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孜銘
一
【通報】我校一女生溺水身亡
2018年3月17日晚21:18左右,我校環(huán)境工程學院大三學生許某某洗完澡,告知室友去參加學生會周會后離開寢室,當晚23:50,同宿舍三位同學發(fā)現(xiàn)與該同學失去聯(lián)系,遂立即下樓向宿管員報告。
宿管員聽到學生報告后,立即撥打校園110電話,同時聯(lián)系該生輔導員。
校園保安23:58到達院系宿舍樓,詳細詢問三位同學相關信息后,聯(lián)系到許某某的母親,被告知當天許某某并未和家人聯(lián)系。輔導員00:33到達校園,00:35左右向分管校領導、校保衛(wèi)部、學務委員會報告,領導當即指示,盡一切力量在校園范圍、校園周邊搜尋許某某并及時與家長溝通。
搜尋持續(xù)三小時,未果。
3月18日上午7:35左右,我校法學院學生劉某某在圖書館后的潤一湖發(fā)現(xiàn)一具尸體,立即撥打110報警,我校保衛(wèi)處人員迅速前往并封鎖現(xiàn)場。警方于7:55左右到達現(xiàn)場,經過照片比對、隨身物品辨認后,確認該尸體系昨夜失蹤的許某某。經過法醫(yī)初步判斷,該生系溺水身亡,死亡時間約3月17日23:00左右。采集現(xiàn)場證據(jù)后,約10:00警方將尸體送至殯儀館存放。
3月18日13:00,分管領導召集學校相關部門布置相關工作,成立工作組配合警方調查。學校將家屬二十余人全部安排在酒店食宿,同時安排相關領導和工作人員全程陪同了解家屬訴求和困難,應家屬要求第一時間安排同宿舍三位學生與其見面介紹情況。
3月19日,校方向警方提出進一步明確死亡原因的調查申請,家屬也向警方提出是否他殺等疑問,警方進一步進行了調查和現(xiàn)場勘查。3月21日上午警方告知:根據(jù)目前掌握的情況排除他殺,校方無過錯。
3月20日下午、3月21日下午,家屬近二十余人來到校園宿舍園區(qū)、校門口,干擾學校正常教學生活秩序,21日下午發(fā)生了毆打、辱罵輔導員情況。
目前,警方正在進一步調查中。
2018年3月26日
二
浴室水霧繚繞,十個水龍頭都被占滿了,熱水嘩啦啦沖在膚色深淺不一的軀體上。門口厚厚的透明塑料布不時被掀開,鉆進一兩個哆哆嗦嗦的軀體,探頭張望一番又退出去。冷風灌進來了。
“哎,下午發(fā)給你的鏈接,看了沒?”靠門那個水龍頭下的女生兩只手在頭頂豐厚的泡沫里摩挲抓撓,朝對面喊。
“看了呀,官微發(fā)的那條通告,朋友圈都刷屏了?!睂γ嬲跀D洗面奶,在手心里搓了搓,閉著眼睛在臉頰上打圈,“那個女生跟我們是同級呢,我有個高中同學和她一個專業(yè),說人家很優(yōu)秀的,平時績點四以上,拿過國家獎學金,還是文心劇社社長。唉,太可惜了……你說她怎么就一時想不開了呢?”她一面嘆息,一面掬了把水潑在臉上。
“學校也算盡全力去找了,我仔細看過通告,上面寫著晚上十一點人就已經沒了,她舍友要是早點感到不對勁就好了,說不定還能攔回來?!?/p>
“你當她們都是神算子呢?”對面提著沐浴球湊近,聲音是壓在喉嚨底的,“你說,另外三個人會不會被保研?”
“這我哪知道?等大四畢業(yè),誰還惦記著去看人家是不是保了研!不過要是我,我情愿不要這種機會,怪瘆人的。哎,你看我這說什么呢?”女生扭過頭朝著空氣“呸呸呸”幾聲。兩人相對著把身上涂滿泡沫,一時無言??煜赐陼r,有一方正沖洗澡籃,突然開口:“我聽說那個女孩跳湖是因為被人冤枉,心里委屈,沒想通?!绷硪环綇埓罅俗欤瑒傄f話,那邊擺擺手:“回宿舍再說?!?/p>
陶子琳發(fā)現(xiàn)不對的時候,嘴里已經溢滿洗面奶的味道,有什么東西直往嗓子眼里頂,她干嘔了幾下,連忙漱口。她感覺從后脖頸到脊背都麻住了。洗澡籃里的水也忘記傾倒干凈,潑潑灑灑就出了淋浴間。她垂著眼睛,誰也不敢看,快步沖到柜子前,一把抓住浴巾把自己圍了起來,微隆的胸脯劇烈地上下起伏著。趙窈窕已經抱著臉盆出去了。以前她們一直都相約著同去澡堂——女大學生的友誼不外乎如此,但最近,陶子琳失去了和寢室任何人相約吃飯或洗澡的機會。她盡可能大部分時間待在外面,否則一旦回去,便會被同寢室六只眼睛盯得胸口發(fā)悶。每天晚上,陶子琳都瞪著頭頂?shù)拇舱窒耄@算什么?當初你們不是也幫著回帖了嗎,現(xiàn)在撇什么撇?傻逼。
已經凌晨一點半,但一旦她試圖閉眼,眼珠子就不受控制左右滾動,仿佛有鬼在拿長指甲撬她的眼皮。陶子琳猛地睜開眼,棉布床簾被她用夾子封得嚴絲合縫,于是撞上一片黑。右上角有個形狀,越看越像什么東西蹲伏著,她甚至能感覺到它視線的冰冷。她打了個寒戰(zhàn),將被子覆到腦袋上,伸手摸到枕下的手機,點亮屏幕,長按,所有App小圖標齊齊抖動起來。她把“百度貼吧”拖到紅色區(qū)域,刪除。
帖子是早就刪除了,然而,帖子里那些話語在點擊“發(fā)送”的那一刻起,便光速擴散出去,像夏日水田里一經孕育便疾射沖飛的水蚊子,密密麻麻、鋪天蓋地一去不復回,是要咬得人渾身血痕的。她知道這一點。半夢半醒間,她感到一片潮濕的霧氣緩緩逼近,披在她的頭發(fā)上、肩膀上,寒意一直蔓延到腳趾頭尖上。她夢見自己赤身裸體,躺在冰天雪地中。
三
我已經連續(xù)一個星期沒法睡覺。
那條短信逐字逐句地出現(xiàn)在我腦海里時,甚至還伴隨著她的聲音,低而緩,卻揪著人不放,老叫我想起她那雙眼睛,平時眼色溫柔,唯獨那天看起來……像火,像酒精燈燃燒時那一點幽藍的火苗。一閉上眼睛,我就看到那團火。
據(jù)說,她身上沒有手機,在湖里打撈了一轉也沒找到。如果沒有手機,大概就不會追到那件事上去,或許我應該刪除那條短信?但這可能是她留在世上的最后一條消息,況且“你們根本不明白,我是為了你們才活著”這句話究竟是什么意思?但愿手機不要被找到,然而……我怎么能這么無恥?無恥地抹去她在世界上最后的痕跡?
2018年3月23日
打得好,我是活該被打的。楊老師他們好像沒有把這兩件事掛上鉤,否則他們就會知道,這背后有我不容推卸的責任??伤麄円粺o所知,還一個勁地為我抱不平,說雖然這事不怪我,但畢竟自己帶的班級里出了這樣的事情,對工作前途大大不利——我真的很感激他們幫忙拉開那孩子的母親,可我沒想到他們竟然在這種時候有心情談什么工作前途。
我不是因為挨打而哭的,我太難受了,她才二十一歲,我卻害死了她。我真希望她母親多扇我?guī)讉€耳光,把一切扇回到沒發(fā)生以前。我不敢看她的模樣,一個人的臉色怎么能憔悴成這樣?橫幅上的字多觸目驚心:“還我孩子命來!??!”三個驚嘆號利箭似的戳在我心窩上,鮮血淋漓。
直到現(xiàn)在我還是不敢相信這件事確鑿發(fā)生了??墒遣幌嘈庞惺裁从??我忘不掉她的樣子,潮濕的劉海貼在腦門上,成了細細的烏黑的幾小綹,衣服濕透了,緊緊裹在身上。還有那雙手,腫脹、發(fā)白,簡直要變成透明的了。這么冷的天氣,湖水該有多冰啊,她一定害怕極了,說不定當時她后悔了,想要游上來,可是烏泱泱的湖水從四面八方將她包裹住,任她怎么掙扎也沒用。天氣那么冷,零下。
2018年3月21日
為什么會這樣?為什么會發(fā)生這種事情?為什么?
2018年3月18日
唉,明天又得上班了。剛開學事情就是多,這個材料那個材料的,最關鍵的是班上同學還很不配合,每次發(fā)鏈接或通知在群里,就兩三個人搭理我一下,輔導員就這么不受歡迎嗎?!小元今天居然還說羨慕我工作清閑,我還羨慕她成天只要坐在柜臺點點鈔呢。
不過最讓我頭大的還是許羽辛,剛剛她給我發(fā)了條短信,堅決不肯道歉,發(fā)了好長一串話,前半部分還在說錢包的事,后面我卻越來越看不懂了,不過感覺她的情緒非常糟糕,看來明天要再找她單獨談一談,也許這兩天我對她說的話有點重了……說不定還要找一下心理室顧老師。說起來也怪那個陶子琳,多大點事,錢包里不過是三四百塊錢和幾張卡,又不是不能補辦,干嗎那么咄咄逼人,還把她爸爸抬出來。部長今天又發(fā)微信給我,要我盡快完結此事,我感覺自己就是肉夾饃中間那塊被壓得扁扁的肉餅子!
至于許羽辛……唉,既然你和陶子琳有矛盾,你知道那個錢包是她的,丟在原地當作從沒看到過不就完了,何必非要扔到河里呢?我真搞不懂她們倆是怎么回事!
2018年3月17日
我沒想到許羽辛竟然那么回答。
但那一刻我立即相信她沒有偷竊——當她的眼光停在我臉上,又漸漸下沉,落到我肩膀上時。如果她沒偷,那就只是丟掉撿來的東西,盡管這么做不太對,但絕不該被冠上“偷竊”罪名。我無法強迫她為“偷錢包”道歉。可是誰能為她作證?光我相信她有什么用?
以前沒注意過陶子琳,沒想到今天她竟然說要在班級群“揭露許羽辛的真面目”……小小年紀怎么小肚雞腸的,退一步講,就算真偷了你錢包,又何必要讓人家以后抬不起頭來?誰沒有犯過錯?幸好我及時制止。但她現(xiàn)在非要許當面道歉,我看這情勢,許是不可能道歉的,這件事實在難辦。
2018年3月13日
陶子琳今天在辦公室跳著撅著,非說許羽辛偷她錢包,趙窈窕說她們下課后的確經過了潤一湖,當時陶把書包放在地上翻找奶茶店積分卡,很有可能錢包不小心掉了出來。又有人和陶說看到許那天坐在湖邊長椅上,手里捏著那個鮮黃色錢包。
許羽辛我先前參加文心劇社活動的時候打過交道,印象蠻不錯,說話不急不慢的,演戲的時候爆發(fā)力卻很強,衣品也好(她背的那款橘色小CK包包怪好看的)——她不像那種會偷東西的人,可是“人不可貌相”……
2018年3月12日
四
天色淡藍,幾縷云被風吹得散了,太陽陰沉沉浮在頭頂上,不散發(fā)出半點熱量。哭喊聲在空氣的凝重里橫沖直撞——“還我女兒的命來!”那是個穿著半新不舊藏藍色羽絨服的中年女人,紅棕色頭發(fā)扎成馬尾垂在腦后,扎得太松,行動之間拖拉出兩綹碎發(fā),遮住了高聳的顴骨。她哭得呼吸急促,癱倒在旁邊男人身上,兩腿無法支撐身體,彎折著交疊著,同孩子耍賴般亂蹬一氣。張若桐把眼睛收回來,別過頭一踹油門從大門口駛過,朝北門去了。
推開門時,楊召城正舉著保溫杯,見到她忙擱下杯子,拿手指她:“小張,你怎么來了,教務那邊不是讓你回去歇幾天嗎?”張若桐臉上湊出個笑:“班級工作還是要做的?!睏钫俪强攘艘宦?,嗓子里“喀喀喀”的,喉結上下滾動一番,費好大勁才吐出一口痰來,清清喉嚨說:“能有什么事?說到底,輔導員那些工作耽擱兩三天根本不要緊的,你太把事當事了?!?/p>
她把包放下,抽了張面巾紙擦桌子,這包抽紙是新買的,三天沒來上班倒已經被抽走大半,“主要是我那小單身公寓空蕩蕩的,孤家寡人一個,連聊天都沒處聊,我閑著也怪難受的,還不如來學校找點事做?!笔衷诜鬟^桌子玻璃下壓著的照片時頓住了,是學生們大一剛入學時她自掏腰包拍的大合照,紀念入職后第一次帶班,挑了店里最大的尺寸,好把每個人的臉都印得清清楚楚。照片右下角有張臉正朝她不露齒微笑著,那笑容的弧度像燒紅了的鐵鉤,一把扎在她心頭,燙得嘶嘶作響,焦煙直冒。張若桐猛地縮回手,整個人落到座位上。
楊召城的嘆氣聲仿佛是從腹腔發(fā)出的,又長又洪亮,他踱到她桌前,“也是,這么多天過去了,這件事一直不能了結,老讓你在家待著也沒意思?!?/p>
“了結?”她抬起頭,眼珠子滯住了。
“是啊,”楊召城食指一屈,咚地敲在桌上,“好在是自殺,不是他殺,現(xiàn)在人已經沒了,家屬堵在門口再怎么敲鑼打鼓鬧騰,不都是為了讓學校多賠償點錢嗎?你小年青一個,剛剛參加工作不清楚,這種事,哪個學校建校幾十年不碰到幾回?日子總要朝前過的,什么事情都得有個了結。這件事也不能算學校的責任,我估摸著最后出于人道主義賠個十幾二十萬,等下學期開學,大家漸漸淡忘了,就算徹底翻篇?!?/p>
“不是學校的責任嗎?”張若桐深吸一口氣。之前部長催促她盡快解決錢包事件莫要得罪人的微信語音還未刪除。
“二十一歲了!難道不該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任?一個人要是真心想死,你根本攔不住的?!?/p>
她沒應聲,俯下身子去摸電腦開機那個圓按鈕,重重按下去。
楊召城沒說過癮似的嘴里咂吧兩下,往茶幾邊躺椅上一仰,壓得彈簧吱呀吱呀亂叫一通,調整成安逸的姿勢以后,他兩手交叉放在腹上,作出總結陳詞:“所以說,小張啊,你不要太糾結了,這次純粹就是你倒霉。”
她坐直身體,拖動鼠標,一條一條查看桌面右上角排成一列的待辦事項。第一條是“開班會”,她將它選中,移到隊列最后。第二條是“通知學生聽‘選調生宣講會”,她得救似的從口袋里摸出手機在班級群里發(fā)布通知。
一條通知,從編輯文字到完成發(fā)布,最多不超過三分鐘。
看到第三條事項的時候,她的喉嚨像是瞬間被什么掐住了,氧氣滯在狹小的空間里不上不下——“派遣班級團委參加本學期第二次院系團代會”。那個微信頭像上的女孩身穿演出服,四肢舒展,下巴微微翹起同頸部連成一道柔和的曲線,嘴唇上一抹紅在暗處鮮明,但發(fā)消息過去,不會再有任何回音。三五年過后,這個頭像將最終在多數(shù)人屏幕上消失,直到被忘卻。
張若桐握住手機,酸氣沿著鼻子上升,在天靈蓋上徐徐擴散。
邊上楊召城正按著微信語音鍵指點江山,時不時咳出幾團濃痰。他的嗓門陡然間躥高了,上半身詐尸一樣撅起來:“保安搞什么呢,怎么就讓那些人沖進來了?主任,您別急,我先過去看看,等您到了再主持大局!”張若桐察覺到楊召城的視線在她身后飄忽不定。她能猜到是怎么回事。那天的一巴掌起死回生了,臉頰上立即出現(xiàn)一雙腳在跳踢踏,踩得噼里啪啦一陣發(fā)燒。
楊召城一把撈起外衣往身上套,她起身,把手機握得更緊了,想跟住他,“楊老師,是許羽辛的父母吧?”楊召城費力把掖住了的紅色保暖內衣衣袖從袖口里拔出來,“家屬一擁而上,保安沒攔住。這些家屬真是的,約好了明天下午談這個事情,還成天舉個橫幅在這鬧,破壞學校形象!”
“我跟你一起去!”
“去什么去!”楊召城從她桌上扯了張紙胡亂擤了鼻涕,一聲喝,她腳步剎住,“你去頂什么用?那些家屬已經認得你是輔導員了,到時候專找你麻煩,你能干得過他們?幸好他們不知道辦公室在哪,小張,你就在這老老實實待著,這個責任你背不起?!?/p>
楊召城哐當一下把門帶上,激得無數(shù)細塵撲向上空,又緩緩飄下。手機響了一聲??辞鍋硇耪叩拿忠院?,張若桐一把將屏幕翻轉過去扣在玻璃板上。
五
陶子琳發(fā)覺自己被盯上了,是在兜了一大圈繞過潤一湖之后。如果要回三十六到四十棟之間的宿舍樓,完全可以直接從湖前過,要么她們和她一樣不愿意走這條路線,要么……拐彎的時候,陶子琳快速覷了一眼,終于認出三個女孩里其中一個。她穿卡其色呢大衣,是那種讓人看過就忘的相貌,唯獨右臉頰上的痣像個開關,激活了陶子琳的記憶。呢大衣和許羽辛常常肩挨著肩一起喝奶茶看電影和逛街,那顆痣隔三差五出沒在許羽辛微信朋友圈里,就像之前陶子琳和室友們那樣。
她們剛剛一直在跟著她。
早知道不回來拿書了。后背噌地爬上一撮涼,隨即那涼意生出無數(shù)只腳在背上一陣亂爬,陶子琳縮縮頭,加快腳步。MCM背包的寬帶子填滿虎口,牛皮被她手心的汗濡濕得些微發(fā)軟。跟蹤者的目光快于腳步,牢牢吸附在她脖頸上,任憑獵物如何加速都是徒勞。她們跟得愈發(fā)緊了。下午三點,通往學校宿舍區(qū)的道上只偶爾有三兩人嗒嗒嗒跑過。路兩邊法國梧桐枝頭猶枯,細而脆的枝條上立幾只灰麻雀,嘰嘰喳喳造出點聲響,枝條一顫一顫的。陶子琳已經能看到三十六棟樓道口了,不銹鋼門被人用鮮黃色路障抵住大敞著,眼睛往里探了一圈,只看到漆黑一片。
即將走到樓底,后邊終于按捺不?。骸疤兆恿?,你等等!”
巨石轟隆隆墜下,山崩地裂聲在胸口余音不絕。陶子琳“啊”了一聲,差點彈起來,扭過身子,甚至還沒看清來者的臉,脫口便是:“你們找我干嗎?你們是誰?我不認識你們!”兩條腿恨不能從軀干上脫落下來,不顧血水直淌就溜進樓道里才好。
對面黑色羽絨服女孩牽動一側嘴角:“你不知道我們是誰,干嗎反應這么大?心虛了?”
“陶子琳,我們是許羽辛的室友。”牛仔棉服女孩面部緊繃,白皙光潔的額頭上隱隱掙出幾根青筋,聲線卻保持著某種奇特的平靜,“是你把她給害死了?!?/p>
許,羽,辛!三個字如三只綠瑩瑩的燈籠,在黑暗中睜開眼睛。陶子琳一個激靈,聲音尖上去:“我沒有!誰害死她啦!她是投湖自殺,關我什么事?”
“難不成你心里不清楚她為什么投湖嗎?”
“陶子琳,你還真好意思說這話,羽辛是因為遭了誰的冤枉和抹黑,才在大家面前抬不起頭來?她是自尊心多強的一個人,走在路上但凡別人多看她兩眼,她一整天都會胡思亂想!”黑色羽絨服近前一步,說話時眉間擠出三四道皺痕。
“我沒冤枉她,有人看到她拿了我錢包!”她脖子一梗,握拳。
“撿到,就等于偷你的了?”黑色羽絨服右手手臂猛地一揮,像要把“撿”字捏成球砸在陶子琳臉上。
“你怎么好意思這么理直氣壯啊,那……你搶羽辛男朋友的事情怎么說?”卡其色呢大衣剛開口說了半句,喉嚨里已嗡嗡鼓滿哭音。
“搶人男朋友還不夠,在貼吧上各種發(fā)帖子黑羽辛,這算什么?”說話時,牛仔棉服的面部和聲音都沒有一絲起伏,這讓陶子琳感覺自己像個即將被槍斃的囚徒,雙手被縛,站在一片不毛之地上,只剩下眼睛是自由的。但眼睛卻不得不四處躲閃,以求避開射擊者的注視。她心想必須說點什么為自己辯白,但此刻說什么都如竹籃打水無處施力,因為真正和她對峙的并不是眼前這三人,而是醫(yī)院里冰冷的許羽辛。
黑色羽絨服抱住手臂:“你和杜曄飛約會的時候心里堵不堵???說難聽點,真是婊子配狗,天長地久?!背鍪乱院螅艜巷w微信、QQ一概不回復,電話也不接,陶子琳再沒見到他人。其實他就住在西面六十八棟三〇二室,她連是四號床都知道。她嘶叫一聲,兩只腳在地上直跺,嗓音像在挑戰(zhàn)聲帶極限:“罵誰呢,嘴里放干凈點!杜曄飛又沒和許羽辛結婚,怎么就不能轉過頭來喜歡我了?你們說許羽辛自尊心強?我看不是吧,她那么重面子,為什么要在貼吧匿名發(fā)帖子罵我?”
“你臉皮怎么這么厚?”卡其色呢大衣眨巴幾下眼睛,滾出一串眼淚,抬起白饅頭似的兩只寬手掌,一左一右拼命擦起來。
“你們到底想干什么?”陶子琳瞪著眼睛。
這句話倒是個提醒,把對面三個人從悲憤中拔了出來。牛仔棉服的目光不斷降溫,一寸寸把陶子琳潮紅的臉頰凍住,她說:“羽辛沒了,你卻每天好端端上課看書,吃飯睡覺一點不耽誤,心里沒絲毫愧疚,這樣不對。”
陶子琳瞬間感到額頭被那顆命定的子彈擊得一麻,下意識倒退幾步,后腳跟踢到臺階上才停住,聲音發(fā)虛:“你們這是什么意思?”
“有什么好說的,先把她弄過去再說?!焙谏鸾q服微微抬起下巴,看著她,惡作劇得逞般笑了。
陶子琳慌忙轉身,才邁了兩步,左腳還懸在半空,被牛仔棉服一把抓住后領,脖子被領口勒得生疼,還沒反應過來,兩只手臂都已經被緊緊鉗住,任憑她怎么扭動、掙扎都擺脫不開。三個人為了牢牢抓住陶子琳,貼她貼得很近,三束火似的裹向她,她立刻呼吸滯澀起來,怕得直流眼淚,心里堵著無數(shù)句求饒的話語,說出口卻是顛來倒去的“你們到底想干什么”和“放開我”。
這是三月底的一個下午,太陽高高懸在天空上,淺金色的心和發(fā)白的光暈都是畫家用顏料涂抹幾層堆上去的,天空這塊畫布被刀片刮得坑坑洼洼了。顏料是沒有溫度的。四個人扭動撕扯著,全都渾身汗津津的。
六
張若桐一直在摳弄早已斑駁的裸色甲油膠,兩手只剩三個指尖還殘存一點顏色,甲床被她刮得吱吱響,白花花一片指甲屑子亂飛。電腦屏幕已經暗了很久。敲門聲連續(xù)響起三四下。她一驚,低頭猛吹兩下,彈起來去開門,暗暗詫異楊召城何以這么快就回來。
但門外站著的是個陌生人。男人看上去發(fā)質偏硬,頭發(fā)全蓬在頂上,其間混著灰白的顏色,鬢角長了,已經略遮住耳部。他的眉毛眼角嘴巴都微微下垂,好像經年累月掛著隱形秤砣。約摸五十歲年紀,雖然生了一副苦面相,穿得倒還算講究,高領毛衣外罩藏青色呢子衣,下配黑色鞋褲。
“你是?”
男人微笑,臉頰上居然有酒窩,和他那周身往外直泛的苦味兒格格不入。他稍稍躬了一下腰:“請問張若桐老師在嗎?”
張若桐一愣:“我就是,您是哪位?找我有什么事情呢?”有事可干倒也不錯。但下一秒她就被對方的答案釘在原地——男人的嘴角掙脫了剛剛迫不得已顯露的笑意,恢復原本降落的走向,眼睛立刻像被溫開水澆了一遍似的,濕漉漉的,聲音倒還沉穩(wěn):“我叫許宏光,是許羽辛的爸爸?!?/p>
把許宏光讓進來,招呼他落座,端茶送水。張若桐茫茫然完成一系列動作,然后不可避免地最終對上許宏光的臉。眼前浮現(xiàn)的,卻是早上經過學校大門時看到的畫面,那位母親和那一巴掌是捆綁著記憶的,是許羽辛的母親確鑿無疑,然而她倚靠著的那個男人——身穿軍綠色羽絨服,手腕上戴黃金串珠的——是誰呢?張若桐本以為他們是夫妻。
“他們是夫妻?!痹S宏光苦笑,“十年前我就和孩子她媽離婚了,羽辛判給了她。這幾天那個陪她一起堵在你們學校門口的,是她現(xiàn)在的對象,說起來,今天還多虧他們一窩蜂闖進來,我才見縫插針躲過保安注意,找到這里來?!?/p>
“這……賠償……哦不……商討……我們已經同孩子母親那邊約好,明天下午……”張若桐感覺舌頭不聽使喚。她盯住男人腳邊大理石地磚上一塊橢圓污漬,指甲蓋大小,大概是不知何時粘上的口香糖。
“我不是來要賠償?shù)??!?/p>
張若桐猛地抬頭。
“人都沒了……況且就算學校要賠,她媽也不會給我一分,畢竟在她看來,我就是個連孩子撫養(yǎng)費都給不齊全的孬種。”許宏光深吸一口氣,緩緩說,“當初,房子存款我一樣不要,凈身出戶,就是想著她帶孩子不容易,我挪窩就我挪窩,我不怕吃虧,可是現(xiàn)在……人就這么沒了……”
“那您來?”張若桐把襯衣下擺捏得皺了。
“我來,是有一些問題搞不懂,想問個明白?!?/p>
言罷,許宏光稍稍挺直身子,從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張紙。紙被折成四道,他不急不慢展開,高舉著望了片刻,這才遞到張若彤面前。純白的A4紙上第一行赫然是:
【通報】我校一女生溺水身亡
他把學校發(fā)在微信公眾號上的通報打印成了紙質版。
紙張折痕極深,這意味著它曾被無數(shù)次打開和疊起過。一份通告上遍布水筆印記,七百字內容,竟有超過一半的文字被標記、劃線。張若桐注意到所有的時間點都被紅色水筆圈住了。她按住紙張右下角:“您這是?”
他起身,拽拽呢子衣下擺使之服帖,將椅子拖到她邊上,輕輕落座,手敲在那七百字上卻是重的:“張老師,這上面寫你接到電話后,半夜十二點三十三分就趕到了學校,是真的嗎?”
張若桐點頭。
“如果是真的,我想請問,平時大學生會有夜不歸宿的情況嗎?”
“雖然我們宿管查得嚴,但是總免不了有調皮學生在外面玩太晚不回宿舍,老實說這種情況沒法杜絕?!?/p>
“如果發(fā)現(xiàn)學生夜不歸宿,一般怎么處理?”
“宿管會在……第二天打電話給該生確認安全,并且對夜不歸宿行為記過?!彼蝗灰庾R到什么,抓起已經空空如也的水杯,往嘴里倒了倒,又徒然放下。她躲開他的眼睛。四周空氣不知不覺間沉了下來。
“宿管員聽到學生報告后,立即撥打校園110電話,同時聯(lián)系該生輔導員?!痹S宏光直視她,低聲背了一句,忽然間嘴唇開始發(fā)顫,又重復一遍,“宿管員聽到學生報告后,立即撥打校園110電話,同時聯(lián)系該生輔導員?!彼袷且选傲⒓础眱蓚€字嚼碎咽到肚子里去。他拈起那張通告,繼續(xù)往下讀:“校園保安二十三點五十八分到達院系宿舍樓,詳細詢問三位同學相關信息后,聯(lián)系到許某某的母親,被告知當天許某某并未和家人聯(lián)系。輔導員零點三十三分到達校園,零點三十五左右向分管校領導、校保衛(wèi)部、學務委員會報告,領導當即指示,盡一切力量在校園范圍、校園周邊搜尋許某某并及時與家長溝通。搜尋持續(xù)三小時,未果?!?/p>
領導當即指示。
盡一切力量。
搜索持續(xù)三小時。
許宏光收攏右手,幾乎要將那張A4紙揉碎,抬頭時眼睛有了暗紅的底色,聲音里潛伏著顫抖:“正常情況下,夜不歸宿根本不是什么大事,為什么偏偏羽辛沒回來就又是校園110,又是輔導員立即到場,全校搜索足足三小時?就好像——有人知道孩子很有可能出事一樣!而孩子,還就真的出了事。”他的身子忽然稍前傾,擲出的通告輕飄飄落在桌子上:“孩子到底為什么要投湖?這中間一定發(fā)生了什么?!?/p>
張若桐的喉嚨一陣發(fā)堵,兩只手交疊著暗暗用力,指甲仿佛要將皮肉刺穿。她不敢抬頭,然而低頭撞上的,卻是合影里那張笑顏。幾十人的合照,每個人的臉都不過拇指大小,但她依然在那張臉上找到一雙發(fā)亮的眼睛。那雙眼睛……她想起那天對質錢包事件時,許羽辛站在桌前——和許宏光現(xiàn)在的位置差不多——薄薄的嘴唇血色全無,抬著下巴看她,下頜骨的線條如刀刻斧鑿。但這一切都不及那雙眼睛令人印象深刻,像兩束小火苗,雖然小,卻燒得綿綿不絕,任何人一看到這雙眼睛,身體里所有的燈火就全熄滅了。
可是這雙眼睛再也不會睜開。
千頭萬緒張開羅網將她整個兜住,她坐著,兩腿膝蓋骨之間發(fā)生某種隱秘的磕碰,有一股力量從大椎升起,幾乎要將她推起身,跪倒在這個父親面前。藏不住了,她心想,然而張了張口,說出來的卻是:“許羽辛同學為什么一時沒想開,學校和老師確實不知情。那天夜里學校反應那么及時,主要是因為她室友再三強調她絕不可能無故夜不歸宿?!?/p>
“我沒有機會見到孩子的室友!”許宏光的手砸在大腿上,拳頭緊攥,“她媽把我排除在這件事情之外!”
“啊,對不起,”張若桐呼吸急促,一把抓起左邊的挎包,“我現(xiàn)在有急事,要先走一步。孩子的事學校明天會和家屬溝通……對不起,對不起!”不等許宏光反應,她已經奪步逃出去,連頭也不敢回。她必須要馬上離開,否則她將被眼淚沖刷得不留秘密。
七
肩膀被搡得火辣辣地疼,陶子琳顧不上揉肩,扒到門邊一陣猛敲:“你們把我關在這里干嗎?”后頸處汗水已將衣領浸濕。她知道她們還在門外。她們扭住她,連推帶拉爬上二樓,陶子琳甚至來不及看清門牌號就被收繳手機,接著被一把推進這間宿舍。咒罵、叫喊絲毫沒將這棟樓撼動半分,下午四點半,樓梯上卻沒有出現(xiàn)她們以外任何人。
陶子琳身上汗毛一根根豎起來,敲門的動作愈發(fā)不敢停頓。陽臺的玻璃推拉門大敞,風聲呼嘯,像一個亡魂在樓與樓之間沖撞、徘徊,窗簾布被風拉扯得颯颯作響?!斑@是哪里?”尾音已經掩不住懼意。
“你別叫了,這是我們幾個的宿舍,你猜哪邊是羽辛的書桌和床鋪?”
“陶子琳,最近這幾天,樓里好多人都暫時住出去了,所以你別指望誰聽到聲音把你放出來。到了晚上,整棟樓靜悄悄的,你就在這里陪陪羽辛,她心好,說不定看到你懺悔了還能原諒你呢?!?/p>
“不要把我留在這!求你們,求你們了,我真的害怕?!碧兆恿盏目蘼暟亚箴埖脑捳Z阻得七零八落,門被她砸得哐當亂叫。
“現(xiàn)在知道怕了?我們就要你怕,要你看看自己有多賤!憑什么你活得那么自在?”
“我們真要這么做?會不會不太好……”
“有什么不好?又沒打她、虐待她的。我就不信,明天她好意思去老師那告我們的狀?她要是真這么不要臉,我就把所有事統(tǒng)統(tǒng)告訴羽辛家屬——我真后悔之前沒說,否則羽辛媽媽一定當場抽她嘴巴!”
“走吧走吧,吃晚飯去?!?/p>
腳步聲漸漸遠了,陶子琳的哀求忽然剎車,提起一腳踹在門板上:“你們這是非法監(jiān)禁!我操!你們等著瞧!”哭泣、喊叫、踹門消耗了大量氣力,她回轉身,拖過一張椅子,一屁股栽倒在上面,坐下來的瞬間才感覺到小腿肚子硬邦邦的。她用臂彎狠狠擦了一把眼淚,嘴唇被外套蹭得發(fā)白,說:“我怕個屁,人都死了,不就是一間她住過的宿舍嗎?又不是我殺了人。三個傻逼,把自己當什么了,警察局局長?去他媽的?!?/p>
哭泣帶來的潮熱感漸漸褪去,她感覺臉頰被冷風抽得生疼。冬季的天暗下去了,陽臺外檸檬黃的夕陽緩緩沉沒,宿舍里的物件隨之隱進混沌和黑暗里。陶子琳唰地起身,用力關上玻璃門。她抬起頭,看見太陽任由防盜窗切割成了無數(shù)條。
電燈亮起。四套上床下桌倒有三套是沒有人氣兒的,書桌上都只躺著三兩本書,幾瓶用了一半的化妝水被歸置在角落里,桌面上除了抽紙并無他物。三張床被緊緊合攏的床簾裹得嚴實。唯獨靠陽臺那套床和桌在過分整潔的環(huán)境里,顯出一絲不合群的凌亂。陶子琳每一步都踩得極重,盡管明知如那三個女生所言——樓下并無人在。她離桌上那些壘得小山似的筆記本越來越近,終于能看清棕色牛皮紙筆記本封面上端正的名字——許羽辛。
她抱起雙臂,低著腦袋掃視桌上一切,專業(yè)書、英語大辭典和小說把第二層書架占得不留縫隙,最下層的角落里則是一堆瓶瓶罐罐,既有平價的Innisfree精華露,也有四百多一瓶的Armani粉底,陶子琳甚至發(fā)現(xiàn)自己和許羽辛有一支同款四十六號色YSL口紅。一個小收納盒里倒著七八支化妝刷,刷頭被彩妝染得色彩各異,邊上還散落著眉筆、修眉刀、指甲剪。順著收納盒朝上看,她發(fā)現(xiàn)桌板上貼著幾張照片。稍稍彎下腰,她辨認出其中一張劇照里許羽辛扮演的角色——繁漪。演員們頭頂上的幕布清晰印有“《雷雨》校內公演”,況且她還穿一襲深色印花旗袍,潔白的頸子幾乎在黑暗里發(fā)光。是繁漪沒錯。
“繁漪必須要是大美人才行,你夠格嗎?”陶子琳伸出食指,點了點那張照片,不曾想照片貼的時間太久,雙面膠失了黏性,被她一碰便嘩啦一下墜到收納盒里。她的肩膀神經抽搐似的聳了一下,下一刻又為剛剛的條件反射深感羞恥。她按亮臺燈,拾起照片:“你有什么了不起,讓你那幾個室友這么維護你?你為什么這么想不開?不就一個杜曄飛嗎?不就一個錢包嗎……不就是……道個歉嗎,就這么難?”繁漪的臉半邊隱沒在陰影中,另半邊則被舞臺頂部的聚光燈照得清晰透亮,她挺拔而纖細的鼻梁使得整張臉輪廓動人。繁漪閉著眼睛。許羽辛閉著眼睛。
陶子琳默默看了半晌,將之丟下,身子往椅背上一靠。這時,她忽然瞧見那把抽屜上的小銅鎖。小鎖在燈光下折出一道金屬光芒,鎖身朝外那面,正中刻著“永固”兩個鮮紅楷體字,涂料刷得粗糙,那紅色往筆畫邊界外溢,好像要淌出來似的。她下意識伸手去摸,卻發(fā)覺鎖只是空掛在上面,卡扣沒有按實。許羽辛忘記鎖,或是有意不鎖?陶子琳的手猛地縮回來,但很快又身子前傾,一把將銅鎖提起來,拉開抽屜。
抽屜里不像桌子上那么雜亂,相反,異常整潔,只有左邊整整齊齊堆著幾個花里胡哨的硬殼厚本子。她摸出最上面那本。封面上印著逼真的小火鍋、烤肉、舒芙蕾甜點等各式美食圖案,右下角有圓體“2018”字樣,再把其余幾本撥弄出來,原來是按照年份順序做的手賬。陶子琳猶豫一下,先隨手翻開“2017”的某一頁,是張照片,黑色長方形禮盒里躺著一捧紅玫瑰,花朵間裝飾小燈泡閃閃發(fā)光,花枝上別著一張燙金卡片,大段表白話語末尾署名“杜曄飛”。照片下標注日期:2月14日。手賬上貼了無數(shù)張愛心貼紙,簡直要鋪滿整張紙,右下角有個手繪小女孩,一個箭頭指向淡粉色的“Lucky girl”字樣。陶子琳嗤笑:“想不到平時還會做手賬,真看不出來。”她猜測許羽辛二月十四日那天睡得很晚。他們還看了十點半散場的情人節(jié)檔電影。那電影好像很爛。
那些手賬里記錄頻率最高的是食物,吃個海底撈、熨斗烤肉、壽喜鍋也要圖文并茂一番。飲食、電影、話劇、講座……和全天下其他的女大學生相比真是毫無特別之處。陶子琳一路往下翻。翻過多少頁平平無奇以后,她終于發(fā)現(xiàn)一個不和諧的聲音:
“7月22日:我從來不曾和任何人講過,包括她。多少年前,那個陌生男人離開房間前,掀起被子一角朝我露出的那個笑容,我永遠難忘。但我希望她能夠幸福,她太容易孤獨了。我也是?!?/p>
陶子琳的心在胸口怦怦翻跳,她著魔似的打開“2018”。那些毛茸茸的生活痕跡里,她雙手撲騰,卻始終感到呼吸困難。聚餐,演戲,活動……下一刻她終于再度抓住許羽辛處處圓滿中的漏洞:
“1月6日:我本來決意不在這本手賬里提到這些灰色基調的事情,但我沒有其他渠道可以用來消解。這或許是件值得慶祝的事吧,醫(yī)生今天同意我停藥了。我最近不再成夜成夜地失眠,也不再暴飲暴食,這說明一切都在好轉,不是嗎?我真的很討厭吃抗抑郁藥物,每次吃完總是感覺天旋地轉,意識模糊。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吧?真好啊。明天回家?!?/p>
“2月15日(除夕):我沒法祝愿別人新年快樂。她為什么要在這種時刻告訴我?我應該為她感到高興的。我應該表現(xiàn)出喜悅還是別的什么情緒?作為個體,她有主宰自己身體的權利,我沒資格阻攔。我應該盼望她得到幸福。”
再也沒有貼紙和手繪圖案,手賬在短短幾個月里沒落成一本純文字日記。陶子琳不明白這些文字到底指向什么,手上翻動的速度不斷加快,然而在這之后無論圖案還是文字都變得愈發(fā)稀少。一切定格在“3月17日”。那天手賬呈現(xiàn)一種奇跡般的色彩豐富,整張紙被鯨魚、海豚、月亮、星辰團團圍住,僅有頁面中間留有一點空隙,是短短四個字:你快樂嗎?落筆時一橫一豎一撇一捺都是一絲不茍的,就連問號最后那個點都是輕輕落下。足以容納一整年的手賬很厚重,可這本“2018”才寫了四分之一呢。
再往后全是空白。
寂靜中,那些小火鍋貼紙好像突然冒出一串火星子,撲哧撲哧直燒到大拇指上,咬得她立即合上了手賬。門牙緊緊扣住下嘴唇,陶子琳低頭把“2015”到“2018”依次壘好,在抽屜原位歸置整齊。不久以前,或許更準確些,十一天前,許羽辛的呼吸還在這個小小的空間里流轉,那些紅的藍的紫的粉的彩筆還被她握在手上認真涂畫。陶子琳艱難地咽下口水,感覺空氣里的微塵正緩緩落到自己的肩膀上,像是陌生人徒勞的安慰。
抬起頭,書桌上方是一張床鋪,細細打量一番,她忍不住笑了,自言自語道:“卡通太陽云朵四件套,好幼稚啊,真是一點也想不到?!泵薇化B得平平整整放置在床鋪中央,旁邊斜靠著一個橘黃色小CK挎包,玫瑰金色的拉鏈被燈光照著有些反光,如果仔細去看,誰都能發(fā)現(xiàn)皮包右下角已經有了輕微磨損,翻起一點皮革,這應該是在過去無數(shù)次拿起、放下時受傷的。
放在課桌上,放在餐廳沙發(fā)上,放在劇院后臺上,或者只是放在膝蓋上。陶子琳久久看著那個包,看著那個破損的位置,突然胃部一陣陣痙攣,疼痛直往上鉆,像是要把自己活生生打穿個窟窿。
八
張若桐今天不來才是合情合理的,但八點四十五分她已經站在門口——現(xiàn)在轉身逃走或許也來得及。今晨五點三十三分,她終于耐不住醒醒睡睡反復折騰,從床上爬起來,在臥室里游魂似的轉來轉去。太陽穴里有一根神經不斷牽扯著跳動著,當她終于決定驅車出門,那刺痛愈發(fā)蔓延開來,等一路走到辦公室門前時,她幾乎到了能在痛感中得到某種快樂的地步。她莫名開始渴望遭受昨天那一連串轟炸,直至將她從頭到腳全都捺進塵土里去。
九點,外頭鑰匙開始丁零當啷響起來。還沒進門,楊召城先瞪起眼睛:“小張,你怎么今天又來了,還這么早?”
“閑不住。而且我在這也能第一時間知道溝通進展嘛。”張若桐的雙手在抽屜后面糾結成一團。
“好吧……怎么空調都沒開?凍死了?!睏钫俪呛菝甏觌p臂,拾起遙控器,嘀嘀嘀嘀一通響直升三十度,然后在水池邊倒掉昨天的茶葉,洗涮杯子,泡了一大杯鐵觀音。她問:“昨天……家屬為什么突然沖進來呢?”杯子擱到玻璃桌面,磕出一聲脆響:“其實屁事沒有,家屬那邊昨天又趕過來兩三個……大表舅還是什么三姑媽的,要進學校,門口保安說話沒輕重,把家屬情緒激起來了,你推我我拱你,把保安推到一邊,一窩蜂全沖進學校了?!?/p>
咔嗒一聲,三十九棟二〇四的門開了。她們彼此對視一眼,跨過客廳地上倒得橫七豎八的掃帚拖把簸箕,走到臥室前。淺黃木門上貼著一個不知疲倦向人招手的Hello Kitty,是大一剛入學時許羽辛網上買的。里面悄無聲息。遲疑一下,卡其色呢大衣近前去輕輕敲了兩下門:“陶子琳?”沒有回應。黑色羽絨服把手探進口袋摸鑰匙,同時橫她一眼:“你敲什么門啊,她自己又出不來。哎,陶子琳,你好好反省了沒?別是在里面睡大覺呢?!”
她扭動鑰匙的動作不覺快了。
推開門,她松下一口氣。陶子琳正背對她們,僵直坐著,仰面朝著陽臺的方向,不知在看什么。她喊了一嗓子:“陶子琳,你這一聲不吭的,想干什么?嚇唬誰啊?!薄鞍。銈儊砹??!碧兆恿掌艘幌骂^,慢慢站起,轉身,慘白的臉上浮出一絲笑,眼光卻沒有落在任何人臉上。再無言語,她目視前方,向敵方包圍圈走去,一步也不停,直到把卡其色呢大衣手上拎著的東西撞脫,從食堂打包的豆?jié){嘩啦全潑在瓷磚上。牛仔棉服伸手去觸陶子琳的胳膊,試圖抓住她,但她依舊不管不顧往前走,眼看著已經到了樓梯間??ㄆ渖卮笠麻_始手忙腳亂地撿起地上的拖把一陣胡攪。
“嗬,她這……犯什么毛病呢,精神失常了吧?”黑色羽絨服扭過頭,去看這場小小懲罰的同謀者們。她臉上湊出來的笑立即被牛仔棉服鋒利的眼神剮平了。
陶子琳忽然拔腿跑起來,整個樓梯間里響聲不絕。
楊召城表情一變,兩條眉毛蚯蚓鉆泥般扭動幾下,分明旁邊沒人,卻還壓低聲音:“昨天我剛到那,尋思安撫一下家屬情緒嘛,就上去扶孩子的母親,哪想到才碰到她胳膊肘,那女的就跳起來了,嘴里什么難聽話都咒起來——你猜怎么著?她懷孕了。嘴里說得那叫一個難聽,什么我們把她一個孩子害死了還想害第二個,敢碰她一下就死全家什么的?!彼韲道镉钟行迈r的痰醞釀著,舉起茶杯啜了一口,“仔細想想這其實是好事,懷了孩子就是個新希望,大的沒了好歹還有小的呢,我們倒是多了個說法勸勸家屬?!?/p>
“可是,大的是大的,小的是小的,終究不一樣啊?!睆埲敉┢沉艘谎勰菑埡嫌?,心想許羽辛還是像爸爸多些。許宏光有第二個孩子嗎?
“有總比沒有強?!?/p>
楊召城掐著十點鐘一到,就拎著公文包走人,說去開會商量下午接待家屬的事宜,辦公室里剩下辦公進度為零的張若桐。一旦只剩下她自己,一切就迅速陷入某種純粹等待狀態(tài)。臺式電腦機箱微微嗡鳴,樓梯轉角處傳來幾聲咳嗽,但腳步拐了個彎繼續(xù)攀爬,隔壁辦公室的門開開關關,可能是學生來取四六級英語成績單或普通話資格證書。窗外盡是單調景況,正對著一株巨大芭蕉,幾片葉子攤開,漆染似的綠,像個蓄勢待發(fā)即將扇過來的巴掌。窗戶左上部透出一點天光。
大概哪個上課遲到的學生跑錯了樓,腳步聲踢踢踏踏、不成體統(tǒng),卻驟然停在門口不動了。門先被輕敲兩下,隨即被一連串叩起來:“張老師,你在嗎,你在嗎?”張若桐沒能辨認出這個聲音,盡管有點耳熟。開門的瞬間,她的眼睛和對方雙雙碰個趔趄,都從夢里驚醒似的,互看了一陣。是陶子琳。眼皮因為浮腫泛著白光,黑眼圈眼袋淚溝層層疊著,奔跑使她臉頰上滲出一塊塊紅色斑痕,額頭上有硬物壓過的痕跡,頭發(fā)更是刺猬似的翹著,碎頭發(fā)在空氣里晃。
坐下后,陶子琳說:“張老師,這一切都是我的錯?!?/p>
張若桐忘記了輔導員理應保持的莊重,一徑在桌下?lián)芘讣咨系牡勾?,又拽又拉。她上下反復看了一遍陶子琳。她知道陶子琳口中的“這一切”指的是什么,但不知道該作何回答。如果一定要找出罪魁禍首,那么……倒刺被撕扯開,鮮血不斷往外滲,冒出一串細密的血珠。她打了個寒戰(zhàn),猛地把身體掰直:“陶子琳,你昨天不是發(fā)短信想要請一個星期假嗎?你等等,我來找紙你現(xiàn)在當場寫個請假條……我馬上批?!?/p>
她低下頭又拉抽屜又翻桌面上各種文件夾。
“如果不是我非要她道歉,就不會……”陶子琳仍舊盯著她,搓了兩下鼻梁骨,整個眼眶都在顫動,“我該怎么辦,老師,我好后悔……”噼里啪啦翻找東西的巨大響動沒能讓張若桐錯過這句話,就在她幾乎要把手伸過去——隨便做什么都好,哪怕只是拍拍對方肩膀——的時候,忽然感覺窗外的光被遮住了小半。只瞥一眼,她動彈不得了。許宏光靜靜立著,背光,臉和身子融成一團黑色。她說:“你別說了?!痹S宏光后退一步,眼睛被陽光刺得張不開,整張臉都皺巴起來,抬頭紋顯成四大杠。那張臉不見了,隨后門響了一下。他動作不重,但將門一直推到緊挨墻壁,室內因此亮堂許多。和張若桐對視的瞬間,他嘴角處閃出一個黯淡的笑。
掃了陶子琳一眼,許宏光左右看看,拖了椅子坐下,聲音是輕的,“張老師,你今天總要給我一個答案。我什么也不要,只想知道孩子自殺的原因。”他頓了頓,再次提出那個噩夢般的質疑:“一個普通大學生晚歸,怎么當天晚上就能引起這么大的動靜,輔導員迅速到場,校園保安迅速進行搜索,持續(xù)搜索整整三個小時?一定是你們知道孩子狀態(tài)不好,對不對?”
陶子琳聞言輕顫一下,攥緊手里的東西以后,她的眼光掠過張若桐,又看向許宏光:“其實這件事情,我——”未完的話語被攔腰截斷,張若桐把糾結的雙手從膝上提起,擱到桌上,發(fā)出“咚”的一聲響:“的確,那段時間……孩子的情緒狀況很不好,這一點上,我們有不可推卸的責任?!?/p>
審訊取得迅猛進展。許宏光反應不及,咳嗽起來,漲得臉色通紅,眼睛卻不肯從張若桐身上挪開分毫:“到底是怎么回事?”
眼部迅速升溫、發(fā)脹,張若桐感覺自己的眼珠子被灼得上躥下跳,她偏過頭看了一眼側邊的女孩——陶子琳正張著嘴,眼里水光漫延。她扣緊十根手指,決定繼續(xù)說下去,外面突然響起來:“張老師,許叔叔——”
沒人發(fā)覺大敞著的門口,何時出現(xiàn)三個女孩。
她們立在那里,一個扒著門框邊,一個手插口袋,還有一個伸出右手攥住前者的衣角。在張若桐、許宏光不明所以看向門外時,陶子琳忽然笑了一下,烏黑的眼圈隨之微微鼓起,她用力呼出一口氣,像是碼頭工人好容易卸下重擔緩過勁來。不知是因為痛苦還是憤怒,黑色羽絨服的臉頰在沉默中升起一層鐵青。移開落在陶子琳身上的目光后,她終于開口:“叔叔,我們是羽辛的室友。她……那段時間學習壓力很大,家里好像也有不愉快的事情,再加上——”她的嗓音里透出一點顫抖,頓住了。欲言又止。
靜默沒有持續(xù)太久。
牛仔棉服把手從口袋里抽出來,接過話茬:“再加上,羽辛一直在看心理醫(yī)生,所以當時聯(lián)系不上她我們都很著急,再三和張老師強調事態(tài)嚴重性。”她依舊那副沒什么表情起伏的樣子,說話時聲線異常穩(wěn)定,但她沒抬起眼睛直視陶子琳。此刻,三個女孩年輕的臉繃得幾乎要喪失彈性了。陶子琳看到卡其色呢大衣的嘴唇劇烈顫動著。
她渾身一震,喉嚨剎那間哽住了。不顧左手里那件硬物硌著、戳著,她捏緊拳頭,疼痛中她右手揉了揉眼角,扶住桌面就要站立起來。這時,她忽然感到一股強力緊緊拽住她的胳膊,那力氣如此之大,五根指頭幾乎要嵌進皮肉中,像幾股高達幾千攝氏度的熔漿緩緩注入四肢七骸,炙得渾身都要冒煙了。她的眼淚于剎那間干涸,化為兩道長長的淚痕。視線模糊中,她低頭看清掌心里那把小鎖,正面的兩個字鮮紅奪目——“永固”。剛剛握拳時力度過大,鎖已經被扣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