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紫
詞語的靈魂
俄羅斯詩人古米廖夫曾經(jīng)說過:“詞語就是上帝”,對于寫作者來說,這無異于一道神諭:因為,任何文學作品,無一不是通過詞語的不斷雜交、混合、嫁接而形成語言的魔力。詩歌更是通過詞語神奇的穿梭、變形、組合,讓虛無的時代和焦慮的靈魂可感可觸,讓世界和人都變得立體起來。
因此,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詞語和“人”(即寫作者)是一致的,甚至被視作為“人”的標志。詞語只有在帶有與“人”同樣的體溫和脈搏、對外界具有同樣的觸覺和感知時,寫作才有可能變成貼近靈魂的寫作。在這樣的詩歌里,我們可以看到,每一個詞語都不是孤立的存在,而是與身邊的空氣、讀者的情感,甚至屋外的時代和世界緊密相連。這樣的詩歌與組成詩歌的詞語,才是具有靈魂的。
對一部作品來講,詞語就是組成作品的細胞、“肉和面包”(曼德爾施塔姆《詞與文化》),寫作者的精神和思想即為血液,詞語與細胞、肉或面包一樣,有著相同的命運:被吞噬、病變、流放、毀棄……詩歌作為詞語的承擔者,是直接的犧牲品。
詞語只有在精神和思想里流動,找到它自己的伴侶,形成它自己的組合,在寫作者的思想內(nèi)部受孕、充電、發(fā)光,才會有它自己的生命,有它獨特的蘊意及風格,典型的例子有海子的《夜色》:
在夜色中/我有三次受難:流浪、愛情、生存/我有三種幸福:詩歌、王位、太陽
在這樣的詩歌中,詞語與世界、與時代、與個體既是對立抗爭的,又是和諧統(tǒng)一的。詩人眼里的世界,在思想里經(jīng)過蒸餾、遴選、洗滌,其生命的自發(fā)性和文化的自覺性融合在一起,組成令人驚異的語言,帶來靈魂震撼的感受。所以,在詞語和世界之間,正如希尼與貝嶺在對話時所說的:“詩人的主題并不是世界的本身,而是世界怎么觸發(fā)他的本性,他的詩歌是他對世界獨特感受的一系列隱喻。不管有無和平,世界總是在那兒,等待著變成詞語”(貝嶺《面對面的注視——與謝默斯·希尼對話》)。
每一個具有靈魂的詞語,都有它們獨特的生命氣場,也只有在這種生命氣場里,我們才能感受到,自然界的每一種生物或每一個物體都帶有命運的軌跡:當我們說起河流,我們感受到了悲憫、歲月、蒼茫:當我們說起小草,我們感受到了卑微、倔強、不屈不撓……在這樣的形象中,詞語通過了人,將人的體溫、感受和活力注入物的存在中,到了這時,詞語不僅僅是面包和肉,也不僅僅是小麥、大米、高梁……——它不僅是填飽肚皮的食物,更是精神的食糧。
無可否認,詞語的靈魂是由使用他的人所賦予的。具有了靈魂的詞語,它包含了大自然的靈性,生活的真諦。這就要求詩人有過硬過高的思想的精髓、精神的內(nèi)核、生命的覺悟。詞語若沒有了人心、人情、人性以及文化、歷史、自然等等的關聯(lián),詞語便不會具有靈魂的可能,也不會被我們發(fā)現(xiàn)、感受、領悟。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那些枯燥的說教,依樣畫葫蘆的觀念照搬,無論多么情懷壯烈或者溫柔婉約,依舊不能使我們感受到它的生命質(zhì)感。
因此,每一個詩歌寫作者,唯有當他感受到了詞語與詞語之間天使般的組合,歷經(jīng)語言的誘惑及對意義的恐懼和迷戀之后,方能成為一名詩人。
我們一天天衰老、健忘,但詞語永遠不會隨著時光河流的枯竭而消逝,它們從來就不曾老去。它們悄然隱藏于作品中,卻固執(zhí)地散發(fā)著凜冽、清亮的光芒,它們流經(jīng)我們的思想,貼近我們的血液,知道我們的生存。
詞語的光芒
磚頭在沒有成為磚頭之前,只是一堆泥土,磚頭在砌成墻壁之后,有了它自己的命運。即遮風擋雨的同時,還要承受風吹雨打,電閃雷鳴。眾多的磚頭組成一棟房子之后,便有了自己的價值:是金碧輝煌的皇宮,還是草民的陋室?同樣,語言在沒有成為語言之前,只是一堆散亂的字詞,字詞通過作者的排列組合,形成文章,體裁也有了多種形式:散文、詩歌、小說、隨筆等等。字詞的排列組合遵從了作者的意愿,而作者的靈魂格局、思想境界、眼界高遠等決定了作品的價值:是流傳的經(jīng)典,還是三流或不入流的文字垃圾?因此,文字變成語言,語言形成作品,無不與作者的靈魂、肉體緊密相連。
語言由詞語構(gòu)成,對語言來說,詞語便成為語言的生產(chǎn)基地、母體、繁殖場……每一篇文章、每一句話語、每一個句子,無不是詞語在受孕、碰撞、發(fā)光,在它們自由的組合之下,才讓一個人的思想和靈魂都可感可觸,讓美好得以傳唱、溫暖得以蔓延。關于詞語,詩人賈島的“推敲”故事,足以說明了字詞在組成語言之前,無不是操作者(詩人或?qū)懽髡撸┥钏际鞈]的結(jié)果。
“每個優(yōu)秀的詩人對詞語、句子、語氣,甚至在何處斷句、何處歇息、何處跨行,都非??季俊保ň次臇|《詞語緊追思緒——或一個隱蔽的詩學問題》)當詞語的組合企圖呈現(xiàn)作者的意圖,表達作者的思緒,必定有他們自己的原則、底線和可遵循的規(guī)律。作為語言的最高表現(xiàn)形式——詩歌,對詞語的操作也將更為苛刻,或者說殘忍:“誰能像牧師高舉圣餐那樣把詞語高高舉向時間,誰就會成為第二個約書亞·嫩的兒子”(曼德爾施塔姆)。
每一個寫作者都是詞語的收集者和穿串者,詞語就是細胞,思維就是血液,詞語的組合與排列是否得體漂亮,就得依賴于詞語操縱者的思維、境界,并且最終將以此取勝:“詩歌中對話的達成和實現(xiàn),最終的任務要落實到語詞上。它需要一種特殊的構(gòu)詞法”(敬文東)。而這種特殊的構(gòu)詞法,詩人們在使用的時候也深有體會:
一個詞正嘗試出發(fā),像一片曉風從他唇邊飄起/另一個詞保持聆聽,她克制的模樣宛若花園/……/一個詞敞開了,另一個在起勁地婉轉(zhuǎn)/一個詞點亮了,另一個顏色稍暗
(楊政:《芥末坊之夜》)
因此,詞語在進入詩歌之前,就已有了它自己的指代和光芒,比如描寫自然四季的詞語、描寫女子貌美的詞語等等。而怎樣將一個個簡單的詞語,組合成一個爆炸的宇宙,向時間、讀者釋放它的光芒,這就有賴于作者的技藝,它必須要求作者從漢字的音樂、音律、音色……從一首詩歌或一篇文章的組成、結(jié)構(gòu)、節(jié)奏等,從聽覺、觸覺、視覺的有機結(jié)合,建構(gòu)完美的創(chuàng)作方式,使天地宇宙、心靈情感以完美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這是自古以來所有寫作者苦苦追求的目標。
曼德爾施塔姆說過:“一個英雄時代在詞的生命中開始,詞是肉或面包,詞與面包和肉有著同樣的命運:受難?!钡F(xiàn)實的殘酷在于,世界千變?nèi)f化,“肉和面包”如果短缺,造成語言的“饑荒”,使人面臨“無語”或“失語”的狀態(tài),“詞語跟不上思緒”,寫下來的語言往往蒼白無力,是許多作者面臨的重大難題。
詞語的組合方式,預示著語句內(nèi)在的張力,也反映出作者的思想深度,反過來,作者的思維、意識、思考在制約著語言的生成,寫作者該怎樣來黏合這一切?在我最初寫作之時,面對讀到的精彩詩句,震撼之余常常深感悵惘:我要怎樣才能夠?qū)懗鲞@樣的詩歌?或許是想得太多太深,有時,在漆黑的夜幕中,在我所居住的小小斗室之中,似乎能看到眼前飛舞的詞語,像蝴蝶、像蜜蜂、像漫天飛舞的粉塵,等待著我去組合、排列,讓它們在空中跳出優(yōu)美的舞蹈。那一刻,我真切地感覺到了語言的召喚和等待。為了更好地組合它們,我把自己關起來,讀各種書,找尋各種途徑,我需要在我的內(nèi)心和靈魂中有一條串連和維系它們的紐帶,與它們達成一種契合關系,一種靈魂上的共識:我將以最大的努力為它們組合最優(yōu)美的舞蹈,而它們將忠實地傳達我的所思所想。這樣的寫作過程,是一場靈魂的掙扎,一場詞語的斗爭,這是極其痛苦又是極其快樂的,像水與火的交織,雷雨與閃電的交織,那種靈魂與思想的尋找與捕捉、撕扯與融合,痛苦而又迷人。
讓詞語融入我們的血液和呼吸,讓寫作更具力量,讓心靈更為寬闊,讓活著更具價值。在千變?nèi)f化的詞語的園林,寫作者就是睿智的園丁,他必須有嫻熟的技藝,有崇高的心靈,有深邃的思想,把我們帶入現(xiàn)實之外的另一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