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精華
東鄉(xiāng)西鄉(xiāng)
湘江流到這里,就要注入洞庭湖了。這里地勢平坦,江面也變得寬闊,水流也就平緩多了。神奇的是,東岸是丘陵,紅黃壤,裸露的部分在陽光的照映下呈現(xiàn)橘紅,暖暖的,亮亮的,幾乎是一派輝煌,醒目又叫人振奮。也有山,峰際線逶迤漸高,像造物主隨手扔在大地上的一根帶子,彎曲得好隨便,峰頂也不尖銳,像骨感女人的胸脯,然而卻連貫,卻起伏,卻青翠,與紅黃色的土崗相輝映,那景色,就讓你心中生出些詩意來,這便是東鄉(xiāng)的概念了。高山也是有的,幕阜山,在遙遠的東邊,靠江西了,就算不得湘水的尾閭了。
河的西邊是謂西鄉(xiāng),就是廣袤的洞庭湖平原,一直延伸到常德,從東到西,先后成了湘、資、沅、澧的尾閭。走馬平川,一望無際,田疇邈邈,稻浪滾滾,又河溝渠汊、湖塘凼洼分列其間,水波滟滟,魚蝦出沒,魚米之鄉(xiāng)的稱謂便有了。除了鄉(xiāng)音不同之外,這些地方的民俗風(fēng)情并無二致。所以從地域上說,東鄉(xiāng)占比不大。當(dāng)然,過了湘陰地界往西,就沒有西鄉(xiāng)這個概念了。但西鄉(xiāng)所有的一切,是完全可以代表整個洞庭湖平原的。
湖南的地形猶如馬蹄鐵,東有羅霄山脈,西有雪峰山脈及武陵山脈,南邊有南嶺山脈。洞庭湖,正處馬蹄鐵的出口位置,湖的南面和西面相連成好大一個平原,就稱洞庭湖平原。是故,記敘西鄉(xiāng)人的生活,是很有代表性的,也是本文的主要任務(wù)。
西鄉(xiāng)可不是相連的,總會有河流隔開來,形成一個一個的垸子,如果從空中俯瞰,這些垸子有的如蒲扇,有的像樹葉,有的又如冬瓜,有的說不出是個什么形狀。垸子里沒有山,只有一個個沙包,比平地也高不了幾十米,這沙包應(yīng)是遠古洪荒時流水沖積而成的,通常被稱為嶺。嶺上總是長滿了斑竹、楠竹和樟樹,幾乎無一例外,也許它們適合于在沙土上生長的緣故吧,所以嶺上總是郁郁蔥蔥,是垸子里常年的綠洲。
西鄉(xiāng)的茅屋多,土磚墻,屋頂全是蓋的稻草,大風(fēng)吹過,就有可能擄去一部分,露出屋頂上竹篾編織成的網(wǎng)子篾和檁子來,黑洞洞的,像癩子頭上的爛疤。這就需要修理。所以,西鄉(xiāng)就有一種特殊的職業(yè),叫做蓋匠,專門修、蓋茅屋的,有一套很奇怪的工具,能將茅屋頂弄得很妥帖。房子雖是土磚房,但多數(shù)垛子卻不用土磚,而用木制桁架結(jié)構(gòu),俗稱排扇,這樣就不怕被雨淋濕了,也與屋頂蓋的茅草、承載較輕有關(guān)。若是誰家住的瓦屋,就是蓋黑瓦的那種,鄉(xiāng)下也稱胭脂瓦的,在星羅棋布的茅屋中間,看上去就像一座廟宇,很有些莊嚴的模樣,必是當(dāng)?shù)匾髮嵢思摇<依镉腥艘覍ο?,姑娘一看是住瓦屋的,眼光里就有發(fā)亮的成分,話語也變得輕柔起來,這門親事也就有了七分把握。關(guān)于瓦屋,還有一句諺語:“懶人有懶人的福,懶人住瓦屋?!笨芍⊥呶菔呛艿萌肆w慕的。
東鄉(xiāng)則是反過來,住瓦屋的多,住茅屋的稀罕。如果在東鄉(xiāng)住著茅屋,必定是艱難困苦之家。在東、西鄉(xiāng)人家的心目中,東鄉(xiāng)就應(yīng)該住瓦屋,西鄉(xiāng)就應(yīng)該住茅屋,這是現(xiàn)實,也是約定俗成的觀念,至今,我都無法解開這個謎。
這里每一寸土地都是可以做用的,尤其是西鄉(xiāng),土質(zhì)是黏性的,所謂團粒結(jié)構(gòu),灰黑色,肥沃,幾乎種什么就能收什么,尤其適合種植水稻。如是,東西鄉(xiāng)的出產(chǎn)就區(qū)別甚大,東鄉(xiāng)出產(chǎn)紅薯、土豆、芝麻、茶葉、楠竹、木材,也產(chǎn)稻米和鮮魚,但山多田少,湖泊也不多,幾口山塘終究不能與西鄉(xiāng)那大湖相媲美,魚米終非強項;西鄉(xiāng)則不然,主打稻米和鮮魚,其他的鮮有出產(chǎn),所謂一方山水養(yǎng)一方人。
西鄉(xiāng)幾乎沒有工業(yè),承襲的是農(nóng)耕時代的自給自足,那會是什么樣子?天是藍的,水也是藍的。水下兩三米都可以看得很清楚,那些水草中穿來穿去的鯽魚,肚子圓滾滾的,竟然帶著金黃色。在水草豐茂的水域里,鯽魚都是這種顏色,乍一看,人家還以為是鯉魚呢。
有一種東西是山區(qū)沒有的,就是天絲。也許會在一個南風(fēng)悠悠的春日里,你騎在老水牛的背上,它邊啃著青草,邊慢騰騰地朝前挪,它吃草發(fā)出的嚓嚓聲,綿軟又短促,聽起來特別舒服。你在牛背上悠閑地遠眺空中自由自在的云雀,可是,仿佛有一縷白云朝你迅疾地飄來,你有些驚異,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那白云就落到了你的頭發(fā)上,準(zhǔn)確地說,是粘到了你的頭發(fā)上。那是什么,是天絲!一種極輕極軟的絲,輕得幾乎沒有重量,白得卻很耀眼!沒有人知道,它由什么組成,它從哪里飛來,也沒有人知道它是怎樣生成的。它是大自然的一個奧秘,是大自然贈給這方土地的一份禮物,也是這方土地的一個標(biāo)簽,因為只有在純凈的世界里,它才會出現(xiàn)!
農(nóng)事與鴨群
西鄉(xiāng)因為水域太多且分散,修橋鋪路是頗為不便的,所以交通總是受到一些阻滯,出產(chǎn)的東西如何流動?既然水域多,那就靠船裝,船裝若不方便,就靠肩挑,所以西鄉(xiāng)的大男人肩膀是結(jié)實牢靠的,平日里一個人挑上一百來斤的物什走上三十公里當(dāng)不在話下。我村一個壯漢,打早起挑上一百五十斤的鮮魚趕長沙,單程四十五公里,賣完魚后當(dāng)天回程,是平常事。即便于我,屬孱弱之類,挑上一百來斤的稻谷走完五公里也只需中間歇會兒。那時生產(chǎn)隊送公糧,一大早便可見幾十號人馬一字長蛇陣,逶迤而行,挑著黃澄澄稻谷,富有彈性的扁擔(dān)吱吱呀呀地響,節(jié)奏生動分明,情形蔚為壯觀,常讓人駐足讓路,且行注目禮,分享豐收后的喜悅。這可是真正的負重前行,它錘煉出西鄉(xiāng)人吃苦耐勞的優(yōu)秀品質(zhì)。
至于東鄉(xiāng),山高路陡,肩挑負重顯然不太合適,所以獨輪車被派上了用場。顧名思義,車子只有一個輪子,左右各一條車輻就裝在輪子的上方,裝東西的大竹筐就安放在連接車輻的橫梁上,獨輪車的平衡是極為關(guān)鍵的,就靠推車人兩手分別把持兩條車輻的后端以維持平衡。一個體力強盛者可推重達七八百斤的貨物,從前面望過去,看不見推車的人,只見一座小山在移動,顫巍巍晃悠悠。然而借助機械哪怕是簡單機械帶來的效率,也比將重量全部壓在人的身上硬扛要強。車子行進,山路起伏綿長悠遠,車輪嘰嗚嘰嗚之聲不絕于耳。推車人經(jīng)常赤膊,目光堅定步履沉著,甚至牙關(guān)緊咬,一路熱汗淋淋,陽光下背脊閃耀著光芒,讓人贊嘆不已,也會使羞澀的鄉(xiāng)下妹子心里怦怦直跳。要是有好多輛獨輪車跟著前行,那就熱鬧了,聲音、色彩、動作、情懷都有了,詩情畫意也就出來了,成了東鄉(xiāng)一大景觀。
若說最累的農(nóng)活,還在西鄉(xiāng)。單就“擔(dān)潮泥”和“打黑草”這兩項積肥的事,便可讓好多人心生敬畏。民以食為天,糧以肥為本,生產(chǎn)糧食必須有足夠的肥料,這在農(nóng)家人心目中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下的力氣也最多。
潮泥,是指塘湖靠邊的深凼里的淤泥,擔(dān)潮泥是指將它挑到農(nóng)田里做肥料。這是生產(chǎn)隊強壯勞力的專利,后生哥的身子骨嫩著呢,壓不得的,生產(chǎn)隊長也不會叫他們?nèi)プ觥?dān)潮泥必定在冬干水淺之時,湖塘退水了,近岸凼里的潮泥也就便于挖取,這潮泥含有大量的腐殖質(zhì),黑乎乎的,也黏乎乎的,是做農(nóng)田底肥的好料。開挖前先會將潮泥上的淺水舀干,再在潮泥上扒出一些小溝,讓泥水流走使之變得稍硬。用鐵窩鍬(比大鐵鍬稍小)將黑色潮泥整塊整塊地切割下來放到箢箕里,正如切水豆腐放碗里一樣。淤泥的比重大,特別沉,滿滿一擔(dān)足有三百斤,所以箢箕不可裝得太滿,弄不好會將人壓垮。盡管寒風(fēng)凜冽,但挑潮泥的人卻是揮汗如雨,冬衣早脫在一邊,甚或赤膊干開了,身上冒出了騰騰熱氣。擔(dān)潮泥的人必定要喘著大氣翻過塘堤或是湖堤,這上下可得分外小心,只因難免落下潮泥在坡上,踩著了可是十分兇險的。曾有我的鄰居原滿爹爹就為擔(dān)潮泥摔斷了腿,臥床數(shù)月還干不了活。潮泥依堤暫時只堆在靠農(nóng)田的一側(cè),以后有空再挑到稍遠的田里,慢慢地將小山似的潮泥堆分解掉,那時每擔(dān)挑多挑少也就隨意了。
打黑草其實是割各種水底草類的概稱,其辛苦完全可以和擔(dān)潮泥媲美,不過一定是在河泛水漲的夏天,這時水底可是長滿了水草,由各類綠色植物組成了另一個世界,黑藻(俗稱黑草子)、菹草(俗稱蝦須草)、大茨藻(俗稱鋸子草)等等,豐茂而稠密,并不亞于岸上的世界。男人們便脫光衣服,露出健碩的軀體,下到齊腰甚至齊脖子的水里,雙手握著毛鐮刀的長把在水底飛舞,成片成片的水草,漸漸地浮上了水面,在割草人身后的水面上浮成長長的一線,另有一班人則用竹耙子將水草收攏。因這類水草都是藤蔓類,收攏后容易成團,就不需籮筐箢箕等農(nóng)具來裝運,只用毛繩扁擔(dān)就可挑到田頭地角選定的地方。這水草也是個沉重的貨,一擔(dān)兩三百斤是隨便的事,占的空間又很大,挑著走是很不方便的,更何況還要翻越湖塘的大堤,如不留意憑血性猛干就可能傷及身子,我的親叔叔曾因干活太賣力氣,擔(dān)黑草過累而致屙血。
擔(dān)潮泥和打黑草是讓人敬畏的農(nóng)活,所以生產(chǎn)隊給的工分特別高,是通常“點工”的三到四倍,如果你能干這活,說明你的力氣過人,在村里頗受尊重。
西鄉(xiāng)最忙的時節(jié)便是“雙搶”,既要將早稻收上來,又要將晚稻插下去,必須趕季節(jié),晝夜不歇人聲鼎沸,那個忙和累才叫要你半條命。忙不過來必定要找人手,說來也巧,這時真的會有人找上門來,他們常來自湘鄉(xiāng)一帶,自稱“扮禾的”。往往是幾個人挑著竹席在鄉(xiāng)道上走著,每到一處便問:“您老人家這里要人扮禾嗎?”濃濃的湘鄉(xiāng)口音,初次交談是完全聽不懂的,但西鄉(xiāng)人一見他們,就知道他們是干什么的,這是很多年來這個季節(jié)必然會來的務(wù)工者,幾乎成了慣例。如需要幫手,雙方就會交談起來,輔之以手勢作翻譯,并且討價還價,定好工價之后,他們立即就忙開了。扮桶和其他農(nóng)具包括食宿都是由當(dāng)?shù)厝颂峁?,只有晚上睡覺用的竹席是自己帶來的。他們很能吃苦,扮禾時每次摟的禾把子雖然很小,但摔打的速度快,頻率高,乒乒乓乓響個不歇,當(dāng)?shù)厝诵λ麄儼绾痰哪邮恰八ぶ癖蕖?。?dāng)?shù)厝税绾虝r雖然摟的禾把子好大一捆,用力朝扮桶里砸下去,嗵的一聲巨響,看似力氣大如牛,效率并不高。一天下來,湘鄉(xiāng)來客扮獲稻谷的重量是當(dāng)?shù)厝说膬芍寥丁?/p>
在這個季節(jié)還有匆匆而來的不速之客,就是“放湖鴨子”的,他們,是西鄉(xiāng)又一道特殊的風(fēng)景。放湖鴨子是一項傳統(tǒng)的牧鴨方式,起源于哪朝哪代無從考證,但經(jīng)久不衰,即使“割資本主義尾巴”的年代,他們這行當(dāng)也并未受影響,因為屬于農(nóng)林牧副漁中的副業(yè),照樣干他們的營生。就是到了如今改革開放年代,田野里也仍然晃動著他們的身影。
他們有自己的另一份“家當(dāng)”,這份家當(dāng)必須能夠移動:一條木船,船上還要有竹篷,能夠遮風(fēng)擋雨;竹篷的下面連著簡易的木架,木架有四只腳,是套在船舷邊的榫眼里的,竹篷從船上卸下來放到岸上選好的地方組裝后,便成了簡易的房子和床;還有鍋碗盆瓢、柴米油鹽等用來做飯吃;輕便的竹柵欄也是必須有的,可以分段拆開,裝攏后就成了“鴨圍子”,晚上能將鴨子圍起來予以保護。所有的這一切,都能用船運載,以便轉(zhuǎn)駐各地,只有大群的鴨子,才是他們的“動產(chǎn)”,可以吆喝著跟著他們走,哪怕涉河過湖。
牧鴨人多半是兩人,這樣才忙得過來。他們的裝束有點特別:手持一把裝有長把的鴨窩鍬,那把至少有三米長,以便于鏟起泥塊投到遠處警告、驅(qū)趕鴨群,使其在指定的范圍內(nèi)覓食;肩上則斜揣著長長的布袋,里面是一把油紙傘,隨時可以拿出來遮擋風(fēng)雨。他們游走江湖,沐雨櫛風(fēng),辛苦勞累自不必說。一個鴨群少說也有三五百只,多者數(shù)千只,一路上浩浩蕩蕩,嘎嘎之聲響徹田園,逢路過路,遇水涉水,為的是找到鴨子的豐富食源。而西鄉(xiāng)雙搶時節(jié)水田里數(shù)不清的小魚、泥鰍和鱔魚,早稻收割時撒落在田野里的谷穗谷粒以及無數(shù)四處亂爬的蟲子、彈跳的螞蚱,將鴨子喂得肥肥的,變成了呱呱叫的產(chǎn)蛋機器。鴨子只在深更半夜下蛋,所以早晨的鴨圍子里,必然是白花花的一大片全是鴨蛋!如此好運,會讓他們待上半個月不愿離開。
飲煙升起
洞庭湖平原的炊煙是美麗的,因為沒有山的阻隔,遠遠的便可看到。它從茅屋頂上升起,一路飄將開來,拂過西邊的落日,匯入絢麗的晚霞,在雞鳴犬吠中裊裊地繾綣在大地的上空,昭示著湖鄉(xiāng)人簡樸而又自在的生活。黃昏的暮靄中,往往會傳來幾聲長長的呼喚:“狗婆伢子哎,呷飯得啰!”“咯時候了啰,還做么里啰,明日再搞撒!”喊聲啞啞的,沙沙的,拖腔長長的,如同暮靄,在湖鄉(xiāng)的上空繚繞,充滿了關(guān)切,也有幾分纏綿。
吃的什么呢?主食當(dāng)然是米飯。這米飯中,有一種“倒蓀子飯”卻不可不提,何謂倒蓀子?就是早稻收割后由于多種原因,并不接著插晚稻,而是將田里灌上水,這些早稻收割后留下的較長的蔸蔸又長出了嫩綠的稻苗,比起它們的上一代還是弱小了不少,看上去也就稀稀拉拉的幾根,它們也揚花,也吐穗,也結(jié)實,但產(chǎn)量低許多,每畝有個一百五十、兩百斤就不錯了。可它們有一個無與倫比的優(yōu)點,就是稻蓀米做的飯?zhí)貏e好吃,香氣襲人,蓬松而軟和,口感極佳,只是能吃到這種飯的西鄉(xiāng)人也不多。以少少許勝多多許,是對稻蓀米的高度概括和總結(jié),它們有一個正式的名稱叫“再生稻”。
至于蔬菜,平日里吃的都是自家菜園里種的,就是些白菜、南瓜、茄子、辣椒、扁豆、絲瓜之類,難見葷食,只有逢年過節(jié),才會有諸多葷菜端上桌,雞、鴨、鵝、豬肉甚至牛肉都會有的,至于魚類,因為得天獨厚的地理環(huán)境,是一年吃得最多的葷腥??捎幸恍┎耍彩谴说厮氂械?。
菱角炒韭菜。菱角,是水面鋪葉,水上開花,水下結(jié)果,可見是一種不同尋常的植物,是謂“汲天地之靈氣,承日月之精華”而成的果實,故有水栗子、水花生之稱謂,佐韭菜而食,或粉或甜或脆,又有一種特殊的清香,的確叫人受用。菱角,作為抗癌食物,是被寫入了正式的醫(yī)學(xué)著作的。菱角好吃卻難收獲,因為它長在湖塘之中,湖塘且闊且深,怎么辦呢,總不能為吃菱角家里專門造條船吧。但家里大小木腳盆總是有的,于是有了這一番景象:十來歲的男孩子坐在一個大腳盆里,雙腿前伸,放在一個小腳盆里,雙手劃水,這大小兩個腳盆便載著他在有菱角的水面上穿行,時在夏末或秋初。那雙小手就會揭開匍匐在水面上的菱角苗,摘起長在下面的紫色菱角,放到兩個腳盆里,隨著菱角越來越多,腳盆的吃水線也就越來越低,待到實在是不能再裝了,便劃至岸邊卸貨,一下來就是幾十斤,夠一家吃一陣子的。還可以拿些送給沒有如此年齡小孩子的人家,因為只有這樣的小孩子才能擔(dān)當(dāng)此項任務(wù):會游泳,身子輕而巧。大人是不行的,龐大的身軀壓下去,腳盆早沉了。
寫到西鄉(xiāng)的吃食,稻搓菜不能不寫,只因它在西鄉(xiāng)人的眼中可是難得的寶貝。它挨地而長,當(dāng)?shù)厝朔Q之為黃花菜,因其開著細小的黃色花朵而得名,并且開出的花朵圍成一個圈,在寒冷的早春里帶來星星點點的亮色,十分招人憐愛。但它并不是市場上有售的黃花菜,它沒有那么名貴,是真正的草根一族。這是一種和地菜長得很像的野菜,但不同科,它屬菊科,地菜則屬十字花科,生長期也比地菜長。地菜的名氣可比它大得多,僅憑一句“三月三,地菜子煮雞蛋”就如雷貫耳,它卻是極為低調(diào)的??梢哉f,它生于斯長于斯的這方土地,幾乎沒有人知道它的真正名字,我也是翻了不少書籍,且在網(wǎng)上搜索了不知多少次,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打探到它的生辰八字。它奉獻在最為艱難的日子,當(dāng)青黃不接之際,將它洗凈,泡開水里燙去澀味,用來煨飯,可以充饑;也可將它用開水燙后晾干,然后放壇子里腌制,過段時間拿出來吃,又甜又脆,如用以佐助早餐,是一道至佳美味;至于將它割回來喂豬,那當(dāng)然再好不過了。
紫云英,這是一種讓人肅然起敬的植物,洞庭湖平原每個翠綠的春天,主要就是由它裝點的。紫云英鋪天蓋地,讓人賞心悅目,但它的生長,只是作為一種肥料,想不到它的嫩莖稈也是可以吃的。吃它的時候,也一定是青黃不接的時光,一定是江南春雨瀟瀟、鄉(xiāng)姑娘濕了下裙的時候,常常是人們冒著大雨將它割回來,摘去葉子和紫色的小花朵,將莖稈炒著吃,那時沒有多少油水,吃起來微微有一股青草味,也許,這正是生活的本真之味。即便如此,割紫云英還得悄悄的,生產(chǎn)隊是不允許的。紫云英,也是喂豬的上好飼料。
說到豬吃的,也屬于炊事一類。有水荷葉,也就是詩人徐志摩《再別康橋》中寫到的“荇”,也是長在水中的,也平攤在水面上,有一根柔軟且細長的莖,很像電話線,直通到水底。它是荷葉的微縮版,僅小孩子的手板大,略呈圓形,你要是不仔細分辨,還以為是睡蓮,其實不是,睡蓮葉子比它稍大,上面是有很多葉脈的,可它沒有。它哪有睡蓮那么高貴,專門生長在豪門的池塘里?它只生長在野塘荒汊間,與低賤的水草為伍。豬兒特別喜歡以它為食,所以在鄉(xiāng)人的眼中,它比睡蓮有用得多。它專長在深水處,要獲取它殊非易事,要用“夾棍”,即用兩根各約長三米的竹竿,將中間某處纏在一起就可以了,原理類似于筷子。
現(xiàn)時看來,西鄉(xiāng)也有高端菜蔬,城里人難得有此口福。即如嫩荷稈,俗名藕單子,這可是一道季節(jié)性特強的蔬菜,時下變得十分的名貴,每公斤賣到近四十元,即使你有心去西鄉(xiāng)的餐館里吃它,往往十次九次會落空。藕單子就是嫩荷稈,來歷就不同凡響——荷葉從何而來?是由下面的荷稈從水下?lián)纬鰜淼?,荷稈從何而來?就是從水下淤泥里的兩?jié)藕之間(即藕節(jié))長出來的。當(dāng)它還沒有露出水面的時候,又白又光鮮,也是出污泥而不染,按西鄉(xiāng)人的說法,是嫩得掐得水出來。及至長到離開水面,荷葉便展開了,它也逐漸變綠變硬,即為綠色帶刺的荷稈,但中空有管,且管中有細絲與地下的藕相連,這樣精致的尤物,當(dāng)然是一種珍饈了,將其洗凈,任你怎么吃都是美味。只是,那時的西鄉(xiāng)人,不知道當(dāng)時吃的是這么珍貴的東西,還把它和馬齒莧、野油菜一類野菜相提并論。
還有紅曲魚,也是屬于高檔吃食了。做紅曲魚的關(guān)鍵是放紅曲。其實這紅曲,是曲霉科真菌紅曲霉的菌絲體寄生在粳米上的紅曲米,顏色大紅,是天然的染色劑。將青草鯉魚剖后洗凈抹上鹽掛通風(fēng)處,晾上三四天,待魚體表面水分已干時,把魚切成段或塊,泡入紅曲和白酒混合的液體中,再把粘有紅曲液體的魚塊放入無水的瓦壇中,密封壇口,幾個月后隨吃隨取。熟后的紅曲魚顏色深紅,味道醇厚香濃,咬起來松緊有度,兼有辣意和甜味,別有一番風(fēng)情,可見西鄉(xiāng)人吃魚也是吃出了境界的。
西鄉(xiāng)沒有山,樹木就少些,一日三餐,拿什么來燒飯呢?柴米油鹽醬醋茶,可見柴是排在第一位的。稻草可以燒,散的稻草不耐燒,但捆緊燒要節(jié)約點,于是有了用具“嘎把筒”——將約一米長竹篾片一端削得稍尖,另一端留寬柄,另取尺許竹筒套入,再將竹篾片彎成弓狀,用麻繩系住離尖端約三寸處,麻繩另一端則系在離有柄一端尺多處,恰好將竹筒兩端攔住,繃緊麻繩便成。使用時一人手握竹筒將弓尖扎入亂草,手肘做旋轉(zhuǎn)運動,嘎把筒便可將亂草擰成草把子,另一人則依次將散的稻草納入。這可是西鄉(xiāng)的標(biāo)志性用具,每家每戶不可或缺。每到夏、秋兩季收割的稻草多了且是大晴天時,傍晚便到處響起了噢嘰噢嘰的嘎把筒擰稻草的聲音,組成一支和諧的鄉(xiāng)村小夜曲。
稻草燒完了不夠又如何?有樹枝樹葉可燒;樹枝樹葉燒完了又如何?鏟草皮!就是將房前屋后乃至大路小道上的野草用鋤頭鏟下來,摟著草皮抖去泥土,曬干后擰成草把子。若是草把子還不夠呢?挖水炭!生活總得繼續(xù),人不能有米煮不成飯。說到挖水炭,這可是全國僅有的一個地方:前面說到湘江流到這,寬闊而平坦,水流平緩,便會有隨流而下的許多東西沉下來,例如蒸汽輪船上拋下的炭渣,這些炭渣有相當(dāng)一部分燃燒并不充分,還可以再燃燒;又如多少年來因洪水而沖入江中的樹木竹竿,木器篾器等,可謂不計其數(shù)。這些可燃物西鄉(xiāng)人統(tǒng)稱水炭。這就有了西鄉(xiāng)人扛著耙頭、拿著爬罐(本來是一種捕魚工具)到湘江邊挖水炭的奇異場景。在隆冬時節(jié),水位下降,于齊膝的水中,一人用力將耙頭的四個長齒嵌入水下的沙泥中,然后挖起大塊的沙泥團攛弄進爬罐,另一人則手執(zhí)爬罐負責(zé)淘洗去掉泥沙和瘤子(已燃燒殆盡的煤炭結(jié)成的團狀物),剩下的就是黑色的水炭了。一天下來,兩人可挖到四百來斤水炭,曬干后火力是頗旺的,經(jīng)風(fēng)箱一鼓,綠色火苗可冒得尺把高,煮飯炒菜燒水均不在話下。這個地方,就處在湘陰嶺北鎮(zhèn)夾洲與文洲垸的小河灘頭,河西及夾洲幾十個村的鄉(xiāng)民均受惠于此六十余年。從河里能挖出可供燃燒的東西,足可見當(dāng)?shù)厝说闹腔酆蛣?chuàng)造精神。只因蒸汽輪船已淘汰,洪災(zāi)大幅減少,湘水清清,水炭了無蹤影,此處已為陳跡。
鄉(xiāng)里鄉(xiāng)親
除了農(nóng)忙季節(jié),西鄉(xiāng)的生活節(jié)奏似乎有些慢,串門是經(jīng)常性的活動。堂客們總有扯不完的話題,李家添了個胖小子,又得隨個禮了,張家明兒個娶媳婦,必定得送個大一點的紅包,又諸如范家的兒子過繼到余家做崽,過上了好日子,也要表示祝賀給點意思,如此等等,都是討論的內(nèi)容,家長里短,余韻悠長。哪家的人得了病,立即就有鄰居上門看望,必定不會空著手來,至少提著二十個雞蛋之類的。家里有了什么好吃的,總是忘不了左鄰右舍,忙不迭要送點給嘗嘗,這完全成了一種習(xí)俗,好像好吃的東西為一家獨享,就是什么罪過似的。所以有一句諺語:“大家吃了噴噴香,一個人吃了爛肚腸?!?/p>
串門時不可能干坐,總是要吃點什么的,最常用的是豆子芝麻姜鹽茶,釅釅的,脆脆的,香噴噴的,聊天的氣氛也就濃濃的。這是一道西鄉(xiāng)特有的吃食,皆因地勢低濕氣重的緣故,姜鹽茶是可以去濕驅(qū)寒的,但是咸味重,外地人初來乍到,則未必能適應(yīng)這樣的重口味。還有壇子里的蘿卜、刀豆、藠頭、辣椒,又辣又酸,也會拿出來吃,特別開胃。男人們串門,與上述內(nèi)容不同,會抽自種自制的煙,用報紙之類的做卷煙紙,將切好的煙絲卷起來,煙支一頭大,一頭小,像個喇叭,叫抽“喇叭筒”,一時屋內(nèi)煙霧繚繞,咳嗽聲此起彼伏。
生和死是人生大事,在西鄉(xiāng)辦得尤為隆重。若當(dāng)?shù)赜欣先斯嗜?,只要是沾親帶故,低輩分的女性必須趕過去手扶靈柩大哭一場,鼻涕和眼淚一齊下來,其聲切切,其情哀哀,大有痛不欲生之慘狀,且要歷數(shù)逝者生前的種種好處和優(yōu)秀品德,幾乎將其塑造成了完人,儀式感特強。這似乎是應(yīng)盡的義務(wù),如果不去哭靈,則被認為是不諳世事。出殯的大隊伍若是經(jīng)過人家附近,不管逝者是認識的還是不認識的,這家人都要放上一掛鞭炮以示祭奠。如果自家沒有鞭炮,必須趕緊去借或去買,否則就被認為是做人不地道,不過通常家庭主婦都會有鞭炮留存的,以備不時之需。此時的孝子必定帶著管事的,走到人家面前,孝子會毫不猶豫咚地雙膝跪下,又咚地磕個響頭,管家則會拿出一條毛巾答謝人家。
貧窮和艱苦并沒有限制西鄉(xiāng)人的想象力,相反,還會生發(fā)許多讓人激動的民間藝術(shù),這在春節(jié)期間被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初一到元宵,鄉(xiāng)間的各種表演形式全部出臺,走村串戶,熱鬧非常。
見得最多的便是“打土地”,也叫“游春的”,類似于表演唱,常為一人,有時也兩人,不約而來。單手執(zhí)小鑼和一篾片,用篾片在小鑼上敲擊,“嘚嘚嘚”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響聲,為自己的演唱伴奏。由于春節(jié)期間各類人員大流動,你去別人家里演唱,無法預(yù)知有些什么人,有農(nóng)民,有工人,有官員,有時還能見到大學(xué)教授,有本地人,有大城市的,甚至還有外省的,遇到什么人就要歌頌什么人,遇到人家在做什么事你就要贊頌什么事,即便事先有準(zhǔn)備,也不可能那么周全,所以這打土地的是要有急智的,肚子里有幾點墨水,也就是鄉(xiāng)下常說的要有才學(xué),你要一下子就能編出來,否則卡了殼,東家會笑話你的。即如你遇到青年帥哥如何唱?于是有:“贊你臉上凌凌光,蚊子上去做文章(意指蚊子都站不住腳),天庭飽滿英武樣,身材魁梧是棟梁!”又如四個人在打骨牌,如何贊唱?打土地的自有妙句:“四個人打牌四個人贏,輸了游春一個人?!弊猿昂妥灾o也被用上了,為的是討東家喜歡。本來春節(jié)就是圖個喜慶,只能說些吉利話,東家也是為了討個好彩頭。有的東家為了考考打土地的才學(xué),就故意讓他唱下去,一時半會不打賞,這演唱可是不能停的,他就只好咿咿呀呀硬著頭皮唱下去,贊完了男人贊女人,贊完了主人贊客人,贊完你的“華堂”贊豬舍,贊完了藍色印花大被再贊麻布帳子……如此下來,肚子里真還要有點貨,如果是兩人打土地,就會輪唱,一個人在演唱時,另一個人一邊伴奏,肚里就會打腹稿,以便接腔,免得冷場,不過此種情況主人打賞也就多一些。
還有“地花鼓”也是西鄉(xiāng)極具特色的小戲,參與的人數(shù)也多些,一套地花鼓班子必有一個吹嗩吶的,一套鑼鼓,還有一男一女兩個穿紅著綠的年輕人,他倆主要表演舞蹈,近似于扭秧歌。每到一戶人家,嗩吶便悠悠地響起,鳴鑼響鼓的又兼做了合唱隊員,唱的有固定的曲譜,最有名的是《十月看姐》,即如:“四月看姐呀插田忙哪,插田時節(jié)莫呀留郎,心想留郎住一晚哎,一人耽誤十人忙。五月看姐呀是端陽哪,龍舟鼓響呀鬧長江,兩邊坐的劃槳手哎,中間坐的打鼓郎?!驴唇阊搅⒘硕模T外吹起了呀冷霜風(fēng),無事莫到江邊走哎,河風(fēng)吹壞少年郎?!泵砍暌粋€月,便將“小妹子奴的哥哎”加上當(dāng)月歌詞最后一句重復(fù)作后綴,此時一唱三嘆,韻味濃郁,鑼鼓便“咚咚哐、咚咚哐”響得十分的激越。
作為水鄉(xiāng),魚蝦水產(chǎn)的鮮味必定會飄進娛樂領(lǐng)域,于是就有了蚌殼戲:用人扮演魚蝦蟹龜,主演也是紅男綠女躲在用篾條織成的兩只碩大的蚌殼里,蚌殼外面覆以彩布且有彩帶飄飄,以舞蹈的形式講述水鄉(xiāng)趣事,演出于村坊陌上。至于舞龍,亦常有之。
民風(fēng)古樸,教化淳明,西鄉(xiāng)真?zhèn)€是道不拾遺,夜不閉戶的所在。如在夏夜,農(nóng)具、家里的用具、晾在屋外的衣服,直至在院子里的吃完晚餐的鍋碗盆瓢都是不必收拾的,沒有人會偷走它們。
彼時從來沒有聽說過什么犯罪的事,我的家鄉(xiāng)躲風(fēng)亭公社(改革后稱鄉(xiāng))竟然三十多年沒有刑事案件,《湖南日報》曾以“躲風(fēng)亭里沐春風(fēng)”為題做過報道,此種淳化之風(fēng)甚至延續(xù)至今。但是吵架的事是常有的,可鄉(xiāng)下人自有一套解決糾紛的辦法,村里的長者一出面,立馬化干戈為玉帛,不至于鬧出大的動靜。小偷小摸偶有發(fā)生,但也僅限于架上的瓜、樹上的果、籠中的雞鴨,也即吃的東西。我的親叔叔有一年喂了十二只雞,雞籠也就砌在院子里,除夕的前一夜就被偷了十一只,還留下一只公雞給主家過年,可見這賊多少還有點良心。
授我以漁
生活在洞庭湖區(qū)的人,幾乎個個都會捉魚,捉魚是要技術(shù)的,也要心得,還需要工具,有時,人強不如家伙強。逮魚的方法多而有趣、神奇,說出來你可能還不會相信!在西鄉(xiāng)生活的兩個年輕人,說不定某天因為莫名其妙的原因要比試捉魚本領(lǐng)的高低,如果有的方法你不會,那就只好認輸了。
你見過“踢響水旁皮”嗎?只需要一副趕罾,就是那種將兩根竹竿彎曲后交叉,在交叉處用繩子綁緊,然后利用竹竿的彈力,四個端頭撐起的罾,非常輕便,一只手可以攜著它輕松地行走在塘邊田埂上,它的三面和底部都是麻線織成的網(wǎng),只留前面一個出口。還有就是你不能怕冷,在寒冬里,你就將趕罾放在水邊,然后用腳不停地朝趕罾里踢水就可以了,一支煙的功夫,你將趕罾提起來,里面白花花的旁皮魚在活蹦亂跳,多的時候會有一兩斤。一天下來,你有可能收獲幾十斤,皆是利用了旁皮魚聞聲而至愛熱鬧的習(xí)性。旁皮魚長不大,也就兩寸來長,但它非常的美麗,身上嫣紅、天藍、銀白、鵝黃色相融會,五彩斑斕,頗像抽象派畫家的作品,但做鮮魚吃味道不是很好,只能將它直接曬干,也不加鹽腌制,所以叫淡干魚。
你會“打推板”嗎?也是在嚴冬,你找來一塊稍厚的木板,長一尺半,寬六寸就行,在板子的中間挖一個孔,楔入一根竹竿就成了。然后你來到湖邊的淺水處,攥緊竹竿用力向前推水,水被推開的那一刻,露出的是湖底的淤泥,當(dāng)然還有活蹦亂跳的鯽魚、黃鴨叫、財魚、鱖魚等喜歡鉆底的魚類,抓著它們?nèi)舆M魚簍里吧,但要當(dāng)心別被魚鰭戳了手,那個痛啊,很鉆心的。
你會摳鱔魚嗎?晚春插完早稻后,田里會蓄一層淺水,約寸把深,你走在田埂上歪著頭尋覓,必定會看到泥里有個一分硬幣大小的洞,離此洞尺把遠的地方也有一個黃豆大的洞,你將食指從大的洞抵進去,明顯感覺觸到了鱔魚的頭,你不依不饒,食指繼續(xù)前探,此時,鱔魚的尾巴便從小洞里退了出來,甚至伸出了水面,它感到了巨大的威脅,已經(jīng)退無可退了。此時,你的食指和中指在洞內(nèi)會越過鱔魚的頭,掐住鱔魚的七寸,從洞里將它拽了出來。洞越大,鱔魚也就越大。若是在早稻結(jié)實漸黃時節(jié),當(dāng)在仲夏,此時田里亦有兩寸深的水,但水下的泥是比較硬的,因為此前經(jīng)歷了“曬丘”,就是將田里的水排干將田泥曬干,為的是防止水稻結(jié)實后倒伏。在大洞的周圍必定有一圈泡沫,是鱔魚吐出來的,這是它們產(chǎn)卵育雛特有的現(xiàn)象,你當(dāng)然也只能將食指照例伸進洞里,可是鱔魚就會狠狠地咬住你的手指頭并且不松口,有些痛但不礙事,如果你膽小,此時必定會猛地抽回手指,鱔魚就會被你帶出來飛得好遠,落到幾丈開外的田里了,這條鱔魚你是吃不到了。你應(yīng)該不怕痛,就勢掐住鱔魚的腦袋將它拖出來才是哦。幾乎所有的動物在育雛期間都極富攻擊性,也特別兇狠,鱔魚當(dāng)然也不例外。這種摳鱔魚的方法,稱之為“摳泡鱔”。無論何時摳鱔魚,你可不能損壞稻子,這是起碼的規(guī)矩,否則你將挨一頓臭罵。
你會放卡子釣嗎?這是一種專逮小魚的傳統(tǒng)釣法??ㄗ俞灥膯挝徊皇恰爸弧倍恰氨P”,收攏來時可以一圈一圈由下至上迭放,真的成了一盤。一盤卡子釣上系有五百至千來個卡子,主線長達上百米甚至數(shù)百米,主線上每隔一定距離就會系上子線,子線的另一端便是卡子。當(dāng)夕陽還掛在苦楝樹梢的時候,一只小船便靜靜地劃向了塘中或是湖里,把卡子釣悄悄地放下去,水中便泛起小小的漣漪。卡子釣的神奇之處就在于用的不是魚鉤,而是竹篾,將長約三公分的細竹篾條兩端削尖,用子線綁住竹篾條的中間,然后把竹篾條彎成弓狀并將兩個尖端并攏,套上蘆葦管,卡子便成了。將米?;蛐∶鎵K插入蘆葦管放入水中時,魚吸食米粒蘆葦管會脫落或者崩開,弓狀的竹卡子突然彈開,卡住魚嘴,足可見水鄉(xiāng)人想象力之豐富。次日清晨,小船再次悠然而來,坐在船頭的漁家姑娘白皙的雙手前后翻飛,輪流收線。魚多的時候,就會一串串被提上來,彈跳不歇,直惹得漁家人心花怒放。卡子釣流傳的范圍不廣,僅湘贛蘇水鄉(xiāng)可見,但仍可知當(dāng)?shù)貏趧尤嗣竦闹腔?,極具創(chuàng)造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