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向陽
皮子夾著摩托車,后面搭載莫米,停在村頭岔路口。
“喂,馬良,下來哈?!逼ぷ油碌魺燁^,朝我招手。
我對準(zhǔn)比水桶還粗的香樟樹狠狠地踢了幾腳,擦干淚水,飛快地下了樟樹坡,抓住莫米的胳膊,跳上了車。摩托車轟轟隆隆,響雷般碾過田野村莊,蜿蜒蛇行于彎彎山路,到了一座荒蕪多年的破廟。停了車,皮子帶著我和莫米急行軍似的向最偏僻的野豬沖組走去。
“皮子哥,這,這干嗎去?”我畏畏縮縮地問。
莫米攏了攏金黃的卷發(fā),搶先道:“你不是討厭讀書嗎?也是的,上學(xué)如坐牢,沒意思。跟著皮子哥混,保你吃香喝辣?!?/p>
皮子停下來,看著我說:“馬良,今天你第一次干,就在外把風(fēng),賣了錢,三人平分,皮子哥絕不虧待你。”
到了目的地,我藏身暗處,膽戰(zhàn)心驚地看著皮子和莫米猴子似的潛入住戶院內(nèi),翻箱倒柜,東摸西找。
次日傍晚,金燦燦的夕陽從畫嶺之巔灑落,染黃了半邊村莊,鋪滿一樹香樟,在我手中的紅色塑料袋上晃動。我買了水果魚肉,還有眼藥水和止咳膏,回到我家那三間低矮的泥瓦房。奶奶歪坐堂屋中央,咳嗽不止,一雙患有眼疾的眸子溢出了渾濁的老淚?!鞍?,你爺娘又有半年沒打電話了?!蹦棠痰脑捄磺?,卻讓我傷心不已。放下塑料袋,我默默地走了。
樟樹坡只有一棵樟樹,軀干遒勁偉岸,枝葉如巨傘,頗有些年頭了。坡下是村口,一條土路連著省道,通往湘潭、長沙和北京。每次回來,我們都要跑上樟樹坡,在樹蔭下抖開篾席,圍成一團(tuán),一人一瓶啤酒,碰杯痛飲。吆喝著,哼唱著,不期皮子竟朝著北方,嗚嗚地哭了。
皮子高二跟女同學(xué)談戀愛,女同學(xué)考上了北京一所大學(xué),畢業(yè)后留京工作。皮子復(fù)讀了一年,夢想考進(jìn)京城,欲與女同學(xué)比翼雙飛,無奈天不遂人愿,他再度落榜了。女同學(xué)給皮子寫過許多信,寄過許多玉照和明信片,像香樟的細(xì)葉,層層疊疊,青青綠綠,給皮子灰暗的心靈帶來了莫大的慰藉。有時候,皮子會想象大學(xué)校園的多彩絢爛,還有女同學(xué)奔跑的俏麗模樣……想著想著,女同學(xué)的信沒了,拽風(fēng)箏的線斷了,皮子的心情更糟了。他百無聊賴,借酒澆愁,觀摩婦女老人打麻將,嘗試幾次輸了,卻囊中空空。在譏笑與鄙視中,他干起了雞鳴狗盜的勾當(dāng)。
皮子父母死得早,妹妹雅麗與他相依為命。雅麗在鎮(zhèn)中學(xué)讀初二。有一次,我跟皮子一塊兒去給雅麗送學(xué)費,她架著眼鏡,膚白如玉,身子卻羸弱瘦小,倘若獨行,真擔(dān)心會被風(fēng)吹倒。皮子愛憐地?fù)崦妹玫念^發(fā),她仰頭微笑,笑靨淺淺,天真流瀉。
莫米十五歲,與我同年。平素文靜靦腆的他,竟打傷了一個同學(xué)。老師聯(lián)系莫米的父母,無人回來。老師沒轍了,氣憤地把“皮球”踢給校長:“莫米這學(xué)生沒法教了!只因別個罵他媽媽是壞女人,笑他爸爸坐過牢,就把人打得鼻青臉腫,還不松手……”校長一聲長嘆,通知莫米的外婆領(lǐng)他回家。
我不喜歡莫米,更不愿與他一塊兒干。皮子派我倆去張家坳踩點兒,我陽奉陰違,各干各的,懶得理他。兩天后,張奶奶在村子里見人就哭訴,說她家一對祖?zhèn)鞯拿鞔浯涫骤C被偷了。起風(fēng)了,幾片樟葉飄飛,落在張奶奶雪白的發(fā)上,亮晃晃地刺眼。聽到張奶奶的哭聲,我想起了又咳又瞎的奶奶,不禁低下了頭。
張家失竊第四天,我們相約樟樹下,卻少了莫米。皮子揪住我衣領(lǐng),問:“莫米呢?”我掙脫他的手,說:“不曉得啊?!逼ぷ拥蓤A了雙眼,盯著我,像要吃人的樣子。我嚇得后退兩步,說:“那天晚上,莫米一個人去了張家坳,鬼鬼祟祟地……他威脅我,若告訴你,要我的命!”
“莫米簡直瘋了!”無辜的香樟又挨了皮子好幾腳。
莫米就這樣失蹤了,至今杳無音信。
香樟樹脾氣真好,一如畫嶺老村,安靜沉默。春天里,樟樹開花時,黃的,白的,一簇簇,一團(tuán)團(tuán),引來了成群的蜜蜂,嗯嗯嗡嗡,香氣馥郁。一只蜜蜂從我頭頂掠過,落在雅麗的發(fā)上,我怕她受傷,把它趕走了。
我和雅麗眼睜睜地看到,拓寬硬化后的水泥村道上,一輛警車駛進(jìn)了村子,帶走了皮子。
我替雅麗拭去了眼角的淚花。雅麗臉色更加蒼白,身子瑟瑟發(fā)抖。她有心臟病,需住院治療。皮子為了給妹妹治病,盜賣珍貴文物,鋃鐺入獄。
“我到鎮(zhèn)上打工,陪你看病?!蔽逸p輕地拍了拍雅麗的肩膀。
我們站在香樟樹下,誰也沒說話。
選自《華文小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