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長空
野川原名王開金,綿陽三臺人,從上個世紀80年代開始創(chuàng)作詩歌,已經出版八部詩集,其中《廢墟上的月光》獲第五屆四川文學獎。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呈現(xiàn)出多元化的傾向,有的沉潛內心,有的深入時代,有的超越現(xiàn)實,有的注重詩歌精神質地和人文情懷的挖掘,還有的專注于對現(xiàn)代詩藝的獨特審視和積極探索。閱讀他的詩作,總有一種說不出的愉悅和感動。
詩歌內容:向真實靠近,向本真靠近,向自己靠近
艾青在《我愛這土地》中寫道:“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著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詩人只有真正地熱愛處身的土地,熱愛這個世界,熱愛生活,戒浮躁,淡名利,向真實靠近,向本真靠近,向自己靠近,真正地沉入生活,才能撥開生活的迷霧,創(chuàng)作出具有思想內涵和藝術品位的詩歌精品。
野川說自己不是一個遁世者:“我的手自從插入塵世的隙縫,就被另一只看不見的、更有力的、充滿宿命的手死死抓住。掙扎是徒勞的,順從也是徒勞的。我不能把自己的影像從墻上摳出來,我只能讓她越來越黑,越來越深,越來越結實,直到另一個完整地從墻體走出來,把我替代?!蔽膶W的創(chuàng)作究竟應不應該肩負責任感和使命感,一個作家應該堅守什么樣的創(chuàng)作立場?這是一個作家寫作必須認真面對和回答的一個問題。野川認為“作家的道德激情與改造社會的使命感是神圣的,作家及作品的社會責任感始終是不應該被忘記的,重塑文學的使命感和責任感,讓文學良心重新回到作家內心,讓文學在精神的層面真正的高蹈起來,已經是文學發(fā)展的當務之急。”
面對紛繁的現(xiàn)實世界,他的內心中,總有一種忐忑、煩惱、無奈和疼痛,并訴諸詩行。
去時路上什么也沒有
回時路上卻多了一塊石頭
巨大的石頭,是從山上滾落的
還是有人故意放置的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
繞開這塊石頭后的腳步
比繞開前沉重了很多
——《石頭》
社會生活中不乏這樣的“石頭”,也許我們除了繞開它,別無它法,內心的沉重感油然而生。在《這一天》中,詩人寫道:
這一天,我遇到三個人
一個沒有頭,一個沒有腳
一個沒有身子。我竭盡全力
把它們組裝在一起
竟然和我一模一樣
古人一日三省己身,今人一日三變分身,詩歌把人性的殘廢和尊嚴的喪失刻畫得入木三分,令人嘆息。在《浮塵》中,詩人寫道:
一張桌子放在那里
已經很久了。一粒粒浮塵
靜靜地落到桌面上
越疊越厚。沒人擦拭
沒人圍它吃飯、喝酒
更沒人把花瓶擺在上面
通過對一張桌子命運的描述,活脫脫地刻畫出人們對其主人在位時與失位后的態(tài)度變化。詩人省卻了其主人在位時人們對其的恭敬巴結的行為,相信應該是前后兩副嘴臉吧。詩寫到這里,已經是出味的了,但詩人還有更為厲害的殺手锏。詩在最后部分,又奇峰突出:“只有幾片樹葉被風吹來/把它擦出一些痕跡”,這風和樹葉真是太可愛了,它不像人們那樣世俗善變,還滿懷同情心地“把它擦出一些痕跡”。詩人為什么要在這里寫風和樹葉呢,很明顯是為了與人們的行為進行對比,用它們的可愛來反襯人們的無情善變;
在萬丈紅塵中,另類的生活和詩歌是難有安全感和踏實感的,他不但能夠明顯感受到世界的變異不可逆轉地發(fā)生著,而且這種無法洞悉的變異還會影響到他的身心,并為此恐懼。野川就是這樣的另類者。在他的詩歌中,總有一些詩行讓人揪心和疼痛:“我總是抓住一些東西睡覺/書,電視遙控板,或一個女人/這樣我會睡得很踏實/一旦遭遇惡夢,我像一塊石頭/尖叫著,墜入萬丈深淵/那些東西就會拉住我/讓我從沉睡之中翻出來”、“我把刀放在枕邊。夜晚/刀睡著,我醒著。耳朵貼在門上”等等,它們是詩人內心恐懼感的真實寫照,而他無路可退,只能獨自承受著,身心疲憊但無可奈何。
當前是一個嚴重缺鈣的社會,人們常常會為了個人利益而去“摧眉折腰事權(錢)貴”,不為五斗米折腰者已是鳳毛麟角。然而,詩人在《腿骨》中卻寫道:“把自己的一塊腿骨/埋在石頭中。若干世紀之后/會不會有一個考古學家/把它挖出來,欣喜若狂地向世界宣布:/在中國某地,發(fā)現(xiàn)了一塊骨頭/初步考證:是一塊詩人的腿骨”,寧可折斷不可下跪的高貴人格,通過短短幾行就矗立了起來。
詩歌藝術:現(xiàn)實主義與現(xiàn)代主義相融合
現(xiàn)實主義是文藝創(chuàng)作的優(yōu)良傳統(tǒng)之一,它以生活為創(chuàng)作的源泉,把反映時代、描寫社會生活作為創(chuàng)作的出發(fā)點,從歷史或現(xiàn)實中取材,或寫靈與肉的沖突,反映人的自然本性;或寫人的夢幻感覺、病態(tài)心理,揭示畸形社會的真相?,F(xiàn)代主義文藝強調主觀性和對傳統(tǒng)的叛逆態(tài)度,重視藝術想象,把內心的想象置于客觀現(xiàn)實之上,并吸取了象征、隱喻、通感、超現(xiàn)實、意識流、蒙太奇等新的表現(xiàn)手法,在時空、節(jié)奏、結構、層次等方面都迥然不同于過去的傳統(tǒng)作品。到了二十世紀,現(xiàn)實主義文藝和現(xiàn)代主義文藝共同發(fā)展,在一些優(yōu)秀作品中,現(xiàn)實主義和現(xiàn)代主義相互融合,互相成就。
中國古典詩詞成就很高,它們對野川的詩歌創(chuàng)作影響很深。在野川的詩作中,不乏“新現(xiàn)實主義詩歌”,如上面提到過的《石頭》《這一天》《浮塵》《一個孩子說哭就哭了》《工地上拆了很多房屋》等詩歌,以及大量書寫生命與心系丘山之作。但是,詩人并沒有全盤繼承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而是和現(xiàn)代主義有機地結合在一起,野川的絕大多數(shù)作品的藝術表現(xiàn)手法是現(xiàn)代主義的,包括超現(xiàn)實、通感、隱喻、象征等,以相互交融的復合形態(tài),滲透到其詩歌創(chuàng)作的藝術結構之中。如《鳥從油畫中飛出》。
詩歌應用的是超現(xiàn)實的表現(xiàn)手法,但詩歌結尾中“鳥是從油畫中飛出的,它的饑餓/已被陳舊的蛛網折磨得近乎瘋狂”表現(xiàn)的是人類內心對自由的瘋狂渴望之情,卻是一種現(xiàn)實主義精神。如《鳥是恍惚的》:
春天里,鳥是恍惚的
大片大片的綠灼燒眼睛。很多鳥,都飛錯了地方
它們亂七八糟聚集
在我門前的樹上,把樹葉弄得沙沙作響
和它們一樣,我呆在別人的屋子里
像一把老式木椅,落滿灰塵
和寂靜。陽光從窗口斜入的時候
一些往事會爬上來
枕著柔軟的陰影假寐
雖然是在春天,但是詩歌的意境卻是陰郁的:小鳥和“我”一樣,不是呆在自己的家園,都是呆在別人的屋子里,不同的是,“它們亂七八糟聚集/在我門前的樹上,把樹葉弄得沙沙作響”,而我“像一把老式木椅,落滿灰塵/和寂靜”,“亂七八糟聚集”“老式木椅”“灰塵”和“寂靜”等意象,讓人頓生不安之感。本詩的語言也很有特色,讓人耳目一新:鳥是“恍惚的”,“綠”也能“灼燒眼睛”;而“我”也“像一把老式木椅”,不僅能“落滿灰塵”,還能“(落滿)寂靜”;而“往事”也不僅會“爬”,還會“枕著柔軟的陰影假寐”。此外,詩中不僅有視覺:“大片大片的綠”;有觸覺:“灼燒”;有聽覺:“沙沙作響”;有感覺:“落滿灰塵和寂靜”;還有動作:“弄”“爬”“枕著”“假寐”……在這里,顏色似乎有溫度,寂靜似乎有形象,往事似乎有手足……擬人和通感手法的運用,使詩歌既練達又形象,既靈動又通透,讓人怦然心動,過目難忘。
野川是一位純粹的詩人,也是一位非常善于從日常生活中發(fā)現(xiàn)詩意、并見微知著創(chuàng)作詩歌的詩人。他的詩歌,在題材的取舍、意象的創(chuàng)造、語言的組織、情感的表達和風格的建構上,都是較為嫻熟的;在他的詩歌中,時代的困境被充分觀照,生命的本質被終極關懷,率真的人格得以盡情張揚,詩化的生命與生命的詩化,構成了他的詩意人生,也給讀者留下了寶貴的精神財富。
附:野川的詩(二首)
鳥從油畫中飛出
這個下午很明亮
對面的屋頂,一個人翻曬著的記憶讓明亮
出現(xiàn)了一些皺折。細小的塵埃
在風中輕飛,它來自時間對事物無休止的擠壓
此刻,它在時間之上,引領著一只鳥
靜立屋頂一隅,起伏的胸脯
亮出尖細的牙齒。我在更高的地方
抽著煙,目光散漫。內心深處,一把鋸子
鋸著一棵樹,綠色的年輪噴射而出
灼熱,粘稠,讓一幅油畫更加抽象
鳥是從油畫中飛出的,它的饑餓
已被陳舊的蛛網折磨得近乎瘋狂
折 回
夢醒之后
天空血紅。疼痛漫過
對面的屋脊和遠處的山峰
折回,石頭一樣
堆滿我的屋子
我取出身體上的刀
環(huán)顧一周
卻沒有地方可放
只好又插進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