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色風(fēng)景
這位老先生是從大城市來的。老先生提出要到山里走走,縣領(lǐng)導(dǎo)指派我陪同。別看他年紀(jì)大,身子骨還挺健朗。走到后來,幾乎是他在拉著我走。他辨認(rèn)著道路兩邊的風(fēng)景,腳步快得像要飛起來。
走進(jìn)一座無名山谷,他停下了腳步,氣喘吁吁的我這才追上。
“都沒變?!彼f這話的口吻是激動的。
“您以前來過這里?”我問。
“我就是這里出生的呀?!崩舷壬f,“小伙子,你知不知道……”
他說著,將兩手掩到嘴邊,對著山谷發(fā)出一聲:“喲——嘿——”
“喲——嘿——”
“當(dāng)然知道?!蔽尹c點頭,“回聲嘛?!?/p>
“不對?!崩舷壬α耍瑢ξ艺A苏Q?,“是山精在叫?!?/p>
山里藏著山精。這個秘密,你是不是第一次聽說?山精跟人類溝通的唯一方式,就是通過回聲。
饅頭山的山精,我們就管她叫“饅頭”吧。和許多出色的山精一樣,饅頭非常擅長制造回聲。
你別以為那是一件簡單的事。它至少牽扯到這么幾個要點:
一、必須把聲音模仿得跟喊的人一模一樣。喊的人是男的,回聲就不能是女的;喊的人是生氣的,回聲就不能是快樂的。
二、必須準(zhǔn)確掌握發(fā)出回聲的時間。一聽見別人喊就立刻發(fā)出回聲,不行;別人喊完很久了你才喊,也不行。
三、必須掌握好聲音的大小與內(nèi)容。因為回聲總是要一點一點地變?nèi)醯模芈暤膬?nèi)容也就要一點一點地變少……
饅頭就這樣盡職而出色地履行著自己的使命,轉(zhuǎn)眼過去了千百年。
這千百年來,她到底曾為多少人“配音”, 她自己也數(shù)不清了。至于喊過些什么,記憶更是模糊。
饅頭喜歡聽歌,喜歡唱歌。最喜歡的,是一個叫磊子的男孩的歌。
饅頭山上有個村莊,又小又窮的村莊。磊子就住在那兒,他是村里最會唱歌的人。磊子的歌聲洪亮、清越,有時甚至?xí)屘焐系镍B兒聽得忘了扇翅膀,一下從天上掉下來。
磊子一遍一遍地唱歌時,饅頭全神貫注地聽著,然后一遍一遍地跟著唱,唱得跟磊子一模一樣。一天,饅頭忽然冒出這樣的念頭:“如果用我自己的聲音來唱歌,效果會怎么樣?”
這是一個非常有誘惑力的想法?;芈暿遣荒軕{空響起的,否則就不算回聲啦。但是作為一個熱愛唱歌的山精,饅頭實在想試著自己唱一回,而不只是模仿誰。
饅頭選定了一個沒人會來打擾的時間:日月交會的拂曉,天與地都還在沉睡,整座饅頭山浸泡在微涼的靜謐之中。這真是再理想不過的時刻。清了清嗓子,饅頭開始高唱磊子原創(chuàng)的一首歌曲——《望鄉(xiāng)》。
磊子創(chuàng)作過很多首歌,不知道為什么,饅頭就是特別喜歡《望鄉(xiāng)》。盡管磊子似乎并不是那么喜歡。
饅頭看著天空。深藍(lán)色的幕布正要緩緩拉開,幕后的英雄即將披著一身晚霞登場。有鳥兒輕輕地飛出了窩巢,它們的淺鳴猶如最貼切的伴奏。歌聲如流水一般,從饅頭的喉嚨里緩緩淌出,時間好像在那一刻靜止了。天舍不得那么快亮,鳥兒舍不得一飛而過……
饅頭唱得閉上了眼睛,唱得愉快極了。
“誰在唱歌?”一聲突如其來的問話把饅頭猛地拉回現(xiàn)實。這聲音她熟悉,是磊子的。饅頭不能再唱了,更不能回答。相反,她還必須學(xué)著磊子問一句:“誰在唱歌?”
“唱歌的那位朋友,請你出來吧!”磊子的聲音是激動的。
“唱歌的那位朋友,請你出來吧!”饅頭給他的回復(fù)也只有這樣。
磊子顯得很沮喪。也許他以為,那位有著一副優(yōu)美歌喉的女孩不愿意與他結(jié)識吧。磊子不甘心地在山谷里轉(zhuǎn)了又轉(zhuǎn),誰也沒碰上。
當(dāng)時的饅頭心情十分矛盾。她很開心,因為自己的歌聲被磊子喜歡,證明是悅耳的;她又很不開心,因為她必須堅決躲著磊子。
有了這么一次經(jīng)歷,饅頭再也不敢隨便唱歌了。饅頭不唱了,磊子卻沒有就此罷休。饅頭知道他在山里找了又找,問了又問,目的只有一個:找出那位非常會唱歌的女孩子。
可磊子注定是要失望的。當(dāng)失望累積到一定的限度,磊子那能夠唱出美妙歌曲的喉嚨,就會發(fā)出饅頭最討厭的幾句話:
“混蛋!為什么我會生在這種鬼地方!”
“這么窮!這么落后!什么也沒有!連個喜歡唱歌的人都找不到!”
磊子歇斯底里地吶喊時,饅頭覺得心里好難受,一邊難受,一邊還得將磊子丟給她的話,原封不動地丟回去。
自那以后,磊子就有些變了。他還是很喜歡唱歌,還是隔三差五在山谷里放歌,只是歌曲漸漸讓饅頭陌生,不是原本那樣自由、清澈的了,多了些感傷,多了些憤怒,并且磊子每次唱完都肯定要重復(fù)那幾句怒吼:
“混蛋!為什么我會生在這種鬼地方!”
……
又一個紅日緩緩西沉的黃昏,磊子在唱完歌后,用非常平靜的口吻自言自語了一句:“我要離開這里。”
這聲音很輕,達(dá)不到引來回聲的標(biāo)準(zhǔn),但是對饅頭來說,無異于震耳欲聾的旱雷。這是饅頭千百年來渡過的最漫長的一夜。她呆呆地看著天空一點點變亮,變得熱鬧。
透過其他一些村民,饅頭了解到,磊子是要到城市去了。
城市是好地方。城市一點兒也不窮、不落后,城市里什么都有。城市里有許許多多愛唱歌的人,以及唱得好的人……
出發(fā)的日子那么快就到了。磊子打包好一個簡單的行囊,背在背上,就要離開這個從小長大的故鄉(xiāng)。沒有人送磊子,他的執(zhí)意出走把家人氣得夠嗆。磊子一個人穿過山谷,走向外面的世界。
饅頭躲在暗處,看磊子的腳步鏗鏘有力,義無反顧。
快要走出山谷時,磊子忽然回過頭,聲嘶力竭地喊道:
“大城市,我來啦!”
——“大城市,我來啦!”
“再見了!鬼地方!”
——“再見了!鬼地方!”
“我走啦!”
——“你什么時候回來?”
磊子愣住了,他沉浸在與回聲遙相呼應(yīng)的道別方式中,卻忽然聽到一句不和諧的話。
躲在暗處的山精饅頭,最終還是做出了違反規(guī)矩的事,但她并不打算就此停止——
山有山的故鄉(xiāng)
夢有夢的方向
我揮一揮手
作別故鄉(xiāng)
尋找方向
……
磊子的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是《望鄉(xiāng)》!是那個他曾經(jīng)聽到過聲音的女孩,是她在唱,唱得真好聽……
在饅頭深情的歌聲中,磊子抹著眼淚,離開了家鄉(xiāng)……
“后來我才知道,我聽見的聲音,來自山精。”老先生說,“大城市讓我增長了不少見識。山精的事情就是我在書上看到的。”
我看著眼前的老先生——昔日的磊子,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是我們饅頭山的恩人。在政府主張大力開發(fā)這座山的時候,他的到來讓計劃終止,據(jù)說他傾盡家財買下了整座山。從此,饅頭山就是他的了。
我沒有想到這樣的一個人,會忽然對我說起童話來。我沒有想到自己……還相信童話。
“這里一點兒都沒變啊?!崩舷壬呛堑刂貜?fù)了一遍。循著他的目光,我環(huán)顧四周,盤虬的老樹,叢生的狗尾巴花,兔子形狀的巖石,淙淙流淌的小溪……“是的,都沒變?!蔽仪椴蛔越卣f,仿佛這片風(fēng)景,我已經(jīng)看了幾十年。
老先生對我笑了笑,然后清清喉嚨,開始用他那沙啞卻仍中氣十足的嗓音唱道:
我有我的故鄉(xiāng)
家有家的方向
我望一望你
今夕何夕
當(dāng)年少年
……
驀然間,我發(fā)現(xiàn)山那邊傳來的回聲發(fā)生了變化。不再是老先生滄桑的復(fù)刻,而是年輕、野性而富有生命力的女聲。于是這一曲《望鄉(xiāng)》變成了合唱。兩個聲音反差如此之大,卻又結(jié)合得如此天衣無縫。
磊子老先生唱完歌,一邊用手帕擦眼角,一邊說:“我回來了?!?/p>
——“你回來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