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歲那年,與父親一起看租來的影碟。一襲紅衣的少年潑水而出,仰頭飲酒,臉上帶笑,七分疏狂,三分寂寥,如一道明明滅滅的火焰,長長久久地停留于記憶之中——
再也沒有那樣的少年了。
后來,我看了金庸先生的許多作品,《射雕英雄傳》、《神雕俠侶》、抑或是《天龍八部》,講的俱是江湖恢弘,少年子弟的故事,可是不管怎么讀,我最愛的,仍是七歲那年見到的《笑傲江湖》,是那次驚鴻一瞥的紅衣少年。
這是很奇怪的事情,小孩子的世界里,往往只分惡:東方不敗是反派,所以喜歡他的人也是壞人。我就這樣被孤立。
在他們爭相扮演黃蓉、小龍女的角色時,我只能抱著膝蓋,坐在臺階上,如一團暗色的影子。父母撞見過幾次,覺得我這樣下去不行,特意到學校找老師,希望他們能多關(guān)照我?guī)追?,卻得到老師的告狀:老師說,我在課本縫隙里寫武俠小說,而反派的名字全部來自我不喜歡的同學。
“性情古怪”,“任性妄為”,這些都是他人給我的評價。而我默不作聲地跑開,莽撞地,倉皇地,逃離了自己的童年時代。
十四歲那年,遇見兩個醉漢將一位老婆婆撞下天橋,然后逃逸。我一腔孤勇地追上去,抓住他們兩人的袖子,挨了兩個耳光,好不容易等來了警察,才臉頰紅腫地回家,接受母親的問責:“你干嘛要強出頭呢?又沒有人會給你送錦旗!”
可是啊,我從來都不是為了夸耀,我只是想要這么做而已。
彼時的我,平庸,黯淡,唯有心底燃燒著一團火,隨時準備與世俗規(guī)則相對抗,玉石俱焚。少年意氣,權(quán)力往往是以壓倒性的殘暴征服的面目出現(xiàn)的,比如同學的孤立,比如空氣中的流言蜚語,也比如鮮紅的、不及格的試卷。
“要是能快些長大就好了,”在日記本里,我曾非常鄭重地許下了這樣的愿望,“成長為閃閃發(fā)光的、無所不能的大人。”
說來奇怪,我從未喊過“不想長大”一類的口號,對同齡人也沒有什么耐心,只覺得他們幼稚,媚俗,毫無風骨。我渴望長大,渴望權(quán)利,渴望與世界對話,如同一名初出茅廬的俠客,渴望著他的劍。
我曾寫過很多抨擊人性的文章,以此標榜自己的卓爾不群。
在寫作初期,我的殺戮心極重,常常將自己放至生活的對立面,然后批判一切:非黑即白,非對即錯,筆下動輒出現(xiàn)“世界”、“宇宙”一類的字眼,野心可見一斑。后來,喜歡的人讀了我的文章,告訴我,我不該是這樣的。
喜怒無常,暴烈貪婪,對親近的人極度苛責,常常因為一些小事而大發(fā)雷霆。我像是一件未完成品,僅憑著稚嫩的直覺,去唾罵,去廝殺,將那些傷害過我的人釘在反派的“恥辱柱”上,一遍又一遍對他們施加死刑……
我的青春是一部抗爭史,與同學,與自己,與世俗。是以,我總以為它并沒有什么值得珍惜與回味的,過了也就過了。
開始討厭聚會,連與人親近都變成一件困難的事情,需要特意去避開,甚至將感情視為一種贅余。我將其理解為“長大”,然后以為自己窺見了人生的真相,比如“生命本是孤獨的”,比如一類的漂亮話
看《神雕俠侶》,金庸寫人生聚散,“程英道:‘三妹,你瞧這些白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人生離合,亦復(fù)如斯。你又何必煩惱?’ 她話雖如此說,卻也忍不住流下淚來?!?/p>
有聚有散,方是人生。若是一味地逃避,也算不得什么英雄,只不過是年少時代的怯懦而已。
畢業(yè)之后,我在銀行工作過一段時間。
接聽電話,幫人核賬,應(yīng)付無理取鬧的客戶,無休止的加班,以及說無數(shù)次的“抱歉”和“很高興為你服務(wù)”……每次離開公司時,街上早已是萬盞燈火,天色渾濁,路旁的大麗花開得灼灼醒目,而人們神色匆匆,竟無一人駐足觀看。
夜里的時候,一個人看電影,仍是徐克導(dǎo)演的《笑傲江湖》。雖然金庸先生本人不喜歡這版改編,甚至不愿再賣給徐克版權(quán),我卻很喜歡導(dǎo)演對東方不敗的解讀,尤其在看到這一段原著的時候,恨不能拍手叫好。
“房內(nèi)花團錦簇,脂粉濃香撲鼻,東首一張梳妝臺畔坐著一人,身穿粉紅衣衫,左手拿著一個繡花繃架,右手持著一枚繡花針,抬起頭來,臉有詫異之色?!币粍右混o,暗藏殺機,寥寥幾語,便是一場繁榮與衰敗之間的過渡。
我漸漸發(fā)現(xiàn),自己對東方不敗的喜愛,是基于對同類的認同感之上的。他是那么孤獨的人,終其一生,都在求一場救贖。他的行為極端,為了江山不惜自宮,偏偏這份迷惘無法訴諸于口,一直到死,他仍是那個家貧受辱的幼童,找不到出口。
他不想再受欺負,所以寧可自宮,也要修成絕世武功,去報復(fù)那些欺辱自己的人。這很符合少年意氣,只是到最后,如屠龍少年往往變成惡龍一般,他成為了江湖的魔頭,人人得而誅之,包括令狐沖。
電影里,令狐沖也是孤獨的,即便這份孤獨與東方不敗互不相通,卻也彌足珍貴。因此,兩個孤獨的人碰撞到一起,不管結(jié)局如何,于彼此而言,都是一場莫大的幸事。
這是一場沒有刀光劍影的江湖,是兩個孤獨的人的互相取暖,一如成人世界,權(quán)力更多的是軟性的壓制和隱形的束縛。我從前總愛寫,“歲月不饒人,但我們要饒過自身”,可是那并不是與時間握手言和,而是成為了命運的幫兇。
我想成為什么樣的人?我可以抵達什么樣的未來?我的存在究竟有什么意義?這些問題是玫瑰花叢中的尖刺,隱匿于浮世安穩(wěn)的表皮之下,稍一觸碰,便是銳利的疼痛,似有光束劈開眼瞳。
網(wǎng)上總說,“劍未佩妥,出門已是江湖”,其實不是的。我們一直在江湖之中,只是自己不曾察覺而已。
在整個朋友圈都在悼念金庸先生的離世時,我心中并沒有太復(fù)雜的感覺。
在我的老家,94歲的高齡便稱得上是“喜喪”,親人不需要過分傷悲。更為重要的是,我覺得金庸先生已經(jīng)完成了自己的使命:締造一個江湖,然后,讓每個人從其中看到自己的影子。
是以,他的離開,于已經(jīng)式微的武俠小說而言,變化并不大——自1972年,金庸宣布巔峰封筆后,“金庸世界”便成為靜態(tài)的——大部分人懷念的,其實是自己逐漸逝去的青春,是那段已經(jīng)完結(jié)的少年時代。
隨著年齡的增長,人對感情的意識越來越模糊,變得更加物質(zhì)客觀,好像有刻度的尺子;與之相反的是,我們的欲望并沒有消失,而是更加地潛藏,難以辨別。于是,我們越來越孤獨,世界越是斑駁混雜,就越是懷念黑白分明的少年時代——青衣白馬,仗劍天涯。
到頭來,還是金庸先生自己看得透徹,說:“起初,寫英雄人物,寫黑白分明,這些是很簡單的,魯迅也曾分析過,中國的小說以前都是壞人就是壞人,好人就是好人,其實,人性沒有這樣簡單的?!?/p>
你看,何必一一追究,從來就不存在歷歷分明。
“追過的球星退役了,看過的漫畫完結(jié)了,喜歡的歌手隱退了,讀過的作者去世了,崇拜的偶像消失了,童年的坐標沒有了。慢慢地,90后開始失去了?!?/p>
轉(zhuǎn)發(fā)這段話的時候,我們很難分清,自己當初喜歡的,究竟是作品本身,還是隱藏于其中的自己。就像我那么喜歡東方不敗,然而細究起來,不過是在漫長青春期的一場自我對抗和自我憐憫而已。
日暮途遠,人間何世,唯有英雄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