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媜

一

世間有許多事不能勉強，思念是其中之一。

收到那張玫瑰色邀請函時，我正在朋友的小屋度假。轉(zhuǎn)了兩手之后，某個初春下午，一大批信件、雜志交到我面前。

通常，選擇暖色系印花的卡片，不外乎是喜事——喬遷、新公司成立、結(jié)婚、小孩滿月、新產(chǎn)品發(fā)布或頒獎。在職場多年，我對這類卡片談不上有好感，它意味著錦上添花，離它原始的“分享”含義已遠，有時更淪為膚淺的社交往來，花籃不可不到，人不可不出席——雖然心里嘀嘀咕咕，寧愿回家泡熱水澡。

再看發(fā)信者，我當(dāng)然記得她，一個非常有活力的中年女人。我首先想起她那充滿威嚴(yán)的笑容，以為她又開了分公司，邀請遠近親朋參加成立酒會，像大都會人際網(wǎng)絡(luò)提示我們的那樣。

派個花籃去！我的反射思維立刻出現(xiàn)，接著有數(shù)秒鐘的停頓。五個月前，我們見了一面，甚至在她家共進午餐，她的老母親異常高興地為我們準(zhǔn)備了什錦面。

二

五個月前的一天下午，我接到她的電話，寒暄之余，她直接請我?guī)兔I一套書。我說：“是我編的，買什么買，送你?！庇腥讼肟磿钗覛g愉，常常不及細(xì)想便出手送人，其實是自掏腰包付了賬的。于是，她說：“應(yīng)該請你喝咖啡?！蔽宜斓卣f：“好啊！約個地方，我順便帶書去！”接著，她的回答把事情帶往完全相反的方向，她說：“我在生病，不方便出門?！?/p>

她的聲音平和，聽不出異樣，因此我以為最多不過是重感冒，以至于我用至今想來非常不當(dāng)?shù)目谖钦f：“誰叫你賺錢賺瘋了，被迫休息了吧！”

她說：“是癌?！?/p>

當(dāng)事后飽嘗苦楚，于燈下檢視傷痕累累的心時，我常仰首望著滄桑且無邪的星空，回想事件的緣起與過程，嘆了一嘆，自語：“要是沒有那通電話……”

換言之，那通電話里，當(dāng)我說出欲贈書而她要回請咖啡時，如果我改口：“下回好了，對不起，我現(xiàn)在正好有事要出門，我們再聯(lián)絡(luò)！”那么，所有的事情將與我無涉，我不必因之或悲或泣。偶然，這就是偶然的力量！用蠶絲、水光與流螢般的隱秘線索讓兩個異路人聚合，不是為了顛覆命運、扭轉(zhuǎn)惡路，而是為了擦出微微的安慰。這世間到處有大痛大苦，“偶然”發(fā)了點小慈悲，讓這個人摟著另一個人，在彼此未能細(xì)究的珍貴時光里，說著慰藉的話語。

我說：“明天我去看你，可以嗎？你給我住址?！?/p>

她比我想象的好很多，容貌上一點也看不出生著重病，甚至比早先美麗。她自己也幽默起來：“沒生病時忙得像黃臉婆，生了病反而像貴妃?！蔽倚睦锷跏怯牣悾拿利愑袕幕鹫褣瓿龊?，來到青翠草野張臂呼吸的那份雍容。因為忘了仇、忘了恨，忘了狼狽、忘了酸楚，所以虛弱的臉龐顯得空曠，像雪融后的大山，靜靜棲著一朵晚霞。

她仍然健談，躺在沙發(fā)上，緩緩述說罹病經(jīng)過。雖然不時因大喘氣需休息，但她充滿信心，因為幸運地遇到良醫(yī)，醫(yī)生為她設(shè)計了療程，按部就班，她覺得有好轉(zhuǎn)。

“太好了，你是最幸運的！”我感染了她的樂觀，“下回到外面喝咖啡，你欠我的哦！”

老母親照料她。當(dāng)時正好中午，我起身欲告辭，她留我：“一起吃碗面，簡簡單單，你陪我吃，說不定我的胃口好一點！”她請老母親煮兩碗什錦面。因此，我看到白發(fā)蒼蒼的老人家臉上露出了笑容。

我完全不想回顧我與她交往的經(jīng)過，除了斷簡殘篇，更是清淡如水。相識總有十年吧，工作、生活上鮮有交集，但彼此認(rèn)定對方是跟自己相似的人，也就放在心里較昂貴的區(qū)位，無須透過世俗管道提醒對方記得自己——像山野間總會看到蝴蝶，因為你知道，繁花在那兒綻放。

她吃得很少，而我反常地吃得非常多。她笑起來：“是你陪我吃還是我陪你？吃多點好，你太瘦了。”

吃完，我將碗筷收進廚房，便有機會瀏覽屋內(nèi)陳設(shè)。嗅覺告訴我，這間高級公寓里只有女性，沒有居家男人。

于是，她輕描淡寫地述說了多年前那場失敗的婚姻——一段痛心，一筆龐大債務(wù)，一個年幼的女兒。夠了，僅這三樣我就知道她的路會是什么樣子。沒有一個女人天生想要發(fā)狂地賺錢，如果背后沒有巨大的痛。

她說：“我不恨他?！蹦锹曇艉帽仍谡f“我不抽煙”“我不喝酒”般自然。

她的秘書捧來當(dāng)日急件，要她定奪、簽署，我順勢起身告辭。我們沒花太多言語在告別上，一切都在掌握中，沒什么好擔(dān)心的。

就這樣過了五個月。

三

邀請函的信封是淡粉紅色玫瑰印花，透著常見的喜氣，雖然稱不上雅致，但仿佛有一種迫不及待的架勢，要告訴你喜悅之事。我拆開信封，卡片的正面嵌著她的照片，盛開的玫瑰花如一陣急雨在她周圍繚繞。

里面寫著：“我們親愛的朋友走了，與癌癥奮戰(zhàn)兩年之后，于×年×月×日×?xí)r合上她的美麗眼睛。”

我望著窗外快速后退的繁華世間，覺得車子再往下開，會飛入無邊無際的海。黑暗中，有一滴淚慢慢從我枯澀的眼底往上浮升。

“她很遺憾無法在生前親自向朋友們告別，所以特別囑咐舉行這一場約會，邀請您來聚聚。她認(rèn)為生死是自然之事，不需要眼淚與悲傷，她希望在她喜愛的古典音樂聲中，老朋友們見見面、敘敘舊，最后彼此道一聲再見?！?/p>

我錯過了這場約會。

一個人就這么消失了，活的時候力竭聲嘶，行到終點，反而瀟灑豁達。她是有貴胄之氣的。

邀請函被我放在書桌上，后來被我夾入札記本，燈下跟自己吐露心情時順道望它一眼。

“那么，我就在稿紙上跟你喝咖啡?！蔽以谠浬蠈懼?，“錯過了約會，相信你不會介意。旅行者最能了解另一個旅行者無法赴約的理由。其實，我們已經(jīng)告別過了，不是嗎？你是故意要我到你家去的，對不對？你看著我饑餓地吃那一碗面時，已在眼底、心里向我說再見了……”

我繼續(xù)寫著：“我不是一個會哭哭啼啼挽留別人的人，也不擅于用華麗的言語裝飾人際關(guān)系，我只會很笨拙地把思念埋在發(fā)間，讓野風(fēng)吹拂，雷雨浸潤，看著它恣意生長，直到承受不了，一刀剪去滿頭的思念?！?/p>

然后，在日漸清冷的年華里，看它重新糾纏。

（芭蕉不展摘自九州出版社《舊情復(fù)燃》一書，劉程民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