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穎
我十五歲,青春期。
我媽媽四十五歲,更年期。
我爸爸說,青春期的女孩子,和更年期的女人同屬“易燃易爆品”,情緒波動較大,一個不小心,就會有火星子四處亂濺。整不好就可能成燎原之勢。
好在家中有爸爸,他在家的主要職責是控制火勢,做一個消防員。當青春期的我與更年期的老媽言語之間摩擦起火時,老爸就是滅火器。
這次,我和媽媽的戰(zhàn)爭,不是小規(guī)模戰(zhàn)役,而是一場持久戰(zhàn)。
我已經(jīng)三天沒有和媽媽說話了。
最初我們大吵了一架,之后,就彼此不說話。我承認,吵架并不是我的初衷。我也沒有想過會和媽媽那樣激烈地爭吵。但是,在那一刻,除了大喊大叫,我找不到別的方式來表達自己。
當時,面對媽媽,我有著無地自容的羞愧,還有內(nèi)心秘密被窺探的窘迫。
我們都有些詞不達意。那些說出來的話,像一些銳利的小箭頭,漫無目的地亂射一通,結(jié)果是我和媽媽都遍體鱗傷。
說不清我們是被自己傷到了還是被對方傷到了。反正到最后,兩個人都不知道該說什么時,媽媽氣急敗壞地說:“我沒有你這樣的女兒!以后不要叫我媽媽!”
我也不甘示弱,大聲與她劃清界限:“我也沒有你這樣的媽媽!以后不要叫我女兒!”
逞完口舌之快,我們誰也不理誰。我“砰”地關上我的房門,媽媽“砰”地關上她的房門。
爸爸不在家,他出差去了。
爸爸如果在家,我和媽媽的戰(zhàn)爭,也許不會升級到互不理睬的程度。
說不清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和媽媽之間變得別扭起來,三天兩頭地為各種事情爭執(zhí)。包括穿哪雙鞋子上學,早餐喝牛奶還是吃油條……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常常是我們母女戰(zhàn)爭的導火線。
爸爸調(diào)侃媽媽說:“你這哪是生了個女兒呀,你是生了個對手?!?/p>
爸爸也調(diào)侃我,說我是我們家的“戰(zhàn)斗機”,時刻以戰(zhàn)斗的狀態(tài),來標明自己的個性與獨立的地位。
爸爸這一次出差要走很久,出發(fā)前,他請我吃了一頓西餐。吃完,他盯著我看了半天,說:“女兒,能不能答應爸爸一件事?”
我懷疑爸爸給我挖了一個小陷阱,所以,沒有馬上回答,只是看著他。
爸爸笑了。我特別喜歡看爸爸的笑容,是讓人很放松的那種笑容,讓我的心里很溫暖。
我說:“好吧,我盡量。”
爸爸說:“不要把媽媽當作青春的假想敵?!?/p>
我低下頭,玩弄桌子上的刀和叉,小聲解釋道:“我沒有。”
爸爸接著說:“媽媽很愛你?!?/p>
我說:“我知道,我也很愛她?!?/p>
爸爸說:“媽媽就是有些太緊張。你生她的氣時,先想想她對你的愛,也許就不會和媽媽針鋒相對了。”
我說:“是媽媽太奇怪了。她更年期,我同學說,女人的更年期就像女孩子的青春期一樣,情緒波動呈無規(guī)則曲線?!?/p>
爸爸笑了,拍拍我的頭,說:“那你有沒有想過,你現(xiàn)在也挺奇怪的?”
我不高興了,說:“我怎么奇怪了?你不知道我有多正常呢,老師和同學都喜歡我?!?/p>
爸爸說:“沒有人說過青春期一定要和媽媽作對。媽媽也不是因為更年期才會那么緊張你,媽媽還沒有到更年期呢。她是因為太愛你,所以才會那么緊張。等你做了媽媽,你就會懂一個媽媽的心情。”
我答應爸爸,無論發(fā)生什么事情,我都不會和媽媽吵架,暫時委屈一下自己,凡事等爸爸回來再說。
可是,爸爸周一早晨剛坐上火車離開,晚上我和媽媽就吵了起來。
我和媽媽吵架,是因為一張賀卡。
新年快到了,同學們一邊忙著準備新年聯(lián)歡會的節(jié)目,一邊忙著寫賀卡。學習的事倒變得不重要了。
我收到了一張?zhí)貏e的賀卡,沒有署名,只寫著一句話:你是人間四月天。
《你是人間四月天》——這是我最愛的一首詩,很美。配樂詩朗誦《你是人間四月天》是每一次學校會演、每一年新年聯(lián)歡會的壓臺節(jié)目。我就是那個表演配樂詩朗誦的人。
我知道是誰寫的賀卡,他是我心底的秘密。他曾經(jīng)對我說過,他喜歡看我站在臺上,深情地朗誦《你是人間四月天》。
我們在同一個班級,很少說話。只是在眼神相遇時,彼此會用眼神里的微笑打一聲招呼。偶爾,他路過我的座位,會輕輕撞一下我的課桌,算是問候。
這算是愛情嗎?可爸爸說過,愛情發(fā)生在十八歲以后。那么現(xiàn)在,我們彼此的喜歡和思念還有思念中那種淡淡的憂傷與溫暖,是什么?
我想,愛情應該是盛開的花朵吧。在十八歲以前,愛情只是一粒種子。到了十八歲,這粒種子才有足夠的能力破土而出,開出美麗的花朵。我決定把我們之間的這種朦朧感覺當作一粒花種,種到泥土里。所以,我什么也不想說,什么也不想做。
在我這樣想著的時候,他寄來了一張賀卡。我認識他的字跡。
這張小小的賀卡像一枚小炸彈。老師、同學、媽媽,任何人發(fā)現(xiàn)它,都將引爆一場不同程度的戰(zhàn)爭。我在不安中小心翼翼地度過了三天。
周一晚上,做完家庭作業(yè),臨睡前,在媽媽的督促中,我再次打開書包,檢查書本和作業(yè)是否都帶齊了。從小學一年級到初中三年級,這是我和媽媽必做的功課。似乎,我永遠是一個丟三落四的小毛孩子。雖然我不喜歡,但還是假裝配合著媽媽的這種督促。
可就在檢查書包時,我忽然想起,賀卡還夾在某本書里。在慌亂的尋找中,賀卡飄然而落,落到了媽媽剛邁進來的腳上。
就這樣,炸彈炸了。
媽媽說:“《你是人間四月天》是一個母親寫給兒子的詩篇,不是小男生寫給小女生的。”
就是媽媽的這一句話,將我心底的朦朧一下子戳破。我羞愧難當,大聲喊道:“我當然知道是母親寫給兒子的,不是寫給女兒的。我也知道作者是林徽因。我也知道林徽因是誰,不用你教我!”
媽媽愣了一下,繼續(xù)說道:“你馬上就要中考了。不努力學習,還想這些?你知不知道,你劉阿姨家的方羽姐姐就是因為早戀,沒有心思學習,最后沒有考上好大學。現(xiàn)在大學畢業(yè)了,找不到工作,天天在家玩電腦……”
媽媽說到“早戀”,這個詞讓我很難堪。我只是想悄悄地把那張賀卡和我心底的秘密藏起來,埋進記憶的泥土??墒?,媽媽卻拿我和因為早戀而耽誤學習的姐姐比。在媽媽心目中,我竟然這么不讓她信任。
我感覺到了疼和一種無法言說的羞澀。只有大聲地說話,說一些自己都無法理解的話,才能掩飾我內(nèi)心的慌亂和羞怯。
我和媽媽冷戰(zhàn)著,誰也不理誰。
我走進郵局的一瞬間,就看到了她。
一個中年婦女,眼神中充滿無限的期待。我們眼神相遇的一剎那,她沖我笑了一下,那笑容竟有些討好的意味。
我忽然想到了媽媽,媽媽有時也會用這樣的眼神看我。
新年就要來了。我不想和媽媽像敵人似的,帶著不愉快和防備迎接新的一年。
我想給媽媽寄一張賀卡。
正在我認真地挑選賀卡的時候,那個女人走過來,臉上依舊是討好的笑容,小心翼翼地對我說:“你能幫我個忙嗎?”
我點點頭。
她立刻開心地笑起來,說:“請你幫我寫三張賀卡,謝謝你。”
我問:“寫什么?”
她把一張精美的賀卡擺到我眼前,說:“這張賀卡上,你就寫,第四中學二年三班李娜娜,你是一個可愛善良的好女孩兒,祝你新的一年有新的進步。落款就寫‘一個默默喜歡你的人?!?/p>
寫完了,她又遞給我一張賀卡,說:“還是寫給李娜娜的。麻煩你換一種字體。嗯,這次你用這支黑色的筆寫吧。你就寫:我代表全班同學給你加油!你一定會更棒的!新年快樂!每一句話后面都用感嘆號。落款就寫‘你的同學吧?!?/p>
當她遞給我第三張賀卡時,我忍不住問道:“還要換字體嗎?”
她點點頭。
“那你自己寫吧。我就會這兩種字體,再不會換字體了?!?/p>
她抬頭看著我,說:“娜娜認識我的字。”
“娜娜是誰?你為什么怕她認出你的字?”
女人看了我半天,低下頭,嘆了一口氣,說:“娜娜是我女兒,她很內(nèi)向。前兩天她回家跟我要錢,說要給同學買賀卡,我沒給她。這兩天她不理我。我去找了老師,老師說,娜娜每天除了學習從不和同學交流,也沒有朋友。新年快到了,每個同學都收到了賀卡,只有她一張賀卡也沒有收到。我想了一晚上,是我這個當媽的不好。我希望她收到賀卡后能開心一些?!?/p>
我的心一下子柔軟起來,我說:“好吧,我試試看,再換一種字體。這一次寫什么?”
女人有些迷惘地盯著手里的賀卡,搖了搖頭,說:“我也不知道?!背聊艘粫海苏f:“娜娜小學的時候,有一個好朋友,叫于曉蓉,可是后來搬走了。娜娜常常提起她。要不,你就寫,我們是永遠的好朋友。我會在遙遠的地方,為你祝福。祝你新年快樂!這樣,娜娜是不是就不會覺得孤單了?!?/p>
三張賀卡投進郵箱,我猜想著那個叫李娜娜的女孩子收到后會是怎樣的心情。
走出郵局之前,我忍不住又買了兩張賀卡,一張寫給李娜娜,這一次我寫下了我的學校和名字,真誠地祝福她有一個愉快的新年。另一張是寫給我媽媽的。我在賀卡上寫道:媽媽,我愛你!落款是“你的青春期女兒”。
當我走出郵局時,我忽然感覺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輕松,還有一種無法言說的感覺。我想,我會告訴媽媽,我喜歡那個小男生,但是,我不會做讓她失望的事情。因為我知道,生命的每一個階段都有各自的主題。請她相信我。
爸爸說得對,我是把媽媽當作了我的假想敵,這樣,我才會以戰(zhàn)斗的狀態(tài),來表明我長大了,是成熟的?,F(xiàn)在想想,青春期的我還真是有些不可理喻呢。
我想,在我抱怨媽媽不懂我的心的時候,我也不懂媽媽的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