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邦
一
黑子長得黑,可他父母都很白凈。
他從福建大哥那兌了一批假鈔,福建大哥告訴他,這批貨制造得絕對真實,連水印都有。黑子用手摸摸,確實分不出真假。他是用1∶10的比例進貨的,這個比例是最高的。福建大哥笑笑說,黑子,我保你不被查出來。黑子謙恭地說,謝謝大哥關照,別說這貨造得真,過去那些水貨我不也照樣能洗出去?福建大哥端詳著黑子,說,你小子黑不溜秋的長著一副憨厚像,誰會懷疑你呢?
黑子按照老規(guī)矩,把假鈔和真錢混在一起,然后到熟識的街鋪走了一趟,花著花著,假鈔就被對方找出真錢。他先到老六家的火鍋城吃飯,這店里的火鍋絕對好吃,肉絕對鮮,老湯作料齊全,辣得你口難開,香透膛。黑子像模像樣地坐那,隔著碩大的玻璃窗看著街面上車水馬龍,窺視到女人搖擺的身子。他找老六要了高檔鍋,所說的高檔就是放有大蝦和各種腎,羊的牛的狗的。吃動物的腎能補充他的精力,其實味道不好吃,騷騷的。老六親自給他端上高檔火鍋,打趣地問,又要養(yǎng)精蓄銳?黑子笑了笑,有這么多女人纏著,不給誰賣力氣都不干啊。老六點好火,火苗子很旺。老六好心叮囑說,你悠著點,女人和錢不要貪,多了沒好處。黑子聽不進這些話,他父母勸他,給他跪下都不解決問題。他一信奉錢,二喜歡女人,兩樣缺一不可,少哪樣也覺得難受??珊谧訌牟缓染?,他知道喝酒容易出事,尤其愛在酒后把心里話吐出來,然后被討厭自己的人出賣嘍。干假鈔的生意做了兩年,雖然經歷過幾次危險,但還算沒失過手,這取決于他的極端謹慎。吃美了,黑子習慣地撫摩一下微微隆起的肚皮,覺得火候到了,就從口袋里拿出100元的假鈔和一張10塊的真幣。老六見罷顛顛地跑過來,他看看錢納悶地問,一共才60塊錢,你給這么多干什么?黑子打個飽嗝,我吃飽了撐的。我給你110塊,你找我50。老六納悶地說,那何必呢?黑子慢悠悠地,我喜歡保存50塊的鈔票,這嗜好你忘了?告訴你,我可要新的,舊的我給你拽嘍!老六揀起桌上的錢,嘟囔著朝里間屋走去。不一會兒,老六捏著50元的鈔票過來,黑子仔細看那鈔票不新,也不很舊。黑子頓時不太樂意了,叨叨著,我一個禮拜吃你三頓,老主顧了,你就這樣對待我?老六不太情愿地說,我又不是銀行,哪有這么多新錢呀?你就湊合吧。
黑子從老六家的火鍋城走出來,他摸摸50塊的鈔票,絕對是真錢。黑子這一手很是厲害,鑒別真假鈔票根本不用看,用手一摸就能捏出來,絕對不會有差錯。有次福建大哥給他一萬塊的假鈔,其中混了一張真錢,被黑子數錢時利落地抽出來。福建大哥驚嘆地,你小子太神了,做這行虧了,應該去銀行當白領。他信步走著,準備在一下午把這4000假鈔全部混出去。在體育彩票機跟前他停住腳,賣彩票的是個很秀氣的女孩子,白白凈凈的,脖子很長,很細嫩。特別是那兩個眼睛,大大的,汪著一團的清泓。別看黑子在外面胡吹,其實他只有兩個女人,一個是他老婆,一個是在外面躉水產品的。這個躉水產品的女人,每回和他親熱完了都朝他要錢,弄得黑子纏綿完了又很掃興。令黑子稍稍欣慰的是,好在錢給她給多給少給真給假,她都不在乎。有時,黑子叮囑她,這錢是假的。她就笑笑回答,我當真錢花。黑子就怕她出事兒,說,你給人家假鈔時最好在傍晚,讓警察逮到是要坐大牢的。她擰了一下黑子的臉蛋,你真是好男人,這個不用你囑咐。為了這個躉水產品的女人,他前不久曾經跟三個小混混打架,其中一個的胳膊被他擰斷了,另一個胯骨軸粉碎性骨折,最后一個嚇暈了,黑子沒有再動他。打架的原因很簡單,就是這三個小混混當著他的面欺負了這個躉水產品的女人,而且罵街很臟,還動手動腳。后來躉水產品的女人臉色蒼白地說,你下手這么狠!
這時,賣彩票的女孩子望了黑子一眼,先生你買多少?黑子從來不買彩票,他對女孩子率直地說,幸運不會降臨我頭上,我這人做壞事太多了。女孩子甜甜地一笑,說,你今天有好運,真的。黑子心頭一跳,立即掏出500假鈔遞了過去。女孩子問,號碼多少?黑子隨口說,就把你的出生年月日寫上,或者你家的電話號碼寫上,我信你的。女孩子高興地在彩票機上嫻熟地打著,黑子離開女孩子時,深情地回頭看了又看,他瞅見女孩子朝他揚著手,臉上一片燦爛。黑子喊著,中獎了我請你吃火鍋。女孩子指指黑子的鞋,說,買雙新鞋吧,你的太舊了。黑子的心又一熱,他有點兒后悔,應該用真錢買彩票,讓女孩子賠血本,自己太缺德了。
黑子突然聽到街頭一陣陣笛聲,他走過去,看到一個男盲少年一邊吹笛子一邊賣報。他認識這個男盲少年,是自家的鄰居。家里很慘,兩口子總吵架,一吵就摔東西。家里凡是值錢的都是破的,電視機殼上纏了厚厚的繃帶,像個病人。因為誰吵架急了都愛砸電視。那女的很刁,在外面賣肉,都是注水的,有時甚至把肉染上顏色。男的也不善,不知道天天干什么,頭發(fā)總是抹得賊亮。黑子曾經買過那女的肉,給的自然是假鈔,女的舉在太陽下面反復驗證。黑子心里嘲笑,你懂個屁。他就耐心等待著,然后說,大嫂,咱們是鄰居,我還騙你呀?女的咧咧嘴,連我丈夫都騙我,別說你小子了。黑子那次拿著肉回家給父親過生日,結果母親從廚房拿著滴水的肉出來,憤怒地對黑子說,你看看這肉,都是注水的,你這愛騙人的人怎么也讓別人騙了?黑子窩火,他拿著肉跑到攤子上找那女的評理,女的說,誰讓你給我壓價呢?你說的那價只能是注水的。再說,你走時我喊你了,讓你把肉在太陽底下曬曬再吃的。黑子氣得沒背過去,看看周圍那么多人沒好意思發(fā)作。
黑子走到男盲少年的跟前,他蹲下,看見小罐子里面有不少錢了,還有一張是嶄新的100元的。他的眼毒,對新票他特別稀罕,便問,兄弟,怎么會有人給你100元的呢?男盲少年繼續(xù)吹著笛子,黑子聽出來是一首老曲子《牧民新歌》,他小時經常聽見鄰居家吹。黑子不高興地說,我問你話呢?男盲少年把曲子吹完了才說,我哪知道?黑子說,我給你看看,別是假鈔吧?
二
夕陽下山了,把城市映照得朦朧。
黑子把真錢從小罐里拿出來,然后迅速倒手,換上假鈔。這一切都發(fā)生在瞬間,周圍的人沒有發(fā)現(xiàn),黑子這手絕活練就了好久,就是有高手在旁邊也未必能發(fā)覺。男盲少年沒有理會黑子,他取出一份報紙高聲喊著,當年吹《牧民新歌》的簡廣易去世了,聽一回可少一回了。男盲少年喊著,可周圍沒有多少人有反應。黑子知道簡廣易這個人,突然有了傷感,自言自語道,他笛子吹得不錯呀,怎么說去世就去世了呢?男盲少年說,你問我,買報自己好好看呀。黑子拿出錢扔進罐子里,接過報紙看著,果然在娛樂版的下角看到一則小消息,說是一代笛子演奏家悄然告別世界。想當年,簡廣義的笛子曲《牧民新歌》和《揚鞭催馬運糧忙》風靡整個時代。這時,賣體育彩票的女孩子走過來,好奇地問,誰叫簡廣易啊,是臺灣的還是香港的?男盲少年沒好氣地說,人家當你爺爺都夠了,回家問你爸爸、媽媽去。女孩子討個沒趣,她又看見黑子,朝他嫣然笑了笑,扭頭走了,黑子發(fā)現(xiàn)這個女孩子走路的姿勢很好看。黑子對那女孩子喊著,簡廣易早就死了,這份報紙是舊的。盲少年笑著,你還知道人家早就死了?
黑子沒搭理盲少年,沒精打采地要走,反正100元真錢已經到手。他剛要走,聽見男盲少年喚住他。大哥,你一會兒再走行嗎,我有重要事情跟你說。黑子歪著腦袋,你小毛孩子能說出什么重要的話。男盲少年固執(zhí)地,你就等我一會,我把最后一張報紙賣完了。黑子看周圍的人都在盯著他,也就敷衍著,你快點兒啊。旁邊一位女孩子拿起最后一張晚報要走,男盲少年真誠地對她說,姐姐,你給我錢多了,我找你錢。女孩子驚訝地說,你怎么知道我給你多了?男盲少年說,這個我不能告訴你。他遞過一張一元的,嶄新的。我給你新的,你喜歡新幣嗎?女孩子小聲地說,我是故意給你的,然后她接過新幣走了。男盲少年背后喊著,我給你吹段簡廣易的《牧民新歌》,算是謝謝你了。笛聲悠揚,晚霞已經彌漫在城市的夜空。
黑子不耐煩地說,你也賣完報了,說吧,什么重要的事?
男盲少年從罐子里拿出那張100元的假鈔,遞給黑子,大哥,你這是假的,把真錢還給我。黑子怔住了,他不由自主地吼道,誰給你換假的了?男盲少年堅定地說,雖然我看不見,但我的手感覺到了。你就在剛才換的,你把真錢給我!黑子渾身發(fā)抖,吼叫著。男盲少年憤怒地說,你這個有眼睛的人怎么能欺負我這沒眼睛的?你沖天敢發(fā)誓,是不是換走我的真錢?黑子把另一張假鈔遞給男盲少年,說,給你,真啰唆。對方接過去,立刻又遞過來,這也是假的,我問你要真的,你有沒有真的?黑子眼前發(fā)黑,他把真錢慢慢地伸過去。男盲少年接過來,說了聲,這次是真的,你以后別拿假的騙人。人活著得有良心,也別以為人家都是傻子不知道。黑子悻悻地說,給你真的了,你再吵吵我就掐死你。男盲少年笑了笑,鎮(zhèn)定地說,我勸你趕快自首,還能給你減點兒刑。黑子體驗到山外有山的感覺,看周圍已經沒人,惡狠狠地說,你小兔崽子少管我的事兒!男盲少年不動聲色地,總有你失手的時候,到時候就有人管你了。說完,他把真錢放在罐子里。吹著笛子,捧著罐子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黑子覺得整個身子發(fā)飄,他迷迷糊糊走到家門口,看見有兩個警察正等著他。他本能地想跑,轉過身又看到另外兩個警察穩(wěn)穩(wěn)地站在他身后。黑子認識那個高個警察,知道他叫郭一飛,是個警長。因為他最近總能晃見郭一飛,知道被盯上了。黑子低頭說,我答應跟你們走,別嚇著我爸爸媽媽,他們身體不好,都有病。他說完,不知道為什么鼻子一酸,眼淚掉下來。
黑子因為打架斗毆和販賣假鈔被判了11年,關了3年。因為要搬遷到新的監(jiān)獄,在遷徙過程中黑子逃走了,就在集體上廁所的時候,怎么逃的是一個謎。因為眾多的看守都在那站著,廁所就是兩個門,都有人把守著。黑子居然就逃走了,看守是在上車清點人數時才發(fā)現(xiàn)的,問其他人看見黑子沒有。有4個人舉手說,看見黑子在廁所小便。于是,公安大網小網開始收攏,下決心要捉拿黑子歸案。郭一飛被點名負責,因為他跟黑子熟悉,跟蹤黑子這個案子有3個月,對黑子脾氣秉性了如指掌。
三
在另一座城市,這座城市靠著黃河,傍依著另外一個省,屬于兩省交界處。
負責開發(fā)一個經濟適用房的公司準備施工,技術總監(jiān)是肖靜。她個子不高,但看著很挺拔。肖靜的膚色很白,白得如一株蓮花,工地上的人都喊她蓮花觀音。她帶著負責施工項目的張經理在公司轉著,說,要請最好的師傅來指導建筑,這里的地理位置在城市不是最好的商業(yè)區(qū),但環(huán)境幽靜,距離黃河近,有兩所大學,文化氛圍也好,咱們要干就干一流的。肖靜和張經理在工地上轉悠著,張經理說,我推薦一個人,看你敢用不敢用?肖靜忙問,誰呀?張經理指了指遠處的黑子,說,就是他,聽他說在監(jiān)獄干了幾年的土建,很有經驗。從監(jiān)獄出來以后,不好意思回到原來的城市,到這找了好幾家建筑公司都被拒絕了,憋了一口氣。這回咱們在這建經濟適用房,上邊要求要嚴,他合適。肖靜問張經理,這黑子是因為什么進監(jiān)獄?張經理說,聽他說是因為替妹妹報仇,捅了對方致命幾刀入的大獄。肖靜快步走到黑子跟前,說,我把一個建筑隊交給你來管理,你覺得怎么樣?黑子一愣,沒說出話來。肖靜信任地握著他的手,公司現(xiàn)在遇到難處,上邊的工期要求緊,可現(xiàn)在我們進度太慢。這是給老百姓蓋的房子,有一點兒差錯出了,我們公司都沒法交代。黑子,拿出你的聰明才智,我多拜托啦。黑子感動得熱淚盈眶,沒說的,大姐把我當成人,我自己也要爭這個臉!張經理把眾人集合在一起對肖靜說,開工之前,你給大家說兩句吧。肖靜從旁人手里拿過一串鞭炮大聲說,讓鞭炮替我說話吧,老百姓等著咱們,政府看著咱們!她點著炮引,鞭炮聲震耳欲聾,洋溢出一種希望。
傍晚,吃了頓火鍋,肖靜在工棚里和張經理還有黑子盤腿坐在通炕上。黑子對肖靜怯怯地說,你也會盤腿?肖靜笑著說,我怎么不能?黑子不好意思地說,這么漂亮的女人盤腿和我一起坐,我生下來還是頭一次呢。肖靜看著這個怯生生羞澀澀的男人,想不透,他怎么會殺人呢?黑子由衷地說,肖總監(jiān)盤腿坐著就是觀音菩薩。肖靜笑了笑,你這么夸我還不如你干點兒什么。張經理說,黑子,我推薦你,是因為你以前蓋商店時干過土建,可眼下這個工程畢竟還不熟悉呀,你覺得技術上還有什么問題?剛要說什么,突然停住口。肖靜催促道,說呀,我正洗耳恭聽。張經理用胳膊捅捅肖靜,肖靜回頭,見門口戳著一位沒有表情的警察。肖靜站起身問,有事啊?警察說,誰是工地負責人?肖靜說,我。警察擺擺手讓肖靜出去。肖靜邊說邊往外走,不回頭跟黑子說著,黑子,咱們定個規(guī)矩,你提一個合理化建議,被我采用了就獎勵你兩千塊錢。當然,現(xiàn)在沒錢先賒著,我簽上字,有張經理做擔保,等有錢了再兌現(xiàn)。說著話,她走出了棚子。肖靜走后,黑子對張經理說,其實我有一肚子建議要對她講,可我不會要她一分錢。張經理翻著白眼,你不是等著用錢嗎?說你老婆還過著苦日子,你不能不盡職。
門口還有兩個警察,為首的一個對肖靜說,你是負責人?肖靜客氣地拿出證件。為首的看看,說,我們是當地派出所的,你這里有不少民工,要注意好人員的調查。省城最近出了幾件案子,都是殺人和搶劫的,發(fā)現(xiàn)有人混在民工里干的。另外,你把你的民工隊伍拉個名單,必須要有身份證,最好還有當地政府的介紹信和證明信。缺一個都不能錄用,你違犯了,我們就追究你的刑事責任,這絕對不是嚇唬你。三個警察在工地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肖靜注視著他們消失的背影,若有所思。
肖靜天天在緊張的工地忙,她叮囑張經理把民工的證件和介紹信什么的收齊,一定快給派出所送去,免得麻煩。但她唯獨不讓張經理找黑子去核實。肖靜總是抽時間聽黑子講述他的管理見解,兩個人大聲喊著,因為,聲音常被攪拌機的轟鳴所淹沒。肖靜從省城到這里半個多月里,人瘦得沒有往日滋潤。每天晚上做夢,都夢見成千上萬張干涸的嘴一蠕一蠕的,又夢見無數只鳥在天空中翱翔。她半夜多次醒來,周身出冷汗,心臟不規(guī)則地跳動。肖靜從總公司接這個活兒,其實她是不愿意的。總經理跟她談了利潤分成,按說比較客觀,可肖靜就是高興不起來。半年前,她第二次流產了。肖靜的丈夫是郭一飛,在派出所是個警長,兩個人結婚三年沒有孩子。醫(yī)院檢查的結果是她的原因,子宮壁太厚。好不容易懷孕了,三個月就流產了,其實就是擦了一次玻璃。郭一飛埋怨說,誰讓你去擦玻璃了,不是說好有動作的活兒都是我干嗎?第二次流產是兩個人乘手扶電梯,在商場下來,她的鞋帶開了,她蹲下來系,系完了就覺得肚子不好受。郭一飛送到醫(yī)院,檢查完了,大夫告訴他們,孩子沒有了。郭一飛,一個大男人,站在那就流淚,最后蹲下來埋著腦袋。肖靜看著也不好受,她覺得懷著的這個孩子也太嬌氣?她搡了一下郭一飛,郭一飛紅著眼睛站起來,喘著粗氣說,你是不是憋著不要孩子?肖靜也火了,轉身就走沒有理睬他。郭一飛轉天辦了一個案子回來看見紙條,肖靜走了。
天黑得很快,肖靜還在工地上來回走著,她知道每個決策都得必須準確,有一點閃失,就會導致上百名工人碗里沒有肉吃。她想起郭一飛,走時沒有跟他打電話,她覺得自己流產郭一飛都沒有呵護她,只一味地為流產置氣。肖靜覺得這兩年自己跟郭一飛越來越遠,結婚前那種美好的感覺一點點地在喪失。以前,郭一飛辦案子怵頭,現(xiàn)在卻很癡迷。后來,肖靜察覺到了他必須有一件事熱衷,過去是孩子,現(xiàn)在轉移到了辦案子。肖靜賭氣,說你郭一飛放棄了我,那我就投身在我的事業(yè)里。到這座城市做技術總監(jiān),也是肖靜主動要求的??偣镜娜硕贾肋@是個爛攤子,是個無底的洞。幾千萬的資產放到這里運轉,總是投進去就見不到回報。于是,總公司就開始減少投入,打來的幾十萬還不起借債。而公司借的債也還不回來,夾在了險縫里。夜色中,技術部的一名技術干部倦意走來,一瘸一拐的,他疲憊地杵在那。肖靜忙過去,對這名干部體貼地說,這兩百萬的賬是不是要得很困難?他發(fā)現(xiàn)技術干部的眼鏡沒了,使那雙沒有戴眼鏡的眼睛像丟了魂兒似的。技術干部心灰意懶地說,這是我出娘胎的頭一次要賬,該使的勁兒我全都使出來了,對方就像一個泥胎。我實在憋不住,就質問他幾句,他二話不說,揚手就給我左右兩個嘴巴子,我一躲,眼鏡便被打掉在地上,鏡片也碎了,我是一路摸著回來的。我到這是做技術工作的,實在干不了這種要錢的差事。說著,他拿出沒有鏡片的眼鏡框,蹲在那抹淚。肖靜拍拍他的肩膀,說,明白,你已經盡力了。不知道黑子什么時候走了過來,對肖靜笑著,說,這種糙活兒我來干,你放心,我懂得規(guī)矩,不會再犯法了。他又對技術干部說,回頭,你把那小子的地址和家庭情況給我介紹介紹,越詳細越好。肖靜忙攔住,你可千萬不能胡來!黑子對肖靜說,你別犯愁,我去一趟,保證三天之內把欠咱們的兩百萬全拿回來。肖靜擺擺手,眼下工地還離不開你,如果我們的土建工程不如期完成任務,我們是要挨罰的。這個工程成功了,就是一個重大轉機。說著,肖靜對技術干部反復叮囑,你別去了,我換人,你眼睛近視,回去時小心工地上來來回回的車。黑子,你把他送到工地外面,打出租車走。她掏出錢硬塞給黑子,技術干部朝肖靜深深鞠了一躬,黑子扶著他一拐一拐地走了。
四
黑子在工棚里看見兩個警察戳在那,就覺得不好。他不是怕警察,他是覺得自己太放松了。從那次去廁所逃走,他就知道自己早晚要被警察抓住。他那次逃跑,就是為了想見病危母親一面,結果,看見警察在父母房子前后蹲守,他只好在外面一直等機會,但等到末了只等到父親在屋子里的一陣痛哭。不用去了,母親走了。母親就是在他被判刑后心臟承受不住,加了幾個支架,但依舊沒有支撐住。他后來聽探監(jiān)的父親對他說,你母親聽說你判了11年,怕是等不到你出來。也就在那天父親告訴他,老婆跟他離婚了。黑子聽了,十分生氣,他覺得自己對老婆還算不錯,離婚了她也應該見他一面才對。而且她帶走了存折上的40萬,那是他掙的,只不過存折上寫的是老婆的名字。躉水產品的女人倒是來了,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臨走時,她還說了一句,我等你,你老婆離婚了,我嫁給你。黑子知道這是在騙他呢,但也很感動。黑子對判斷真假是很在行的,不光是在假鈔和真幣上。他原想母親死了,自己就去投案。可一旦有了自由,就不想回去了。他覺得還有10年的刑期太遙遠了,想想都可怕。于是,他找到了這座城市,因為他喜歡水,看見奔流不息的黃河就有了一種不想走的感覺。他想藏起來,反正老婆離婚了,牽掛的母親走了,只剩下父親一人,畢竟沒有什么太大牽扯。他覺得只要自己小心,潛水下來,靠自己本事吃飯不成問題。他偷了一張身份證,但覺得拿出來也是禍害。那次,張經理招工開工程,他去了就覺得不錯。工地上人來人往的,都是民工,鐵打的工地流水的民工。遇到了肖靜,他好像被點了穴,覺得要為這個女人干點什么。
又下雨了,風緊一陣慢一陣的。肖靜看見上百名民工在雨中繼續(xù)干著,有一些上歲數的人在雨中凍得哆哆嗦嗦。肖靜嗓子眼兒發(fā)緊,她想得很多。過去在總公司里一直做白領麗人,被一幫穿西服系領帶的男人哄著寵著,動不動就在迪廳里瘋狂一陣子,要不然泡到酒吧里玩情調,再不然就盯著郭一飛,看看他和哪個女人上床。她內疚極了,覺得以前不理解郭一飛,把所有的生活都壓縮到享受的餅干里,越來越沒滋味。到這純粹想逃避郭一飛,她想讓郭一飛看看,沒有自己能不能活??蓙砹藘蓚€月,郭一飛好像沒有多少溫情,無非就是例行公事地問候幾句。有時候肖靜逼急了,郭一飛就說自己在追蹤一個逃跑的犯人,覺得這個人好像蒸發(fā)了,怎么也找不到。肖靜問他,這個人長得什么樣子?郭一飛發(fā)過來一張照片震撼住了肖靜,竟然是黑子。她問郭一飛,這個人犯了什么罪?郭一飛說,倒賣假鈔,還為了一個女人傷殘了兩個男人。肖靜的心動了一下,問,這個女人是他什么人?郭一飛說,露水知道嗎?就是喜歡的女人。肖靜沖動地喊出來,他為了一個喜歡的女人敢這么下狠手,不錯啊。郭一飛狠狠地回復,你想說什么?肖靜大聲招呼工人們進棚里躲躲雨,沒人響應,忙亂中她發(fā)覺不知是誰給她身上披了件雨衣。黑子跑過來,揩著臉上的雨水,動情地喊著,你就批準我去要債吧。三天我一定把錢討回來,我明白,你眼下急需這筆錢。肖靜握住黑子的手,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她看著黑子消失在夜色里,忐忑不安,這個黑子一定會讓郭一飛抓住,即便自己什么也不說。
從不顯山不顯水的黑子,正履行著對肖靜的每一句諾言。一天黎明,他躲藏在一幢豪華的農村大戶住宅墻下,見周圍無人便迅速翻墻貓進屋里,趁女人方便之時抱走了孩子,并留下了一封信。這天,肖靜一上班就跑到工地,正在棚子里找黑子時,猛地發(fā)現(xiàn)黑子抱著一個孩子跑進來。大家也隨肖靜愣住了,黑子高興得像個孩子,手舞足蹈地說,錢很快就會送到這。肖靜疑惑地說,你抱的誰的孩子?黑子說,不把他的孩子抱來,這小子能給咱錢嗎?肖靜明白了,臉色大變,情不自禁地喊著,黑子,你快把孩子給人家送回去,你在里面待了幾年還不明白,這是犯法!我愛人是警察,按照你的做法,他是要抓你的,你在大獄里還沒有待夠嗎?這時,孩子大哭起來,黑子不知所措。旁邊一個女工忙接過孩子緊哄著,孩子依然大哭不止。女工焦急地巡視四周,誰跟我,快去給孩子喂點兒東西!有人應著,隨女工出去了。肖靜冷靜下來,她懊悔,不該把郭一飛的身份這么快就講出來,黑子會跑走的。她責備地對黑子說,你剛從里面出來,為此你付出了多大的代價?我聽你說,母親為你含著淚去世的,臨走的時候都沒能看上你一眼,受了多大的苦,你心里清楚。為什么就不動動腦子?事兒不能這么蠻干,說重了,你這是綁架罪!黑子低著頭,說,我走時給他們留條了,明人不做暗事。我知道你會生氣,但我覺得你們要錢的法子太文氣,他們這么欠賬,那些人就是黑道,對付黑道就得用黑道的辦法。肖靜動情地說,黑子,我就是窮死,也不讓你再進去呀!忽然,抱著孩子的女工跑進來,氣喘吁吁地喊著,黑子,你快跑吧,他們的汽車開到工地上來了!
從遠處急促地開來了一輛吉普車,下車的是幾個拿著家伙、氣勢洶洶的農民。大家緊張地面面相覷,空氣好像都凝固了。黑子對女工催促道,你快抱著孩子躲起來,從棚子后面繞到橋底下等我。黑子又對肖靜說,你就盡管罵我,但他們來了你一定要裝作不知道這件事。什么事我一人頂著,到現(xiàn)在也只有這個辦法了。女工抱著孩子跑出門,肖靜在棚子里轉著,一句話也不說,黑子看著肖靜。在沉默中,一伙子農民闖進來,為首的是一個矮個子,長得十分壯實,旁邊有一個人朝黑子指指,他沖過來幾乎要把黑子拎起來,咬牙切齒地說,沒想到我這放鷹的愣讓鷹給啄了一口。我在社會上混了這么多年,干的損事兒多了,還沒見過你這樣的,我兒子呢?黑子很平靜,也用手指了指旁邊那位技術干部,說,你要講信用的話,我也不會這樣做,上回我們這位工程師到你那要債,就是你扇了他左右兩嘴巴子,他回家,老婆問他臉怎么腫了,他一輩子不會說謊,而那次他卻說是自己被一個壞人劫道了。咱們說句公道話,是你欠了我們兩百萬錢,當初拿走錢時你跟三孫子一樣,一勁兒地鞠躬。為什么兩年過去了你還不還錢,還竟敢打人!誰給你這個膽子!黑子說這番話的時候,是用手戳著矮個子的,那聲音幾乎是在噴發(fā)著、暴怒著。肖靜根本沒有經過這世面,考慮不出解決的良策。她被黑子這種毫不畏懼的氣勢驚懵了,大家也沒有料到黑子會這么咄咄逼人。那個技術員在發(fā)抖,周邊的人能聽到他牙齒之間碰撞的聲音。
矮個子瞬間逼近黑子,說,你小子還挺橫,少說廢話,我就問我的兒子在哪?黑子說,你兒子在我手里,很安全,我們還給他喂了奶,你們規(guī)規(guī)矩矩交齊了兩百萬,我就同你們去取孩子,你們不能亂來,只有我一個人知道他在哪。矮個子瘋狂地嚷著,我見了兒子才會給你們錢!黑子笑了笑,你太小看我了,以為我會相信嗎?矮個子朝四周揮揮手,幾個人圍上來,我今天豁出去蹲大獄,也要把你小子給廢嘍。還沒有人敢玩我,我今天叫你認識認識我……瞬間,肖靜橫身過去攔在黑子和矮個子中間,說,我是這兒的頭,有什么你們和我說。 今天誰要是敢動他一根毫毛,我就帶領工地上的上百多口子,把你們全擱在這兒,信不信!矮個子愣在那,他沒有想到這個文靜的女人竟然這么囂張和鎮(zhèn)定。肖靜氣憤地說,我不知道當初是誰批給你的借款,我要知道是你們這樣的無賴之徒,就絕不會批給你們。這次咱們可以說是最后一次,我永遠不會再和你們做買賣。如果不還,我會找當地政府,也會在網上發(fā)布,現(xiàn)在,你們在這兒的一切,已經被我們的人用手機錄像了。再鬧,就發(fā)布上網,我的網是100萬的粉絲。你們把錢還回來,黑子,去把他兒子給抱回來。矮個子遲疑了片刻,紅著眼珠蹦著腳對黑子說,我不會放過你!黑子不屑地擺擺手,你不太了解我,你要是知道我了,嚇死你也不敢對我這樣。在我們那個城市,有誰敢對我黑子戳戳指頭,他就絕對會沒有這個指頭。命對于我來說已經無所謂了,我已經要了別人好幾條命了。你要是非找我要,我也可以把你的命拿走。肖靜知道不是黑子在嚇唬對方,她詳細問過郭一飛,黑子在傷殘那兩個人的時候,也就是幾秒鐘。還有肖靜不知道的,黑子販賣假鈔的時候,被一個團伙堵住過。其中有一個被黑子一棍子下去就是滿臉花,其余的人都嚇跑了。黑子的火在燃燒,他的血在朝上涌,要是在自己的城市里,哪條道上的人敢跟他這么指手畫腳,他就會朝誰下黑手。判刑后,他下定決心洗手不干了,要做一個清白的人。他知道母親那種心痛的感覺,而且痛到了哆嗦不止。黑子沒有想到這次還是沒守住,可這次他不后悔。肖靜說她丈夫是警察,黑子的心就被刀一戳,他知道自己在外邊的時間不長了。矮個子對旁人說,給他們錢。旁人只好拎來一個箱子把現(xiàn)金拿了出來。黑子從容地清點后,把錢交給肖靜。黑子清點的速度很快,一疊錢剛到了手里就能說出錢數,而且還從中抽出來幾張扔給矮個子,說,這是假鈔。矮個子不服,說,我沒有假鈔,都是從銀行取出來的。黑子板著臉,說,知道我為什么進的大獄嗎?我就是販賣假鈔的,我看真假沒有錯。黑子點完了錢,他對肖靜說,我說話兌現(xiàn)了!他對矮個子說,走吧,取你那寶貝兒子吧。黑子被這伙人推搡著上了卡車,卡車迅速發(fā)動。肖靜連忙跟了出來,招呼一些人上另一部車,但卡車已經迅速開出。一個手腳利落的小伙子緊幾步追上去,攀住了卡車的尾巴,被黑子推下了。黑子紅著眼球喊,誰也別去,都跟領導回去接著干好活!肖靜含淚望著卡車的背影,陡地,她想郭一飛能不能這么對待自己。
五
夜沉下來,滿天漆黑,沒有星斗和月亮。
卡車駛到了一座橋邊,黑子對抱孩子的女工突然大喊,把孩子放地上,你快跑!女工把孩子放下,跑遠。矮個子跳下車跑過去,把孩子抱起來不顧一切地親著。黑子被這伙人扭送到矮個子身邊。矮個子惡狠狠地說,給我狠狠打,讓他知道得罪我的好處。黑子獨自在曠野里忍受這伙人的痛打,但他也下黑手了。黑子的動作飛快,這邊讓別人打了腦袋,那邊的手就把對方的下身廢了,對方捂著下部在地上滾。他把一個人的牙齒打沒了,另一個人的眼睛全部成了黑色。矮個子有些害怕,他沒見過出手這么兇毒的人,而且動作利落,每打一處就是致命處。矮個子招呼大家趕快撤退,有人趁黑子不小心,從后面拍了他一鐵鍬。肖靜領人趕到,黑子躺在地上,見到肖靜勉強站了起來,又忽然一下癱在那。黑子滿臉都是血,肖靜給他輕輕擦拭。肖靜腦子里冒出歌德的一句名言:你若失去了財產,你只失去了一點兒;你若失去了榮譽,你就丟掉了許多;你若失去了勇敢,你就把一切都失掉了。技術干部難受地囁嚅著,都怨我,是我沒要來錢,牽連了你。說著他抹起眼淚。女工跑過來靠近了黑子,眼睛紅紅的。黑子對肖靜吃力地說,我想他們不會再找麻煩了。你收留了我,給我一碗飯吃,不歧視我,還讓我當隊長,我是一個渾人、廢人,沒什么可報答的,總該為你爭口氣吧。說完,還笑了笑。肖靜感動地說,你回去休養(yǎng)吧!說著,她要背起黑子,往停車的方向走。黑子掙扎著站起來,掙脫著,說,除了我母親,我從來沒讓女人背過。肖靜真誠地對他說,就讓我背你吧,你是咱們分公司頭一個要回債的人,有功啊??墒俏疫€是要說你,這么要賬我是堅決反對的。下回你再這么亂來,我就轟你走。黑子,你家在哪?聽你的口音好像咱們是老鄉(xiāng)呢。黑子濕潤了眼眶,頭兒,我有家也回不了,即便是回到家里也不會再要我了。我去工地,以后我就住那了。
肖靜把黑子扶上卡車,對司機說,快把他送到醫(yī)院,好好檢查檢查。說著,從口袋里掏出幾張票子塞給司機。那個女工懇切地說,廠長,我陪著去行嗎?黑子得有人照顧。肖靜點點頭。車開走了,黑子朝肖靜努力揚著胳膊。他在懊悔,怎么就讓人在背后拍了一鐵锨,換以前,他不會發(fā)生這樣的疏漏的。他盤算著,自己在醫(yī)院就必須得逃走,一定會有警察立刻找到他。他對肖靜說的那句“我丈夫是個警察”耿耿于懷,這就是一個信號。他感覺渾身沉甸甸的,知道自己流了不少血,倒不至于傷到了內處。肖靜還沒有回到工地,郭一飛的電話就打進來了。肖靜有些吃驚,她來了兩個月,郭一飛都沒有說過來一次。她腦子里閃出了黑子,直覺告訴她,郭一飛是奔著黑子來的。可黑子已經釋放了,他跑來會做什么呢,是修復兩個人斷裂的感情,還是有別的?郭一飛電話那頭說,我餓了,找個地方吃飯吧。
風有些涼,吹到臉上麻酥酥的。
肖靜領著郭一飛在街頭尋找到一個小飯館,兩個人呷著啤酒,吃著當地的炸鴨子。郭一飛忽然說,我能看看黑子嗎?肖靜一愣,支吾著,你說什么黑子?郭一飛說,就在你工地上幫你的黑子。肖靜沒有說話,郭一飛也不再問,兩個人就沉默著吃著。半晌,肖靜才問,你怎么知道黑子在我這兒呢?郭一飛笑著,我給你看他的照片,就是先告訴你啊。肖靜不甘心再追問,我就問你,你怎么知道黑子在我這?郭一飛說,我找了他兩個多月,一點點地搜索,大海撈針啊。肖靜抿著嘴,說,別那么多廢話,你怎么知道黑子在我這?郭一飛說,有人在這見過他,而且他穿著你們工地的衣服。我給你發(fā)照片,你沒有回復我,我就知道他在你身邊幫你。肖靜冷笑著,人家已經釋放了,不至于這么費心。郭一飛遞過抓捕令,說,你知道他是逃犯嗎?肖靜驚訝,郭一飛簡單說了一遍,肖靜詫異地聽著,說,他有那么深的道行嗎?在我這,他很少說話,顯得很怯,有時還表現(xiàn)出了男人的羞澀,像個不懂事的男孩子。郭一飛說,他不懂事,他在我們的城市里呼風喚雨,不少弟兄都跟著他、信服他。他販賣假鈔,知道是什么罪過?還有他動手傷殘了兩個人,現(xiàn)在這兩個人的家屬還找他算賬呢!那么多警察負責轉移犯人,他就在眾目睽睽下逃跑了。沒想到,他成了你手下的人。真是天方夜譚,我都覺得你是在編排小說。肖靜得意地大笑,說,你先別把他的消息捅出來。郭一飛搖頭說,這不可能。我們正在限期通緝他,照片已經下發(fā)到了全國各地。肖靜說,黑子的事你先不要插手。郭一飛說,我是警察,來到這就是為了抓捕他歸案的。我還有3個助手,現(xiàn)在有兩個布控在你們工地上,還有兩個在醫(yī)院。肖靜“霍”地站起來發(fā)狠地說,他是為了我才去的醫(yī)院,你當著我的面去抓他,那我算什么人?郭一飛也不示弱,嚷道,你糊涂,黑子是在逃的,你這樣做會犯包庇罪的。肖靜突然變臉,說半天,你想利用我的關系見黑子,目的是抓他呀。那好,你先逮捕我啊,給我銬上。郭一飛努力擠出了一絲笑容,你說哪去了。肖靜說,我覺得黑子還有救,不能就這么滅了他。郭一飛說,你不要因為黑子幫你,你就對他感激涕零。我了解到了,他那是典型的綁架行為,警方知道也是要判刑的,而他是罪上加罪。肖靜沒再朝郭一飛發(fā)脾氣,她覺得兩個人剛見面就吵架,沒必要。但無論怎樣擺脫,腦子里想著都是黑子為她討債后,那滿臉血痕的場面。
六
黑子在醫(yī)院搶救室,躺著就發(fā)現(xiàn)了窗外有人在盯著他。大夫給他包扎傷口,告訴他有輕微腦震蕩,必須要躺在病床上休息。黑子閉上眼睛,護士推著他在醫(yī)院的走廊上。他知道前面一個警察,后面一個警察,已經沒有路可走了。他覺得不再逃了,就這么被警察帶走回監(jiān)獄就完了,估計還需要加刑。在里邊十幾年會是什么樣子,他一想就頭疼。他多少有些后悔自己這么莽撞,如果再跑得遠點,起碼還能躲避幾年。他想不出來自己為什么這么為肖靜幫忙撐腰,而且還大張旗鼓。他覺得自己似乎還有點兒良心,他甚至認為自己不是壞人,別看被判了大刑。他忽然想起了吹笛子的那個盲少年,人家什么也看不見,卻活得那么光明。在走廊處,對面來了一個病人正在跟大夫吵架,還圍著一些人。護士喊著,請讓路。也就在一個眨巴眼睛的時間,黑子從上面滾下來。因為人多誰也沒有注意看,黑子滾下來就快速地躲到了墻犄角。病人要跟大夫撕扯,別人在勸著,黑子已經在人群里貓腰走了。他走得很快,推門進了一個護士休息室,隱約看到還有一個門,他就擰開走出來。黑子眼前一亮,竟然是一個樓梯。他走下去,他知道會有攝像頭看見他。他走了幾步,覺得腦子有些沉。他使勁兒堅持著,再走進一個空地。他想必須躲開攝像頭,就重新回來進了一個衛(wèi)生間。那次他就是在上衛(wèi)生間時逃跑的,他用縮骨法從小窗戶跑走。他這次在里邊轉了一圈,看見在大便門那放了一件病號服,就披上,然后再出屋就走了小門。他出去看見一輛出租車,然后就鉆進去,司機回頭看了看他,問,你去哪?黑子傷感,想,自己去哪呢?他順口說,我去火葬場。司機有些驚恐,問,去火葬場干什么?黑子說,我母親死了,我去那看看。
月亮好圓,如一碟玉盤。
郭一飛和肖靜回到工地,兩個人盲目地在工地走著。張經理走過來,緊張地對肖靜說了一句,黑子從醫(yī)院不見了。肖靜下意識地問,去哪了?張經理沒有說話,郭一飛說,跑不遠的,我們的人也不是吃干飯的。她發(fā)現(xiàn)郭一飛的語調很堅決,突然黯然神傷,自己嫁給這么一個秉公的冷血警察,又有什么意思呢?尤其是自己那點兒情懷被這張殘酷的臉掃蕩得零零碎碎,剩下的都是渣子。肖靜想象不出來黑子能去哪,還掛著一臉的血跡。她親眼看見黑子被后面那鐵锨拍得東倒西歪、踉踉蹌蹌。有兩個警察走過來,對郭一飛說,查了,黑子睡覺的地方什么都沒有,就有一個小本子,上面寫的都是“飛”字。郭一飛拿過來看看,問,你們說黑子能飛到哪去呢?肖靜曾經跟黑子聊天,黑子就說起喜歡養(yǎng)鴿子,說鴿子飛起來都會圍著自己的窩轉幾圈,然后才飛走。肖靜問他,是不是戀家?黑子點點頭,說,我曾經拆了鴿子的窩,后來又給它們建了一個新窩。鴿子飛回來還是找老窩,找不到就在空中徘徊。我后來把那個老窩又重新弄上,鴿子們才肯回來。黑子說,有一只老鴿子飛不動了,就直接落在他的肩膀上,等待著他弄老窩。郭一飛走了,對兩個警察說,不在工地上留著了,他不會回來的。郭一飛過來抱了抱肖靜,轉身走了。肖靜覺得被丈夫利用了,心底那痛的死褶重疊在心靈上怎么也熨不平。一道斜長的身影在月光下拖得好長好長,道邊的霓虹燈把兩個人折射得斑斑斕斕。
肖靜在工地繼續(xù)走著,雖然天氣很冷,她額頭沁出層層汗珠,像是一個個蟲子在爬。她感覺天像個鍋,悶得一絲風也沒有。怎么面見黑子,黑子對自己這種忘恩負義的做法怎么看呢?為了討回那兩百萬,黑子連命都不顧了。不知不覺兩個人走到工棚前,在月亮下,黑子拖著個殘腿在杵著,像一只從沙漠來的孤獨老狼。肖靜愕然,說,你怎么不跑呀?黑子鞠了一躬,說,我要想跑早就跑了,我就是為了能見到您一面有個交代。我是個有罪的人,我跑出來是想換個活法,沒想到還是落到老圈子里。我現(xiàn)在就走了,郭警察想抓我很方便。我一條腿在要賬時被打了,跑不快的。說完,黑子轉身要走,忽然被沖過來的郭一飛拽住。郭一飛要沖過去被肖靜緊緊拽住,他使勁甩開肖靜的手,往前跑著,他發(fā)現(xiàn)黑子的腿并不瘸,跑起來飛快。差兩步了,黑子借助對工地的熟悉地形,跳過一個壕溝,再跳過一個壕溝,然后就蹦到道邊上。郭一飛剛跨過一個壕溝就明白了,這條逃跑路線是黑子早就精心策劃好的,而且演習好幾遍了。這就說明,他一到這里黑子就知道了,也料到會來找他。在道邊,停著一輛黑色出租車。黑子跳進去,車就駛走了。一切都安排得天衣無縫,沒有任何閃失。郭一飛站在工地的高坡上,眼睜睜望著黑色出租車拐到立交橋上朝市區(qū)深處駛去。而這時,他聯(lián)絡的當地警方的車也趕到了。他簡單和他們交代了幾句,警車就順著黑子逃跑的路線追了過去。郭一飛回到工棚前,見很多民工站在那,肖靜站在民工的人群里,等著他。
七
轉天的凌晨,黑子在黃河邊的一家早點鋪吃飯。他吃完了沒有走,就坐在那看川流不息的黃河,聽驚濤拍岸的聲音。太陽逐漸升起來,暖暖的,融合著他的皮膚。黑子想起在遷徙監(jiān)獄的路上,管教跟他們說過的一句話,誰都不要動念頭跑,就算你們跑到海角天涯都會給你們帶回來,還會罪加一等。還有,你們跑了,我們也要受處分。想想,我們對你們怎么樣,是不是把你們當成人看了。黑子想到這有些感觸,他覺得對不起管教,他覺得自己這些想法都太荒唐了,可就是一個勁兒地去想。他終于看見了郭一飛和4個警察扇面形狀地圍住了他,黑子沒有動。郭一飛沒有說話,上去銬住了黑子。黑子也不掙扎,他看見遠處停放著兩輛警車,紅燈一閃一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