的區(qū)域，金安街重建，打造更加高檔的商業(yè)街。整條街拆了，他在別處盤下朋友一個即將轉(zhuǎn)讓的服裝店，重開繽紛島，門面小得多，生意不咸不淡的，拖了一年半，店面簽約期到，他關(guān)了店面。此時，新的金安街建好，比之前更加繁榮，他重回金安街。

新金安街的租金已不比從前，重新開業(yè)花光兩年多創(chuàng)業(yè)所有的積蓄，包括父母原先的那些。新開的繽紛島再沒有想象中的絢麗，類似的店在新金安街有好幾家，相似的點心、相似的飲料、相似的經(jīng)營模式，繽紛島艱難度日。

維持了兩年，繽紛島關(guān)閉。除了父母那筆積蓄一點點擠著補上了，他兩手空空，不，他多了妻子和女兒。

父親病倒，靠父母的那筆積蓄養(yǎng)著。創(chuàng)業(yè)的念頭煙一樣散了，在一個親戚的介紹下，他進(jìn)了快遞公司，妻子到一家服裝廠上班。

風(fēng)忽然大了，一陣涼意，他回過神，發(fā)現(xiàn)這是幾年來第一次梳理自己畢業(yè)后的路。他不明白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梳理，這種梳理又平淡又枯燥，就這么走過來，沒什么波瀾起伏，也沒有什么大悲大喜。但他猛地發(fā)現(xiàn)，不知不覺間，所有的想象消失了，對可能性的期待消失了，他成了另一個人，十年之前似乎已是滄海桑田。

莫名的，他想起父母關(guān)于他出息的期待，他們看來，最要緊的內(nèi)容是一份像樣的工作、稍像樣的日子。意氣風(fēng)發(fā)的他心里嗤笑，笑他們那份狹窄和短淺，他認(rèn)為那不屬于出息的范圍，是最基本的能力。近幾年，他發(fā)現(xiàn)自己拼命追著的正是父母想望的出息，但越追似乎越縹緲。

思緒走到這，他有些恐慌，很久沒有這樣想東想西了，今晚怎么了，他不敢讓思緒再往深里走，再走或許認(rèn)不得自己了。他發(fā)動了摩托車，急速地朝家里去。

和往常一樣，女兒睡覺了，學(xué)校離得遠(yuǎn)，每天得很早出發(fā)，好在跟妻子的工廠順路。他去開女兒的房門，靜靜立在床邊，女兒綣在被窩里，枕邊放著黑色的毛絨小貓。

妻子在房門外朝他招手，示意他出來說，剛睡，老不肯睡，說她奶奶給織了件毛衣，交代這幾天會送來，她老猜想著你今晚會不會帶回來。

這段時間件很多，他輕輕嘆著，回得越來越晚。

妻子把換洗衣服給他，先去洗澡。

他想問問妻子服裝廠的情況，這段時間她也常加班，女兒放學(xué)了總自己坐公交回來。前些時間似乎聽妻子提過廠里要升她為主管，說會更忙，但工資高出不少。那件事成了么，妻子有沒有跟他說過，他想了想，問不出口，他不確定妻子是不是談過了。不知什么時候開始，他不太習(xí)慣跟妻子長談或商量一件什么事。

妻子在客廳等他，半窩在沙發(fā)角，他知道她有事要說，應(yīng)該是一件“正事”，他胸口下意識地一緊。

妻子提起房租要到期了，她今天收到房東的信息，每次交半年的房租，不是小數(shù)目。錢這樣一筆一筆交出去，到頭來房子還是別人的，我們什么都沒有。妻子說著，很心疼的樣子。每次交房租，妻子都說這話，都要這樣心疼一次。但他從未習(xí)慣，身上有根弦，妻子每說一次，那根弦就繃緊一次。

只能先暫時租房，他說。每次他都這樣說。

以前，一這樣說妻子就結(jié)束這個話題，她很清楚的，只能這樣。但這次，她拿出手機，點開某個人的朋友圈，劃拉給他看，全部是售房信息，每套房子都有精致的圖片，給人一種生活美滿的感覺。妻子說前兩天一個朋友推給她的，她看了整整兩天，有不少二手房，她主要看兩廳兩室或兩室一廳的，有些好像離他們不是很遙遠(yuǎn)。

他瞄了那些價格，還是挺遙遠(yuǎn)的。他看了一會，手機還給妻子。

我也就看看。沉默良久，妻子說。

他想休息了，將起身時，妻子不知從哪摸出一張宣傳單，塞給他，是一個培訓(xùn)機構(gòu)的廣告，各種素質(zhì)培訓(xùn)、各種尖子班、各種有針對性的提高，總的意思就是，孩子只要進(jìn)了那個機構(gòu)，就會鍍上一層金。那些用醒目字體標(biāo)著的價格讓他眼睛發(fā)痛，他莫名其妙地想起“知識就是力量”這句話，覺得又荒唐又諷刺。他看著妻子，疑惑不解——事后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是裝的，其實妻子一把宣傳單給他，他就知道她的意思了。

妻子提到其中一個數(shù)學(xué)班，很適合女兒這種學(xué)習(xí)還算認(rèn)真，對數(shù)學(xué)又沒什么天賦的偏科孩子。妻子分析了一番，女兒語文和英語學(xué)得不錯，就是數(shù)學(xué)一直比較弱，只要給她補上短板，總體成績就提上去了。趁小學(xué)知識點少，查漏補缺難度不大，到了中學(xué)，知識更加復(fù)雜，要補就很難了。先補先提高，有利于建立孩子學(xué)習(xí)的自信和興趣，要是學(xué)習(xí)上沒有自信和興趣，將會形成惡性循環(huán)……

這些肯定是培訓(xùn)點的人對妻子分析的，妻子全部聽進(jìn)去了。

還有一個，這個數(shù)學(xué)培訓(xùn)班在放學(xué)后20分鐘開始，補完課妻子正好下班帶孩子回家，女兒再不用在學(xué)校等她。

這是妻子考慮的實際，他點了點頭。

那就讓孩子去補了？妻子問。

他知道，妻子想要他一個肯定答復(fù)，那筆補課費，妻子也有些心虛。

他應(yīng)該給妻子一個肯定的回答，但他把問題拋回去，你覺著好？

妻子抿了嘴，沒有看他。

他知道自己過分了，想了想，問，跟培訓(xùn)班的老師說定了？

妻子說，先交了點錢，試上三節(jié)體驗課。

他不出聲了。這幾年，他越來越多地選擇不出聲，讓很多事情在不出聲中不了了之。他感覺得到妻子的怨意，但裝作沒感覺到。

客廳靜極，妻子雙腳縮在沙發(fā)上，胳膊抱著，在沙發(fā)角綣成一團(tuán)，她很喜歡這個姿勢，說回到家才能這樣坐。談到將來的房子時——妻子喜歡談將來的房子，他們自己的房子——她就想象要一套又大又軟的沙發(fā)，每天忙完后就在沙發(fā)上這樣窩半天，她甚至打聽過行情了，用不高的價錢可以買到又大又軟的沙發(fā)，木沙發(fā)反而更貴。他朝妻子湊近了一點，他有些話想跟她說，妻子眼皮撩了一下，掃了他一眼，他止住了，往后縮了縮。

今晚在經(jīng)過新金安街之前，他想跟妻子說今天收了很多件，這個月都收得挺好的，派的件也多，獎金應(yīng)該不錯。想跟她說遇到一個不錯的客戶，因為他看錯一個號碼，導(dǎo)致那客戶的件晚送了一天，對方?jīng)]半點怪罪的意思。想跟她講一個難纏的客戶，約他去收件，他在約定時間去，客戶卻關(guān)機了，他走后一小時，客戶又要他回去，再去，等了二十幾分鐘才見到人，還怪他打電話催……

總之，派件中的瑣瑣碎碎，他的日子里也只有這些瑣碎了，和妻子隨便說說，他也想聽聽妻子隨便說說她在服裝廠的事，這么說一說，好像他和妻子的日子才是一塊過的。

在新金安街發(fā)過呆后，他突然間想跟妻子談?wù)勊麄兘?jīng)營過的繽紛島，聊聊這些年的日子，就像收拾一下屋里的舊物，理一理，或許會有不一樣的面目。

現(xiàn)在，他不知要說什么。

妻子說累了，起身進(jìn)了房間，他跟進(jìn)去。

妻子睡下了，背對著他。他應(yīng)該攬一下妻子的，這么些年，妻子要求的其實不多，就算嘴上說得多狠，他一個深深的擁抱，她會慢慢安靜下去。不知怎么的，他突然感覺妻子往遠(yuǎn)處飄，飄得那么遠(yuǎn)，他的手怎么也夠不著她。

他縮回雙手，抱住自己。

明天去母親那里拿毛衣，安排一些時間進(jìn)屋，他涌起和父母深談的沖動，這種沖動讓他羞愧。

給女兒送快件時，和女兒聊聊。他幾乎下定了某種決心，這種決心讓他莫名地壓抑。

當(dāng)初，方法是女孩想出來的，她對奶奶說，讓爸爸來收快件。

你爸爸有正經(jīng)活要干。老人說。

我們的快件是正經(jīng)活，我的零用錢付快遞費。女孩說，讓爸爸送快件，我們也是顧客，顧客爸爸要見的，會跟顧客說話的。

是，顧客他是見得著的。老人笑了。

女孩拍手，以后我們做爸爸的顧客。

老人一直很奇怪，作為兒子，她難以述說什么，作為顧客，她的述說變得很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