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艷艷
【摘 要】亨廷頓在《文明的沖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中,將土耳其表述為“最無所適從的國家”①,因為它處于亞歐大陸的中間,土耳其上層人士把國家定位在西方社會的范疇里,進行徹底的西化,但西方國家拒絕接受這樣的定位,土耳其本身就處于這樣“無所適從”的尷尬境地中。埃利芙·沙法克因其東西方交雜的文化身份,故而將后殖民的視角帶入了《伊斯坦布爾孤兒》這部小說,敘說土耳其社會在西化過程中的沖突矛盾。文章試圖以后殖民批評的方法,通過分析小說中最能體現(xiàn)矛盾沖突的“昆德拉咖啡館”來解構土耳其社會在這一過程中的身份迷失。
【關鍵詞】后殖民批評;《伊斯坦布爾孤兒》;昆德拉;文化身份
中圖分類號:I106? ? 文獻標志碼:A? ? ? ? ? ? 文章編號:1007-0125(2019)15-0215-02
《伊斯坦布爾孤兒》是土耳其作家埃利芙·沙法克的代表作。這個以敢言著稱,在土耳其當代文壇中僅次于帕慕克的女性作家,以其東西方文化交雜的身份,將后殖民批評的視角帶入作品中,描寫了土耳其在現(xiàn)代化的過程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社會矛盾和身份混亂。土耳其地處中亞和歐洲之間,有著復雜的歷史和政治現(xiàn)實,其社會發(fā)展經(jīng)歷了一個由伊斯蘭教占絕對統(tǒng)治地位到政教分離的世俗化、現(xiàn)代化的過程,在整個過程中始終貫穿著現(xiàn)代化與傳統(tǒng)、西方化與民族化之間的矛盾對立與抗爭。土耳其從奧斯曼帝國的中心淪為“全盤西化”的奴隸,其人民的心理也各不相同,或全盤接受,渴望西方的認同,或身心抗拒,沉溺于奧斯曼帝國過去的光輝中。這種激烈的矛盾在沙法克的筆下顯得與整本小說融為一體,既不尖銳突兀,也使讀者能夠細細體味。沙法克獨特的人生經(jīng)歷,使她的視角既觸摸到土耳其國內(nèi)的風土,又跳脫出國家的界限,以更深遠的目光將西方文化傳統(tǒng)與之融合。這也是她能夠用一種出離而清醒的后殖民眼光來看待土耳其現(xiàn)代化過程中諸多問題的原因。
一、土耳其的特殊處境
土耳其地處亞歐兩個大陸之間,歷史名城伊斯坦布爾更是一半屬于亞洲,一半屬于歐洲。連接亞歐大陸的博斯普魯斯海峽大橋,不僅在地域上,更是在精神上連接了亞歐的文化。美國總統(tǒng)布什在一次發(fā)言時曾引用過帕慕克的話:“觀賞伊斯坦布爾美景的最佳地點,不在歐洲那邊,也不在亞洲那邊,而在連接兩邊的大橋上?!雹谶@句話一語道破土耳其的尷尬處境,亦歐亦亞,非歐非亞。歐洲人將土耳其看作危險的伊斯蘭教國家,百般阻撓其加入歐盟;而伊斯蘭國家譴責土耳其過分西化。土耳其人自己也存在一種矛盾心理,既想融入歐洲,又不愿失去自己的民族文化。奧斯曼帝國瓦解后,世界幾乎遺忘了伊斯坦布爾的存在。土耳其的尷尬處境,正如亨廷頓所斷言的,“土耳其在短期內(nèi)很難在歐盟成員、前蘇聯(lián)突厥語同盟和伊斯蘭復興這三個取得認同并且做出取舍,這個大半個世紀風雨飄搖的國家仍將無所適從。”③
土耳其特殊的地理位置使得它自古以來就是一座溝通東西方的橋梁,更是東西方文明的交匯之處。土耳其人的祖先由一個游牧民族經(jīng)過不斷遷徙,發(fā)展成為盛極一時的奧斯曼帝國,其政治、經(jīng)濟、文化空前繁榮,這段輝煌歷史至今都是土耳其人的驕傲。也正是因為奧斯曼帝國帶給了土耳其人民曾經(jīng)輝煌的過往,所以在1923年建立土耳其共和國后,“國父”凱末爾推行的“全盤西化”的改革成就并不理想。一方面,西方文明是經(jīng)過幾百年的沉淀積累而來的,土耳其在現(xiàn)代化過程中緊抓住“一切向歐洲看齊”的口號,盲目且急切地進行全盤西化,必然會導致舶來的西方世俗文化與宗教文化之間的矛盾。另一方面,雖然處于社會上層的資產(chǎn)階級日益西化,但城市中下層的窮人、商販,以及從農(nóng)村來的人依然把伊斯蘭教作為自己的信仰,對宗教仍然持一種敬畏態(tài)度。再者,奧斯曼帝國的光輝依然籠罩著土耳其人民,從一種中心文化被弱化至一種邊緣文化的落差感,使得一些人無法接受西化歷程中本土文化的消失。事實上,土耳其人從未受到歐洲列強的殖民,伊斯坦布爾也只受到兩年侵略,國家精神并沒有留下疤痕。然而在西方人面前,卻有一種自身文化低劣的感覺,源自心底的恥辱感,這不僅是盛極一時的奧斯曼帝國消失后所造成的心理空白,也是因為土耳其共和國在全盤西化的過程中,完全抹殺了自己的歷史,對奧斯曼帝國傳統(tǒng)文化造成一種疏離,從而直接導致自我身份變得脆弱,將東方和西方劃上了清晰的界限。在國家盲目西化中,他們失去了“自我”,失去了自己文化的根,又得不到西方文化的認同,只能是西方眼中的“他者”,這種狀態(tài)是很多土耳其人所面對的。 也正是在這種狀態(tài)之下,作者沙法克以昆德拉咖啡館這么一方脫離外界進程的“桃源”,以局中人的視角向我們展示了西化過程中知識分子的思想。
二、昆德拉咖啡館中的后殖民傾向
沙法克在《伊斯坦布爾孤兒》中描繪了一個在伊斯坦布爾歐洲部分的街道上的一家昆德拉咖啡館,而它被命名為“昆德拉”的原因至今沒有定論。其中一種說法更傾向于是“真正的原因”,即咖啡館不過是“他(昆德拉)有缺陷的想象力虛構的空間”。④這個咖啡館只是昆德拉圖書項目的一部分,昆德拉創(chuàng)造了它但轉而就被遺忘,于是咖啡館的知識分子和侍應生一直為某種意義上的空白掙扎。昆德拉咖啡館有著讓人昏睡的懶散和滑稽的不和諧,這個地方脫離了時間和空間,外界喧鬧忙亂,而此處怠惰盛行??Х瑞^與外界的強烈對比顯現(xiàn)出土耳其現(xiàn)代化進程中的急功近利和不合理。
權力的策略產(chǎn)生了知識,權力與知識之間有一種微妙的關系。因此,知識分子總努力劃一條不可超越的界限,把象征真理和自由的知識領域與權力運作的領域分割開來。杰姆遜認為,知識分子具有國家民族的意識,與現(xiàn)實生活息息相關,對現(xiàn)實持有批判態(tài)度。昆德拉咖啡館中的知識分子就是將咖啡館作為一條界限,將自己堅持的真理和自由與外界忙亂的西化社會分割開,他們在咖啡館內(nèi)部探尋著人生的意義,與外部權力的運作相對抗。
咖啡館中的知識分子們一方面隱隱探討著自身在社會進程中該去往何處;另一方面又明目張膽地批判國家在全盤西化的過程中產(chǎn)生的矛盾,他們試圖在批判社會中尋找自己的文化身份。然而他們自身內(nèi)部也有著牽制和亂倫的關系,他們看似在一致抵抗瘋狂的西化浪潮,但他們的關系其實是極其脆弱的,以致于最后一次在咖啡館的會面以大打出手而告終。關系的破裂和失衡隱喻著作者對土耳其西化政策所持的悲觀態(tài)度,作者以局外人的視域揭示了土耳其在緊繃和絕對的政策中必然會走向極端的結果。
在咖啡館中對信息和歷史的爭論是撕破這個咖啡館平靜外衣的利劍。“信息的膠囊,錯誤信息的膠囊,每天我們吞下一把”,這是隨著社會進步和經(jīng)濟發(fā)展所必然出現(xiàn)的信息爆炸狀態(tài),其后果就是世界變?yōu)橐粋€大熔爐,真假難辨。故而異常沒有天賦的詩人說道:“資本主義制度限制了我們的感情,阻礙了我們的想象力。這個制度要對這個世界的幻想破滅負責。只有詩歌可以拯救我們?!雹菟麄兛释粋€烏托邦世界,擺脫資本主義對人性的束縛。
小說中,阿斯亞和阿爾曼努什在一家露天咖啡館遇到一群玩猜謎的學生,阿斯亞沒來由地猜出了謎底是“發(fā)條橙”。在英語中,“甜橙”稱為orange,而在馬來西亞生活過的作者深知在馬來語中orange也有“人”的意思。影片命名為“發(fā)條橙”實則是指“機械控制下橫沖直撞的人”。電影的小說原著作者解釋說“發(fā)條橙”標志著把機械論道德觀應用到甘甜多汁的鮮活的有機體上去。這正是后工業(yè)文明對人性造成的傷害,即是指現(xiàn)代社會消費主義盛行可能帶來的主客體身份混亂。
在全球現(xiàn)代化進程中,消費主義以金錢神話的意識權力話語方式控制大眾的自由思想,使“錢”和“消費”成為精神匱乏時代的“金錢烏托邦”,消費主義文化不僅直接影響了人們的生活方式,而且使整個現(xiàn)代文化向享樂主義文化偏移。這種消費熱潮喪失了物質(zhì)和精神的雙重再生產(chǎn)的可能性,暴露了社會結構和人的精神結構相當嚴重的內(nèi)在矛盾。這種消費主義的一元性排斥其他所有的生活方式和存在方式,造成新一輪話語溝通和制約的無效,鼓勵文化瀆神和理想消解。文化帝國主義不僅沒有擴充文化,反而正在造成文化的死亡。⑥
正如米蘭·昆德拉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中所說:“文化正在死去,死于過剩的生產(chǎn)中、文字的浩瀚堆積中、數(shù)量的瘋狂增長中?!倍@種消費主義的帝國主義文化的大肆入侵,導致個人自由意志和社會限制之間的沖突,現(xiàn)代性的社會將自由人逼到一隅并逐漸縮小包圍圈,以壓迫之姿將其瓦解。最后昆德拉咖啡館的知識分子小團體的關系就是被外界侵入的信息所打破。
三、土耳其文化身份的出路
近年來,身份和文化的認同在世界全球化的趨勢下變得日益重要,尤其是像土耳其這樣一個“非歐非亞”尷尬處境的國家,本身國家內(nèi)部就充滿了宗教之間的矛盾,世俗化的政策更是加劇了矛盾的發(fā)展。個人和民族身份的問題是關系土耳其國家和民族未來發(fā)展大計的重中之重。事實上,每一個普通的土耳其人一方面想得到現(xiàn)代性所帶來的豐富;另一方面也害怕失去的自己的傳統(tǒng)和身份。這種矛盾不僅局限于土耳其一個國家,在全球化的環(huán)境中,沒有任何一個國家能置身事外,文化間的對話是不可避免的,但是對話的程度和在對話中獲取的信息質(zhì)量是決定社會進程的基礎。從某種意義上說,跨越博斯普魯斯海峽的大橋,可以看作沙法克本人的象征,橫跨兩個大陸,卻又不屬于橋任何一邊,不屬于任何一種文明,站在這樣的位置上更有助于我們領略兩種不同的文明。正如作者本人在采訪中說的那樣:“I am a strong believer in the possibility of having multiple identities rather than a strict, frozen sense of identity ,and I want to question that dualistic framework.”⑦不如說作者認為絕對的守舊和絕對的吸收這種二元對立的狀態(tài)都不是進步,“混雜”才是一種新模式。
注釋:
①塞繆爾·亨廷頓.文明的沖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M].周琪等譯.北京:新華出版社,1998,125.
②楊中舉.營構文化沖突與雜糅的藝術新象征[M].譯林雜志,2007,87.
③塞繆爾·亨廷頓.文明的沖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M].周琪等譯.北京:新華出版社,1998,55.
④埃利芙·沙法克.伊斯坦布爾孤兒[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4,69.
⑤埃利芙·沙法克.伊斯坦布爾孤兒[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4,196.
⑥王岳川.當代西方最新文論教程[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1,368.
⑦Lulia Waniek.IDENTITY ISSUES IN ELIF SHAFAKS THE BASTARD OF ISTANBU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