佚名
我是一名夢境剪輯手。
我的鼠標停留在今晚的第一條留言上,我對照著電話撥了過去,響了很久,電話里傳來一個低沉的男聲。
“我看到你在網(wǎng)站上留的電話,我需要你幫幫我的妻子?!苯壬嬖V我,他的妻子經(jīng)常性地焦躁不安。
“沒有任何緣由,像間歇發(fā)作的歇斯底里癥,”他懷疑這跟困擾她多年的噩夢有關,“她常常深夜從噩夢中驚醒,問她,卻什么都不肯說?!?/p>
我將他的妻子稱為27號,我為每一位客戶編了序號,因為他們從來不留下姓名。他留下了妻子的出生時間和他們的具體位置。我在網(wǎng)站上輸入了這些信息,很快收到了反饋:27號的夢境通道和具體位置。
然后,我等待午夜零點的鐘聲敲響,噩夢通常在零點之后造訪。
零點零分,我站在了夢境的交通站。這里就像我們通常見到的公交車站,林立著密密麻麻的站牌,但你看不到任何的車輛和行人,周圍的一切似乎都籠罩在漫無邊際的迷霧之中。
我們每個人的夢境,就如同若干個平行的小宇宙,雖在同一時空,卻感觸不到彼此的存在。我看了看指示牌,繼續(xù)向西南方向前行。
一段孤獨而陰冷的旅程之后,我找到了27號的夢境入口。夢境的指示燈剛剛亮起,我就擠進狹窄的入口。
眼前豁然開朗,這是一片游樂場,一個小女孩兒背對著我站在前面。我隨著孩子的腳步奔跑起來,游樂場仿佛剛剛從沉睡中蘇醒,摩天輪開始轉動、旋轉木馬的音樂聲漸漸響起,隨著腳步向前,游樂場無限延伸開去。
但是那個孩子似乎無心留戀這些,她焦灼地像在尋覓什么,單薄的背影微微發(fā)抖。周圍的一切迅速暗淡了,稀稀拉拉的燈火依次亮起,又一盞盞湮沒在黑暗中,游樂場開始像一個張著血盆大口的巨獸,猙獰地盯著我們。
我聽到孩子發(fā)出低啞的哭聲:“媽媽,蕭雅,不要走……別丟下我……”
我回到工作臺前,舒展了酥麻的胳膊,感到疲憊不堪。時鐘指向凌晨4點,我接通了江先生的電話,問他的妻子早年是否有被父母遺棄的經(jīng)歷。
他沉默了一會兒:“據(jù)說她的母親在她三歲之前就離家了,當時她那么小,估計也沒什么印象了?!?/p>
我向他解釋,我們經(jīng)歷過的事情都會在大腦皮層留下痕跡,有些只是丟失了線索,所以只能沉睡在我們的潛意識中,不能被提取。但是,那些沉睡的記憶,有時會以夢的形式重新浮出水面。
“你要知道,夢是記憶的入口。”
“你是說她的噩夢源自兒時被遺棄的經(jīng)歷?”
“對,只要擦除與那次經(jīng)歷有關的記憶痕跡,噩夢就永遠消失了。她的焦躁其實是那些有創(chuàng)傷的記憶帶來的不安全感。”
如果打開一個人的記憶存儲,馬上就有一卷無邊無際的膠片洶涌而來,我僅僅可以借助電腦通過搜索關鍵字,定位有關記憶的具體坐標,但真正的剪輯工作才剛剛開始。
繁雜的剪除、拼接、一點點地擦拭、精心地修補,當你將這卷帶子重新填塞回去的時候,要保證做得天衣無縫,沒有損害任何有益的記憶,也絕對不能出現(xiàn)記憶的斷層。
第二天中午12點,我的工作才結束。我將剪輯的副本發(fā)給江先生,當然,這個副本6個小時后將會自行銷毀。但第六感告訴我,事情似乎沒那么簡單。
下午4點鐘,我發(fā)現(xiàn)一個年輕人站在對面的煙酒店,不時朝我所在的方向瞟兩眼,我撥通了江先生的電話,響了很久,但沒有人接聽。
不管他了,我打開一個巨大的文件柜,里邊密密麻麻擺滿了黑色的盒子,每一個盒子都有一個編號,我將編號27號的盒子塞進了柜子的最底層。然后抽出了一個編號為97的盒子,根據(jù)編號我推測這大概是四年前歸檔的,當時的剪輯手還是我的前任K,一個冷硬的老頭。
他告訴我,夢的剪輯手都是沒有記憶的人,這樣的人鳳毛麟角,而他找到我的時候,我恰好丟失了所有的記憶。我對K并無好感,他是沒有道德底線的人,只要拿得出足夠的錢,他可以滿足顧客任何無恥貪婪的要求。他積攢了夠他揮霍一生的錢財,飛去了美洲一個不知名的島國。
他走之后,我就開始在這些盒子中逐一搜尋,或許有一天,我可以在這些浩如煙海的被剪切掉的記憶中,找到我曾經(jīng)存在的證明。
帶子剛看了一半,我被一陣遲疑的敲門聲打斷了。我戴上口罩,打開門。門外是剛剛徘徊在煙酒店外面的那個男子。
“打擾了,我姓江。”他看上去相當年輕,跟低啞的嗓音很不協(xié)調(diào),我請他進來。
“我收到你發(fā)的文件后,就找了過來?!彼谏嘲l(fā)上坐了下來,聲音急促,“我是一個電腦工程師,很容易就找到了你的位置,我在樓下觀察了4個小時,才敢肯定你在這個房間。”
我開始明白,所謂的噩夢不過是最初的試探,我在等他提出真正的要求。他遲疑地看看我,似乎在斟酌言辭:“我懷疑我的記憶被人篡改了?!?/p>
我有些詫異,剪輯手的工作向來是毫無紕漏的,當事人應當不會發(fā)現(xiàn)記憶被改動的痕跡。
“我要找到我的妻子——但我要找的并不是這一位,雖然記憶準確無誤,但那種感覺是完全不同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我的未婚妻跟現(xiàn)在家里的這位妻子給我的感覺是完全不同的。”
“你有什么確鑿的證據(jù)?”
“我曾經(jīng)送給未婚妻一枚戒指,很普通的鉑金指環(huán),但是刻著一串有特殊含義的字母,她之前一直戴在手上。可是后來,我就再也沒見過那枚指環(huán),她告訴我,指環(huán)在婚禮前丟失了,怎么會這么巧?”
“你要我怎么幫你?”
“如果真的有人修改了我的記憶,不管這人是不是你,你都應該能找到痕跡,”他微微氣喘,言辭迫切,“你會找到誰才是我真正的妻子吧?”
“你最后一次見那枚指環(huán),是在什么時候?”
“應該在距離婚禮還有整整五個月的時候,我陪她去定做婚紗。我們的婚禮在四年前的10月20日。”
江先生被我編號為28號。凌晨3點,他夢境的指示燈終于亮起。我直接穿過他的夢境,來到2007年5月20日的記憶坐標。我面前是一家婚紗店,28號在一排排禮服中間慢慢地踱著步子,他抬起手腕看著手表,表針指向14點47。
突然,有人從身后拍了他一下,他一轉身抓過一只纖細的手腕,我注意到那只手的無名指上戴了一枚很普通的鉑金戒指。一個女人的聲音傳來:“你覺得哪件更漂亮?”他轉身看過去,一個穿婚紗的女人在他面前轉了一圈,奇怪的是,她手上的戒指消失了?!斑恕恕钡昀锏溺娗庙懥耍羔樦赶?5點整。
我吃了一驚,有13分鐘的記憶無故消失了,毫無痕跡。女人又進去換衣服了,他靠在了沙發(fā)上,周圍的場景慢慢暗下來,空間開始急速壓縮,我意識到他要進入睡眠了,我退了出來。
很明顯,他的記憶缺失了,我隱隱感覺到似乎哪里不對,但又說不上來。突然一個念頭跳進我的腦海。如果沒有意外,離他最近的夢境入口,應該就是他妻子的。
于是,我進入了與他相鄰的夢境入口,走向四年前的5月20日下午14點45。―個女人背對著我,她的面前是一面寬大的穿衣鏡?!皾崳?,快,幫我拉上拉鏈?!彼D過頭去,一個穿婚紗的女人小跑著來到了鏡子前,鏡子里出現(xiàn)了兩個對比鮮明的影像,一個宛若仙子,一個粗陋笨拙。
我看見了穿婚紗的女子無名指上那枚小小的指環(huán),她整理好婚紗,很快離開了更衣室。那個被喚作潔的女子怔怔地看著她的背影,嘆了口氣。我悄悄退了出來,不再打擾她的記憶。
我回到工作臺前,抬起右手,仔細看了看無名指上的戒指,輕輕轉動著將它取了下來。
我打電話給快遞公司,半個小時后,快遞員敲門了,我交給他一個信封:“這里有地址,你記著將它送給這家的女主人?!?h3> 3.我要給你完整的愛
第二天下午4點,有人敲門。我打開門,一個穿栗色大衣的女人站在門外。
“我收到了你的快遞。”她急匆匆地摘下圍巾,露出一張姣好的面孔。瞬間,我微愣了一下。
“你是誰?你從哪里拿到了這枚戒指?”
“你先告訴我,這枚戒指是誰的?”
她愣了一下:“當然是我的,四年前我不小心丟了,我找了很久?!?/p>
“你確定它是你的?那你可以告訴我,刻在內(nèi)圈的六個字母代表了什么意思嗎?”
她疑惑地盯著我。
“你當然不知道‘TMOLXY代表了‘To my one love蕭雅,對不對,蕭潔?”
她惶恐地睜著大眼睛盯著我:“你是誰?你都知道些什么?”
“我了解你跟K的交易,你們合伙篡改的江鳴的記憶拷貝就在這里?!蔽覔P了揚手中編號97的盒子,“你的丈夫昨天剛來過這里。”
她痛苦地呻吟了一聲:“K答應我決不泄露我們的交易,但四年來,我依舊每天都害怕被揭穿?!?/p>
“真正的新娘應該是蕭雅才對。”
她抬起頭,憤怒地盯著我:“蕭雅已經(jīng)死了,你不知道嗎?四年前5月20號那場車禍,她當場死亡,我受了重傷?!?/p>
“因為那場車禍,才讓你有機會導演了一部李代桃僵的好戲。所有人都以為,那場交通意外里死亡的是蕭潔,蕭雅只是面部受了重創(chuàng)。事實是,五個月后,參加婚禮的卻是改頭換面的蕭潔?!?/p>
她咬緊了嘴唇,臉色慘白:“蕭雅是我同父異母的妹妹,她從小就比我漂亮,成績也優(yōu)秀,討所有人喜歡。我第一次帶江鳴回家,他很快就被蕭雅吸引了。我們認識三年,但他們相識三個月,就開始籌劃婚禮。意外的,我發(fā)現(xiàn)了‘夢的剪輯手,我想既然記憶可以被修改,那只要抹去江鳴跟蕭雅這三個月和彼此有關的記憶,我就可以重新奪回自己的幸福了。
“可后來我發(fā)現(xiàn)根本行不通,他眼里早就沒有我了。那次,蕭雅讓我陪她去選婚紗,回來的路上,我越想越難過,心想干脆一塊死了算了,于是故意撞向一輛大車,我沒想到的是,她死了,我卻活了下來?!彼纯蘖魈椤?/p>
我蹲下去,輕輕地抱住她。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如果沒有她,你一個人該有多孤獨。我看到你獨自在游樂場,到處找不到蕭雅,那么害怕?!彼鹉槪尞惖囟⒅?,遲疑地摘掉了我的口罩,驚恐地低叫了一聲:“蕭雅?”
我抬起臉來,看向鏡子,鏡子里出現(xiàn)了一張扭曲的面孔,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一臉淚水的我曾經(jīng)擁有的面孔。
“對,我還活著。四年來,我從來不知道自己是誰,我每天在那些盒子里徒勞地翻找我可能丟失的記憶。直到在你的夢里看到那張熟悉的面孔,我才恍然大悟,原來我的記憶從來沒有丟失,只是在極度的恐懼后,徹底沉睡了。
“我可以自由進入任何人的夢境,唯一禁止通行的卻是自己的夢境,所以,直到昨天,我才發(fā)現(xiàn)我的身世之謎。”
蕭潔恐懼地盯著我,我知道她在擔心什么。不過,不用害怕,曾經(jīng)的蕭雅這次真的要消失了,我剪掉了蕭潔的記憶,植入了蕭雅的記憶,所以,從今以后,她就是完整的蕭雅了。
江鳴,對不起,我不能再愛你了,但至少,我可以給你完整的愛。
而我,是沒有記憶的人,是最合格的夢的剪輯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