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漢文
作為一名成功的商人和飽受爭議的政治人物,唐納德·特朗普(Donald Trump)當選美國第45任總統(tǒng),實為近年來美國政治發(fā)展的一大重要事件。與其之前在長達半個世紀的商業(yè)成功相比,特朗普就任總統(tǒng)2年以來的政策決策實踐,在持續(xù)體現出自身鮮明的風格同時,亦更進一步加深了學界和公眾輿論之間愈發(fā)顯著的意見分歧:作為總統(tǒng)的特朗普,其內外決策及實踐,究竟僅僅是滿足于“就事論事”,在一長串異常寬泛的政策議題中持續(xù)糾纏,抑或存在一些穩(wěn)固的和經久的戰(zhàn)略性考慮?特朗普執(zhí)政風格,尤其是其當下極為出名且其本人時常引以為傲的“不確定性”(uncertainty),究竟是對其真實戰(zhàn)略目標的掩護或者是有意釋放的戰(zhàn)略迷霧,還是為其政策實踐的易變、不連貫、不斷遭受干擾乃至挫敗的辯護詞?以及更為本質的,特朗普究竟是一位老謀深算、高深莫測甚至行事冷酷的戰(zhàn)略家,抑或一位主要受自身直覺和情緒驅使卻把持世界最大規(guī)模權勢力量的戰(zhàn)略無知者?鑒于特朗普獨具特色的政策路徑與決策風格在其余下任期內仍將繼續(xù)對美國乃至國際政治、經濟和安全形勢演進發(fā)揮關鍵變量作用,因此對上述問題的回答當然將對大體把握乃至有限預測美國政策的變動與演進具有相當的戰(zhàn)略裨益。
一
作為當下國際政治最具爭議的政治家之一,諸多證據已經表明:特朗普心目中的世界,乃是一幅極度悲觀、前途黯淡且大不利于美國的場景。這種對于國際政治、經濟演進及美國自身地位變遷的思考或者想象,實際上代表了當下相當一部分美國精英人士看待世界的基本態(tài)度。一方面,經歷了小布什政府“自我毀滅的八年”和奧巴馬“無所作為的八年”之后,美國權勢優(yōu)勢地位的相對削弱,不斷引發(fā)當下美國政治精英和知識精英的極度焦慮甚至廣泛恐慌。另一方面,包括中國、俄羅斯在內的所謂“修正主義大國”、如朝鮮和伊朗等“流氓國家”以及對美國懷有強烈敵意的恐怖主義組織及跨國犯罪集團,正在對美國全球地位構成極為強勁的挑戰(zhàn)。尤其是中國,其國力的快速發(fā)展及其不同于西方且被證明大為成功的發(fā)展道路,已經從物質和精神雙重層面對美國的世界霸權形成致命的威脅。而在這場征兆愈發(fā)明顯的“大國霸權競爭”當中,如何采取一種冷靜、靈活、審慎的方式,以在這個前途慘淡的國際政治宿命空前動蕩不定的世界中竭力確保美國的全球霸權,便成為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以來幾乎整整一代美國戰(zhàn)略學者致力于探討的問題。而作為一名成功經驗主要源自其極度現實主義、實用主義手段的前商業(yè)巨子,特朗普給出的方案,就是“美國優(yōu)先”。
同絕大多數美國政治精英一樣,特朗普依舊執(zhí)著于維持鞏固美國的全球霸主地位,即美國在世界上的“首要地位”或“對世界的領導”。但與冷戰(zhàn)結束以來其前任各屆政府存在顯著不同,特朗普時刻宣稱將所謂“美國優(yōu)先”或者“優(yōu)先考慮美國利益”作為其政策制定的主要考慮。具體地說,就是一改奧巴馬政府(甚至冷戰(zhàn)后各屆政府)在地域、范圍、領域上異常寬泛的政策關注和戰(zhàn)略投入,而以主要重視維護美國自身利益、鞏固美國自身實力取代之。他在2017年12月出臺的《美國國家安全戰(zhàn)略》報告中,提出的所謂維護國家安全的“四大支柱”(即保護美國人民、國土及生活方式,推進繁榮,通過實力維護和平,提升美國國際影響),皆以強化美國自身實力尤其是經濟和軍事能力作為國家戰(zhàn)略的基軸,而絕非在遙遠的地球一端(如中東),在幾乎無關美國利益的領域(如氣候變化),在有損美國形象和利益的國際機制或組織(如聯(lián)合國、北約和“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xié)定”,TPP),“虛耗”美國的國力。
本此目標,特朗普在推動強化美國經濟與軍事實力方面可謂不遺余力。特朗普上任后念念不忘提升經濟增速,反復強調制造業(yè)回歸對美國經濟實力的基礎性作用,密切關注GDP增長率、失業(yè)率、非農指數、美元指數、美股指數等經濟數據。在努力提振國內經濟的同時,極其關注為美國國內經濟重新營造一個“公正的”貿易環(huán)境:宣布將審查、談判包括北美自由貿易協(xié)定(NAFTA)在內的所有的、“有損美國利益的”貿易協(xié)定,否則就“退出”;對中國發(fā)動規(guī)模前所未有的貿易摩擦,以要挾中國“改變”在對美貿易中的“不公正做法”。軍事方面,與奧巴馬政府控制并實際削減軍費政策形成了極大反差,特朗普政府2018年度國防預算總額高達7000億美元,較上一財年增長13%;2019年為7160億,再創(chuàng)歷史新高,重點推進國防工業(yè)技術創(chuàng)新、擴大軍隊規(guī)模和購置包括F-35、福特級航母在內的高技術作戰(zhàn)武器。此類極具實用主義色彩的政策舉措,以維系美國相比其他戰(zhàn)略競爭者在實力上尤其是在物質實力上的絕對優(yōu)勢為目標,多集中在直接關乎美國“硬實力”(hard power)指標的關鍵戰(zhàn)略領域。
在對外事務上,特朗普更將所謂“美國優(yōu)先”宗旨發(fā)揮到了極致。在精于“成本—收益”核算的特朗普看來,其他國家(既包括其長期軍事盟國,也包括中、俄等競爭對手,還包括諸多不斷尋求美國援助的發(fā)展中國家)長期以來均在系統(tǒng)性地利用美國的“慷慨”和“開放”:其主要貿易伙伴均憑借“不公正”的貿易協(xié)定不斷騙取美國的好處;軍事盟友則在安全事務上“免費搭車”(free-riding),不斷侵蝕美國的實力以及抵御國際政治經濟大變動的能力。因此,他以“不要讓別人占美國便宜”為由,上任第三天就宣布退出TPP(這是奧巴馬政府著力打造的具有標志性意義的經濟同盟),之后在又陸續(xù)宣布退出包括巴黎氣候協(xié)定、伊朗核協(xié)議、萬國郵政聯(lián)盟、中導條約在內的一系列國際協(xié)定;以減少在歐洲駐軍,讓歐洲盟國“自己保衛(wèi)自己”相要挾,在2018年7月份北約峰會上強壓其歐洲盟國(尤其是德國)提高對北約的財政份額;2018年底不顧國內的強烈反對,甚至不惜讓其國防部長馬蒂斯主動辭職,也要堅持從敘利亞撤出美在敘的2000名美軍。其最為有名的、集中代表特朗普精神的表態(tài),出現在2017年12月6日美國宣布承認耶路撒冷為以色列首都并將駐以色列大使館遷往耶路撒冷而導致在聯(lián)合國受到普遍譴責后,特朗普對那些在聯(lián)合國大會投票反對美國的國家直接發(fā)出威脅:“我們省錢了,我們不在乎。美國過去給這些國家數千萬美元援助,但這些國家卻投票反對美國,這種事不會再發(fā)生了?!?/p>
特朗普的邏輯,是一種極度現實、極端苛刻、異常冰冷且精于算計的邏輯。決定其政策立場的,一切均以特朗普認定的利益而定,這些利益不僅包括促進他心目當中的“美國利益”,當然還包括在國內獲取更大的政治支持,甚至爭取更多民眾的好評和社交媒體上的關注。因此,有美國學者總結道,特朗普政策的內核實際上就是一種極端現實主義,同時也是異常簡單化、狹隘的霸權主義(illiberal hegemony)!
二
如果將特朗普就任兩年多以來的表態(tài)、決策、行事置于較長時段下進行連續(xù)性觀察,人們能夠很輕易地發(fā)現:與其前任各屆政府在對外政策宣示時對美國式價值體系的高調渲染(當然同時也是對其真實戰(zhàn)略目標和意圖更為技巧化的掩飾)相比,特朗普在對外戰(zhàn)略領域所持有的,顯然是一種極其簡單的思路:其一切政策主張的要旨就是確保美國在與其他挑戰(zhàn)者的“戰(zhàn)略競爭”中取勝而已。而冷戰(zhàn)結束以來美國在全球范圍內對西方意識形態(tài)的推廣、承擔的異常廣泛的國際安全義務以及投入巨額花費努力維持的國際機制與國際體系,均是“無果的”和“堂吉訶德式”的追求,對美國自身價值極其有限,均嚴重妨礙了當下美國最主要戰(zhàn)略目標實現——在已經到來的大國戰(zhàn)略競爭中擊垮對手。
特別是針對中國,盡管特朗普在2017年與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會晤時曾對中美關系發(fā)展有過相當積極的表態(tài),但在當年年底的國家安全戰(zhàn)略報告中便急轉直下,將中國與俄羅斯、伊朗、朝鮮以及恐怖主義組織一同定義為美國的“戰(zhàn)略競爭者”,指責中國在軍事、政治、經濟等方面“侵蝕美國的安全和繁榮”,并“試圖在印度太平洋地區(qū)取代美國,以對它有利的方式改寫地區(qū)秩序”,“意圖塑造一個與美國價值觀和利益背道而馳的世界”。在特朗普斷言美國近20年來的對華接觸政策“已經被證明是錯誤的”背景下,中國也因此成為特朗普政府應對大國戰(zhàn)略競爭的頭號目標。
經濟方面,在2017年借重中國完成對朝鮮的“極限施壓”政策后,特朗普政府于2018年初便立即開始著手在對華貿易上發(fā)難。5月美國貿易代表團來華談判時,直接提出要求中國減少2000億美元貿易逆差,停止對中國制造2025的補貼和其他形式的政府支持、停止所謂強迫技術轉讓、加強知識產權保護等要求,其中不少均直接涉及我經濟主權和根本經濟制度,否則就以發(fā)動貿易摩擦甚至以“經濟脫鉤”相威脅。即使在兩國已經達成框架性協(xié)議后,特朗普亦不滿其中內容進而撕毀協(xié)議,先后宣布對中國輸美500億美元及其后2000億美元商品征收懲罰性關稅,并威脅如中國采取對等報復將對剩余2600億美元中國商品征收懲罰性關稅,規(guī)模之大在現代世界史當中亦屬罕見。
軍事方面,美不斷加大對我施壓力度。自2017年5月恢復在中國南海的所謂“航行自由行動”后,美海軍于5月(驅逐艦“杜威號”,USS Dewey)、7月(“斯坦塞姆”號導彈驅逐艦,USS Stethem)、8月(“麥凱恩”號導彈驅逐艦,USS John S.McCain)、10月(“查菲”號驅逐艦,USS Dewey)4次進入我南沙、中沙和西沙群島12海里內海域巡航。2018年,美海軍于1月(“霍珀”號導彈驅逐艦,USS Hopper)、3月(“馬斯丁”號導彈驅逐艦,USS Mustin)、5月(“希金斯”導彈驅逐艦,USS Higgins及“安提塔姆”導彈巡洋艦,USS Antietam)、9月(“迪凱特”號導彈驅逐艦,USS Decatur)、11月(“錢瑟勒斯維爾”導彈巡洋艦,USS Chancellorsville)5次派遣主戰(zhàn)艦只進入我中沙群島黃巖島、南沙群島美濟礁、南薰礁、赤瓜礁及西沙群島12海里海域進行所謂“航行自由行動”,屢屢突破奧巴馬執(zhí)政末期美軍類似行動的規(guī)模和頻次。
美還試圖更大力度地利用臺灣問題以求在與我戰(zhàn)略博弈中獲益。特朗普在就職前便與臺灣地區(qū)領導人蔡英文通電話,一舉打破美臺1979年“斷交”以來37年的外交慣例,實為特朗普意圖在中美競爭中利用臺灣問題對華施壓的先聲。在2017年12月《美國國家安全戰(zhàn)略》報告中,美國更是明確將臺灣列為美國的“重要盟友”,宣稱要發(fā)展與臺灣“強有力”的關系,滿足臺灣的“合法防務需求”。該年底,美國還通過了包含“評估美臺軍艦互訪可能性”等內容的《2018財年國防授權法》。2018年3月特朗普簽署了所謂《與臺灣交往法》,鼓勵美臺官員“在所有層級”進行互訪。2019年1月美國更推出所謂的《2018年亞洲再保證倡議》,力圖加強美臺官方交往,定期對臺軍售,強化雙方軍事聯(lián)系。
特別值得注意的是,一向反感國際多邊機制、認為其極大約束美國“行動自由”的特朗普,為應對中國的興起,卻開始在“印太”(Indo-Pacific)這個顯然更為廣闊、人口稠密且經濟充滿活力的區(qū)域(自印度西海岸一直延伸至美國西海岸)展開構建更大范圍政治、安全和經濟同盟的努力。特別是進入2018年后,幾乎在發(fā)動對華貿易摩擦同時,美國推進“印太”戰(zhàn)略力度陡然增大,尤其強調在再度強化與日本、韓國、澳大利亞等傳統(tǒng)盟國關系同時,進一步構建與印度、越南、印度尼西亞、馬來西亞、菲律賓等南亞、東南亞國家的軍事安全關系,通過軍事培訓、聯(lián)合演習、武器裝備出售等方式,強化既定區(qū)域內國家軍事能力,以求在保持在該區(qū)域前沿軍事存在同時,編織遏華同盟網絡,發(fā)揮威懾作用,并在需要時“擊敗任何敵手”。
在過去幾年時間當中,把持世界最強大權勢力量的特朗普,盡管其出格的言行不斷引發(fā)學界和輿論的混亂,但不得不認為,特朗普以中國為主要對手、全力應對所謂戰(zhàn)略博弈的堅韌決心絕不可低估。以特朗普競選期間發(fā)布的諸多“涉華”承諾為例:事涉國家安全領域的3項承諾(包括增加軍事投入、停止削減軍費、通過專門法律以保衛(wèi)關鍵部位免受網絡攻擊)全部完成;對外貿易領域的6項承諾,有5項都已完成或接近完成(一是對那些試圖將產業(yè)轉至國外并將產品賣回美國的企業(yè)課以重稅,二是北美自由協(xié)定必須重新談判否則就退出,三是退出TPP,四是命令商務部和貿易代表運用一切法律工具立即結束外貿欺詐,五是命令商務部和貿易代表確認外貿欺詐對美國工人的不公影響),只有一項沒有完成:命令財政部部長將中國列為外匯操縱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