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寶星
1
三年里找到的第五片叢林,從四川到貴州、湖北、粵西,一直往南,來到海南島的時候隊伍成員已經(jīng)疲憊不堪。晚上行船,除了能呼吸到海風的腥味,感受到海水的浮力,四周黑漆漆的,看不見外面的風景。輪船抵達??诖a頭時已經(jīng)凌晨一點多,隊長沒有給我們休息的時間,大巴載著我們往島嶼中部奔去。我在車上迷迷糊糊睡了一段時間,坐我旁邊的張麗麗在做文案。汽車越往前走搖晃得越厲害,我被晃醒了。張麗麗電腦屏幕的光有些刺眼,我拿起身前的礦泉水喝了兩口,車廂里除了張麗麗敲鍵盤的聲音還有幾個頻率不一的呼嚕聲。
拉開窗簾看一眼窗外,沒有路燈,偶爾看到有人家的地方發(fā)出一點光亮。我能感覺到汽車在往上爬。我們這次要去的地方是海南島中部山地,大巴越往上爬顛簸得越劇烈,車里的人陸續(xù)醒了過來。我想抽煙,迫切需要一根煙緩解一下疲倦,但是在車上只能喝水、嚼口香糖。張麗麗是在寫年終總結(jié),有數(shù)據(jù)沒有結(jié)論,有過程沒有結(jié)果。三年前團隊提交一個名為“尋找最早人類”的選題,選題通過,獲得了三年的資金補助。按照選題策劃,我們能在三年內(nèi)通過實地考察找到最早的人類化石。根據(jù)土壤成分分析,過去200萬年里中國的土地結(jié)構(gòu)比其他任何一個國家都更適合人類生存,中國很有可能是人類起源地,唯一的不足是缺少硬數(shù)據(jù),我們需要遠古人類化石,200萬年前的人類化石。
凌晨三點多,大巴劇烈地咆哮著、震動著,然后熄火了,司機說車壞了。我鉆出車廂,海的氣息已經(jīng)沒有了,只有山林的陰涼。風吹著路邊的樹林,深邃悠遠的來自深山野林的回響纏繞耳際。車上的燈亮著,四周太幽深的緣故,燈光被黑暗侵蝕著。陸續(xù)有人從車里出來,司機和隊長吳春明拿著修車工具圍繞汽車轉(zhuǎn)了兩圈,無從下手,主要還是疲憊,手電筒的光不足以幫助他們找到汽車的毛病所在。我找一塊石頭坐下,點了一支煙。有風,煙燒得很快,沒吸幾口就燒完了。我把煙頭碾滅,一點星火都沒有留下。常年在山里活動,我對火十分敏感,生怕哪天自己一個煙頭把山林給燒了。
這一年我們吃了不少苦,遭遇的困境也越來越多,路上車壞了不是值得抱怨的事情,我們經(jīng)歷過遠比這艱難的事。我們太需要解決經(jīng)費問題了,但是沒有成績,誰也不會往科研項目投錢。每一次風來都會驚動樹林里的鳥,南方鳥多,我能分辨出樹林里都有什么鳥在啼叫,杜鵑、鸚鵡、鷓鴣、草媚、黃鸝、烏鴉。
離開湖北的時候我飼養(yǎng)了三個多月的喜鵲在車頂跳來跳去,用腦袋撞車窗玻璃。
“你走吧,回山里去?!蔽覍ο铲o揮揮手。
汽車啟動后喜鵲從這棵樹飛到那棵樹,追著汽車飛了好長一段路,最后在樹葉中看不見了。我和喜鵲是在一個古墓前相識的,它從山里跟我出來,在身邊飛來飛去。進山的時候喜鵲飛在前面,有時候我們在山里過夜,它就在帳篷四周飛來飛去。隊伍里的人因為喜鵲的存在而歡樂輕松,他們口袋里總有幾粒玉米,休息的時候用來逗喜鵲。我們四處漂泊,從這個地方到那個地方,除了帶走數(shù)據(jù)和挖掘出來的文物,其他什么都不帶走??粗铲o扇著翅膀追大巴,車上氣氛十分凝重,隊伍里唯一的女子張麗麗哭了半天。
隊長在車前叫喚,車是開不動了,我們要走路去營地。背上簡單的行李,測量和挖掘工具得等到車修好以后才能帶過去。走出車燈的光圈,身前就剩下安全帽上暗淡的光亮了,燈光晃來晃去,沒有人講話,前面偶爾飄來一陣煙霧,隊伍里每個人都抽煙,抽煙是我們解困、解餓、解愁最好的方式。腳步聲有些亂,距離營地還有十五公里。
天邊出現(xiàn)一圈紅色的光,夜色不再是單調(diào)的黑,碎石路漸漸變得清晰,組員紛紛關掉了手電筒。接近天亮那段時間霧特別大,黏在皮膚上有點冷,露水從安全帽上滴下來。我們喜歡走這樣的路,在漫漫長夜里,朝著不確定的目的地慢悠悠地走。張麗麗放慢腳步和我走在一起,她從口袋里拿出來一包萬寶路給我遞了一支,她自己也點了一支。
“薄荷味的?!?/p>
“你怎么買到的?”
“司機在加油站便利店給我買的。”
我點了一支后又要了一支,把白色煙霧吸進鼻腔里久久不愿吐出來。
漸漸聞到了水田的氣息,走到有人家的地方,陰暗的巷子里有狗在狂吠。光把厚厚的云層穿透了,宛如被困在一個白熾燈里,四周浮起一股燥熱。
來到山下小村莊的時候機械表時針剛從阿拉伯數(shù)字6跳轉(zhuǎn)到7。黑狗在樓房面前齜牙咧嘴不讓我們上前,隊長對著漆黑的房屋叫喚老陳。這個姓陳的老頭是海南省文物局介紹給我們的,幫助我們解決食宿問題。老陳在山里住了幾十年,從來沒有出去過,對山上的環(huán)境熟悉,能給我們帶路。老陳出現(xiàn)在門后的時候我們有些失望。他年紀太大了,頭發(fā)斑白,駝背,行動不便。老陳笑著走出來,露出黑黃色的牙齒,把黑狗趕走后叫我們到屋里坐。
房子是水泥地板,硬邦邦的,粘著無法清掃掉的黑泥和灰塵,石灰墻,墻下有泥土和霉菌留下的印跡,兩張紅木舊沙發(fā)。我們放下行李在沙發(fā)上坐下。老陳端來熱開水,操著地方口音很重的普通話跟隊長說話。一樓有廚房、廁所、客廳和老陳睡覺的房間;二樓住著老陳的兒媳婦;三樓有三個房間,是給我們安排的。隊伍一共七個人,張麗麗占用一個小房間,我、隊長和陳東睡一個房間,鄧如海、錢友明、溫國榮一個房間。其他人看見床就躺下了,我和隊長來到天臺觀望四周的叢林。隊長對這片叢林很滿意,“這是我們最后要考察的地方了,樹林里面肯定藏著我們要尋找的秘密?!?/p>
天臺的鐵棚是為了遮擋風雨搭起來的,鐵柱四周捆著幾條鐵鏈。隊長有些興奮,我也沒有睡意,他叫我陪他到樹林里去走一圈。來到樓下不見老陳的身影,大概到園子里去摘菜了。一個年輕婦女蹲在門口刷牙,她便是老陳的兒媳婦阿嬌。她對我們點了點頭,吐出嘴里的泡沫用清水漱口,指著樹林說山里容易迷路,不能走太遠。
森林植被保持得很好,靠近村子的地方有一些小路,再往前走就是密林了。熱帶亞熱帶灌木叢,樹木長得密,繁茂的樹冠擋住了陽光,林子里陰森森的,冒著一股濕氣。刺耳的蟬鳴以及鳥叫聲能使人迷失方向,各種花草也能使人迷路。人的耳朵和眼睛沒有太強的分辨能力,而且容易疲倦或自我欺騙。白的,藍的,粉的,紫的,黃的,知名不知名的花擠滿了樹蔭下的空間。隊長推開藤蔓走在前面,“海拔500到700米,”他說,“再往山上走要去到海拔1000米,200萬年前這個地方還不至于被海水淹沒。”
再往前就是峽谷,那里是我們想要去的地方,我們要去尋找斷壁,通過分析巖層泥土的成分判斷地質(zhì)年代。我們沒有再往前走,樹林太深了,沒有測量方向的儀器我們不敢保證不會在密林中迷失?!斑@次空手而歸的話我們小組就會被解散,”隊長坐在巖石上對我說,“事關重大,泥層中肯定有東西?!彼樖肿ヒ话褲衲喾诺奖羌馇奥劻寺?,“只要找到跡象就能挖出東西,一定要精確分析數(shù)據(jù),不能出差錯。”
樹林里不時傳來奇怪的叫聲,如此開闊且完好的樹林,野生動物自然不會少。樹太高了,覆蓋面積很大,風吹來的時候樹冠上的水珠滴下來,打在花草上,噼噼啪啪的像下雨。
從樹林里出來,太陽已經(jīng)高升,一股熱流在空中流動。黑狗伸著舌頭趴在門前,老陳坐在長板凳上抽煙,張麗麗舉著手機四處尋找信號,其他人坐在客廳沙發(fā)上抽煙,舊式長虹電視機中有畫面在跳動。
2
“我活了六十多年,臺風見過不少,從來沒有見過海?!崩详愖陂T前的石階上說。
鄧如海、張麗麗、陳東坐在不遠處,前面是田野,枝葉赤黃的莊稼因為吸收不了太多陽光普遍消瘦。尚未天黑,夕陽在樹林里,四周漸漸陰涼了。田野中有淡淡的霧氣,正是這些水霧纏繞著水稻,使它們不能充分接觸太陽光。田野四周零散分布著青磚房,村子有二十來戶人家,因為分散在田野四周,彼此之間的來往有些疏遠,仿佛這片稻田便是海洋,海的這邊跟那邊是遙不可及的航線。生在島上卻沒有見過海,我們感到不可思議。
“兒子三年前從山里出去后再也沒有回來,我經(jīng)常夢見他,夢見他出海的時候被海水淹死了。不然怎么會那么久不回來呢?”老陳的語氣中帶著一絲怨恨,一年前他生了一場病,吃了半年中藥也不見好轉(zhuǎn),身子垮掉了。兒媳婦把家里的重活都攬在身上,始終沒有想過離開這個家,她也去不了哪里,主要還是膽怯,生怕被海水淹死。
“會不會有些遺憾?大爺,有沒有想過去看看海?!标悥|說,“我們的車明天就到了,等我們辦完事,你和嫂子跟我們出去,看海,看夠了再送你們回來。”
老陳笑了笑,在他眼中海是很遙遠的,沒有陳東說得那般容易見到,“暈車,出不了遠門?!?/p>
“吃暈車藥,睡一覺就到??诹耍€可以坐船到廣東去,坐飛機去一趟北京?!标悥|說。大伙兒都知道他在開玩笑,我們的資金十分有限,如果再發(fā)掘不出內(nèi)容,自己也只能坐火車回去。
夕陽下沉,天空上的光由金色轉(zhuǎn)為藍色,再轉(zhuǎn)為灰色。我站在屋后的小山坡上抽煙,不遠處阿嬌彎著腰給蔬菜澆水,她的影子十分纖細,后來被夜色吞沒了。月亮升起來,樹林里有點點的火光,有黑色的影子在樹叢里一閃而過。我盯著黑色的影子,影子鉆進幽深處再也沒有出現(xiàn)。
大巴是半夜兩點多到的,我和隊長聽到車聲就起床去開門,司機幫忙把道具搬下來后直接掉頭走了,說是在我們工作期間去鎮(zhèn)上幫忙拉客換一些經(jīng)費。
吃完早餐,隊伍便要進山。天氣很好,太陽蒸騰著大地,樹林里冒著水汽,像翻滾的蒸汽機。老陳走不了遠路,帶路的是黑狗以及阿嬌。阿嬌手持一把鐮刀,輕裝上陣,我們背著各種測量工具。
穿過稻田,有一段路種滿了玉米,穿過玉米地開始爬山?!吧缴喜皇敲總€地方都能去的,”阿嬌說,“有些地方是邪乎的,有些地方是神圣的,邪乎的是千井洞,神圣的是熒光谷?!蔽覇柊缮缴献钗kU的是什么?!皹淞郑彼f,“不能在山上過夜,否則會出事?!?/p>
對我們來說除了巨型野獸和毒蛇,其他亦真亦幻的事物對我們構(gòu)不成傷害。我們在山里待的時間比大多數(shù)人都多,我們熟悉南方森林,正如熟悉自己的身體。
進入樹林以后太陽光被削弱,炙熱感很快消散了,越往山里面走濕氣越重。我們曾去過熱帶雨林做考察,怎樣浩瀚的樹林都不放在眼里,這個地方的神秘與陰郁使我們吃驚。
阿嬌說即便是本地人也很少到樹林深處去,山里有鬼,她嚇唬我們。我們是科研團隊,鬼這種東西在我們眼中是不存在的。在前幾個地方考察的時候,當?shù)厝硕颊f山上有鬼,我們進山以后輕而易舉地發(fā)現(xiàn)了是什么在作怪。
我們進山的第一個目標就是找峽谷斷崖,分析巖石成分。沿著山溪往山里面走比在樹林里行走要輕快。溪邊是爬滿青苔的石頭,偶爾能看見天空,不時還能看見云。溪邊最多的是長滿刺的荊棘類植物,具體名字說不上來,它們從溪流兩邊覆蓋過來,像巨大的帳篷,遮天蔽日。阿嬌在前面用鐮刀開路,腳下泥土松軟,草叢里長滿濕菌。荊棘勾住我們的衣服,像要把我們拉進雜草當中吞下去。我想到了雨林里的食人樹。
四周都是鳥和蟬的叫聲,所有人都在低頭走路,不愿說太多話,路是漫長的,說話耗費精神。中午時分我們在鵝卵石堆成的河灘上歇息,阿嬌坐在巖石上哼著歌。河灘上有風,風是從北方來的,沒有海的氣息,我們距離海邊有相當一段距離。陽光打在溪水上,河谷散發(fā)著各種顏色的光。張麗麗去溪邊洗眼鏡,把水潑到空中。爛漫的光朝樹林里浮動,剛進入樹蔭就被樹吸收了。
“還要走多久才到斷崖?”陳東問。其實我們對于路途不是特別在意,很多時候我們要在山里花好長一段時間來熟悉地形了解地貌,有時候還顆粒無收。
“前面就是?!边@個身體纖細皮膚黝黑的女人長著一雙晶透的眼睛,這種晶透是山和水洗滌過后潤養(yǎng)出來的。她沒有提起過她和丈夫的事情。我們不清楚她丈夫是怎樣的人,為何要出去,又為何不回來了。阿嬌快三十歲了,臉上時常有少女般的笑容,或許因為不經(jīng)常跟外地人接觸,她表現(xiàn)得過于熱情了?!拔覀冊僮咭欢温肪筒荒芡白吡恕!卑勺趲r石上側(cè)過身跟我們說。我問她為什么。她說再走就是熒光谷了。
在接近熒光谷的地方有一處斷崖,是保持完好且沒有植被遮擋的斷崖。巖層分布明顯,像年糕一層疊著一層。錢友明和陳東負責攀巖取樣本,我和隊長考察四周的環(huán)境。最好能發(fā)現(xiàn)山洞,山洞是最好的庇所,世界上多處古人類留下的跡象便是在山洞和石壁上被發(fā)現(xiàn)的。
熒光谷在不遠處,被高大的灌木擋住了。阿嬌眺望那片林海,樹林靜悄悄的,太陽開始偏西,白色的霧氣從樹冠下冒出來。我問阿嬌在看什么。她對我搖搖頭說,“熒光谷之所以神圣,是因為每到夜晚那里就會發(fā)出綠光?!?/p>
阿嬌說我們該回去了,天黑以后樹林里很危險。采集巖石樣本的工作尚未完成,陳東還掛在半空中,我們沒打算馬上走。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天越來越暗,前面不遠處果然有綠色的光冒出來,一條淺淺的光線在樹冠與天空之間浮動?!澳鞘鞘裁矗俊标犻L問阿嬌。
“樹林里的精靈?!卑烧f。
錢友明和陳東采集好巖石,阿嬌帶我們下山。天色已經(jīng)完全暗下來,摸著溪邊的石頭往山下走,手電筒發(fā)出淡淡的光,我好幾次踩到水里去,經(jīng)過荊棘林的時候身上好幾處被扎傷了,也不能停下來處理傷口。我一直在回想那道浮動的綠光,綠光下森林里奔馳的影子。
回到村子,分散在田野四周的房屋發(fā)出燈光。上山途中不見了的黑狗出現(xiàn)在屋前,搖著尾巴低著頭來迎接。老陳已經(jīng)做好飯菜,長虹電視正播放一則新聞:
7月4日下午5時45分,一頭亞洲象從廣州動物園逃出,至今下落不明。大象為三歲大的母象,重約兩噸,性格溫和,沒有襲擊人的行為。大象從鐵籠逃走時動物園接近關門,游客稀少。管理人員說這頭名叫“安娜”的大象剛從泰國運過來,還不熟悉動物園的環(huán)境,常在夜里嚎叫流眼淚。
大象失蹤以后動物園及公安展開了尋找大象的行動。據(jù)攝像頭顯示,大象從動物園南門出來,沿環(huán)市東路進入水蔭路,最后消失在水蔭直街。大象離開動物園的時候正值下班高峰期,人頭涌動,給大象行走帶來一定困難,因此大象在人群中站了十分鐘左右才往人流較小的水蔭路走去。公安來到水蔭直街調(diào)查,路邊店鋪員工以及附近居民均表示不曾看見大象。大象在水蔭直街消失至今尚未發(fā)生大象襲人事件,尋找工作仍在進行。本臺將持續(xù)跟蹤事件的發(fā)展,孤獨的大象究竟去了哪里?敬請關注下一期晚間新聞。
3
打開窗也沒有風吹過來,涼席上有汗印,看來要下雨。我從床上坐起來,找到拖鞋,到天臺去抽煙。天臺上有個黑影,我被嚇了一跳,走近才發(fā)現(xiàn)是阿嬌,我在她旁邊坐下,點了一支煙,問她怎么不睡。
她指著樹林叫我往那邊看,我看到遠方的天空有一層綠色的漂浮物。
“熒光谷后面就是千井洞,熒光谷攔住了千井洞那邊的惡靈。”阿嬌說。
我問阿嬌千井洞里的惡靈是什么。
“野人。”她說。
我感到震驚,野人只是傳說,真正的野人從來沒有被證實存在過。
阿嬌問我來這里的目的,我說是為了找歷史證據(jù)。她有些不理解,沉思了一會兒說,“跟阿翔從山里出去還是不同的?!卑⑾枋撬恼煞?。“很少有人會到這里來,通常都是這里的人出去?!?/p>
我問她村里人為什么要出去。她說,“還不是為了出去看看。阿翔說電視里看到的不知是不是真的,我也不知道那些東西是不是真的。近兩年出去的人越來越多,有些人在海口找到工作就把家里人也接出去了,村里原本有四十多戶人家,現(xiàn)在僅剩下二十來戶,學校都快辦不下去了,高年級的學生要去八公里外的小鎮(zhèn)讀書?!蔽覇査秊槭裁床桓鋈ァKf,“只讀過幾年書,怕出去什么也不知道?!?/p>
天上的烏云越來越厚,擋住了所有星光,沒有風,我回到房間躺下不久雨便來了。落地扇劇烈地振動著,窗外的雨被風吹到我們身上。
下雨天不進山,陳東在房間睡覺,錢友明和鄧如海在一樓看成龍的電影。隊長、我還有張麗麗到村子去閑逛。大雨已經(jīng)過去,細雨洋洋灑灑。我們穿著舊雨衣走在碎石路上,房子之間相隔一段漫長的路,宛如城市與城市之間的距離。田野中央有一條溪流,大概是山上流出來的水匯成的,被田埂引流到整片盆地,然后在另一頭進入另一片樹林往外流走。河流總會流進大海的,但是大海離村子太遠了。
荒廢的房子前堆滿了濕漉漉的木柴,墻壁和屋頂長滿了藤蔓,有些房子里甚至長出了一棵樹,或者整棟樓被榕樹包籠著。有人住的房子也很少看見人,小孩上學去了,偶爾看見有老人坐在屋檐下一邊看雨一邊做手工。
學校是一座兩層高的房子,教室前有一個水泥板籃球場,教室窗戶好幾塊玻璃不見了??匆娢覀冋驹诖斑?,學生紛紛仰起頭朝我們看過來。一共兩個班,每個班十人左右,一個班級里面有年紀較大的學生,也有較小的。樓上是老師住的地方。頭發(fā)斑白的老師正用地方口音很重的普通話教學生念魯迅的文章《故鄉(xiāng)》。老師走過來問我們有什么事,我們說只是過來看看。他看張麗麗戴著黑框眼鏡,便請張麗麗給學生朗誦。張麗麗沒有推辭,兩個班級的學生擠到了一起聽她朗誦。
回到老陳家,隊長徑直走到三樓去做試驗,把從巖壁上刮下來的粉末倒進試管里分解其中的組成元素。我坐在窗邊抽煙,外面還在下雨?;貋淼穆飞详犻L接到一個電話,他假裝信號不好,躲開我和張麗麗,獨自走到水井邊講電話。
“是不是北京來電話?”我問他。我曾聽說研究院本打算召我們回去把我們項目組編入田野考察隊的,是隊長求著他們再給一年時間,一年后提交成果。
“項目資金用完了,研究院不會再給我們資助,而且,十月份就要上交考察報告?!标犻L說,他抽著煙,晃了兩下試管,試管中的土壤成分已經(jīng)被化學藥水分離?!皠e小看這個地方,”隊長提起精神,“一個地方的重要性不能只看當下,就像你永遠不知道你腳下的沙漠是不是樓蘭古國。我們要盡快開展工作,想辦法到樹林深處去,還要去熒光谷和千井洞,那邊肯定有更多發(fā)現(xiàn)。”
晚飯期間阿嬌不在席上,老陳說她娘家有人去世了,她回去幫忙打理。電視上正在播放李連杰的電影《木乃伊3》。雪人在雪地上跳躍騰飛,龐大健壯的身體看上去十分有力量。我問老陳樹林里有沒有野人。大伙被我的問題吸引住了,其實我們在湖北和四川考察的時候就有聽說過野人的傳聞。我們沒有見到過真正的野人,但依舊對野人的故事充滿興趣。
“野人到村里來的時候天還沒亮,我聽到樓下雞鴨亂叫,出門看見一個站立的身影提著血淋淋的雞鴨往樹林里面走。它渾身長著黑毛,我不敢叫住它,怕它報復,我一個人制服不了它。村里曾有人在樹林里面走丟的,小孩和婦女都有,走丟了就回不來了。我年輕時候天不怕地不怕,一個人到山里去,夜晚爬上巨大的巖石,周圍點了四個火堆,在樹林里一夜沒有閉眼。黑影在雜草叢里穿梭,四周都是奇怪的叫聲,好像進入了鬼穴。天亮以后那些東西才離開樹林到千井洞那邊去了?!?/p>
“野人生活在千井洞,那里有大片的果樹,巖壁上有無數(shù)個洞穴,一般人不敢進去。”老陳大口大口抽煙,考察隊所有人都聽得入神,電影悄悄播完了也沒人換臺。隊長對信息有著極大的敏感度,他蹺著二郎腿抽煙,一句話也沒說。
“我們會去千井洞,”鄧如海說,“世上沒有傳說,我們會在那里住一段時間,帶個野人回來給你看看?!?/p>
“我知道你們會去那里?!?/p>
“許多沒有人去過的地方我們都去了,什么鬼怪我們都沒有遇上。”陳東說,“搞科學的人身上都有一個光環(huán),馬克思主義光環(huán)?!?/p>
老陳不懂什么是馬克思主義,“相信就會存在,不相信當然看不見。”
張麗麗抓住老陳話中的破綻說,“既然不相信就看不見,這種不好的東西你為什么還要相信呢?你是想見到這些東西?”
“就像你們找歷史一樣,都是死去的東西,你們找的是野人的骨頭化石,我看見的是它們鬼魂。”
廣告過后跳轉(zhuǎn)到晚間新聞:
歡迎來到晚間新聞,今天晚上我們將繼續(xù)追蹤大象“安娜”。自從大象迷失在城市的街道,時間已經(jīng)過去兩天。據(jù)廣州市越秀區(qū)東山口一市民反映,5日凌晨4點左右他在房間附近聽到了大象的叫聲。公安在東山口各街道進行地毯式搜查,沒有發(fā)現(xiàn)大象的影子。最近一次看見大象是通過正佳廣場第4、5、8號攝像頭觀察到的。鏡頭里的大象比在動物園的時候更瘦了,肋骨突出,四腿無力,眼神十分憂郁。公安以及動物園管理人員抵達正佳廣場的時候大象已經(jīng)離開,詢問路人大象離開的方向,均無人知曉。
動物學家分析道,大象有著極強的記憶力,對童年生活的地方有很深的感情。這頭從動物園出走的名叫“安娜”的大象年幼時期生活在熱帶雨林與主人一家培養(yǎng)了深厚的感情,被販賣至動物園以后長時間被關在籠子里導致孤獨抑郁……
時至今日,“安娜”沒有給城市的交通帶來麻煩,也沒有造成人員傷害,它只是不停地游走、流浪。公安人員說城市沒有大象的食物,大象很可能會困在街道上餓死,所以當務之急就是先找到大象,把大象運回動物園治療,再考慮是否將它送回熱帶雨林。
4
晚上又開始下雨,天臺那塊鐵皮被雨點敲打著,那聲音就在我的面前,仿佛雨點是打在我額頭上的,然后發(fā)出金屬碰撞的清脆的聲音。隊長已經(jīng)定了工作計劃,明天早上,無論天空是否下雨,我們都必須進山。這片山林太大了,我們要在秋天到來之前挖出有價值的東西。
早晨7點半左右,雨越下越大,我們在客廳吃早飯,行李已經(jīng)準備好了,整整齊齊靠著墻。隊長站在門口抽煙,他在等雨停。下雨天在山里行走是有風險的,特別是在山谷行走,一個山洪一次泥石流就會把所有人埋在山谷里。門外有小孩在說話。我看看時間,才發(fā)現(xiàn)是星期六。小孩光著腳,腳上沾滿了黃泥,八九個人,只有三把舊雨傘,其中一個戴著草帽。來到門前的時候他們的頭發(fā)都有點濕了,羞澀地推來推去,走廊上都是他們的腳印。
“今天進山,”阿嬌對他們說,“你們來干嗎?”
他們把目光放在我們身上,放在靠墻那些鼓鼓的背包上面?!八麄冞M山做什么?”他們問阿嬌。
“去找野人?!卑蓻]好氣地說。
“野人?你們找不到它們的,它們躲在山洞里?!?/p>
“別多事,”阿嬌說,“你們走吧。”
“我們來找他們。”
“找他們做什么?”
“教我們念書?!?/p>
阿嬌側(cè)身看了我們一眼,又回過頭去跟小孩們說,“今天要進山?!?/p>
“我跟你們進山吧,我知道野人在哪里,我還看見過野人呢?!贝鞑菝蹦莻€男孩說。
阿嬌給了他一個白眼,“你們就是一群野人,看看你們,鞋子不穿,衣服邋遢,學習又不好,不是野人是什么?”
雨突然就變小了,風一陣一陣。我們背上行李上山,依舊是阿嬌在前面帶路。穿水鞋不好走路,所以她穿的還是解放鞋。樹林里是草地,雖然沒有泥濘感,腳底冰涼,我有一種驚心的疼痛感,那是長時間日曬雨淋留下的影子。
行程有些緩慢,前天被我們推倒的草叢已經(jīng)重新爬起來。雨被樹葉擋住了,零星打在我們的雨衣上,腳踩在雜草上冒出來的都是水。下雨天是不能開展挖掘工作的,泥土沉甸甸的,而且挖出來的坑容易積水,也容易坍塌,即便挖出有價值的東西也會遭到破壞。我們來海南之前就知道這個季節(jié)島上多雨,工作進展會受到阻礙。隊長的意思是我們不能在房子里等雨停,我們要保持高度的工作動力,否則時間一下子就過去了。
樹林里濕度重,呼吸有點艱難。阿嬌用鐮刀在樹上留下記號,作為一個本地人,在這片繁茂浩瀚的樹林中也不敢保證不會迷路。隊長跟阿嬌說這次我們要去熒光谷。阿嬌在前面停了下來,“去不了,”她說,“下了這么大的雨,熒光谷已經(jīng)被水淹了,過不去?!?/p>
我們來到溪邊的時候原本冒出水面的石頭都被混濁的山洪淹沒了,路已經(jīng)被毀,我們只能在樹林里重新開路前進。這次進山我們?nèi)サ牡胤揭惹耙淮胃钊氲綐淞掷锩?。樹林里靜悄悄的,下雨天鳥禽也懶得啼叫。草叢中有野獸走出來的小路,我們看到了野豬的糞便,還見到一些狼毛,野生狼在國家保護森林公園以外已算罕見。蕨草下面長滿了菌類,有些草叢里還掛著新鮮的蛇皮。
阿嬌帶我們爬上島上最高峰,海拔一千多米的山峰,遙遙望去四周的樹林都被霧雨籠罩著?!斑€要去熒光谷嗎?”她問我們?!懊八F的地方就是熒光谷,千井洞在熒光谷后面,沒辦法穿過熒光谷就去不了千井洞?!蔽覀冋驹趲r石上抽煙,隊長望著煙雨蒙蒙的山谷久久不說話。
“什么時候才能去熒光谷?”溫國榮問阿嬌,他是我們隊伍里話最少的一個,平時負責挖掘和文物修復工作,他對工作的執(zhí)迷可以跟隊長相提并論。
“雨停后一兩天。山谷里溪水很急,兩邊都是鋒利的巖石,下雨后路滑溜溜的,被水沖走就別想從熒光谷走出來了?!卑赡樕嫌袔最w水珠,被雨泡了一天的臉泛起一股白光。
隊長決定先在樹林里面考察地形和植被情況,天黑前下山??疾旃ぷ魇青嚭湾X友明的強項,張麗麗幫忙拍照和取樣,隊長帶著陳東和溫國榮分頭去了解地形地貌。阿嬌幫不上忙,扒開蕨草找菌菇?!澳銈儧]吃過這些東西吧?”她轉(zhuǎn)過身問我。其實我們長期在山里生活,野菜野菌對我們來說不是什么新鮮事物,有時候帶到山里去的干糧吃完了,在山上找到什么就只能吃什么。
我走到她身邊幫她采野菌,草叢里有一股悶氣,夾著泥土和腐爛的草根的氣息,雜草上的水撲到了我臉上。我問阿嬌有沒有小孩。她從草叢里面鉆出去,用坑里的水簡單洗了一把野菌,“有,”她說,“四歲了,被阿翔帶出去了。”
“他把小孩帶走了?”我問。
“帶到外面去了,說在山里沒出息,在山里待下去以后會變成野人?!?/p>
又是野人,我心想,來到這個山村我聽得最多的就是野人。野人在當?shù)厝搜壑锌隙ㄊ悄撤N不好的象征,至于她的丈夫極力想要擺脫野人的陰影。
“你呢?”阿嬌突然問我。
我把手上的野菌遞給她。“我還沒結(jié)婚,當然沒有小孩?!?/p>
“你們來這里就為了找野人的尸骨?”她問。
“我們在證明一些事情,關于整個民族,整個人類發(fā)展史的事情?!蔽铱戳怂谎郏恢欢N艺f,“目前為止,非洲被定義成人類的起源地。整個世界的人,最開始出現(xiàn)在非洲,大概是170萬年前。我們項目小組的論題是‘中國才是人類的發(fā)源地,我們的目標就是在國內(nèi)找到200萬年前的人類化石。遠古時代人類沒有交通工具,不可能從非洲走到世界各地。人類絕不是從一個地方發(fā)展出來的。200萬年前海南島已經(jīng)從大陸分離出去了,所以,我們的目標很明確,只要在島上找到人類化石就能推翻人類起源于非洲的觀點。
“文化人做的事,”阿嬌說,“你們應該幫幫那些小家伙,不然有一天他們真的會變成野人?!彼f的是村里的小孩。
雨越下越大,劇烈敲打著我的雨衣,白茫茫一片,其他組員到四周去勘察了,只有我和阿嬌在原地。樹林里傳來一陣聲響,草叢跟著晃動起來,我以為是組員在那邊工作,但是看不見人影。我往聲音所在方向靠近,扒開草叢,雨濺起的水汽擋住了視線。我看到了腳印,光著腳的腳印深深印在淤泥里。當我走出草叢,看見一個黑色的背影站在不遠處一塊石頭上,瘦小的身影在雨中影影綽綽。它似乎發(fā)現(xiàn)了我,朝前面的樹林奔跑過去。我扒開雜草追上去。來到一片及腰的草林,影子消失了,我只聽到它在草叢里跳躍的聲音。我跟著那個聲音跑過去,腳下的泥土松軟,淤泥越來越深,跑了將近二十分鐘,那個聲音漸漸消失了,四周白茫茫一片。我站在草地里喘氣,水汽隨著我的呼吸進入鼻腔,呼吸格外沉重。我直起腰看看四周,發(fā)現(xiàn)自己身陷茫茫的草叢中。我跟著混濁的積水和傾斜的雜草往回走。天色暗了許多,烏云在天空堆積成山。我往樹林里面走,不輕易改變方向,走了將近三十分鐘還沒看到熟悉的地方。一般人眼中叢林里草木都長一個模樣,但對于長期在樹林里作業(yè)的人來說草木都有不同的面孔,像地標建筑一樣有其特殊姿態(tài)。這一次給我?guī)砝_的是雨,下雨的緣故我沒有多留意來時的路。后來我聽到草叢里傳來聲響,聲音朝我奔來,當草叢被推開,阿嬌出現(xiàn)在我面前。
“你這樣會迷路的,”她一邊喘氣一邊斥責我,“你去追什么?”
“野人,”我說,“我看到野人了,他向樹林那邊跑去了。”
阿嬌的臉色沉了下來,抓起我的手往樹林外面走。我們回到隊伍集中的地方,看不見其他組員,他們已經(jīng)下山了。我們從細小的山路往山下走,阿嬌一直抓著我的手,頭也不回。天完全暗下來了,雨比剛才小了一點,漆黑的叢林里傳來陣陣蟲鳴。走到一處空地前阿嬌停了下來,她記不得回去的路了。我放下包袱,拿出手電筒往四周照了照,確實不是我們來時的路。我把燈光照在阿嬌臉上,她臉色蒼白,嘴唇一直在抖。
“你冷嗎?”我問她。她沒有說話,眼睛依舊在四處探看。我從背包里掏出睡覺用的毯子裹在她身上。“只要是下山就不會錯了,”我說,“我們先走到山下,再繞著山往村里走?!?/p>
夜里山路特別難走,所幸山路并不陡峭?!安粚?,”阿嬌突然停了下來,“再往下走我們可能會走到熒光谷,這時候熒光谷已經(jīng)被水淹了,我們不能再往下走了?!?/p>
回到較為空曠的巖石地,我說與其浪費精力找回去的路不如就地過一個晚上,天亮以后路就容易走了。她沒有反對,我便搭起了帳篷。帳篷空間不大,兩個人擠在里頭,身上還是濕漉漉的,我把手電筒吊在帳篷上,阿嬌抱著膝蓋坐在燈光下。
“阿翔走之前也說看到了野人,”阿嬌背對著我說話。帳篷外面無數(shù)只昆蟲沖撞著帆布,企圖穿透帆布靠近燈光。山上吹起了大風,帳篷搖搖晃晃。我把雨衣脫下放在腳邊,動作細微謹慎,不輕易驚動到她。“他說野人想把他拉到千井洞里去,他乘機掙脫逃了出來。自那以后他就格外痛恨野人,他帶小孩走的時候我就知道他不會回來了,他怕野人下山來找他?!?/p>
“野人真的會下山嗎?”
“會的,冬天山里沒有吃的東西他們就下山偷牲口,咬斷雞鴨的脖子帶上山。夜里聽到響聲也不敢出去,擔心小孩被抓到山里去。”
我想起兩年前在湖北考察的時候聽到的關于野人的故事,不過那不是真正的野人。五歲的小孩在山里走失后過著最原始的生活,吃野菜野果,生吞蛇蛙。十二年后從山里出來偷牲口,被當?shù)厝俗阶×?。他的父母認出他來并將他領回家,好多年過去他都說不了人話。
“他也太無情了,”阿嬌說這話的時候帶著微微的哭腔,“他做什么事都不問我的意見。我們從小就認識,村子就這么大,上趟山下個地都能碰見,但我從來沒有跟他說過話。五年前我被阿媽帶到他家做了他的媳婦,住在一起也沒說過什么話。他白天上山,夜里就跟我講在山里找到的野人的蹤跡”。阿嬌嘆了一口氣,“從這里出去要走好長一段路,就算在鎮(zhèn)上找摩托車,開摩托車也要兩天才到???,去三亞的話摩托車要走半個月,是這樣嗎?”
“有沒有想過出去?”我問阿嬌。
她猶豫了片刻,她沉思的時候眸光分散,五官朝下。“想過,”她說,“有時候夢見自己一個人離開,在一條沒完沒了向前延伸的公路上走,那條公路就好像西藏無人區(qū)的公路,我在電視上看到過。你們是不是很快就要離開這里了?”
“秋天吧,”我說,“我們要先找到化石。”
風劇烈搖晃著帳篷,山里氣溫低,阿嬌跟我背靠著背,我能感受到她的體溫,想必她也是。她好幾次都有所顧忌地動了動身體,無奈帳篷太小,沒有太多伸展空間。我鉆出帳篷透氣,雨停了,風很大,山霧被吹開了,我往山下望去,遙遙中看到了燈光。我把阿嬌從帳篷里拉出來指著燈光讓她看,其實我們離村子已經(jīng)不遠了。
“沒想到我會在這么近的地方迷路?!卑烧f話的語氣有些低落。
回到老陳家的時候大伙已經(jīng)吃過飯洗好澡坐在電視機前看晚間新聞了。電視臺第一次對外展示鏡頭中的大象。那頭亞洲象骨瘦如柴,行動極其緩慢。它在繁華的街道行走,行人對它熟視無睹,仿佛它只是一座雕像。
大象頻繁出現(xiàn)在廣場和市場,用鼻子翻開垃圾桶找垃圾吃。大象受過訓練,會跳簡單的舞步,在垃圾桶里找到美味食物的時候會輕盈地跳舞。跳舞的時候沒有愉悅感,只是類似得到獎賞而做出的條件反射。它每吃一口就做一次動作,樣子十分滑稽。動物專家說大象已經(jīng)病了,它屁股后面粘著黑色青苔狀的糞便,吃進肚子里的垃圾傷害了它的腸胃。
“它會死嗎?”睡前我問隊長。
“大象?”
“是?!?/p>
“不知道,沒人找得到它,它很可能會死。”
5
天亮的時候開始下雨,我醒來看見隊長坐在窗前抽煙,他眼睛紅紅的,晚上沒有睡好。我坐到他身邊,也點了一支煙,兩個人望著窗外的雨一句話也沒說。進不了山了,雨季還有很長,這雨大概要下到九月。
去年九月我們在清遠市一個山城里,那時也沒完沒了地下雨。白天我們冒雨進山,晚上在旅館打牌娛樂。有天晚上錢友明說去樓下買煙,出去以后再也沒有回來。我們在他的房間坐了一個晚上,天亮才出去找他。山城不大,只有幾條街道。幾個人分頭去找,煙鋪、酒商以及錢友明喜歡去的舞廳找遍了,就是沒有找到他。傍晚回到旅館,隊長一怒之下把桌子推翻了。隊長知道錢友明不會平白無故消失,他是躲起來了。考察工作開展兩年來,一無所獲。隊長把他憋了兩年的委屈一下子罵了出來。我和其他人坐在錢友明的床上抽煙,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去收拾地上的東西。十一點多的時候隊長把煙掐滅突然站起來摔門而去。我們知道錢友明的家在廣東,只是沒想到他會悄悄回去。第二天早上我們到樓下吃早飯的時候看見隊長和錢友明疲憊不堪地從車里下來徑直走回各自的房間。后來錢友明跟我們說,他回到家里,三歲的兒子一直在躲他,不敢看他,不敢叫他。他被隊長拽著走的時候小孩在屋里一個勁地哭。隊長也是有家庭有小孩的人,只是三年來沒有聽他提起過。
聽到大巴鳴笛,我和隊長把煙掐滅下樓去。老陳撐著雨傘給司機遮雨,車身濺滿了泥土?!霸谏洗文莻€地方車陷在泥洼里差點沒爬出來?!彼緳C把香煙丟在地上,迫不及待回屋里喝了一碗粥。他從鎮(zhèn)上帶回來一臺DVD,好幾張光碟。
我們把阿嬌家里的電視機以及司機帶回來的DVD抬到村小學去,給學生放電影。第一場電影是《超凡蜘蛛俠》,第二場是《侏羅紀公園3》。小孩圍成一個圈,屏氣凝神面對著屏幕。
電影結(jié)束后我們在教室里跟學生玩,他們張牙舞爪扮演恐龍或者蜘蛛俠在桌椅間跑來跑去。幾個女孩把我拉到一個角落問我外面的男孩都喜歡什么樣的女孩。我面對這個問題哭笑不得,說:“善良的女孩?!?/p>
“不用學習好嗎?”
“學習好當然更好?!?/p>
“不用長得好看嗎?”
“這個沒那么重要?!?/p>
“不用會干活嗎?”
“會干活對家庭好?!?/p>
她們叫我彎腰,然后靠近我耳邊細聲跟我說阿嬌喜歡我。
搬電視機回老陳家的時候我跟隊長并排走?!叭绻昙疽骄旁虏沤Y(jié)束,我們就真的完蛋了”他說。
禾草被水淹了,只剩下葉尖露出水面。樹林上空有黑色的鳥啊啊地叫,隊長咳嗽起來,聲音跟那鳥叫聲相似。
“生病了?”我問他。
“下雨天就會這樣,空氣中水分太重對肺不好?!?/p>
“我看是抽煙的緣故?!蔽覀儾荒軟]有香煙,我知道。
我花了一個多小時重新連接電視機和信號接收器,沒有找回原來的電視頻道。我有些著急,冒雨到天臺上轉(zhuǎn)動鐵棚上的信號接收器,轉(zhuǎn)動一下就問樓下的人有沒有收到畫面。厚厚的烏云里有電光。雨點砸在我臉上,臉麻麻的,好像被人打了耳光。我舉著信號接收器東走走西走走,心里焦急又萬般無奈,站在天臺上單手舉著信號接收器,降落到鋁皮筒狀物上的很可能不是信號波而是雷電。
過了將近半個小時,張麗麗拿著毛巾跑上來,站在鐵棚門口跟我說晚間新聞時間已經(jīng)過了。
6
幾乎每個早晨都下雨,有時候雨會下到傍晚,這樣的天氣持續(xù)了一個多月。隊長的咳嗽越來越嚴重,喉嚨癢,得隨身帶著水瓶。他夜里睡不著,怕打擾我們睡覺有時候強忍著不咳出聲音,有時候干脆在樓下椅子上坐到天亮。他愁得厲害,黑眼圈越來越深,眼睛周圍的皺紋更密了,白頭發(fā)從黑發(fā)中鉆出來。我們叫他去小鎮(zhèn)醫(yī)院看看病,他搖頭說雨停了就沒事了,可這雨似乎要下到世界末日到來那天。
農(nóng)忙時期,小孩幫家里人拯救長時間被水淹沒的莊稼。稻谷收成少得可憐,村民們身前掛著木盆把稻谷捋下來。我們白天幫忙干農(nóng)活,晚上帶小孩到教室去看電影、玩游戲、講故事。我再也沒有收到那頭在城市走失的亞洲象的消息。
司機第二次回來的時候從車里拿出一袋東西交到隊長手里,后來我才知道那是藥。我們不清楚隊長病情如何,他也不跟我們說,夜色降臨和白日將至的時候他咳得最厲害,那時他就會悄悄地從抽屜里拿藥出來服用。
有天傍晚,我在門口水井旁洗菜,鄧從稻田的另一邊慢騰騰走回來。原本蹲在門口抽煙的溫國榮看見鄧走過來時臉色突然變得很難看,把煙頭擲在地上對鄧說,“你回來做什么?”
我吃了一驚,認識溫以來他不曾對其他人發(fā)過脾氣。鄧站著愣了一會兒,低頭就往屋里走。更晚一點的時候張麗麗、陳東和錢回來了,還帶了兩個小男孩。晚上錢和張麗麗都在和兩個小男孩玩。我留意著溫國榮的神色,他不停地抽煙,獨自坐在一把椅子上一言不發(fā)。
兩個小男孩纏著錢玩到夜深才回房睡覺。屋里剛安靜下來雨就到了。溫國榮突然走進房間,叫我到樓下開會。
我來到樓下的時候,其他人已經(jīng)到了,隊長坐在角落抽煙,大家的臉色都有點嚴肅?!拔矣X得這個會很有必要?!睖貒鴺s說,他批評隊伍最近心態(tài)懶散,都在做跟工作無關的事情。他的語氣越來越激動,從來不知道他會說這么多話?!拔覀儾皇莵矸鲐毜模覀儾荒馨褧r間花在照顧老人和小孩上面。我們有宏大的目標,我們有偉大的理想?!?/p>
“下雨天進不了山,難道干坐著等雨停?”鄧心里有些怒火。
溫國榮因為激動渾身發(fā)抖,“坐著想辦法總好過四處游蕩,要想著你要做的事情,你才能保持工作熱情。”
“三年過去了你想到什么辦法?還不如去關心一下村里的老人和小孩?!?/p>
“那不是我們的工作,這些工作自會有人來做,你是這個項目組的成員就應該為項目組服務。”
“你家里有小孩嗎?你懂什么是感情嗎?”錢參與到爭論當中。
持續(xù)到凌晨兩點,大伙才安靜下來。屋里彌漫著煙霧,張麗麗擦了好幾次眼淚,眼睛紅紅的。我和隊長全程沒有說話,隊長第一個離開客廳上樓去了,我走在他身后。上樓的時候我看見老陳和阿嬌的房間里有燈光,來到三樓的時候看見跟錢睡一個房間的兩個小男孩愣愣地站在房間門口。
8月20日,夜幕剛剛降臨臺風就來了。我們吃完飯坐在大廳抽煙,風吹得天臺上的鐵棚咣咣響。天花板上的吊扇把我們吐出來的煙霧旋轉(zhuǎn)成一個渦旋,渦旋像一朵云在桌面和天花板之間扭擺。再晚一些的時候開始下雨。我們對單調(diào)的雨聲厭煩不已,只顧著抽煙,沒人說話。停電以后老陳一只手拈著蠟燭底部,一只手護著燭火從房間慢騰騰走出來。他小心翼翼,宛如捧著一捧即將流逝的水。
風像一塊布撲過來,雨越下越大,外面黑漆漆一片,連山的影子都看不見。隨著“哐”一聲,樓上的鐵棚響得厲害。我們戴著安全帽點亮安全帽上的燈往樓上走。鐵棚的兩根柱子斷了,信號接收器不知被風甩到哪里去了,另外兩根鐵柱以及四條鐵鏈還跟鐵棚粘在一起。鐵棚的一角拍打著水泥板,外面風大雨大。正當我們不知所措的時候另外兩根鐵柱也斷了,鐵棚浮在空中被四條鐵鏈拉扯著。阿嬌拉住一條鐵鏈,試圖把鐵棚拉下來捆緊,可是鐵棚根本拉不回來。
“把鐵鎖解開,”隊長說,“不然整個樓頂都會被風掀起來。”老陳拿來繩子讓我們捆住腰,我和陳東匍匐到天臺,用老陳給的鑰匙去解鎖。鐵鏈繃得緊緊的,鎖不好開。風吹雨打,身體輕飄飄的,只要我站起來,風就會將我托起,像那塊藍色的鐵皮一樣。費了大半個鐘頭,鎖終于解開了,鐵棚被掀起甩到屋后竹林里去的時候鐵鏈從我的額前甩過,差點在我臉上抽一鞭子。
沒有了鐵棚,雨直接落在屋里,屋里的東西被風吹得滿地都是,地板濕漉漉的。我們換了一身衣服回到一樓大廳。蠟燭剛點著就被風吹滅了,我們干脆坐在黑暗中,誰也看不見誰。隊長在黑暗中不時咳嗽一下。為了不讓隊長的咳嗽聲顯得過于寂寥,錢友明和陳東找老陳說話,問老陳山上的情況。
老陳說的都是過去的事情,他年輕時候在山里遇見的野獸,村子里流傳的各種鬼怪故事,這些事情多數(shù)發(fā)生在千井洞附近?!昂苌儆腥烁医咏菈K地方,”老陳說,“那里地形非常陡峭,滿山都是鋒利的巖石,還有一條湍急的溪流從山上俯沖下來。草叢里有洞穴,也不知是不是野人挖的陷阱。早上從村里出發(fā),經(jīng)過熒光谷到達千井洞天就黑了,天黑以后掉進洞里就很難活著出來了。山洞里有很多圖案,聽說是野人在上面畫的?!?/p>
聽到石壁上的圖案,所有人都提高了注意力。野人是不會畫畫的,連制造工具都不會,這些圖案很可能是遠古人類留下來的。隊長不再咳嗽了,擔心打斷老陳說話。
“你怎么不早說巖壁上有圖案?”張麗麗問老陳。
“那都是聽來的,沒人真正到千井洞深處去過,我也不敢確定巖壁上是不是真的有圖案?!崩详惤忉尩馈?/p>
“有圖案就說明那里曾經(jīng)住過人,”隊長說,“那里肯定可以找到有用的信息,不管這些壁畫是不是200萬年前留下來的,只要發(fā)現(xiàn)新的古人類遺址就能做好文章。”
“但是我們沒有時間了,雨季要到九月份才結(jié)束?!睆堺慃愓f。
“有沒有別的路可以去千井洞?”隊長問老陳。
“沒有,只有這一條路?!?/p>
風撲到屋里來,帶著雨霧,大雨沖刷著門前那塊水泥地板,尚未曬干的用油紙蓋起來堆在門外的稻谷大概已經(jīng)長苗了。沉默讓人不知所措,隊長又劇烈地咳嗽起來。
“那天在樹林里我看到了野人,”我說,“我就是去追那個野人才迷了路。樹林里有野人是不是說明路沒有被水淹?不然野人是出不來的?!蔽以诤诎抵袑ふ野桑M_口說熒光谷沒有被水淹沒,但是她沒有開口。
我聽到椅子發(fā)出來的呻吟,大概是有人挪動了身子,我們在等隊長說話。他在權衡我說的話,我提供的信息到底值不值得我們往山上跑一趟。
“跑一趟也不要緊,”隊長說,“總比坐以待斃好,早點回房休息,臺風一過我們就進山?!?/p>
7
雨大概是凌晨時分停的,天亮以后只有風在呼嘯。我們背上行李進山,還帶了防御武器。我們不想跟野人交鋒,也不希望在野人發(fā)起襲擊的時候毫無還手之力。
經(jīng)過村小學的時候我們看見教學樓發(fā)生了傾斜,墻上有一條裂縫。這里沒有具體的寒暑假時間,學生干完農(nóng)活就得回學校學習,我想他們之所以這么做也是因為害怕成為野人。教室外面有幾個學生在打掃衛(wèi)生。校長在修墻上的裂縫,往裂縫里面塞水泥。學生走出來跟我們打招呼,我們沒有停下來,阿嬌也沒有。
山上橫七豎八倒了一大片樹木,好些大樹被攔腰折斷。溪流沒有想象中那樣湍急,樹林是一個龐大的蓄水庫。臺風的尾巴卷著山里的白霧在樹林里亂竄。這次我們沒有在樹林逗留,直奔熒光谷。中午休息的時候阿嬌坐在我對面,問我愿不愿意留下來給山里的學生上課。我猶豫了一下,“我很愿意。”我說,“但是教學不是我的強項,只要我們把信息傳出去,會有更好的人來支教的?!彼拖骂^去喝水,眼睛里透露著失落。我想起學校里的小女孩悄悄跟我說的那些話,有點難為情。
松樹林里雜草不多,地上都是松針,路也好走。土壤貧瘠的緣故,松樹生長得奇形怪狀。樹上偶爾有松鼠或者鳥在跳躍。這片松林太大了,仿佛永遠走不出去。在路上我們遇到了好幾條蛇,老鼠也見了幾次,長時間下雨它們的洞穴被水淹沒了。老鼠渾身濕漉漉的,有些甚至連毛都脫光了,從山路邊竄出來的時候樣子十分狼狽。
“我總覺得不對勁,”在松林里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快兩個小時后溫國榮停下來說,“我們沒有走出這片松林,現(xiàn)在又回到原地了?!彼钢豢盟蓸錁涓缮系哪喟驼f,“那是我涂上去的?!?/p>
阿嬌臉色煞白,“我們可能迷路了,”她說,“樹林里容易迷路,這么深的地方我也沒來幾回。”她從腰間拿出一把大頭刀,開始在松樹上面留記號。魔鬼一般猙獰的松樹被砍出傷口以后樹林一下子被打開了,走出松樹林我們往山的更深處走去。
翻越一座由千千萬萬花崗巖堆成的石山的時候,張麗麗來到我身邊跟我說阿嬌剛才是故意在松林里兜圈,“她知道我們?nèi)チ饲Ь粗蠛芸炀蜁x開這里,她不想我們走。”
“但是我們遲早要走的?!蔽艺f?;◢弾r上爬滿了苔蘚,腳下不穩(wěn),手指需要深深探入石頭間的縫隙。苔蘚中有許多蜈蚣,爬到手背上,細小密集的腳移動得很快。
盡管沒有雨,山路還是走得艱難。天黑之前我們來到了熒光谷。所謂的熒光谷是一條狹長的溝壑,溝壑里是沼澤,沼澤里長滿了綠色的植被。隊長讓我們在樹林前露宿,對面就是千井洞。
我們在沼澤邊生了一堆火,自從來到海島,身體從來沒有這般干爽舒服過。天上出現(xiàn)了月亮,月光慢慢降落,落在峽谷的綠色植被上,植被竟發(fā)出了熒光。我們走過去張望這些綠色的植物,阿嬌把手伸出去,仿佛能抓到浮動的綠光。這些光就是村里人心中的神圣護罩,那不過是水草上面的綠粉反射月光造成的。
阿嬌望著翡翠般的峽谷發(fā)呆,大伙回帳篷休息以后她突然捂住臉低聲哽咽起來?!澳阏f我要不要出去找他們?”她問我。
我把她摟在肩膀上,她突然慌張起來,推開我,只顧著擦眼淚。
“你找不到他們的,”我說,“出了這個村要經(jīng)過好幾個小鎮(zhèn),然后才是???,過了瓊州海峽是廣東,廣東北邊呢?在城里找一頭大象都找不到,更何況你要找一個男人和一個小孩?!?/p>
我回到帳篷里躺下,剛閉上眼睛就聽到了大象的叫聲。我馬上睜開眼側(cè)著耳朵細聽,那個聲音再也沒有響起。峽谷里的熒光透過帆布映進帳篷。我鉆出帳篷走到外面,已經(jīng)是后半夜,月光偏向樹林,峽谷里的光也暗了許多。我望著漆黑的樹林,企圖在黑暗中找到大象的身影。其他人已經(jīng)睡了,我在帳篷前點一支煙,有些焦慮。我聽到的確實是大象的叫聲。
天亮以后樹林里白茫茫一片,隊長最先從帳篷里出來,他迫不及待點了一支煙,看到我身前的煙頭,問我是不是沒有睡好。
“你有沒有聽到大象的叫聲,我問他。
他搖搖頭,輕聲咳了起來,用手掌捂住嘴巴,往地上吐了一口痰。
“我聽到了,”我說,“但是我看不見它?!?/p>
“這里沒有大象,”他說,“我經(jīng)常夢見自己在巖洞里找到一顆人類頭骨化石,每次醒來都空虛得不知所措,你跟我一樣?!?/p>
“不一樣?!?/p>
他看了我一眼,笑了笑說,“確實不一樣,我可以在這里找到化石,而你在這里注定是找不到大象的?!?/p>
大伙陸續(xù)從帳篷里鉆出來,阿嬌的帳篷依舊靜悄悄的。我去她的帳篷前叫她,沒有回應,拉開布簾發(fā)現(xiàn)她不在里面。我跟大伙說阿嬌不見了。隊長看了帳篷一眼,發(fā)現(xiàn)該帶的東西都帶走了,“她可能回去了?!彼悬c生氣,把煙頭扔到地上踩滅繼續(xù)說,“反正前面就是千井洞了,沒有她帶路我們也能過去。”
阿嬌的不辭而別是我萬萬沒想到的,她是不是也聽到了大象的聲音?她去找大象了?我跟在隊伍后面踩著水草越過沼澤。熒光谷和千井洞之間還有一片廣闊的榕樹林。穿過榕樹林路變得好走了,到處是巖石。
隊長突然停了下來,“走不動了?!彼f,他嘴唇發(fā)白,汗水從額頭滑到下巴。天上沒有太陽,樹林里面也感覺不到悶熱,我們有些疑惑,但只好停下來休息,隊長掏出香煙來抽,望著山溝里的果樹沉思。我們才走了兩個小時的路,剛進入爬山最好的狀態(tài),從隊長的狀況來看,他確實走不動了,不是疲憊,是兩腿發(fā)軟沒有力氣。他對前面的路產(chǎn)生了懷疑,或者是恐懼,他吐了好幾口白煙,又點了一支,沒有馬上要走的意思。其他人看他這個樣子紛紛卸下背包,掏煙出來抽。樹林里有各種奇怪的叫聲,肉眼看得見的水霧飄到天上形成云,臺風帶不走所有的烏云,我們不能依靠臺風來縮短雨季。
溫國榮走到隊長面前,問他要不要緊,“再不走可能又要下雨?!?/p>
隊長拍拍小腿想要站起來,“還是沒有力氣,”他說話的時候嘴唇微微顫抖,“再坐一會兒?!?/p>
風吹著身前的樹林。繁茂的樹叢如波濤起伏,如奔騰的象群。我又回想起那頭名叫“安娜”的亞洲象,從它走失那天算起,時間已經(jīng)過去47天。我總覺得它已經(jīng)死了,死在城市的某個角落,我在夢里聽到的則是它臨死前發(fā)出的呻吟。我站起來,面對著浩瀚的樹林,仿佛置身城市中央。我便是城市里在各條馬路上奔波的人,我被困在里頭了,只能通過攝像頭來辨別方向,我只走單行線,我埋頭苦干,我沒有看見大象從身邊走過。大象的呻吟在諷刺我。
“不管結(jié)果如何,”隊長突然開口打斷了我的神思,“今天過去后我都尊重大家的意見,你們可以做出自己的決定。這三年過得不容易,是轟動世界還是虛度,答案就在前面。成功的話功勞都是大家的,失敗的話責任在我?!标犻L深深吸一口煙,吐出來,挎上背包站了起來,“我們走完這段路?!?/p>
千井洞是一座低矮的石山,上面有好幾個漆黑的洞穴。我們在石山對面停下,用望遠鏡觀望山上的動靜,擔心遇到野人。張麗麗托著相機,拍了幾張照片。觀察了半個小時,隊長下令到石山上面去。石山不高,有點陡峭,巖壁上長滿了苔蘚,腳下一滑很有可能就跌到山下去了。
我們爬到山洞前,往里面探望。山洞很深,有一股悶氣冒出來,像是有動物居住在里面。我們找到了一些黑色的毛發(fā),張麗麗收集起來裝進樣品袋里了。沒有花太多精力我們就找到了老陳所說的圖案,這些圖案不是畫上去的,而是巖石的紋理。隊長有些著急,咳嗽聲在洞里回蕩。他舉著獵槍一步步往山洞里面走,一邊讓張麗麗把這些圖案拍下來。
洞穴里傳來一陣嘶叫,我們慌忙舉起手中的武器,停在原地不敢再往山洞里走。隊長站在最前面,他朝黑暗處開了一槍。我們聽到一陣痛叫聲。隊長上了一發(fā)子彈,對著黑暗處又是一槍,痛叫聲再一次傳了過來。我們將手電筒往黑暗中照去,看見地上躺著一堆黑色的東西。它還在呼吸,劇烈地喘著粗氣。走近才發(fā)現(xiàn)是一只大猩猩,張麗麗馬上蹲下去給大猩猩堵住流血的傷口,大猩猩沒有撐多久就死了。
從洞穴里出來,我們大口大口喘氣。隊長掏出香煙抽了一口,他手抖得特別厲害。不遠處的巖石上幾頭大猩猩拿著樹枝在巖石上劃來劃去,它們不是在畫畫,而是刮石頭上面的磷。這些磷有味道,對它們的身體有好處。我們在洞穴前坐了下來,不知接下來要做什么,萬萬沒想到我們這一趟同樣是一無所獲。這片樹林沒有遠古人類化石,也沒有野人。
“我們回去就散了吧?!标犻L突然開口說。巖石上的猩猩聽到聲音馬上警惕起來,嗚嗚嗚地叫著。“你們一開始就不應該選擇來我的團隊,你們都是有本事的人,應該去做更有前景的事,我耽誤了你們。”
我們沒有說話,三年就這樣過去了,尋找最偉大歷史的熱情在這段時間內(nèi)慢慢消減,最后陷在無止境的絕望里。張麗麗哭了起來。我在想我們是不是一開始就錯了,我們本可以在三年的叢林考察中找到更多其他領域的信息,但是我們眼中只有化石。
“就這樣回去不是怕被人笑話,我該為你們爭取點東西?!标犻L將煙頭碾滅,拿起一把小刀重新走進山洞。過了好長時間,他滿手是血,手里提著一塊毛茸茸的東西,他把山洞里那只大猩猩的皮毛剝下來了。他走到我們面前脫下衣服,彎腰挖了幾把泥土涂在身上,披上大猩猩的皮毛,手拿著石頭擺出一副在巖石上面畫畫的模樣。他對張麗麗說,“來,給我拍照,不要拍臉,盡可能拍背影,不能讓別人看出破綻?!彼髨D制造野人畫畫的新聞來給我們騙一點項目回報。我們一言不發(fā)站在他身后看著他。他罵張麗麗,叫她別哭,叫她拿起相機給他拍照。張麗麗哭得更加厲害了。隊長站了起來,把大猩猩的皮毛扔在地上,臉色十分難看。
我們又在山上過了一夜,第二天走了一天山路回到老陳家。我問老陳阿嬌去了哪里。他指了指我們來時的路說,“走了,去找她的男人和小孩了?!?/p>
晚上隊長打電話給司機,讓他第二天來接我們。收拾好行李后我們幫老陳把樓上的鐵棚重新蓋好,信號接收器也找回來了,信號接收器裝上后只能搜到一個衛(wèi)星頻道。
第二天早晨,大巴還沒到,老陳急匆匆從外面跑回來,說教學樓被風吹倒了,老師和學生都被埋在里頭。我們趕過去的時候教學樓已經(jīng)變成一堆廢墟,大人們哭著喊著撲到磚瓦堆上去挖掘。有兩個小孩被救出來了,滿身都是塵土,坐在一邊用毛巾捂著傷口。我們馬上加入到救援當中。教學樓是用泥磚和青磚砌成的,樓頂是水泥板,沒有房梁,也沒有水泥立柱。困難不在于搬磚頭,而是搬那張巨大的雖然斷裂但還有鋼筋連在一起的水泥板。
救援工作持續(xù)到傍晚,被埋在廢墟里的人都找到了,活下來的、死去的都被挖了出來。大巴來到學校前面的空地上,司機已經(jīng)把我們的行李搬到車上去。隊長問村主任要不要把受傷的小孩送到小鎮(zhèn)醫(yī)院去。村主任說,“活下來的都沒受到太嚴重的傷。”他將一張黃色的紙遞給隊長,拜托隊長交給小鎮(zhèn)政府。
我們沒有多停留。老陳站在路邊朝我們揮手,汽車發(fā)動以后原本還在休息的小孩也走出來跟我們揮手。汽車緩緩離開,車內(nèi)鴉雀無聲。村主任的那張紙從前面遞過來,經(jīng)過好幾個人的手來到我面前。黃紙上有幾行用圓珠筆寫出來的歪斜的字:
2018年8月24日,古勒村教學樓倒塌事故造成多人受傷7人死亡,死者情況如下:
陳冰華,男,48歲,教師,為人善良,熱愛工作,天花板砸在頭上而死。
陳好弟,男,9歲,二年級,熱愛學習,熱愛祖國,天花板砸在頭上而死。
李曼,女,8歲,一年級,乖巧聽話,夢想是做一名老師,鋼筋刺入肚子流血過多而死。
陳子龍,男,8歲,一年級,熱愛音樂,有擔當有理想,天花板砸在頭上而死。
李彩虹,女,9歲,一年級,學習用功,成績優(yōu)秀,天花板砸在背上而死。
李百川,男,9歲,二年級,善于數(shù)學,誠實勇敢,鋼筋刺入脖子而死。
陳敬天,男,8歲,一年級,孝敬父母,尊敬師長,天花板砸在胸部而死。
2018.12.16在水蔭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