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新
圣托尼里的日落
從雅典乘船出發(fā)的清早
我們伴隨著火花般的日出,
而到了圣托尼里島
正好趕上了日落——
世界上最美麗的日落。
而你這個看日出與看日落的人,
已不是同一個人。
站在火山巖壁上潔白的鴿子窩邊,
你只愿這日落盡可能地漫長,
只愿還有人“把船帆置于落日的方向”;
只愿在海平線抖顫的那一刻,
你不會感到周身發(fā)冷。
好啦,別想那么多啦——
在滿天鎦金般的云彩輝映下,
大海迅速暗下來。
一艘燈火通明的海輪又出發(fā)了。
愿它在黎明時到達(dá)。
清晨的鬧鐘鈴聲響了
清晨的鬧鐘鈴聲響了
昏暗中,開門聲,沖馬桶聲
帶門離去后
那消失在樓道里的腳步聲……
黎明的光線,已永遠(yuǎn)閃耀在
一個上學(xué)少年的額頭上
而我繼續(xù)睡
我那首總也寫不好的詩也和我一起睡
而某種不是雪的雪也在繼續(xù)下
我的破馬車愈來愈沉
最后我只隱隱聽到一聲
鈴鐺的?!!?/p>
白 樺
——悼念一位詩人
他的名字就是一棵樹的名字。
他的生命已融入了那棵樹。
那樣一棵樹只能在凍土帶生長,
那樣一種樹,細(xì)小的,像是仙子
或精靈在秋天里舞蹈,
而粗壯的,總是帶著累累疤痕,
帶著對于這個冰冷的世界
最高貴的容忍。
冰島,給一位遠(yuǎn)去的女詩人
我從來沒有去過冰島,
你突然的死把我的目光投向那里。
我查看地圖,
但是有一種地形學(xué)更為神秘。
一生中,你搬了五十次家,
(“你不來與我同居”)
行走了六十個國家,
而那個遙遠(yuǎn)的、布滿冰川的島國,
成為你的第六十一個。
這一次,你帶上了你所有的行囊嗎?
俄羅斯的冬夜,做過你
帶美麗霜花的睡袍,
吳哥窟佛寺里的木魚聲
也曾舒展開你的眉頭,
但是星空仍在閃閃發(fā)亮,
像是不朽的鎖鏈,
你身體中的那個囚徒,我猜
也快熬到了她的盡頭。
而這一次,你的機票買對了!
(縱然我們又多么希望不?。?/p>
有一種跨越,自會找到它的跳板,
有一種中斷,而它只能屬于
命運可怕的精確性。
“死是一種藝術(shù)”,普拉斯未做到的,
你竟做到了!你所有的航程,
所有痛哭走過的道路,
還有那可恨而又神秘的心臟病
幫你做到了!
你做到了,好像是在替我們探路 ,
你做到了,從此我就只能繞著那里走。
安息吧,現(xiàn)在你傷疼的身體
和你熱愛的那些魂靈
處在同一張雪的被單下了,
(“臉上帶著大火燒過后的平靜”)
前行吧,在那大西洋與北冰洋的交匯處,
在挨近北極圈的邊緣,
在那陡立的、巨大的寒意中,
你被圍困了一生的靈魂
最終找到了一個出口!
石臼湖邊的樹
——給葉輝
從南京到高淳,我們
越過最后一道跨湖長橋
直到在你的庭院前坐下
這是冬天,湖水消退
真如一座快見底的石臼
岸邊葦草枯萎、偃伏
唯見一棵赤裸的歪脖樹
細(xì)枝崢嶸,屹立于
灰色的風(fēng)中
你告訴我這是烏桕樹
是嗎,在我的家鄉(xiāng)也有這樹
我從來不曾注意過它
仿佛它能行走,以它的根
在我們生前就開始了
它無端端的跋涉
仿佛我們命定會坐在它的面前
從一個我也不相信的夢中
察看它越冬的眉梢
仿佛我們也可以這樣扎根
被推向冬天的刑場
或在來年更孤傲地綻放
沃羅涅日
沃羅涅日,沃羅涅日,
在這個無雪的冬天我最想去的
就是沃羅涅日。
到了那里,我會看到
雪地和烏鴉。到了那里
我也許不是和一個瘋詩人而是
和一只倔犟的金絲雀一起
翹起腦袋。
沃羅涅日,沃羅涅日,
整個冬天我一遍遍練習(xí)著
這咬不準(zhǔn)的發(fā)音學(xué)。
我想要穿過這晴空萬里的暴力,
可是我哪里也去不了。
每天中午午飯后,那個仰頭唱著
“啊啊”的瘋子就會準(zhǔn)時
從我們的樓下走過。
我敢和他對唱嗎?
我可以喊他一聲“奧西普”嗎?
不,我只是用我這張多余的嘴念著
我的沃羅涅日——
一個冰塊般的卷舌音的
沃羅涅日。
在冬日的光中
在冬日的光中
在冬日凜冽的光中
我看到更多的喜鵲和麻雀
我看到少年時一張張凍紅的臉
和路邊鐵柵欄濕潤的黑
我看到我們家死去多年的兔子仍在陽臺上
支棱著耳朵
我看到天空的遼遠(yuǎn)、無辜
我看到花園里負(fù)重的凋零
我看到死亡的凱旋,被薄霧掩埋的垅溝
(從我母親的屋頂上又升起了炊煙)
我看到結(jié)冰的書報亭,看到黃昏里
那最后一抹慘淡的哀憐
現(xiàn)在,我進(jìn)入到一首更偉大的挽歌中
我唯有從它的內(nèi)部翻譯出
一陣雪的擠壓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