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文
母親經常說是我非要纏著她買下那架黑色的珠江鋼琴的。
是嗎?我努力追溯童年的記憶,只記得鄰居裝修那陣,樓道里堆了很多錘子鋸子這樣的工具,我每次上樓的時候,都想順便把鋼琴砸掉。
我從小手就比別人大,小學的音樂老師看到我,非常堅定地對母親說,我生來就是彈鋼琴的料。
20世紀90年代中期,讓小孩學習樂器的浪潮突然席卷了我生長著的江南小城。先是有幾個孩子開始學樂器,后來,聽說樂器特長可以在擇校的時候加分,家長們生怕自己的孩子輸在起跑線上。彼時,常州還沒有厲害的鋼琴老師,母親和我,她的好朋友及女兒超超,因此開始了每個周末遠征無錫的旅程。我們周六早晨天剛蒙蒙亮就要起來,抄一段位于田邊的舊路,跨過一個又一個泥塘,去坐每十分鐘就要停站的綠皮火車。停站的時間比行駛的時間更長,車廂里彌漫著腳丫和腋窩的味道。有的時候火車人滿為患,母親找陌生人接應,先將我從窗口送進去,再自己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擠上來。有的時候,連站的地方都沒有,只能破費去餐車,買一碗當時還很稀奇的泡面,順便坐上一會兒。
音樂學校在教堂邊上,逢特別節(jié)日常常舉辦演奏會。每一次為了上臺演奏而舉行的選拔,都是一場漫長的噩夢。
母親對待我的鋼琴課認真到了近乎偏執(zhí)的地步,她的情緒完全被鋼琴老師對我的評價控制。說我彈得好,她接下去一周都會情緒高漲,隨時笑瞇瞇,時不時稱點兒大白兔奶糖回來。如果我被批評,她則連續(xù)一周都像顆一點就炸的炸彈。我因為彈琴挨過不少打,既被皮帶抽過,也被扇過耳光。母親天天晚上坐在琴凳邊,一邊打毛衣一邊監(jiān)督我彈琴。每彈錯一個音,她就會用毛衣針扎我的手指。母親樂感很好,聽覺靈敏,雖然并不識譜,但任何錯音都無法逃過她的耳朵。隨時可能被懲罰的恐懼讓我活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我童年生活中有許多外婆做的美味,也看過山河壯美,但留在記憶中最久、對我影響最深的,還是那些不知道毛衣針什么時候扎下來的未知的恐懼。
學琴那幾年,一到晚上六點,家里就有種如臨大敵的氣氛。因為鋼琴和電視機在同一個房間,父親只能看“啞劇”。有時母親出門,父親便會把電視音量稍微調大一些,讓我也可以聽到。我就是那樣半聽半猜,“看”完了《還珠格格》和《情深深雨蒙蒙》。外婆心軟,看不得我被打,總是一邊做晚飯一邊仔細聆聽琴房里的動靜。我一哭,外婆就會扔下鍋鏟,沖進來,擋在我面前。
超超是音樂學校的明星,識譜能力強,手指靈活,練習又刻苦。每一次演奏會,她總能在最前面做領奏。領奏彈的是一架昂貴的三角鋼琴,龐大,優(yōu)雅,像在湖面游弋的一只天鵝。超超穿著華麗的層層疊疊的長裙,在聚光燈下走到中央,整理一下譜架,輕飄飄地提起手腕,開始彈奏。只有在她彈完最出彩的獨奏部分之后,我才能在舞臺的最邊角,作為群奏中的一員,彈上一小段。
母親總是把我和超超作比較。我們?yōu)榇藸幊沉撕芏嗄辏刻於荚趷赫Z相加,每天都在傷害對方,彼此精疲力竭。
幾年后,樂器特長不再是加分項,無論我還是超超都沒有因此占到便宜。不知是因加分政策有變,還是母親不得不向我沒有鋼琴天賦的現(xiàn)實低頭,我們約定,當我考出十級,我就可以再也不碰鋼琴。
15歲那年,我終于磕磕絆絆過了十級,之后立刻停掉了所有的鋼琴課,什么肖邦、巴赫、李斯特,我很輕易地將他們忘記,絲毫不覺可惜。母親曾經旁敲側擊地問我想不想再練幾首適合表演的曲子,將來可以秀給同學同事,我因此擔驚受怕了好些天。好在一切因為我出國留學而作罷。之后十幾年里,我讀書、工作,從未對人提起我會彈鋼琴,也從未試圖在任何場合彈奏。我甚至從未跟人說起那段因為彈琴而經常挨打的歲月。
我和超超也再沒見過面,十年后,我們通過社交網絡彼此加為好友。我知道她也放棄了鋼琴,做了一名記者。她說,其實她小時候一直羨慕我很會寫文章。
母親兩年前退了休,而我在美國找到了工作。仿佛緊繃著的弦一下子松了,她成了瀟灑又自在的人。因為語言不通,她想要預訂豪華游輪之旅,但錯訂成帆船之旅。于是,和一群二十歲出頭的金發(fā)少男少女穿著背心短褲,在地中海的波濤中駕駛帆船,停靠一座又一座島嶼,晚上在狹小的船艙里睡覺。我把一些舞蹈表演的舊衣服和舊舞鞋寄回家,她不想浪費,于是高高興興穿著去了老年大學,學跳拉丁舞。我和她越來越像,都是那種說風是風說雨是雨的性格,常脫口而出傷人的話語,彼此有過很多摩擦,但她終于不再以我為她生活的重心了。我和她找到了一種和平相處的模式。
幾個月前,母親突然說要把我的舊鋼琴從外婆家搬到新房子去,又把我20多年前的琴譜(從哈農到拜爾到車爾尼)一本一本碼在鋼琴上面。節(jié)拍器銹得太厲害,只能買新的。她發(fā)她彈琴的視頻給我看:單手,緩慢地,一個又一個地按下琴鍵。
“之前看你彈琴感覺很容易,自己彈才覺得那么難?!彼f。
“我早就告訴你很難學了?!蔽以谖⑿派匣卮?。
“難學歸難學,但是真的很有趣?!彼诨貜椭屑恿艘粋€開心的表情。
我以為她只是心血來潮,沒想到她每天都在練習,能彈的曲子也越來越多。十多年前她帶著我去無錫學琴時那種緊繃又疲憊的姿態(tài)不見了。她不再是那個為了虛榮而讓我學琴的母親,而成為不停追尋愛好與夢想的“酷”者。
其實一開始喜歡鋼琴的就是她吧,我想。
外婆家里有濃厚的音樂氛圍,演奏樂器是傳統(tǒng)。外婆兄弟姐妹六個,每個都會一種不同的樂器,家庭聚會時像在開小型室內演奏會。母親在那種環(huán)境下長大,耳濡目染,可惜她出生在物質貧乏的時代,我出生之后,她所有個人時間都被剝奪,個人喜好和價值也被抹去。她就像所有典型的中國式家長那樣,將心思、愿望傾注在子女身上,希望他們是杰出的、優(yōu)秀的,是自己一直夢想成為的樣子。除了鋼琴,她還讓我學了圍棋、素描,參加數(shù)學和化學奧賽輔導班。我記得那些令人沮喪的冬天,寒冷的冬雨擠走溫暖的陽光,人行道兩旁的樹木都光禿禿的。她騎著龐大的男式自行車,喘著粗氣,我坐在她的前杠上,我們迎著料峭的風沖下幽暗的隧道,去搭乘早班校車。
她終于開始做她喜歡的事情。鋼琴課之外,她還學習書法、園藝,甚至作為模特替朋友的服裝店走秀。她把自己的時間表排得像我10歲那年一樣滿滿當當,還要抽時間和小姊妹一起喝下午茶,開車去農家樂吃豐收時節(jié)的葡萄。而我,并沒有按照她期望的那樣早早結婚生子,相反,十幾年來一直做著她認為沒有“錢途”的文字工作。
隨著時間流逝,我們互相了解,互相尊重,然后承認我們之間的相似和不同。而那架鋼琴也終于可以在真正喜歡鋼琴的人手中,被奏出動人的音符。
(陳豪薦自《解放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