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克文
理解中美貿易戰(zhàn)本身很難。而理解貿易戰(zhàn)會如何導致更大程度的經濟“脫鉤”、影響中美長期的戰(zhàn)略關系,則難上加難。今年年初,我在題為“可避免的戰(zhàn)爭”一文中寫道,二戰(zhàn)后不斷被塑造的中美關系,在2018年經歷了一個新的重大轉折。
中美關系的第五階段
兩國關系的第一階段是戰(zhàn)略敵對期,從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到尼克松和基辛格時期恢復對華關系。接下來的20年是第二階段,中美戰(zhàn)略協作反莫斯科,直到1991年蘇聯解體。第三階段是20年的經濟接觸期,突出表現是中國于2001年加入世界貿易組織,中國開始成為“世界工廠”,直到全球金融危機結束。第四階段是從21世紀第二個十年開始,經濟上更加自信的中國日益崛起,此時的中國在亞洲以及全球推行更加積極的外交和安全政策。
目前應該算是中美關系新的第五階段,美國已經正式放棄其長達40年的對華“戰(zhàn)略接觸”政策,轉而接受一種尚未定義的“戰(zhàn)略競爭”概念。2017年12月公布的“美國國家安全戰(zhàn)略”以及2018年2月的“美國國防戰(zhàn)略”,是這種深度轉變的正式標志。自此,中美關系進入新的不確定地帶,雙邊接觸機制事實上已經被擱置。
如今,中美似乎回到一種19世紀風格的國際關系狀態(tài)中,兩個政府之間的主要政治接觸更多通過使館、大使以及臨時特使進行。中美關系的易碎程度幾乎到了過去30年來的最高點。懸而未決的中美貿易戰(zhàn)把大家都拽進一個持續(xù)不爽的新世界。中國已表態(tài),對美國堅持協議簽署后保留一段時間加征關稅的要求,中方不會讓步;中方也不會接受美方的不平等條約:即美方可以單方面認定中國不遵守協議而重新加征關稅,而中國不能采取反制措施。中方同樣很難容忍,特朗普為減少雙邊貿易赤字,不斷擴大的中國對美“采購清單”。
同時,北京接連發(fā)表大量針對美國的強硬言論——這些是我過去30年來未曾見過的。中國官方媒體不斷提醒民眾,新中國成立后不到12個月,志愿軍就在朝鮮半島把美國打到陷入僵局。類似舉動向國內傳遞的信息很明確:5000年來中國遭到外部諸多沖擊,但中國有忍受痛苦的漫長歷史,而且都最終勝出。同時,中國測算過,若貿易戰(zhàn)全面爆發(fā),每年經濟增長率會損失約1.4個百分點。為此,北京已經啟動全面的財政、貨幣和基建投資等措施,作為部分刺激策略,確保經濟增速保持在6%這個關鍵門檻之上。此外,其他措施也在準備之中。
火上澆油的是,特朗普政府5月15日宣布,將把中國明星企業(yè)華為列入出口管制實體名單,實際上是禁止美國公司向華為提供關鍵零部件。緊接著,中國5月31日宣布將建立“不可靠實體清單”制度,任何對中國企業(yè)采取歧視性措施或者危害中國國家安全和利益的國際企業(yè),都將被列入該清單。似乎眾多國際企業(yè)要陷入中美火力交叉之中。
貿易戰(zhàn)該如何結束?
那么,貿易戰(zhàn)的解決方案前景如何?如果政治依然能夠得到管理,說到底雙方都依然需要貿易協議。特朗普如果想連任,必須讓美國經濟增長貫穿至2020年,延續(xù)這一輪已經很長的增長周期。為此,他不能讓談判破裂,因為市場信心也會隨之崩塌。對特朗普而言,美國實體經濟恐將在其最不能承受的一年面臨衰退。
對于中國而言,繼續(xù)依靠經濟刺激拉動增長是有限度的。目前,中國全部債務占GDP的比重約為248%(盡管絕大多數是國內債)。中國私營企業(yè)2018年的表現也不盡如人意,解決貿易戰(zhàn)對中國恢復國內商業(yè)信心很重要。
我的預測是,中美達成協議的可能性五五開——這是一場經濟與政治之間的最終角力——兩國領導人在大阪G20峰會上的會晤,將見證談判進程的“重啟”。大阪峰會后,美國可能在中國兩條紅線的第一條(簽署協議后保留關稅)上讓步,同時,中國很可能會同意基于之前的提議適當增加采購美國商品,盡管數量上可能沒有特朗普要求的那么多。這樣一來,雙方都保持了各自的體面。當然,最大的不確定性是,特朗普打算拿什么成果兜售給自己的政治大本營,以及用一個什么樣的貿易協議,阻擊從右翼包抄他的民主黨人。
為全球利益,應避免“脫鉤”
不過,雖然結束貿易戰(zhàn)本身可能有解決方案,但兩國間的“技術戰(zhàn)”才剛開始。我們要系好安全帶,面對世界兩個最大經濟體間更根本性的脫鉤風險。中美技術脫鉤下的互聯網、電信、金融科技以及人工智能會是什么樣子?在互聯網方面,中美之間已經出現脫鉤。不論是互聯網內容、搜索引擎,還是更大層面上的管理機制,我們已經走向兩個不同的數字世界——一個以美國為基礎,另一個有中國特色。
在電子支付方面,我們看到的是同樣進展。中國的支付寶、微信支付以及銀聯等支付系統,不但遍及中國境內,而且拓展到世界很多地方。同時,傳統的美國信用卡在中國并沒有被普遍接受。美國認為這是因為中國設置了很多非關稅壁壘,限制它們被廣泛使用。眼下,更激烈的競爭正發(fā)生在控制未來電子支付系統上,這些系統是電子商務以及全球數字經濟的金融“輪機艙”。
中美的電信系統也在發(fā)生“脫鉤”,兩國都從安全層面找到了依據。盡管美國移動設備活躍于中國市場,但美國電信企業(yè)的中國市場份額越來越小。而華為在美國被列入出口管制實體名單。其他中國電信設備提供商也面臨被廣泛限制的前景。在亞洲、非洲和拉美很多發(fā)展中國家,華為的5G通信技術已經占據主導地位。美國目前正在全力封殺華為進一步奪取西方市場,包括其最密切的盟國。
一旦在電信、寬帶和數字經濟領域的脫鉤完成,我們可以推測其對中美全球供應鏈帶來的嚴重后果。
最后,脫鉤已經出現在人工智能領域。中國敏銳地注意到其在這個關鍵領域的力量,知道自己能前所未有地獲取大數據,以及由此產生的機器學習可能性。而且,運用這一新的前沿技術,可以產生大量經濟、軍事和技術應用。與此同時,美國政府已經在尋求限制美國高校和科研機構與中國接觸。
所以說,問題不是脫鉤始于何處,而是要走到什么地步才算結束。如果脫鉤在未來十年成為廣泛現實,那么外交和安全政策將何去何從?
這一切開始讓人感覺到,似乎經濟全球化的態(tài)勢正在慢慢被調轉方向。過去30年,在全球資本和技術流的驅動下,全球化的基本邏輯一直是超越國家政治和保護主義,讓世界更緊密地連在一起。隨著經濟全球化在全球金融危機時登頂,我們如今開始目睹其下滑的最初跡象,這種下滑源于其內部矛盾,但現在受到民粹主義、保護主義以及地緣政治競爭的驅動。
基于這些原因,中國和美國以及國際社會其他成員,應該仔細考慮這些令人不安的軌道會把我們帶往何方。這既是為了美中兩個國家的利益,也是為了全球的利益?!?/p>
(作者是澳大利亞第26任總理、亞洲協會政策研究院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