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文
一
爹從口袋掏出五個一元的硬幣,朝我手里一塞,說,到前邊的槽坊打瓶谷酒,對河的小表伯來了,得好好招待一番。
說這話時,我向河對岸瞟了一眼,水土相接處,黑黢黢的一線,那是湖北監(jiān)利,與我所在的城陵磯僅一河之隔。但這不是河,是江,長江,并以滾滾滔滔的姿勢,在天地間勾畫出浩蕩的氣象。而硬幣發(fā)出的聲音比水聲要小得多,從爹的口袋躺到我手里,不過眨眼之間的事。接過錢幣,我轉(zhuǎn)身就走,大約走得太急,腳一滑,險些跌倒,硬幣甩到一旁的鐵路上,嘎嘣嘎嘣響,不一會兒沒了動靜。太陽一照,反射出的光芒白晃晃的,像在瞪視我,說我是個冒失鬼。其實我不想這樣,平日里除了讀書便是寫字,把時間打發(fā)得從容自在。這是咋啦?我不由喃喃自問。爹在門前的桃樹下向我嘟囔:走路不長眼睛,好端端的銀子讓你給糟蹋了,像個人嗎?末了還要補上一句:要是被當年的戴維禮撞見,少不了賞你一頓皮鞭,不打得你嗷嗷大叫才怪。就好像他說的那個人能用鞭子抽動一條江水。
爹經(jīng)常把硬幣說成銀子,時不時提到戴維禮。我不知戴維禮是誰,可奇怪的是,后來小表伯也說他祖父同我太爺沒少挨這人的鞭子。他說得很嚴肅,牙齒的磕碰聲咯咯作響,好似在咬一塊生鐵;他還說,那是個一頭卷毛、高鼻子、藍眼睛的英國佬。
鐵軌躺在家門前,是出門的方向。悠長的時間里,人、季節(jié)和一些事物在這軌道上來來往往,把人世間的腳步展示得那么匆忙。從北往南看,可抵達岳州、長沙或更遠的地方。北邊是個老碼頭——城陵磯港。一脈江水,沉淀著許多歲月。
彎下腰,從枕木空隙里把硬幣撿起來。我的目光與鐵軌撞個正著,差點擦出火花。鐵軌,用單調(diào)的表情與早晨的空氣一同制造出清涼、寂寞,或被遺忘的氣氛。是的,一年中這里很少有火車出現(xiàn),即便偶有一聲汽笛和車輪的巨響,它的聲音也會一頭鉆到地下,隨后傳給草木,躍過溝渠,爬上樹梢,跳一陣舞蹈后,又竄進門窗,直抵人的耳鼓,最終與人體會合。這樣的聲音,大概跟硬幣砸在鐵軌上差不多吧。
沿鐵路往前走,我腦子里忽然冒出把硬幣拋向空中的想法“。嗖”——白亮亮的光射向空中,將我的興奮弄得起起伏伏。接連不斷的弧,一下遮蔽了視線,以至忘記了爹和那個叫戴維禮的人。這時,我老覺得拋在空中的線條,遠比數(shù)學課上老師畫在黑板上的好看,似乎更接近實打?qū)嵉纳?。萬沒想,我的腳兒一撇,身子一歪,硬幣沒接著,呈直線掉落在鐵軌上,并反彈幾下,響起的聲音充滿金屬質(zhì)感。這樣子,形同電影里的人朝大洋吹口氣后放在耳邊發(fā)出的聲響,又像一群蝴蝶在空中飛舞時翅翼的喧響,真實又虛幻。可回頭一瞄,有個硬幣不見了,像突然失蹤了。我把眼睛睜得老大,矮著腰身前前后后找了好幾遍,然而哪怕望穿眼睛,也不見蹤影,剎那間滿腦子的興奮一掃而光,差點失去買酒的動力。我無法判斷它的去向,就像鐵路上先前晃動的身影不知去了哪里。如此這般,讓人猛然覺得時間不只是個概念,也是一種軌道,把人世間的希望與失望、憧憬與幻滅一并囊括其中,說不準下一個時段又有什么東西從身邊走失。好在酒坊老板跟我爹有些交情,才讓我可用四個硬幣換了瓶谷酒。
中午,爹與小表伯喝得很盡興。酒一下喉,話里帶有不少酒分子。爹說他一生中最對不起的是大表伯,悔不該當初販那該死的假銀元,弄得沒臉見人。說著說著,鼻子發(fā)酸。小表伯卻手一搖說,過去的事,不提了,不提了……看得出,他寬恕了我爹當初的過失,只拋出一句很要緊的話:全是那扁毛惹的禍。我不說話,靜靜地聽,感覺得到滿屋子的惆悵在起伏翻涌。
二
不用猜,他說的“扁毛”自然是戴維禮。
在我們那兒,如果把誰說成扁毛,性質(zhì)很嚴重,意即非豬即狗,甚至可能豬狗也算不上。一天早晨,我問爹戴維禮先前住哪,他看也不看朝不遠處的山坡一指說,那。透過日光,看得見一棟規(guī)模不小的老房子:紅的瓦,白的墻壁,穹隆形的窗子以及分布均勻的圓柱等等,組合成一個獨特的建筑。等走近了,你才看清那些站著的、鑲著的、蓋著的、橫著的物件,在用無數(shù)個曲線突顯著歐洲中世紀的建筑風格,也在彰顯一種高高在上的態(tài)度。后來,才曉得歷史教科書上把它叫“洋關(guān)”,我們管它叫“鬼子屋”,因為是西洋鬼子建造的。
七十年代初,坡上的房子空著。遠遠看去,很像趴在時間里的空殼,任由風雨、陽光和落葉一次次光臨,間或看得見時光的流速。破破爛爛的窗戶洞開著,酷似一個個張開的嘴巴,可能餓了要吃東西吧。但不少人說,那是頂?shù)K眼的東西,早該倒掉。對這種說辭,我沒在意,更不在乎什么“歷史的見證、歲月的遺物”,只覺得是個好耍的地方,一有空,準會同一群小屁股去那兒打玩仗。那會兒,我們只管貓著腰,憋著氣,風一般從一扇窗子拱進去,又從另一扇窗子鉆出來。腳一落地,里面的木樓板立刻發(fā)出“咚咚咚”的聲響,堅實、沉悶得像鼓聲在響,似有無以數(shù)計的歲月分子在涌動、鋪排、旋轉(zhuǎn),跳著奇怪的舞蹈。如果用心細聽,還能聽到有人在走動,在呼吸,在說話,在擺弄一個個動作——不知這是不是物理書上說的磁場反應或者別的什么——而大大小小的空間被悄然而來的揚塵、灰霧、蜘蛛網(wǎng)覆蓋,似能看清歲月的厚度和時間的走向。不遠處,一扇開裂的木門在風里搖,一個“吱呀”,又一個“吱呀”,猶如數(shù)著時間的頻率,又像告訴你這里曾經(jīng)住過人,存放著不少人的氣息。然而,它的動作躲躲閃閃,形跡可疑。一目了然的,是周邊的事物。爬上二樓,不遠處的長江,江邊的碼頭,樹木,房屋,行人等等一股腦兒映入眼簾,要多開闊有多開闊。假如給你個望遠鏡,周圍的任何細節(jié)哪怕小到一只螞蟻、一只蒼蠅也逃不過你的眼睛。這樣一來,你不得不相信當初設計者的高明,好像這個所在,正是專為窺探低處的事物而設置的。
歡樂,無一例外在爹聞訊而來的呵斥聲里土崩瓦解。他把身子一挺,眼珠子一鼓,沖我大吼:這鬼地方有啥好玩的,走,走,走!仿佛屋子里裝著的全是鬼,而我一閃身跑到坡下的鐵路上站著,不理他。一不留神,分明看見一溜長著青苔的石級把洋房與鐵路連起來。從表面上看,再正常不過;往細里想,又像一種必然,不經(jīng)意間,洋關(guān)、鐵路、時間等等一脈相通。
鐵軌與時間一道長出銹跡,比我的身體長得還快??纱a頭、洋關(guān)、石級總在我腦子里晃,形同一串可疑的問號。好在后來買了本《城陵磯港史》,翻開一看,才知這碼頭曾叫滿清政府的印璽一蓋,出讓給巴掌大的大不列顛??赡苓B碼頭上的陽光、空氣和一個個行走的人也一并出讓了吧。那年春天,戴維禮領著一班高鼻梁,從海上登陸后一路精神煥發(fā)來到岳州。不久,這城陵磯便有了鐵路和洋關(guān)。洋關(guān),鐵路;`鐵路,洋關(guān)。這兩個帶著工業(yè)文明體溫的詞語,我一時理解不透,倒聽老輩人講,嗨,那些個洋鬼子鬼得很,不止把臉繃著,眼皮子乜著,還將白花花的關(guān)稅拿走,活像拿自己的銀子一樣,連眼睛都不眨。他們說得有鼻子有眼,像親眼見過似的。恰巧,我在家譜中也找到這么一段話:“光緒二十七年(1901),榮炳公、監(jiān)利栗仁公綰結(jié)金蘭,相事長江碼頭,搬運為業(yè),嘗遭外夷領管戴維禮鞭笞,重則囚于水牢,課白銀數(shù)。后,積疾而終……”無疑,這些文字記錄著一段屈辱的歷史和尷尬的生命狀態(tài)。即使到現(xiàn)在,還能聞到一股濃烈的汗水味和血腥氣。
我太爺,即榮炳公,與河對岸表伯的祖父栗仁公在此結(jié)為異姓兄弟,并有著一段生死淵源。顯然這不是巧合,興許是冥冥中的安排。剎那間,我眼前展開一幅畫面:曠闊的天空下,輪船、貨物、木制跳板、盤著黑辮的漢子,還有起伏不定的呼吸,兀自融為歲月里的影像。那天上午,大約我太爺或因體力不支手腳慢了點,他的形跡終沒逃過戴維禮的望遠鏡——一轉(zhuǎn)眼,風一般奔來,舉起的皮鞭照著他的脊背呼啦而下,一同甩出的還有比皮鞭更有殺傷力的句子:支那豬,支那豬。太爺不知啥叫支那,但聽得懂豬的意思,比挖祖墳還難受。這話,刀子一樣割得人身心發(fā)痛,更讓一旁的兄弟氣得直喘,不由回敬:你們這群殺千刀的才是豬,比強盜土匪還歹毒的豬。不需多想,那時間,他們的身子骨被蜂擁而來的鞭影包圍著,成為被猛烈抽打的物件。抽一下,身子一抽搐,又一下,起一條血印子。血印,這以疼痛和憋屈為代價的東西,馬上繪出一幅血色圖案,連江水也直打哆嗦。
驟然,我的瞳孔里似有一條條血印子呈現(xiàn)出來,交集成一個個帶血的符號。我吁口長氣,卻始終沒想出太爺是怎么被關(guān)進水牢的,后來又是怎樣出來的。這些情節(jié),細節(jié),遠得像個幻覺。
洋樓,鐵路,碼頭,鞭影,艱難的呼吸……一個接一個的詞語,顯出難以琢磨的神色。
如果時光倒流一百年,你的視線里準會有一輪太陽升起,一瞬間,將鐵路、洋樓以及洋樓里戴維禮的面盤照亮。要說,這不過是時間里的斷面或一個側(cè)影,但逆光下的胡子卻看得很清楚,那是荷爾蒙相當發(fā)達迥異于中國人的胡子。那時節(jié),他把長有胡須的嘴巴張開著,哈出一口氣,做出一個擁抱太陽的動作,然后走出屋子,向周邊的綠色大喊:“beautiful,beautiful”,隨后,沿石級而下,朝碼頭的方向開始晨跑,碼頭像個巨大的生命場:裝滿貨物的船只將吃水線壓得很高。那些打赤膊或穿汗褂的本地漢子比太陽起得還早,他們咬緊牙關(guān),使出每塊骨骼里的力氣扛著一只只裝有大米、鹽巴、煙葉、棉花或絲綢、瓷器的麻袋或木箱,搬上烏黑的火車,汗水在脊背上淌成發(fā)達的水系。無數(shù)個日子,便被一潑一潑的汗水浸泡著,也在大不列顛的米字旗下?lián)u搖晃晃,而白花花的銀子卻流進高處的洋樓。
很多次,我在廢墟般的洋關(guān)前想象著,彼時的房子里可能裝有為數(shù)不少的汽燈,柴油機的轟鳴與飛速轉(zhuǎn)動的皮帶,會把水一樣的電流輸送到一盞盞寫有洋碼字的燈泡里,一眨眼全亮了,是那種白得能照見魂魄的光,將一個個興奮的影子拉長。料想這樣的燈光下,戴維禮和他的族類們,定會用鵝毛筆記錄著每天的收入,然后用長著黑毛的手指清點白花花的銀子。銀子的光芒,反映到臉上,把一塊塊白種人的肌肉給照亮,也照亮一個個狡黠的笑。說不定還倒?jié)M一杯杯白蘭地,讓杯子的碰撞聲與滿嘴的笑聲,開成一朵朵奇怪的花。
無疑,這樣的笑聲像一種蠱,從他們的內(nèi)心出發(fā),演繹著生命的無常和歲月的坎坷。無聲的是中國銀子,被一雙雙長著異域汗毛的手逮著,像逮住一個個生命,然后在沸騰的笑聲里放進一只只鐵箱,然后咣當一響叫笨重的鐵蓋封上,走進深不可測的黑暗。落入黑暗的銀子沉默著,無路可逃,仿佛陷入生命的絕境。很顯然,絕望是此刻的盛筵,是錐心蝕骨而一籌莫展的痛,有著無始無終的悲涼。想想,哪怕它們的內(nèi)心充滿我太爺那般的苦澀,又能怎樣?假若它們是一個個人,料定隱含著太多無法排解的愁苦和哀怨,一旦遠離故土,將會淪為一群背井離鄉(xiāng)的游子,再也回不來,甚而被關(guān)進鐵箱的那一刻,它們的耳畔傳來許多聽不懂的洋話,說不準一頭卷發(fā)的戴維禮還手舞足蹈演奏一曲與《廣陵散》《高山流水》大相徑庭的小提琴?!岸攵胭飧呱剑笱筚饬魉?,這中國土地上長出來的音樂,從此與它們重山遠隔,永遠化作滿懷的鄉(xiāng)愁。
一眨眼,有著中國國籍的銀子,囚徒般被荷槍實彈的洋鬼子押著,押往火車,押往輪船,踏上不歸之路,有如一群走失的血肉兄弟??彰@?,只有風,一次次吹干它們的望鄉(xiāng)淚。
我爹說,那年秋天,幾乎傾家蕩產(chǎn)才把太爺和對河表伯的祖父從水牢里贖出來,被人用木門抬著,一步步離開洋關(guān),離開鐵路,走向生命的盡頭。他說得兩條眉毛蹙著,眼角里起了淚花。而我感覺得到,彼時一雙雙瞪著的眼睛,充滿抗議。
五歲那年春天的一個上午,我把藏在廂房里的小半罐方孔銅錢摸出來,跑到江邊打水漂。哧溜,一個不見了;哧溜,又一個沉入江底。那天中午,自然沒逃過爹的盤問,當我說出全打了水漂時,屁股差點被他的竹板打開花。我嘗到了痛,也才知道那些銅錢是太爺用命換來的,而他生前攢下的銀子卻成了自己的贖金,終于沒挽回他的性命。下午,我在江邊盤桓一番,只想把沉入水底的銅錢撈起來,可惜水太深太急,四下只有浪花不停開放,一如歲月深處的嘆息。也許,我沒有錯,把銅錢投到水里是對太爺在天之靈的一種祭奠,沒準他會沿著江水與銅板的氣味返回來,與我們團聚。
三
歲月一腳踩空,將許多人事化為泡影。碼頭、鐵路與洋關(guān)卻在時間里活著,讓滄桑長滿一身。我曾在四面通風的房子里來回尋找,像尋找一段發(fā)黃的歲月時光。然而,盡管搜遍每一個角落,也沒找到家譜上所說的水牢,興許藏得太深了,憑肉眼看不見;又或許,早已從歲月里消失,成為一種空洞,就像走失的銀子,再也無跡可尋??匆姷?,卻是日子在頻繁走動,門前的桃花開了,又謝了。
桃花開得一片歡喜時,對河的大表伯和他的獨生女蓉兒來了。大表伯渾身黝黑,長一臉麻子,手里的包沉甸甸的。蓉兒不像他爹,不止水色好,還一笑一個酒窩。我說蓉兒去外面走走吧,她說好。那天上午,陽光靜靜灑落,而桃花的氣息卻水波一樣蕩漾,拍打著我們的身體。四下里,只有我接二連三拋出的石子在鐵軌上發(fā)出的咣當聲,穿過陽光,穿過空氣,與怦怦直跳的心相應和。此時的洋樓被桃花包圍著,像浮在花海里的一條船——永遠靜止的船?!按鄙献×瞬簧偃耍褚灰怪g被風刮來的。透明的光里,有人在燒火煮飯,有人在擇青菜,還有童車里的娃兒在搖鈴鐺,把童稚的歡笑灑滿偌大的空間,以至我認為這時的房子是自由的,煥發(fā)出的才是人間應有的煙火氣息。這些人,我一個都不認識,他們也不知我是誰,彼此間隔著很遠的距離,正如先前的洋樓與我隔著一條時間之水。忽然,通道口跑出一只狗,把眼一瞭,朝我汪幾聲,像在打招呼,又像充滿疑惑。疑惑在空氣里迅速擴散,差點讓我招架不住。要說,狗是世上嗅覺最靈敏的動物,但不知它是否聞到了其他氣味,比如先前的皮鞭、二十六個英文字母以及銀子的氣味。蓉兒怕狗,躲在我身后,我說別怕,這狗不咬人,咬人的是房子,咱們的祖輩就是叫它給咬死的……她不說話,只是笑,眸子里除了一絲驚恐,便是清澈。我在桃樹下吹了支口琴,就算不是《高山流水》,也足以讓桃花靜靜開放。蓉兒的笑,淺淺的,映在陽光里,如桃花開放?!叭嗣嫣一ㄏ嘤臣t”,古人的話說得真好。一連幾天,我們走鐵路,逛碼頭,看江水一浪一浪翻轉(zhuǎn)的樣子;夜里,望著月兒從洋樓上升起,隨后把一樹樹桃花照亮,成為月色的一部分,而我的目光每次與蓉兒相遇,又趕緊避開,心咚咚直跳。不知這是不是我的初戀,只是心里脹滿桃花般鮮亮的情愫。
而春天的另一頭在密謀著一樁大事——販銀元。進門便看見神秘的氣息在大表伯和我爹的臉上流動。我不懂大人的心思,也許他們的心里藏著難以割舍的銀子情結(jié)吧。先前,為了白花花的銀子,他們的祖輩結(jié)為兄弟,而后又在曇花一現(xiàn)的光芒里離開人間,其中的秘密誰能說清?
直到現(xiàn)在,我不知太爺曾做過多少白花花的夢,但從家譜上“積疾而終”幾個字來看,他死得夠憋屈,可能合上眼睛的那一刻,心頭繚繞著比云霧還濃厚的惆悵。惆悵,河流似的在漾,漫進我爹的心里,成為解不開的心結(jié)。那天上午,蓉兒和大表伯走后,爹忙開了,踏著枕木漸行漸遠,嘴角邊的興奮被風一吹,紛紛擴散,化為另一種形式的風。幾乎一個月時間,他在路上跑,仿佛一伸手就能觸摸到白花花的夢。而我感到一絲隱憂,并一天天長大。
我的擔憂果然被言中,不久,大表伯涉水而來,“嘩啦啦”,一包袁大頭撲向我家房子的地面,跌成一個個碎片。爹傻眼了,一同跌倒的還有他的身體。騙子,騙子,騙子,他哭喪著臉咒罵著,感到無數(shù)的空氣在擠壓他的身體,仿佛隨時即將爆裂。不多久,大表伯黑著臉同爹一道去了很遠的山里?;貋恚瑓s兩手空空。后來一連數(shù)次往返,仍是空。自然,大表伯省下的積蓄通通走失打了水漂,唯一堆破碎的“銀子”在時間里閃著刺眼的光。大表伯走后很久沒來,蓉兒也沒來,只有桃花寂寞地開,寂寞地謝,成為時間里變幻不定的影像。第二年冬天的雪花把年關(guān)的氣氛弄得甚為寥落,寡白的光里,大表伯一病不起,不幾天便死了。聽說咽氣時還在斷斷續(xù)續(xù)地說:銀元,銀元……而后吐出一大團血,血的紅與窗外的白,形成鮮明的比照。雪花飄向大地,宛若撒播下的大片憂傷??上仪髮W在外,也沒見上他最后一面,但猜想得到蓉兒一定哭成了淚人。
不多久,我回來了,爹也從河那邊回來了,老遠聽見他的喊聲被風卷過來,一聲比一聲急促——天哪,我不是人吶——
濃黑的悲哀,無法用目光丈量。那一刻,我百無聊賴,預感蓉兒不會再出現(xiàn),從此天各一方。我的心空得發(fā)怵,仿佛心原上也下著一場大雪。
四
蓉兒很快嫁人了,嫁給一個她不愛的人。此前,我曾給她寫過兩封信,她只回了一封,開頭寫著我的名字,往下全是被淚水打濕的痕跡。終于明白,我的初戀隨風而逝,有如一朵凋謝的桃花。第二年春天,我像逃難似的去了南方。一出車站,不少穿金戴銀的女人,還有西裝革履的男人涌來,迎接他們的親友,泊著的小車與手機發(fā)出的光縱橫交織,融成誘人的風景。不難猜測,他們準會油門一踩把大街小巷交給飛速退卻的天空,隨后去哪家高檔餐廳宴請他們的肚皮,讓銀子的氣息彌漫日子的空間。顯然,這樣的氣息是每個人都想得到的。你想,人長著一張嘴巴,一個身體,誰不愿吃好喝好、像模像樣?何況上帝也說,有五谷之后,還得要有銀子。而我是來找銀子的。蕪雜的空氣里,我像被什么力量拉著一步一步走向大街,可不知怎么,又把口袋捂得緊緊的,生怕一不留意身上的盤纏被突如其來的手擄去,乃至感覺后腦勺上有不安分的目光盯著,渾身不自在。正擠出人堆時,突然一個農(nóng)民工的挎包被突如其來的手爪搶去,一晃,消失在街巷的盡頭。我沒看清那只無形的手,卻看見那個農(nóng)民工把他的手向前一伸,使勁大喊:抓小偷,抓小偷……然而滿街的人無一應答,仿佛他不存在。我親眼看見那只僵在半空的手被無奈的氣息包裹著,成為凝固的視點,好一陣才慢慢垂下,像一場驚心動魄的恐怖片緩緩落下帷幕。那一瞬,他的臉黑了,又變成醬紫。這情形,比我先前被騙的爹還要厲害。大約出于憐憫,我想也沒想把一張十元的鈔票朝他手里一塞,轉(zhuǎn)身離開。至少,他能買幾個饅頭解決一下空著的肚皮。
我去的地方是家鞋廠,在那幫忙辦廠報。陌生的城市比我想象中還要陌生,遍地生長陽光、擁擠的車輛、人群和超出視線的高樓,卻極少開出桃花以及桃花般的微笑,灌進耳朵的滿是匆忙的腳步和機械的轟鳴,還有了無休止的加班。這情形,大約與我祖輩當年把體力透支給碼頭有點相似。好在,沒有皮鞭的呼嘯,只有“哧哧啦啦”的機器聲跳躍、旋轉(zhuǎn)、交集,與時間融和出一種節(jié)律。那些日子,我除了使出狠勁書寫著一個個文字,便是把自己泡在煙和酒里,刺激著感官。一有空就邀上一幫兄弟用“五魁首……八匹馬”的喊聲把夜色弄得搖搖晃晃,然后醉醺醺地折回來。走在路上,瞄一眼掛在高樓之上的月亮,頓覺自己不過一粒漂浮著的塵埃,沒了準確的方向。據(jù)說人有三魂七魄,月光一照,魂魄會回到熟悉的家園,不知可有依據(jù)?有時,還真想順著月光一夜飛抵鄉(xiāng)關(guān)。
不久,我被爹喊回來,他在電話里說對河的小表伯專程給我介紹對象,以免斷了往來。他說得嚴肅認真,不帶半點水分。想想也是。那年冬天的雪花成為我回家的指向,列車一路呼嘯,將我抵達家園的心緒拉得很長。此刻,我不知腳下的鐵路是不是百余年前戴維禮進駐洋關(guān)的方向,而后把一箱箱銀子返運國外,成為失魂落魄的游子?盡管我在漂泊,至少我的魂魄還在,不至于找不到一條通往家園的路,而那些失散家園的銀子,再也回不來了,永遠客死異鄉(xiāng)。雪花靜靜飄落,給我的行色平添幾分詩意。走出車站,拐過一道彎,又看見老鐵路、山坡上的石級和高處的洋關(guān),涌進瞳孔的還有解年豬、打糍粑的喜慶。這氣氛,從每個臨水人家的門檻里流出來,順著鐵軌流向江邊的碼頭,融為漫向天際的味道。幾天后,與我相親的姑娘來了,是從河對岸來的,也一笑一個酒窩。只是,目光里閃著不可知的狡黠。說是相親,卻一口氣要兩萬塊禮金。街坊見我大包小包,以為搬了金山回來,他們哪里知道我兜里的銀子是一個字一個字寫來的,用無數(shù)死去的細胞和心血熬成的。爹嘴巴一努,蹦出一句:好漢娶親,沿路灑金。我無話可說,只好入鄉(xiāng)隨俗。萬沒想這姑娘收了禮金后竟不知所終,仿佛一團飄逝的云。無數(shù)個日子,我望著河對岸發(fā)呆,想那黑黢黢的顏色莫非是我此刻心緒的寫照?一時間,我的天空失去所有色彩,虛空趁機而入,鉆進一個細胞,又鉆進另一個細胞,一下子將身體填滿,像個巨大的氣球,將隨時爆裂。
五
爹的夢想在銀子里一一破滅,留給他的只有嘆息——一想起當初同大表伯販銀元的事情,他便在大門口抽悶煙,然后是長一聲短一聲吁嘆。他說,從我太爺、爺爺(因無錢治?。┫嗬^去世后,三天兩頭就在大表伯家里吃住。回來時,不止把他送到城陵磯碼頭,還將錢包連同里面的票子一起塞給他。好人哪,好人哪——說著說著,便嗚嗚地哭,一滴滴淚水順著眼角往下流。
日子形同江水匆匆流逝。一晃大表伯消失了,如同一個走失的符號。很長時間,我們兩家斷了聯(lián)系,像被一條很寬的河流隔開,以至我的記憶里河對岸總黑黢黢的一線。有時我又想,時間的大河里走失的何止大表伯,還有當年的關(guān)稅走失了,太爺以及他的血肉兄弟走失了,我的初戀和后來同我相親的姑娘也走失了……林林總總,形成一種走失的狀態(tài)。
不久,我離開了這塊水土,是揣著一分空落遷到二十里開外的胥家橋的。屋旁倒是有塊荒地,爹把它刨出來,搗碎,澆上水,種上菜,將一個個日子打發(fā)得悠閑自在。出乎意料,他經(jīng)常把時新的菜蔬東一把、西一把送給鄰居左右。我說何必呢?你猜他怎么著?他說人生一世,草木一春,總得給別人留點念想吧。
然而我的行動恰恰跟他相反,把手伸得老長,將失去的盡量撈回來。家門口正對107國道,再過去,是車管所、駕考中心。整日里,車聲、人聲交織成一幅現(xiàn)代圖畫——考駕照的,換駕駛證的,車輛上戶、年審的……源源不斷涌來,匯成人氣旺盛的生命場。每天清早,我像許多“代辦者”一樣,穿著印有“中介”字樣的馬甲,背上挎包,竄上馬路,站著,然后摸出一張辦理業(yè)務的表格在風中晃動,像揮動一面旗幟。我的目光像極了探照燈,將陌生的車輛和面孔一一罩住,一旦目標出現(xiàn),迅速出擊,沒頭沒腦拋出一串:車子年檢嗎?換駕駛證照嗎?并說車駕業(yè)務程序復雜,得走后門……如此成百倍千倍夸大其詞,讓來人迷失方向,陷入迷陣。這些日子,我渾然不覺學會了說謊、耍心計、使花招……各種伎倆。
我的目光四處逡巡,像撒下的一張大網(wǎng)——變著法兒掏他們的銀子。這動作怪異、荒誕,一如黑夜里魔鬼伸出的爪子,以至我爹見了說這哪里是代辦,簡直是餓瘋的狼。還別說,在我眼里,外來人無異于一只只獵物。那天上午,我的眼球突然被一個陌生人吸引,條件反射般撲過去,長長短短說了一大堆,弄得他如墜云霧,剛等點頭,馬上掏出筆紙現(xiàn)場作業(yè),隨即以超出想象的速度直奔辦證大廳,不一會,新證換出來,散發(fā)著嶄新的氣息。單這一筆,賺的銀子比工本費超出太多。中午,坐在門前的樹蔭下,迫不及待把錢包掏出來,數(shù)著一張張人間的票子,鮮紅的顏色映在臉上,漾成一朵朵開心的笑,而爹眉頭一皺,罵:你,你,你,還像個人嗎?我懂他的意思,無非說我不勞而獲,掙的是昧心錢。的確,我在這國道旁掙了不少,似要把先前的損失統(tǒng)統(tǒng)挽回,甚至將整個世界抓在手里。一點沒錯,我感到從未有過的開心與滿足,好像能徹底打敗那不翼而飛的相親女,乃至將從前的記憶徹底顛覆。直到一天晚上,電視里出現(xiàn)一個鏡頭,才知這樣的愜意與當年的戴維禮不相上下——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兒倒伏在地,成了句號。他的老伴,一頭花白的老女人,癱在地上長一聲短一聲大喊:天哪,天哪,造了什么孽啊……每發(fā)一聲,喉嚨里噴出一串帶血的口水。這情形,宛如夜鶯的悲啼,又像一串黑色的祭詞,那種錐心蝕骨的痛,不可名狀。主持人說,老人去換駕照時,被騙整整三千,事后一問不過才幾十塊。于是,一氣之下把身體交給紅彤彤的夕陽。那晚,我做了個奇怪的夢,夢見自己變成一只老鼠被一群人追著喊打,無處藏身;隨后魂魄又從體內(nèi)跑出來,四處游蕩,似乎躺在床上的肉身只是一具空殼。
這樣的氣氛讓我忐忑、焦慮、惴惴不安,尤其一到夜里,幻覺叢生:一轉(zhuǎn)眼,太爺飄然而來,手指一伸,似在指責我的過失;不一會,又出現(xiàn)大表伯的臉龐,他把眉毛皺著,眼睛鼓著;稍不留神,蓉兒也走入我的夢境,卻沒了先前的笑容……一切的一切,成為我心間的一道坎。好在老婆對人體神經(jīng)組織有所了解,分析我的癥狀后說迷走神經(jīng)出現(xiàn)紊亂,到外面走走或去廟里祈個福什么的就會好起來。哦,迷走神經(jīng),我咀嚼著這個詞,心怦怦直跳。
一晃,又到新綠季節(jié)。那天上午,我漫無目的地溜達,不覺鬼使神差般轉(zhuǎn)到城陵磯。鐵路還在,可我沒了當年往鐵軌拋石頭的興致,鋪著的碎石也在,只是找不到當初那枚失蹤的硬幣。洋關(guān)在太陽下沉默著,也許站得太久,站累了,不愿翻動塵封的往事。
十米開外的地方聳立著一個基督教堂,十字架舉得很高,像一種指引。豎起耳朵,聽見里面在做禮拜、唱頌歌,那種從心底發(fā)出的歡樂讓我忽然想起《圣經(jīng)》里的一句話:“伸出你的左手,張開,啥也沒有;再伸右手,仍是空的?!睉诉@話,我不由自主伸出一只手,又伸出一只,果然是空的。與其說我走進教堂靠近耶穌,倒不如說被那種直抵內(nèi)心的歡樂感染,我在心里默默念叨:阿門,我有罪呀。也許,我的過失只有在這氣氛里漫濾,才能找回先前的自己。同樣,這教堂也在為當年的戴維禮們贖罪吧。
風里夾著含苞待放的氣息,吹送過來,除了舒坦,還有輕松。興許要不了多久,又會桃花盛開,成為直抵心靈的映照。冥冥中,我仿佛受了神的啟示,把舌卷著,往上腭一頂,又向前一伸,張開嘴巴,輕輕吐出兩個音節(jié):“tao、fa”。不知不覺,吐出的氣息,融為春天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