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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云深處

        2019-06-17 10:39:56文美鮮
        民族文學(xué) 2019年5期
        關(guān)鍵詞:牯牛

        文美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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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腳跟腳,連續(xù)幾場大雨。冉家蓋的溪溝都暴發(fā)出洪水的咆哮。圈欄里的母豬已經(jīng)打欄嘶叫兩三天了。安明英去查看,確定是否到了該找公豬的最佳火候。從圈里出來時,覺得口腔里有多余的硬物,便吐出來,攤在掌心查看,原來是一枚黃澄澄的大牙。這時,天邊的云層稀薄起來,幾縷斜陽從云縫擠出,投射到并不非遙遠(yuǎn)的山巒上。從變強(qiáng)一些的光線里,她感到那枚大牙分外刺目。疑惑著,感悟出有生以來不小的一次驚駭。沒有任何征兆,也沒有任何感覺,下牙床上就騰出一個大洞!那枚大牙似乎在明明白白向她警示,它曾賴以生存的肌體正在不知不覺地奔向衰老。幾年前,她答應(yīng)過她男人在彌留之際的請求,絕不能在兒子一代斷了香火。她告訴自己,留給自己兌現(xiàn)那個承諾的時間絕對不多了,不能再有絲毫的拖沓絲毫的猶豫。這樣確定下來后,她奮力將那枚失去價值的東西投向潮濕的空間。是夜,兒子媳婦幾乎整整一晚又聽見隔壁的她一如既往的長吁短嘆。其間似乎還夾雜了些痛苦的呻吟和對病患的詛咒。兒子媳婦揪心得徹夜難眠。

        第二天大清早,兒子犟牯牛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向她打探哪里不舒服。她回答道,是不是天氣作怪,這腰啊,又酸又疼,真要命?;卮鹜暌院?,還不忘拉長了聲嗓,補(bǔ)充一句,哎喲哎喲——弄出一個十分難受的氣氛。

        犟牯牛說,我下山去,去鄉(xiāng)場上揀些藥來。

        她馬上阻止,說,不揀不揀,菜園子里不是栽得有馬蹄丹歸?等會,扯些來捶絨了,和上點(diǎn)燒酒,鍋頭燜了,敷敷痛處,依想,過不得好久,會有好轉(zhuǎn)。唉!我這腰痛是小事,蜂桶崖你大孃才是大事嘎。

        犟牯牛驚駭,問,出哪樣大事了?

        她就悲戚戚地說,還不是肺家的事?聽帶信人說,都十天半月起不來床了。依想,吃陽飯的日子剩不下多少了。我這腰啊,痛的不是時候嘎。原打算今天喊起你去蜂桶崖……唉!

        犟牯牛立馬說,媽,放寬心。我洗把臉就出腳去蜂桶崖。

        她嘆了口長氣,吩咐說,她家的秧子還沒有栽,幫到起打兩天田。

        犟牯牛前腳走,他的女人譚文香后腳就跨進(jìn)母親的屋子。說,媽,我去扯馬蹄丹歸哈。

        安明英從被子里坐起身,安排說,馬蹄丹歸由我去扯。你呢……母豬叫好幾天了,今天天色好,吆到麻二家去親親。要不是我這該死的腰……哎喲,我會自己去……哎喲。

        設(shè)若其他事情,文香絕對言聽計(jì)從;叫辦這個事情,她支吾著,躊躇著,面露難色,沒有立即答應(yīng)母親的安排。

        安明英就捶腰,捶出砰砰的悶響,同時痛苦地呻吟,哎喲——哎喲——該死的腰喔!折磨得我喔,屁點(diǎn)事都做不成啰。

        于是,譚文香勉為其難地答應(yīng)了去親豬的事。

        二十五六歲的麻二,臉色黧黑,似乎有幾顆麻窩,有沒有書名乳名,大家都不知道,圖個順口有趣,圖個生動形象,就那么麻二麻二地叫他。他呢,認(rèn)為別人叫他,是把他麻二當(dāng)作個人物器重了,不慍不惱,回應(yīng)得既清脆又響堂。在他剛能鏵田鏵土的時候,一年內(nèi),父母雙雙奔了黃泉路。留給他的唯一家產(chǎn),除了那間孤單低矮的茅草房外,就是一頭公豬。那公豬,專供寨內(nèi)寨外人家的母豬交配,每次,七角八角,撈個油鹽錢。這天,他站在院壩里自語,天氣暖洋洋的,是個親豬的好日子。不知為什么,近來,他一直既希望卻又害怕看到豬們親熱的場景。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了,他還真的看到了犟牯牛家方向的來路上,匆匆忙忙地跑來一豬一人。那人,麻二認(rèn)得是犟牯牛的媳婦。往回,拉豬來的多是些上了年紀(jì)的男女。這回,來的卻是一個年輕的女子。麻二想,從嚴(yán)格意義上講,她還不能算婦女,因?yàn)樗€沒有生育過小孩,只稱得上是一個已婚女人。他覺得那豬繃緊一根繩子,急火火地在前頭跑,是它把譚文香往他家牽。麻二潛滋暗長了一縷悲憫情懷,心里說,天啦!哪個作的孽啊,讓文香嫂子來干這號事。

        譚文香滿臉汗水氣喘吁吁跟著母豬緊跑慢跑,跑進(jìn)麻二家土壩。麻二將公豬從圈里放了出來。要干什么,兩人都心知肚明,沒有一句多余的話,站在壩沿邊,憑豬們?nèi)バ袆印?/p>

        譚文香察覺到有一雙不老實(shí)的目光在自己的臉上身上瞭,她佯裝不知,看著天,看天上的流云,看在云縫里穿梭的白生生的太陽,惶恐著說,下了幾天幾夜雨,終算有個大晴天了。

        麻二附和說,嗯。天色真安逸。瞭著瞭著,他就納悶起來,都過門快兩年了,健健康康的,你為哪樣就不像人家三姐那樣抱個崽崽呢?還是三姐中用,長相漂亮,肚皮也金貴。隨后,麻二噓出一段《藤纏樹》的口哨。圓圓潤潤,挺縱情。

        接下來,都不說話,遠(yuǎn)看南面那座叫金雞嶺的山峰。那山巔頂著大團(tuán)乳狀的云靄。再近看大片黃土外的一間茅屋。那茅屋是冉隆山家的,屋頂上已然炊煙裊裊,有推磨聲從那里傳來。

        豬們也一直在努力,但是沒有實(shí)質(zhì)性的進(jìn)展。麻二詭異地笑笑,指揮說,嫂子,幫它們瞄瞄啊。

        譚文香猶豫再三后,走到豬邊,蹲下身,幫公豬的忙。瞬間,公豬呻吟不止;母豬俯首帖耳。譚文香從未這么近距離地目睹動物的親熱,她竟然癱坐在泥濘的地上,死死地合上眼瞼。

        麻二未能抗住視覺的刺激,覺得腦殼里有幾只蜜蜂在轉(zhuǎn)圈,嗡嗡響。他怕別人看見他的襠部,撇過身去,有些緊張地說,嫂子,快些吆起走。錢不要了。

        譚文香些許詫異,問,為哪樣呀?

        麻二慌慌地催促,不曉得,叫你走就走??熳甙。?!

        譚文香猜到了什么,羞得臉色燦若云霞。她迅速受到感染,神智因此而微微恍惚,就覺得口干舌燥。

        安明英記得,多少年前,冉隆山出生滿月后的一天早上,她去隆山家借鏵口翻冬水田。聽見歇房里有嬰兒的啼哭聲,就知道這家又添喜了。正要張嘴道喜,迎面就走來隆山的父親。隆山的父親以前做過幾年私塾先生,無情的歲月并沒沖刷盡他骨子里的古文明氣息。寨里的男性族人幾乎都習(xí)慣民族的對襟汗衫,可他常穿那件有著紀(jì)念意義的青布長衫,頂一圈現(xiàn)如今大家都頂?shù)那嘟z頭帕。向安明英走近時,一雙大眼睛閃爍著不盡的興奮,行個抱拳禮,炸膛的嗓門跟進(jìn)說,齊賀呀齊賀!俗話說得好啊,請到不如撞到,撞到撞到,正是前緣難了啊。安明英還是一頭霧水時,隆山父親已從香合板上抬下一碗清水,十分莊重地遞給她,說,倒了這碗水,從今往后,你就是我家隆山的干媽了。安明英聽說過這種寄拜儀式,真正巧遇的這還是頭一回。時間太倉促,由不得她權(quán)衡利弊,然而直覺告訴她,這是難得的好事啊。短暫地?zé)o所適從后,把水潑出了大門。真也稀奇,嬰兒似乎心滿意足,不再哭鬧了。之后,不太漫長的歲月里,看著隆山長大讀書結(jié)婚生子,也看著鏡中自己兩鬢染霜額皺歷歷。

        現(xiàn)在,安明英信心十足地爬了幾面坡,走了幾彎田坎,才找到她的干兒子冉隆山。

        隆山正在自家稻田里補(bǔ)秧苗。他弓在水田里,一面分秧插秧,一面咀嚼《憫農(nóng)》的滋味兒:……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瓷先?,他家的秧子已插有幾天了,秧苗已經(jīng)轉(zhuǎn)青。聽見腳步聲,他捏著一把秧子,挺起腰來,一臉笑,笑出淺淺的卻是迷人的酒靨,問,干媽,找我有事嗎?

        安明英換上一臉愁苦,說,這打搶水田的節(jié)骨眼上,你干兄弟犟牯牛去了蜂桶崖看望他大孃。他大孃病了,一時半會回不來呢。

        隆山明白安明英的意思,就爽快地答道,干媽,我家都栽秧上坎了,眼下也沒得要緊的農(nóng)活要做。去哈,幫到你家打一天田噻。安明英很高興,連聲稱贊,還是干兒子會體貼人,還是干兒子會體貼人??!

        解了燃眉之急,母豬就恢復(fù)了平常懶散拖沓的習(xí)性。不管吆攆的竹梢揮舞得多驚嚇,它依然走得慢慢吞吞要死不活。文香干脆將牽繩掛到肩上,拉破船一樣,艱難地拽著走。于是,她便有時間回憶一些無法忘懷的事情。

        ……幾個個春去冬來,文香多次見到聽到母親故伎重演。不管是白天里的什么時候,母親在階檐坎上在院壩里有時甚至在家中,只要文香沒有上山下地,她總會一邊拍出響亮的竹篙聲,一邊高聲大氣喝問母雞們,你個挨刀砍的,就曉得吃吃吃,為哪樣不下蛋噢?

        ……幾個個冬來春又去,看到隆山他們一幫子同年結(jié)婚的青年人們,仿佛幾年的工夫里,屁股后面,就有了幾個跟著要這要那的兒女,文香心頭就焦急。遇上母親借雞說事,她便壯起膽子對答,媽咦,胡豆豌豆往火塘灰里種,也發(fā)得出芽,結(jié)得出果不是?母親就安排兒子媳婦去縣醫(yī)院做孕前檢查。回來后,跟兒子掏過悄悄話后,母親再也不拿雞說事了,再也不橫眉豎目古怪樣打量媳婦了,變成了一只悶葫蘆,愁眉苦臉?biāo)妓饔?jì)謀的悶葫蘆。

        有一天大清早,母親把想了整整一宿才得到的結(jié)果,以說雞的方式說開了。又拍竹篙,吼雞,喔呿——喔呿——就不曉得到別處去打點(diǎn)野食吃!鼓起眼睛長起頸子,待在家里生等死等,等得出一顆兩顆蛋來不成?文香還不至于蠢到聽不懂母親的弦外之音!那時,她還懶在床上,心里說,媽咦,你急,有我急?你苦,我比你更苦!這大寨的人,除了弟兄叔子,還是弟兄叔子,同是一棵祖宗圪蔸發(fā)出的枝丫,朝不見晚得見的人,你讓我這只無法下蛋的雞,有臉去哪家打野食呀?再說,我進(jìn)你家門這兩年了,媽還不清楚兒媳的品行?如若我是那種隨便吃野食的雞,還不早就雞娃遍野了?

        太陽當(dāng)頂時,文香終于將母豬關(guān)上了圈。母親在階檐坎的左頭嘎吱嘎吱地推磨磨豆?jié){,那腰肢扭得游蛇似的輕松柔美。文香詫異,盯著母親,牽問的話堵到了喉嚨。可是沒等她開口,母親就笑嘻嘻地指派道,喝口水,歇歇?dú)獍?。屋里頭的活路有我一雙手就夠了。你呢,上坡去幫你隆山哥一把。望望牛,磊磊田坎,用得著人手。

        文香與隆山是同班同學(xué)。那時,文香不長成績,卻長身架,上初二,就長到去坐最后一排座位。長相不在人前也不在人后。班主任安排她參加學(xué)校的文藝宣傳隊(duì)。一天天唱歌跳舞,沒有考上高中。

        隆山的祖父是個砌磚師傅,父親是個私塾先生。隆山上學(xué)讀書,從祖父和父親那里分別繼承了一點(diǎn)專業(yè)精髓。他很直率淺白地認(rèn)為學(xué)習(xí)中國文化,就要把一個個字詞讀準(zhǔn)讀懂同時記牢,日后才能得心應(yīng)手地用一塊塊磚似的字詞,去寫就高樓大廈般的文章。因此,從高小到初中,他硬是熟背了通用字詞典。雖然,中考時,因?yàn)樽孑吜粝碌哪莻€較高的家庭成分,以及課余時間都癡迷于從父親的古字堆里翻來的唐詩宋詞手抄本里,以至于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認(rèn)定他白專,未能進(jìn)入縣城那所唯一的高中??墒撬哪瞧锌甲魑募俭@四座,被評分教師廣為傳讀欣賞。說句多余話,那年月,走進(jìn)他們完小附近的小小書店看看,碼在幾干書架上的,確乎也只有字詞典還有點(diǎn)啃頭!

        回到各自生存的空間,一個此座山,一個彼座山,相距十多里。文香那姑娘家才有的小木匣里珍藏有隆山的作文,那是語文老師印發(fā)的范文。同窗兩年,隆山銘刻在文香記憶里的,還有他那流光溢彩的大眼睛和一笑就深的酒靨。可是她現(xiàn)在責(zé)恨隆山。媒人給她介紹對象時,帶去照面的就是隆山。是隆山和該死的媒人將她蒙騙給犟牯牛的。

        今天,文香送給隆山的第一眼目光,依然是淡淡的悵恨。淡淡的悵恨里,有一丘打十五六挑谷子的大田。從水面看,一半清一半濁,清與濁的分界處,隆山吆喝著大水牛嘩啦嘩啦地犁田。人和牛一身泥漿,唯余一對眼睛一如既往地清潔而明亮。他很暢快,深著笑靨,在幾聲單調(diào)而明亮的蛙聲里,饒有興致地朗詠因鐘愛而常常掛在嘴邊的《春曉》,“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

        文香知道那是吟給她聽的。也懶得搭理,綰起褲腳下到水田,抱泥上田坎。

        兩年來,隆山默默承受著文香的冷漠責(zé)怪。

        隆山再次感受到了冷落,然而,仍舊不改年少時的淘氣,裝出心底無事的樣子,亮大嗓門,悠悠揚(yáng)揚(yáng),唱他現(xiàn)編的山歌:

        清明時節(jié)噻,雨紛紛喲,

        那個路上行人嘛,欲斷魂啊,

        借問酒家噻,何處有喲,

        那個牧童遙指嘛,杏花村啊。

        文香卻硬要將心頭的一點(diǎn)點(diǎn)怨恨夸張一下。將一團(tuán)一塊的泥巴用力搭向田坎,搭出泥星橫飛的視覺,還低低地嗤之以鼻道,積習(xí)難改!泥腳桿子朗誦唐詩,不嫌窮酸?

        隆山洞悉山上女人們的心胸,依舊重復(fù)他的山歌。

        四月的太陽說大也不大,說小也不小,中午時分,卻是烤人的。文香雙手在勞動,可是心神難寧??诮股嘣锪?,想去田角坎上喝口清泉水。她埋起臉走在田埂上。將到地頭了,才抬起臉。見隆山在水泉旁,用兩張桐籽葉扎就的葉匙喝水,便轉(zhuǎn)身飛快地離開泉邊。她的身后緊跟著一串哈哈哈的朗笑。兩年多了,因?yàn)槟敲匆稽c(diǎn)怨恨,文香一直不肯走近隆山,路頭路坎相遇了,能避開的避開,不能避開的,埋著臉匆匆閃過。

        杜鵑鳥是這個季節(jié)的歌唱家。每一座山巒每一條溝壑,都是它們的舞臺。就那么“豌豆掛角”“豌豆掛角”地引吭高歌。文香從鳥兒的歌喉里聽到的,不是激情與歡樂,而是悲哀與凄涼。她想,豌豆胡豆到頭都會有果而終,而自己呢?跟了一個活精量不超百分之三十的男人,天天盼月月盼,那個有果的日子還將遙遙無期!想著想著,不禁潸然淚下。

        太陽落山時,一大丘水田打好了。

        還有一點(diǎn)時光,天才黑。隆山趁放牛吃草的工夫,鉆進(jìn)荊棘叢中尋覓采挖中草藥。這里海拔比較高,如果在秋末冬初,運(yùn)氣好的,還可以在落葉林里發(fā)現(xiàn)并挖掘大窩大窩的天麻。背到供銷收購站,一斤炮制成材的天麻可值三五元哩。這山里的男人們趕場,竹簍里背去的多是繩子草鞋斗笠等手工制品和野羊、野狗、獾子、野貓、山獺等獸皮,還有就是門冬、何首烏、金銀花和土茯苓之類的中藥材了。他們的醫(yī)藥錢油鹽針線錢甚至是小孩們的筆墨錢,多半得靠這些并不穩(wěn)定的收入。

        文香沒有忘記一件重要的事情。像往年一樣,她選用桐籽葉扎了兩只小巧精致的圓錐篼,去大田背后的山坡里采擷碩大透紅的山刺莓。因?yàn)?,那清甜的野果母親很愛吃。

        這里是冉家蓋。不知是哪朝哪代,土家族的一個冉姓后裔,就落腳到黔北這個云山霧海的山蓋上,繁衍生息了。舉目俯瞰,近百家人戶散落在并不寬敞的幾面坡上??吹贸?,擠得近的幾家,幾乎是同一祖父或父親的幾家,說明其家傳承有序,香火興旺;落單居住的,至少暗示其戶一脈單傳,延續(xù)告緊。

        千百年以后,考古學(xué)家會如斯描述這里的房屋建制:大同小異,寨上的房屋,幾乎都建成一個模式。外部看去,茅草蓋的屋頂,黃土夯筑的墻壁。內(nèi)部看到的格局是這樣的:一道矮墻從縱向給四四方方的空間分為兩通干。左邊的通干,被一堵竹笆柵從橫向里隔成內(nèi)窄外寬的兩個空間,靠里一間叫后堂。什么后堂?有其名無其實(shí),比較狹小,僅僅擺設(shè)一干木床而已,通常為一家的長輩居住。右邊的通干,也被一堵竹笆柵橫向隔成寬窄相當(dāng)?shù)膬砷g,外間為廚房,內(nèi)間為夫妻生活場所。這里的人們使用厚木枋搭成的火炕。兩三米近方的火炕占去了整個廚房三分之一還強(qiáng)的地面?;鹂坏闹胁渴屈S泥制成的火塘,火塘正中懸吊著大鼎罐。這鼎罐通常用來燜飯或熬制湯菜之類。必要時,移去鼎罐,另設(shè)一個鐵三腳,其上架小鐵鍋,做炒制菜肴用。多說一句,不同人家的火炕,根據(jù)其家人口的多寡,四周擺放不同數(shù)量的草凳。那草凳用稻草綰制,形如矮矮的小鼓,有大有小,各人根據(jù)自己屁股的肥瘦去認(rèn)選。這群落,系典型的經(jīng)濟(jì)貧乏的土家族群落。

        安明英家正屬于少數(shù)幾家落單居住的一家。房前一塊曬壩,再出去就是大坡莊稼地,房屋的其余三面均是延綿起伏的茂密山林。土墻上呈現(xiàn)的蜂孔已歷歷可數(shù),不時有一兩只肥碩的土蜂飛進(jìn)飛出。這是非幾代人更替的時光,而換不來的景致。

        雖近四月末,這冉家蓋到了太陽落土后,還是寒氣逼人的。文香后隆山幾步趕到家時,隆山已經(jīng)洗凈手腳,坐在炕上裹葉子煙抽了。請人打田,生活必須講究。從滿屋的香氣里,文香略略知曉晚餐的內(nèi)容了。有嫩豆花,有春芽炒雞蛋,有干南瓜片熬臘豬腳,有雷打不動的酸菜湯,有豆豉燜臘肉,有一時難辨的幾種園子菜,當(dāng)然,還有一種味道稀有的酒。轉(zhuǎn)眼間,母親把特制的矮腳飯桌抬上火炕,如變戲法一般麻利地?cái)[出大盤大碗的菜肴。她笑得燦爛,問冉隆山,干兒子,猜猜,今晚喝點(diǎn)哪樣?

        還有哪樣哇?不就是包谷燒噻?

        再估估看。

        隆山默了默,迷茫地?fù)u搖頭。

        不用費(fèi)力想了,就這個!母親從身后亮出一只大大的酒葫蘆,幾分得意地說,我老家的特產(chǎn),麻糖水。上好的麻糖水嘎,拿到陽光下去看,淡綠豆水樣的顏色;伸筷子蘸點(diǎn),提起來,順筷子頭滴下去的不是一滴一滴的水,是連起不斷的一條線呢。

        文香知道母親娘家住在烏江邊上一個叫安家渡的寨子里。那個寨子的人們逢年過節(jié)不喝白酒,就嗜好這個麻糖水。因?yàn)橄喔羲奈迨锏?,對于麻糖水的制作工序和是否具有烈酒的兇悍,文香卻不甚了了。隆山聽說過有這號東西,從未親口嘗嘗。在文香和隆山新奇的時候,母親將兩大碗麻糖水推到文香和隆山的面前,說,合不合口,慢慢喝哈。

        隆山喝酒從來就雅氣,先吃兩口菜喚醒喚醒味蕾,然后慢慢地抿上小點(diǎn)酒,留口細(xì)品。

        文香覺得隆山窮講究。不等隆山品第二口,文香抬起大碗,一仰脖子,一串咕嘟聲,碗干水盡。喘過一口氣后,抹去逼出來的淚水,評價說,好喝!好喝!濃甜淺酸的,合口得很。

        母親卻暗暗有些著急。沒有更多地理會文香還說些什么。一股勁地勸隆山加力吃喝。隆山也覺得,就那么慢慢地喝白酒一樣喝麻糖水太沒勁了,太假斯文了,也一口傾盡大碗麻糖水。

        母親趕快舀上兩碗鼎罐飯,遞給兩個年輕人,說,吃哈吃哈,多吃點(diǎn)飯菜壓壓。要不然……要不然……要不然什么?她沒敢也不想立即說明白。

        還沒吃去半碗飯,文香的筷子就對不準(zhǔn)要夾的臘肉。她總覺得那筷子邪了門樣地跟她做對,歪歪地,還不停地抖抖索索。接著,她視野里的一桌菜,模糊起來,周圍的人和房屋都轉(zhuǎn)起圈。她驚呼,媽!房子要倒了!房子要倒……

        母親給文香安排上床以后,隆山已匍匐在桌子邊,人事不省。她卻躊躇了,伸向隆山的雙手凌空發(fā)僵,瑟瑟顫抖。稍后,她一面念叨,虎頭蛇尾要不得,虎頭蛇尾要不得;一面心慌意亂,手腳乏力,沁出一額汗珠,將隆山扶去文香的身邊。

        安明英拿條小方凳,一直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坐在月光下的曬壩里,害怕卻又期盼某樣能證實(shí)已達(dá)目的的或動靜或聲響的顯現(xiàn)。大概雞叫兩場后,她清楚看到隆山赤裸著身子,懷抱一團(tuán)衣物,從門的黑暗深處鉆出來,被惡狗追攆般地,倉皇地向田灣那邊逃去。

        第二天下午,犟牯牛從蜂桶崖回來了。

        犟牯牛生氣地對他母親說,大孃沒有病,她家的秧子早栽上坎了。

        早飯中午飯都沒有心思吃的文香心知犟牯牛是個有點(diǎn)火星就炸的雷脾氣,更是個別人殺皇帝他敢拉腳的木大膽,要讓他察覺出點(diǎn)什么端倪,兩個家庭不鍋開花碗生蛋才怪嘞!她趕緊翻身下床,到廚房幫母親解圍說,沒準(zhǔn)是遭帶信人搗惡作劇了吧?

        犟牯牛就回答說,一路上,我也是這樣想的嘎。

        兩個月以后,文香怏怏地悄聲告訴母親,媽,我兩個月沒洗了嘎。

        母親那對幾個月以來一直緊蹙的愁眉,陡地舒展開去,快樂地說,好了好了!管它丑不丑喔,我不說你不說他不說,還有哪個曉得生出來的仔仔不是犟牯牛的?

        稍后一天,母親讓犟牯牛知道了有后的喜訊。

        犟牯牛聽喜訊時在大田薅秧,跺起一片泥漿,向藍(lán)天展開雙臂,驚喜若狂地吼叫說,還是老天長眼??!我也有后了!啊哈哈——我有后人啰——有后啰!等候太久了啊!末了,樂極生悲,淚珠滾滾??墒?,他那抹淚的手突然僵住了,疑惑地問母親,媽,這,這可能不?醫(yī)生說我的那個只有百分之三十是活的,想懷孕,比登天還難。媽,是不是文香感覺錯了?

        母親鼻子酸酸的,撇過身去,淚光盈盈,解釋說,不是還有百分之三十的希望嗎?好的,用不著多。像鹽巴,一點(diǎn)點(diǎn),咸滿鍋的菜呢。

        噢!對,對對。這百分之三十,就是老天爺?shù)男囊?。犟牯牛綻露出喜洋洋而堅(jiān)信不疑的神色,對自己說,得燒高香,重重感謝老天爺開恩。

        以后,每當(dāng)想到自己設(shè)套坑害兒媳吃啞巴虧的事,母親就忐忑不安,思想和精神陷入巨大的矛盾之中。一方面為了踐行對丈夫的承諾而沾沾自喜;一方面因?yàn)榱贾獰o法承受傳統(tǒng)道德的考量而深深自責(zé),恨不能千刀萬剮!她不敢平靜地多看媳婦幾眼,也不敢在兒子面前理直氣壯地大聲說話。她盡量地把許多白天的時光消磨在田間地頭,硬是無農(nóng)活了,就上山弄柴放羊望牛,天不擦黑,不回家。生活上,也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之前,她滴酒不沾,出那事以后,黏上了酒,而且是割喉燒肚的白酒。一天里,下床喝,上床喝,中途還喝了多少回,別人也包括她自己,記也記不清楚。蚊子膽怯她,蜻蜓害怕她,從她面前飛過后,再往前飛,就會情不自禁打轉(zhuǎn)轉(zhuǎn)。幾年以后,冉家蓋的寨上,便多出一個酒瘋子。酒瘋子不再顧家,滿寨亂竄。走到哪里,哪里就有她沙啞的酒歌:

        咦嗬呀嗬咦,打杯酒來沏(喝),

        沒得下酒菜,酸菜蘿卜絲。

        安明英有了孫子,一個白白胖胖的男孩。沒有乳名,只有書名,叫冉啟光。這名字還是犟牯牛提了一斤包谷燒懇請冉隆山取的。犟牯牛固執(zhí)地認(rèn)為,偌大一個寨子里,只有隆山識文斷字,有能力把名字取出深意取出希望來。為了取出這個書名,隆山確實(shí)冥思苦想花了半天時光。重點(diǎn)是那個光字,意在長大后能當(dāng)官發(fā)財(cái)。這名字或多或少隱藏了他個人的夙愿。

        時間在山色滋潤和憔悴的更替里流逝。某一個時段,人們就發(fā)現(xiàn),朝暉夕煙里,冉啟光已如長輩們往昔一樣,穿著瘦瘦的水耳草鞋,跟幾個少男少女,背著薄薄的書包,飛奔在山寨至學(xué)校的路途上。隆山特別留心啟光的成長。他驚奇地發(fā)現(xiàn),長了絨毛胡子的啟光與生俱來一種與眾不同的武蠻性格。別人有的,他應(yīng)該具有;別人沒有的,他更應(yīng)該擁有。學(xué)校里,語文算數(shù),每次考試,他應(yīng)該有前一二名的成績,如有所失,他將羞愧惱怒,他將奮力拼搏;在家里在寨子上,別的孩子有的新衣新褲,別的孩子有的好吃好喝,倘若他沒有,他會跟父母哭鬧索要,他會窮盡一切辦法拿到或占有。總之,啟光具有同寨其他小孩所不具有的心思或者野心!

        有這么兩件事,不到永遠(yuǎn)閉上眼睛的那一天,隆山是無法忘懷的。

        那是安明英老人唱畢酒歌撒手人寰后的一個初夏的傍晚,隆山肩挑一副空水桶,走在通往水井的石板小徑上。那條小徑延伸進(jìn)了一片茂盛的斑竹林。他見到林子的入口處,幾個背書包的小孩圍成一圈,七嘴八舌地議論什么。他一眼就知道稍高一點(diǎn)的是自己的三個孩子啟剛啟強(qiáng)啟明,最瘦小的那個是犟牯牛的兒子冉啟光。議論停下來后,啟剛喊了一聲,預(yù)備——上!啟剛啟強(qiáng)擼起袖子,各自抓住一根碗口粗的斑竹,狀如矯健的松鼠,手腳并用,腰桿一縮一伸,奮力向上,眨眼工夫,便爬到八九米高的位置,然后,哧溜一聲,又滑到地面。

        隆山便明白他們是在比試攀爬功夫。他暗暗為兩個兒子喝彩。

        啟光似乎對眼前的比試根本就嗤之以鼻,連看都不看一眼,在跟啟明說笑著什么。當(dāng)兩個勝利者站到他面前問他怎么樣時,他鄙薄道,爬那兩下算個屁呀!當(dāng)?shù)蔑埑?,還是當(dāng)?shù)靡麓??老師說了,書中自有黃金屋。你們敢比讀書嗎?

        隆山知道,自己的三個兒子,論讀書比成績,根本不是啟光的對手。

        兩個勝利者被精明的啟光擊中軟肋,愣在那里,無言以對,頓時沒了獲勝后的風(fēng)采。

        啟明因小兒麻痹癥而雙手殘疾,可是腦筋靈活聰慧,他立馬施展損招,拿啟光家的囧事消挫啟光的銳氣,尖著嗓門學(xué)舌道:咦嗬呀嗬咦,酸菜蘿卜絲……啟剛啟強(qiáng)就一同喔嚯喔嚯地起哄。啟光肝火大發(fā),去追打三個大一點(diǎn)的男孩。他咒罵著,警告道,就不許你們沾我奶奶邊邊沿沿!就不許你們沾我奶奶邊邊沿沿!同時,撿起石頭,胡亂朝拼命逃竄的人砸去。隆山趕緊上前制止了事態(tài)的發(fā)展。隆山吼攏幾個孩子,嚴(yán)厲地批評了自己三個孩子的無禮,之后,隆山讓三個孩子向啟光道歉。啟光得理不饒人了,硬逼對方給他一個說法。啟明馬上回應(yīng)說,以后,我們不了。不了,還不行嗎?啟光心滿意足了,大聲說,這個保證,還可以接受。不光你們,全寨的人都不準(zhǔn)再提我奶奶邊邊沿沿!小孩們言歸于好,說說笑笑地走了。隆山站在旖旎的霞光里,望著瘦弱的啟光,心里說,不得了哈!啟光。你這是在強(qiáng)硬地捍衛(wèi)你祖母的尊嚴(yán)??!啟光還在視野里向前移動時,他有了一個瞠目結(jié)舌的發(fā)現(xiàn)。啟光的后頸窩居然有一撮亮眼的白發(fā)。跟他自己的那一撮,其生長的部位何其相似?他這才聯(lián)想起,啟光的高鼻梁方腮幫,尤其是那對眉毛,濃淡粗細(xì),形體情態(tài),與自己的幾個小孩相比,酷似出至一個模子,令人驚魂叫絕!難道這正印了基因相承的法則了?向不遠(yuǎn)處的水井走去時,他心旌搖曳,生出些許后怕和擔(dān)憂。

        另外一件事發(fā)生在啟光的學(xué)校。有一次,隆山去鄉(xiāng)場上那所他曾經(jīng)就讀過的完小了解他的三個兒子的學(xué)習(xí)情況,無意間聽見他曾經(jīng)的語文老師講起啟光的事。那老師說,哪有老師給學(xué)生當(dāng)眾認(rèn)錯的?可是啟光就那樣做而且做到了。語文課上,半期試卷講解,我給他誤判了零點(diǎn)五分的題,以至于他名列班內(nèi)第一。他可能覺得這是一個莫大的恥辱,起立向我發(fā)問,老師,對錯了的事情該怎么辦?

        我認(rèn)為他這樣的問題太簡單了,順口答道,糾正啊。

        光糾正嗎?

        哪還想怎樣?

        難道不應(yīng)該認(rèn)錯?

        該啊!

        那好。老師。幫我多加了分?jǐn)?shù),你就得跟我認(rèn)錯。

        我是扛起竹竿進(jìn)巷子的個性,這你是曉得的。我沒用多想,當(dāng)著全班學(xué)生的面,嚴(yán)肅認(rèn)真地說,非常非常遺憾!我大意了,幫啟光同學(xué)加多了分?jǐn)?shù),弄得他遭受了精神壓力。

        可是,大多數(shù)同學(xué)卻以為我在跟啟光同學(xué)開一個友善的玩笑,不以為然,一笑了之……

        冉隆山竊喜,認(rèn)為啟光嚴(yán)格保護(hù)了自己的人格自尊,事情雖小意義重大啊。

        母親走了以后,譚文香要說的話更少了。有的日子,幾乎一句話也用不著說,就送走太陽,迎來了月亮。最多在追趕牛羊上山或吆攆牛羊歸家時喔嗬喔嗬吼兩聲,算是證實(shí)自己還沒有淪落到做啞巴的地步。母親背負(fù)那個沉重的精神包袱走了,同時也消減了文香身上一半的精神重壓。兒子啟光見風(fēng)長一般,轉(zhuǎn)眼間到了上高小的歲月了。不知怎的,一種飄忽的恐懼,與日俱增地在文香心頭明滅。有時,這種感覺弄得她寢食難安。

        據(jù)說,有人在路途中遇見啟光,看了個大概,就脫口而出,這孩子,那鼻子那嘴巴多像冉隆山。

        又據(jù)說,有人在學(xué)校見了啟光,仔細(xì)辨認(rèn)后說,他不就是冉隆山家最小的那個兒子?

        一次聽據(jù)說,犟牯牛一笑置之;二次聽據(jù)說,犟牯牛皺皺眉頭;三次聽據(jù)說,犟牯牛心頭起了一塊疤痕一顆疙瘩!可悲可怕的是,犟牯牛在寨頭寨尾,也不止一次二次親歷類似玩笑的猜測。那一次次聽據(jù)說和聽猜測,恰似一把芒刺,扎進(jìn)他的耳朵,扎進(jìn)他的心窩,攪得他焦躁憤怒難過!焦躁憤怒難過稍減以后,犟牯牛就一個人坐在一邊抽悶煙,圍繞文香和隆山的言行舉止,自問自答展開許多邏輯思維。最終結(jié)論是,沒有任何根據(jù)證明文香就是那種水性楊花的女人??!于是,他陷入迷茫的苦悶而不能自拔。

        文香清楚犟牯牛絕對不是鼻子都不會擤的笨蛋,他的雷脾氣之所以沒有發(fā)作,那是因?yàn)榛鹦沁€沒有點(diǎn)著引線!文香現(xiàn)在真正明白了嘴巴可以殺人的道理。有的人,并不是主觀上有多惡毒,而是把不住風(fēng),不經(jīng)意就溜出一句兩句貌似無害實(shí)則害人的話來。多少次了,文香一直試圖把那個壓在心頭多年、壓得她難于呼吸的秘密透露給犟牯牛??墒?,想到自己和母親已然付出的代價,想到家庭和無辜的兒子將有可能遭遇的危難,她又把升到喉嚨的話咽回了肚里。

        因?yàn)槁犃四切?jù)說和猜測,犟牯牛似乎有點(diǎn)沉不住氣了,有許多晚上把枕頭搬到了文香腳頭??鄲灥?,犟牯牛就又把枕頭搬去靠文香的頭。

        文香明白犟牯牛為什么把枕頭搬去又搬來,氣憤地將犟牯牛的枕頭一把扔到床下,吼道,你愛拿到哪去就拿到哪去,我這里放不下細(xì)腦殼的枕頭!神經(jīng)??!到土頭看看,哪一根紅苕秧長相有區(qū)別?那是它們有一個共同的祖宗,紅苕!我們的兒子姓冉,人家的兒子也姓冉,都是同一個老祖公的后代。嘴臉有點(diǎn)相像,就奇怪,就嚼舌根……

        犟牯牛的性格就是一個犟,還當(dāng)真把枕頭放到了文香腳頭。到腳頭,默聽文香的大道理。

        次日,兩個人依舊冤家對頭一般,橫眉冷眼,誰也不理誰。

        下午,兒子放學(xué)回到家,一頭汗氣,哼著曲調(diào),往墻壁上掛書包。

        犟牯牛馬上滿臉高興,哈哈笑著問,兒子,又考試了嗎?一百分還是九十五?

        文香霎時喜悅滿面,疼愛說,幺兒,鼎罐頭蓋起,火蔥蛋花飯。

        他們唯恐兒子察覺到他們內(nèi)心的秘密。

        一縷夕陽從門框里投射進(jìn)屋,照在文香的臉上。端著碗的兒子問,媽,哪里病了嗎?臉色那么不好看。

        這寨上的老年人們有這么一句經(jīng)典格言:兒子是筒材,雕匠還沒來。什么意思?兒子成年后,脾氣性格都會因媳婦的嚴(yán)厲管束而或多或少發(fā)生微妙的變化。這不,從那以后,耿直而火爆的犟牯牛就多了一點(diǎn)彎彎心,更多的時候,不是拿嘴巴去評論什么,而是拿眼睛去觀察什么。隨后,像貓逮老鼠一樣,他那雙多疑的眼睛就一直機(jī)警地研判著譚文香冉隆山的言和行,以及與之有關(guān)聯(lián)的一切人和事。

        文香是一個敏感的女人,當(dāng)然覺察到了犟牯牛的變化。她因此而惶遽苦悶。

        云霧散盡,陽光普照,對于冉家蓋的人來說,是一個初冬時節(jié)經(jīng)久盼望的好天氣。站在冉隆山家向南眺望,百余米處,已披上淡淡雪白的兩座山峰凸現(xiàn)在視野里。能夠辨別出,那里生長著的是闊葉針葉混雜的茂密樹林。濃綠的是柏樹杉樹,枯葉盡落赤裸枝干的是青?板栗白樺和毛栗樹。山林承包到戶時,靠左的那座金雞嶺歸冉隆山家所管;靠右的那座毛雞嶺歸犟牯牛家所轄。兩座山峰之前有一塊十來米寬五十余米長的狹長地帶,抑或是當(dāng)時的劃分者們的疏忽,竟然是一塊不置權(quán)屬的地帶。那塊地帶叫猴子巖。站在犟牯牛家,向房屋背后仰望,也看得清那塊青?矮叢覆蓋的地方。而且,更能看清楚那塊地帶前的百米懸崖,以及巖崖上的幾棵橫向凌空的枝斷頂殘的蒼松翠柏,偶爾盤旋于那里的蒼鷹山雀均可歷歷在目。白天夜晚,不時有野山羊夜鷹的求偶歌唱和小山羊小夜鷹走失后對母親的呼喊,從那里奔來,清清晰晰,撩撥冉家蓋老小們的心弦。

        這天,挖藥材的冉隆山去了一趟猴子巖,算是運(yùn)氣登堂,竟然采到一窩十來斤重的天麻。保質(zhì)保量炮制完畢后,拿到供銷收購站,居然只賣得可憐的十幾塊錢!回家的路上,隆山想,祖宗傳下來的秘方里也說了,天麻為天賜之物,可療治高血壓、頭腦暈眩、愚笨癡呆、口眼歪斜、肢體麻木等頑疾。還可以益氣、祛風(fēng)濕、強(qiáng)筋骨。為什么它就跟我們這塊富饒的大地上許許多多價值連城的出產(chǎn)一樣,被一些糊涂蛋視若糟粕?于是乎,他就信口唱出一支現(xiàn)編的山歌。清涼的山風(fēng)里,那歌聲悠揚(yáng)婉轉(zhuǎn),在山澗之間回旋蕩漾:

        橫看成嶺噻,側(cè)成峰喲,

        遠(yuǎn)近高低嘛,各不同啊,

        不識廬山噻,真面目喲,

        只緣身在嘛,此山中啊。

        回到家里,隆山捏著那幾張張鈔票,打定主意,好鋼使在刀刃上,絕不枉費(fèi)了那一窩天麻的價值。一群學(xué)生放學(xué)回寨后,幾乎都不忘聚在他家院壩打鬧嬉戲一陣。這其中就有自家的三個兒子以及文香的那個孩子。隆山把他們叫到面前,黑著酒靨,俯首說,我左手紙上這些字有音有義。兩天中,誰背得又多又快,我右手這把水果糖就歸誰。

        啟明的饞眼盯著花花綠綠的水果糖,問,爹,哪里查這些字呀?

        你們書包頭不是都有一本學(xué)生字典噻?上頭有哈。

        啟光說,噢,曉得了。

        大家雀躍著散去。

        兩天后,啟光第一個中獎。

        四天后,還是啟光中獎。

        六天后,全是啟光中獎。

        隆山納悶了。小孩們告訴隆山,啟光的媽媽不許他再要你的水果糖。

        水果糖終于沒有后,小孩們背字典的樂趣也跟著云散霧盡了。

        一天,去上學(xué)時,啟明告訴隆山,爹,完了,啟光遭你引瘋了,學(xué)校家里,家里學(xué)校,像背上了癮,一有空,就悶頭背字典。

        隆山摸著下巴,一副躊躇滿志的樣子,自語說,天將降大任于斯人,必先勞其筋骨……從小看大,將來,哪個敢睜明瞽眼說他不是塊修房造屋的好料。

        啟明走出幾步,又轉(zhuǎn)過身,回到隆山面前,滿目疑惑,說,噢,忘丟了。啟光家媽媽叫我跟你講,少打她家啟光的歪主意。爹,你打哪樣歪主意了?

        咹?隆山瞠目。

        啟光發(fā)奮讀書,最終如愿以償,考進(jìn)縣一中重點(diǎn)班。以后,隆山再也無法了解到啟光在學(xué)校的情況。

        三年以后,啟光順利考入貴州省農(nóng)學(xué)院。入學(xué)前,犟牯牛為他兒子辦了學(xué)酒。寨無漏戶,前往賀喜?;鹋谡苏惶?,驚得冉家蓋上空到處是飛鳥。隆山心頭有鬼,沒敢白天去送禮吃酒。他怕那些猜三猜四的眼睛看自己看啟光,他要為啟光留住清清白白的做人條件??墒嵌Y錢不能或缺,必須送上!于是,月黑頭后,他打起并不很旺的火把,去犟牯牛家。再過幾籠竹子,就是犟牯牛家了。他被譚文香堵在了竹籠下。文香口氣生硬,問,哪個叫你來?

        他答道,我能不來嗎?

        文香有些氣惱,話音低沉,就擔(dān)心你這陣來,才在這兒堵你。白天來,哪個會胡思亂想?光明正大的。這晚上……這晚上,偷雞摸狗樣,別人不會亂想,你敢包票犟牯牛不疑上生疑?你呀你,鬼迷心竅了不是?精明人做傻事情!跟你說,這些年,拴在他心頭的那顆疙瘩還從來就沒有松脫過。

        隆山倒抽一口寒氣,不禁毛骨悚然,將兩百塊禮錢塞給文香后,轉(zhuǎn)身踩滅火把,摸路回家。

        不過,以后許多靜下來的時候,隆山就像咀嚼泡泡糖一樣回味文香在竹籠下阻攔他的那一幕,不去深思魯莽行為將導(dǎo)致的后果,反而固執(zhí)地去賞析文香的好心以及好心包涵的綿綿情誼。

        一個斜陽擱崖的時光里,冉隆山站在自家壩子邊,向山坡下百十米的地方看。一條灰撲撲的公路蜿蜒著從山的南邊上來,又逶迤著,走向山的北面。他很滿意自己想出來的一個比喻,如果腳下的山脊是一個人的肩膀,那么,這條公路便是肩上的一根扁擔(dān),每一端的盡頭都掛著一座重邦邦的縣城。寨子里,年輕力壯的男人們,不就是沿著這條公路走去南邊或北邊的縣城,然后從那里坐上長途大客去更遙遠(yuǎn)的大地方務(wù)工掙錢的?在他的身后,幾十步開外,一字排開三幢一樓一底的灰色小磚房。在這一寨的茅草房中,顯得那么鶴立雞群。那是他三個兒子在兩年時間內(nèi)修建的。

        可是,他無法因此而自豪!反倒為此抬不起頭來。

        啟剛啟強(qiáng)啟明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混過初三畢業(yè),便滿心歡喜地結(jié)伙殺廣去了。

        隆山想,一根稻草有一顆露水養(yǎng)。啟剛啟強(qiáng)啟明打工掙錢也許就是老天爺冥冥中為他們鋪就的生活路子。該抬金碗的,抬不了銀碗,認(rèn)命吧。然而,去了不到半年時光,啟剛啟強(qiáng)啟明就齊刷刷地回來了?;貋淼娜税岩淮鼥|西,像倒洋芋紅苕一樣,嘩啦啦地盡數(shù)傾倒在堂屋的硬地上。隆山瞪著花里胡哨的鈔票,心驚魄動,連聲問,哪里來的?哪里來的?大家搬來草凳坐了清點(diǎn)鈔票。一共是三萬二千一百八十元人民幣。啟剛猜想父親會急于牽問錢的來歷,不等父親開口,就得意洋洋地說,在東莞打牌嬴的。啟強(qiáng)證實(shí)說,是這樣,是這樣,老祖宗保佑,我們手氣好登堂了。才一天一夜,一群人各自就輸?shù)弥皇O乱粭l短褲。生怕父親還有疑惑,啟明也在一旁敲邊鼓,眉飛色舞地頻頻點(diǎn)頭稱是。

        幾天后,啟剛啟強(qiáng)啟明宛如走親訪友,又去了遠(yuǎn)方。

        按大家商定的,隆山在家負(fù)責(zé)修建樓房的所有事務(wù)。隆山的人緣不可謂不好,聽說他要造磚房,弟兄叔子們都站攏來,愿意助上一把力。寨人的規(guī)矩,修房造屋的事,不用工錢,有好肉好酒款待就行了??梢哉f,這個用人的節(jié)骨眼上,隆山還當(dāng)真領(lǐng)略了人情冷暖。麻二來了,整整一個春秋冬夏,荒蕪了自家的田土,一直忙碌在工地上。挑磚和泥漿搭跳架,以及灶房屋里燒火挑水,見什么忙,就幫手什么。一頭汗,一身泥,那樣子,就像干自家的活路那樣不惜力氣。麻二的表現(xiàn),激動得隆山稱兄道弟如沐春風(fēng)。大概是拗不過文香軟硬兼施逼死牛上枷,犟牯牛也來出過一天力。他挑泥漿懶散,砌磚的師傅催他麻利點(diǎn),他依然七十斤羊子八十斤尾巴——慢慢吞吞。砌磚的師傅便放下情面挖苦他,你變得成牛變牛,變不成牛莫磨人家洋工!他就牛聲馬氣地跟砌磚的對吼,老子是來幫忙,又不是來出賣苦力,做好做歹,做快做慢,都是我的人情!牛不該你牽,馬不該你騎。你管個逑??!如果不是隆山發(fā)現(xiàn)及時,干預(yù)得力,他跟砌磚的難免一場毆斗。隆山明白犟牯牛為啥這樣,天黑收工后,便對犟牯牛盡量委婉地謝絕,兄弟呀,春耕大忙季節(jié)的,你家人手也緊缺,以后就不來打幫工了。

        大概,過了三月多點(diǎn),啟明又回家一趟,帶來兩萬多元現(xiàn)金。

        以后,弟兄三人,間隔兩個月三個月,就有人輪流回家。帶回的不單有現(xiàn)金,還有手機(jī)電腦和金銀首飾玉簪玉鐲等名貴物品。天高路遠(yuǎn),仿如蒙在鼓里,隆山只愿選擇相信,這些錢物都是幾個兒子打牌贏的。

        大約過了一年半光景,三幢小磚樓氣派問世。

        栽得梧桐在,自有鳳凰來。冉家蓋祖祖輩輩以來,就沒有人知道結(jié)婚證離婚證是什么物件,婚姻關(guān)系信馬由韁慣了,說合便合,說分便分。有了小磚樓,一分彩禮沒花,啟剛啟強(qiáng)就同時喊來了各自的媳婦。據(jù)說,倆媳婦還是近鄰縣份的,細(xì)腰纖腿,輕聲柔氣,描眉涂嘴,穿金戴銀,卷起舌頭操些半土半洋的普通話。那樣子,看蒙了年輕人,看傻了老年人。

        啟明尷尬??墒牵桓事浜?,說,我還小呢,才十五,不急不急。

        隆山記得,就在啟明說他還小的當(dāng)晚,冉家蓋人睡凈的時候,啟剛啟強(qiáng)和啟明被三副銬子帶走了。

        為了搞個明白,翌日,隆山跟著兩個兒媳婦徒步六十多里山路,去趟縣城公安局。不過,人家公安局那么大,知道下情的不過就刑警隊(duì)的那么幾個人。刑警隊(duì)的跟他一摸兩黑互不相識,誰會隨便告訴他什么?后來,看守所一個多嘴的女民警跟他說了個大概。這回,他們一幫三十多號人從廣東轉(zhuǎn)戰(zhàn)東北哈爾濱。在哈爾濱偷了個多月,弄得人家雞飛狗跳哭爹叫娘。那邊警察下了狠心,才逮到一條線索,在幾個高級賓館同時下手,一網(wǎng)打下,抓了二十多個入室盜竊的貴州籍人員。幾個漏網(wǎng)之魚驚慌失措逃回家來躲藏,滿以為躲得了初一還躲得過十五。就沒想到人家會追過來抓人。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這些人啊,就不懂得這個道理。

        一個月以后,啟明回來了。他心有余悸地告訴父親,我的年紀(jì)不到法定年齡,去幾天,公安就放了我。隆山這才從啟明的口中知道,這幾年,三個兒子從江浙一帶到東北三省,干的真實(shí)勾當(dāng)不過是利用爬竹子的技能爬下水管道。兒子盜竊,公安抓人,隆山似乎不費(fèi)力氣也能想通;怎么也想不通的是,為何在抓人的漆黑夜,警察們能準(zhǔn)確無誤地不聲不響地找到他家。啟明苦苦思索半天,找出一點(diǎn)蛛絲馬跡,含含糊糊地說,當(dāng)晚,警察帶起我們由寨子中走過,我好像聽到了啟光家方向有關(guān)門聲在響。不過,響聲細(xì),也難說準(zhǔn)就是那家。他們那邊隔得不遠(yuǎn)不近還有好幾家人。

        隆山琢磨著,吸過幾口葉子煙后,判斷說,想來不會吧?同一個老祖公下來的子孫哈。犟牯牛再惡,還不至于惡到這宗田地噻。不過哈,沒根沒據(jù)的,也不好隨便污糟人家。

        那小磚樓畢竟來得不干不凈,寨上人嘴里不說,心里跟明鏡似的。他隆山知書識禮,哪有勇氣在寨人跟前抬起頭來?于是,他試圖找見一個責(zé)怪的原因。貧窮?貪欲?還是其他什么?最后,他似乎想明白了這么一個教訓(xùn):寨窮出劫匪,家貧生盜心!

        一天傍晚時分,隆山吩咐自己的女人炒幾碟小菜,規(guī)規(guī)正正擺放在香合前的大桌上。他在大桌下,焚燒幾張冥錢,點(diǎn)燃幾炷香棍。然后面對神龕,長跪桌前,向列祖列宗請罪道,祖宗!父親!家庭不幸,家庭不幸??!因貧窮而生盜賊,辱沒了你們的聲名。我無能無為,教子無方!日后,到了陰曹地府,無顏參見你們。眼下,我該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言罷,古銅色的臉上,老淚縱橫。

        冉家蓋的人管自己的女人叫穿鞋的。那女人扶起隆山,淚光瀅瀅,堅(jiān)定地說,罪不罪,我也有份哈。以后,無論哪條路,我都跟上你。

        轉(zhuǎn)眼,又過了半年。啟剛啟強(qiáng)在刑偵隊(duì)里,只承認(rèn)最后一次在哈爾濱富麗皮革廠的盜竊行為,其他那許多次,死口不提。最終,法院以流竄作案且盜竊金額巨大,從嚴(yán)判處有期徒刑五年零六個月。

        在家的啟明十六歲了,他的父親根據(jù)族里的習(xí)俗,認(rèn)為他該有一門親事了。托人十山八寨說親,終究在一個叫雪花蓋的地方相中了一個姑娘。姑娘叫田臘梅。

        有一首順口溜這么說的:有女不放高山山,秋冬季節(jié)把門關(guān),一天兩頓包谷飯,腳上烤起火斑斑。確切地再現(xiàn)了雪花蓋人的經(jīng)濟(jì)生活狀況。那里的姑娘都不愿從這個云霧山帽嫁到那個雪域山帽。都祈愿嫁到山下去,哪怕那戶人家已然窮困潦倒。她們堅(jiān)信,有人能生萬物,憑著一雙會勞動的手,終會過上富裕生活。因此,寥寥幾人,背著扛著她的兩床被頭一把筷子一副飯碗一對木盆簡單得驚人的嫁妝,引著她,走半天山路嫁到山下的冉家蓋?;楹蟮牡诙煸缟?,她看仔細(xì)了那個跟自己已經(jīng)同床共枕了一個良宵的男人。那時,她的感覺仿佛挨人劈頭蓋腦地潑了一桶冷水,從頭到腳,徹骨地冰涼。因?yàn)榇说兀劵檎摷奁陂g,是要由媒人引領(lǐng)到亮男方看人的。臘梅怎么也想象不到,生米煮成熟飯的與那個冒名頂替者的身架相比,竟然相去十萬八千里!從她身邊下床去的,那雙似乎尚未發(fā)育完整的手桿,走動時老是習(xí)慣地凌空一撈一撈的。一天以后,她才知道,自己將要相守終生的是一名小兒麻痹后遺癥患者。不過,幾乎也是在一日之后,她就認(rèn)定了命運(yùn)的安排,露給那個還在欣賞她的男人一臉苦笑。

        冬至那天,隆山五十歲生日。

        這天,三個媳婦又磨豆腐又熬豬腳的,從早晨一直忙碌到夕陽西下。晚飯是比較講究的。飯桌就是堂屋正中的那張古老的大方桌。雞鴨魚臘腳臘排和嫩豆腐等等,共有十二大缽,滿滿地?cái)[了一桌面。

        隆山穿上了逢年過節(jié)才穿一回的青布長衫。刮了胡子,下巴泛出青幽幽的光。他跟他的女人黎宏坐上席,幺兒子與他的穿鞋的坐下席,大媳婦二媳婦領(lǐng)著各自的兩個小孩分別坐旁席。

        由大媳婦把壺斟酒。

        在眾人興奮的目光里,大媳婦雙手捧壺,畢恭畢敬地,給父母親面前的土碗里斟上一點(diǎn)點(diǎn)酒,再以順時針為轉(zhuǎn)向,給同輩們面前斟上點(diǎn)點(diǎn)酒。然后,穩(wěn)直了身子,滿臉春風(fēng)地,操一口不該翹舌也翹舌的普通話,簡潔地吆喝說,我提議,這第一碗酒,我們幾個兄弟姊妹以最美好的心愿祝父親生日快樂!共同舉杯!

        隆山向前傾了傾上身,夸獎大媳婦說,好一張?zhí)鹱欤f的比唱的還好聽哈!說到這份上了,還等哪樣噻?都端起酒來!

        大媳婦便端起酒碗,喊道,恭敬不如從命,我們喝!

        于是,大家效仿大媳婦的樣,仰起脖子,咕嘟咕嘟灌那辣喉燒肚的東西。

        大媳婦又給大家斟了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酒。

        輪到二媳婦敬了。她讀過高小,金耳環(huán)比大嫂的大多了,一閃一閃地亮眼。她也不肯說現(xiàn)成的地方話。她的普通話相比大嫂的,更有麻驚人的效果,叫明白人聽了渾身冒雞皮疙瘩。由于硬要操普通話,以至于拗口拗嘴吐出的每一個語句,幾乎都斷斷續(xù)續(xù)首尾難顧;每一個語段,混雜不堪。她似乎說了很多,可是聽的人瞪著眼順了半天,也沒有順出個頭緒。倒是她端起酒碗的動作更能表達(dá)意思,大家胡亂嚷嚷著,敬奉父親第二碗酒。

        這第三碗酒,該三媳婦敬了。

        臘梅未語先羞,彤紅了臉,埋下頭盯足尖,顯出幾分愚鈍。拗不過大嫂二嫂苦苦相勸,才抬起頭,惴惴地說,喝多了,傷胃;我?guī)痛蠹見A一坨肉吧。每只飯碗里多了一坨紅燒肉以后,臘梅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些什么吉祥話,傻瓜樣看著大家。

        老大老二兩個媳婦,不禁癟嘴搖頭竊笑。

        母親一旁急忙替臘梅解圍,說,她啊,雪花蓋的姑娘,沒有跨過學(xué)堂門,胸?zé)o點(diǎn)墨。你們看她粗腰粗手的,做點(diǎn)挑一肩抬一扛的力氣活,倒沒話說。也沒有見過幾多大世面,就悶葫蘆一個。你們少為難她些。

        父親隨即幫腔,是哈是哈,以后出門在外,逢到各種大場合,老大老二媳婦多多擔(dān)待照應(yīng)些。

        見父母親如此護(hù)著自己,臘梅更是無地自容,端起碗飯菜,躲到屋外去吃。

        隆山的兒子媳婦吃罷生日飯就鉆出茅草房,回他們各自的小磚樓歇息去了。

        黎宏剛收拾完碗筷,麻二便從灰蒙蒙的夜色里,像一根樁子,杵立在廚房門口?;椟S的燈光里,麻二依然是他那個延續(xù)幾十年的姿勢,懷操著手,搜視屋里的景象。臉上的表情,不再是十幾二十年前那樣地靈動,變得些許木訥。

        隆山說,進(jìn)來坐噻,高聳聳的,堵在那里擋風(fēng)嗎?

        其實(shí),隆山的邀請實(shí)屬瞎子打火把——格外多余,不請,麻二自然會進(jìn)來的。幾十年了,幾乎隔三岔五,他都要來坐坐的。要是麻二某段時間沒來了,他們會覺得像缺少了點(diǎn)什么而心神難寧。麻二進(jìn)屋坐上火炕,慢慢地從衣袋里掏出他那個褶皺不堪的豬尿包皮,攤出里面的葉子煙來。隆山的興奮勁還沒有消退,趕快遞一根紙煙給麻二。麻二也不拘禮,接過紙煙就從火塘里拉根火柴棍點(diǎn)上抽。大家都沒有要說的話,圍著火塘,看火焰熊熊地燎;看幾粒火星時不時從火焰里炸出,快速地向四下里飛濺。

        不為什么,或許,鬼使神差的吧,隆山心思活泛起來,就想,你麻二倒也真沉得住氣嘞,就小我兩歲吧,一個人孤燈獨(dú)火守那間茅草棚,還要守到牛年馬月?麻臉駝背的,你看不上人家;有幾分水色的,人家又看不上你。難啊,難在你眼高,難在你家貧!

        黎宏倒碗苦尖茶給麻二。麻二看了那女人一眼,笑笑說,謝謝嘍,三姐!接過,也不急于喝,端著,東一眼西一眼地觀看茶水的成色。

        黎宏就想,你麻二也是怪了哈,一得空了,隔個三五天又來坐一下兒。守吃守喝?你麻二干脆得很,不是那種人。聽講山外的大小事情,你麻二應(yīng)都不應(yīng)一聲,好像沒得多大的興趣。再說,我在家排行老大,你就為哪樣老是一根筋喊我三姐?你的葫蘆里裝的是哪樣藥呢?搞了二十幾年,我也沒搞懂啊。

        麻二就那么坐著,烤了一會兒火后,也不搭句告別,靜悄悄地抽身走了。夫妻倆都不奇怪他的靜悄悄地來又靜悄悄地走。

        上床后,隆山憐憫起麻二,說,麻二窮哈,窮得硬是可憐。

        黎宏接話說,家是窮了點(diǎn),可是心好呀。我們家的哪樣活路沒人家?guī)褪??天下難找不開錢的長工??!實(shí)在是,我們家欠他的人情太多太多了。

        隆山調(diào)侃說,他不是時時刻刻喊你喊三姐嗎?三姐對麻弟的評價不低噻。

        轉(zhuǎn)眼間,到了又一個初春時節(jié)。

        這天早上,隆山的三個媳婦和幾個小孩站在茅草房前的土壩里曬太陽,等母親煮飯吃。突然,聽到猴子巖方向傳來怒吼聲。小媳婦耳朵最靈敏,她驚慌地說,像是爹跟牯牛叔叔在吵,那樣兇,怕是要打架嘎。大媳綰了綰雙袖,召喚說,走,我們看看去!

        二媳婦也擼起袖子,響應(yīng)說,走!

        同一時刻,在圈里喂豬的譚文香也聽到了猴子巖上的動靜。關(guān)上豬圈門,甩腳往出事地飛奔。

        猴子巖上,竹雞成群。早上的竹雞很活躍,管你有無來往行人,它們一如既往地奔走在叢林深處,宛若央求,發(fā)出“娃兒——去睡”“娃兒——去睡”的不停呼叫。突然,兩串匆忙的腳步聲踏碎了這里的清幽。

        老天弄人,居然讓兩雙眼睛在不同的日子里發(fā)現(xiàn)了同一窩天麻。鬼才知道,是哪一場雨將這窩天麻中緊貼地表的幾棵裸露半個身子在天宇下。仔細(xì)看去,那幾棵神物白白胖胖,狀若碩大的洋芋,粉紅的芽嘴冒出一個指節(jié)的高度。憑經(jīng)驗(yàn)就知道,沃壤里未露芳容的定然不在少數(shù)!

        老天弄人,讓不同的腦袋產(chǎn)生統(tǒng)一的想法,都確定趕場的前一天早晨露水未干時去挖取那窩值錢的東西;又讓兩個人在同一秒鐘伸出各自的雙手刨取那一窩財(cái)富。

        于是,兩對目光相碰了,碰出了絕不相讓的神色。然而,伸臨天麻上空時,兩雙手又顫抖著僵住了,僵住了極短暫的瞬間,同時退了回去。因?yàn)椋瑑深w心思有了一個共同的想法,都不愿意因?yàn)楹鍝尪鴵p傷了天麻,哪怕是一個兩個!受到過破損的天麻是不值錢的。

        隆山暗暗叫苦,心想,這才是冤家路窄!他告誡自己,過往事情縱然有錯,那也是你母親的錯。此刻,決不能示軟。他粗直脖子說,我先看到的哈。前天,我從山那邊找起過來看到的噻。

        犟牯牛是一個坦蕩男子漢,從不掩飾自己猜疑與敵視的內(nèi)心活動。他鼓起眼睛說,我先看到的!昨天,我從山這邊找起過來看到的。

        是的,這窩天麻系無主植物,又生長在幾不管的地帶,誰先發(fā)現(xiàn),誰就具備它的擁有權(quán)??墒牵我詾樽C呢?就憑兩張嘴說,無憑無據(jù),誰也無法證明誰在先啊。

        于是,犟牯牛想到了制服對方的殺手锏,說,這塊木林是我家的。老祖公分給我家祖父,我祖父又傳給我們。

        隆山哪肯輕易屈從?使出以牙還牙的對策,說,這塊木林是我家的噻!老祖公分給我家祖父,我祖父又傳給我們。

        其實(shí),說這話時,兩張嘴都缺乏底氣,軟軟的。因?yàn)?,他們都明白,這片林木歸屬老天爺。

        犟牯牛按捺不住火氣了,極盡想象之天才,窮盡詆毀之本領(lǐng),仰面看天,信口雌黃道,可能嗎?你家祖父當(dāng)過土匪,敗家子一個。老祖公會看得起你家祖父,把這塊林子分給你家祖父?

        隆山立馬想笑。他抹了一把臉,將笑意硬生生抹去,鏗鏘有力地駁斥道,瞎話!我家祖父一輩子的泥水匠,滿寨人哪個不曉得?他死時,你爹你媽還沒得拜堂噻。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家祖父做過土匪的?咹?!你家祖父倒是不錯,日嫖夜賭,過街老鼠一個。這個,滿寨人哪個不曉得?老祖公氣都?xì)馑懒?,還會分木林給你家祖父?笑話啰!

        ……

        于是,剛退回去的兩雙手,又一次飛臨天麻的藍(lán)色領(lǐng)空。不過,兩雙手便沒有預(yù)期那樣降臨天麻的領(lǐng)地,而是轉(zhuǎn)了一個向,猛烈地迎頭相撞了。兩人推搡起來,誰都不肯讓對方靠近天麻半步。

        吵鬧聲驚動了冉家蓋,人們站到自家土壩,朝猴子巖上觀望。

        年輕人腳步輕快。轉(zhuǎn)眼間,幾個女人翻上了猴子巖。

        老年人步履艱難。譚文香業(yè)已氣喘吁吁,可是還在半山腰爬行。

        田臘梅和她的兩個嫂子看到的場景,讓她們驚駭不已。遠(yuǎn)遠(yuǎn)看去,兩個男人,像一對斗紅眼的公牛,你推我一把,我推你一把,腳下泥土草葉橫飛。要命的是,他們是在飛白懸崖邊推搡!與鬼門關(guān)前舞蹈何異?

        大嫂遠(yuǎn)遠(yuǎn)地站定,呼喊道,住手。住手呀。你們都住手!有哪樣不好商量?回家去坐下來好好談。好嗎?要文斗,不要武斗嘛。

        二嫂立即順著大嫂的思路提醒,這回忘了說普通話,因此,說得很明了很順暢。是呢是呢,有哪樣不好商量?大有法律,小有道理,可依可講。犯得著動粗?

        大嫂二嫂都不清楚這兩個老男人在這里吵鬧推搡的原因,不能不發(fā)蒙。

        兩個男人哪有閑心聽旁人說三道四?依舊為腳前的財(cái)富較勁。

        田臘梅嘴皮子笨拙,不等于腦筋不靈活,她很快看明白了事情的真相,管他紅三黑四,毅然決然沖上前去,猛力幫了父親一把。田臘梅在繁重的勞作里磨礪成人,人高馬大,那雙手,勁同男人,縱然是一堵堅(jiān)不可摧的銅墻鐵壁,也不能不為之震顫!

        剎那間,一豎變橫墜白巖,風(fēng)蕭蕭兮,牯牛寒。

        在場的所有人陡然驚呆,僵直成姿勢各異的木偶。

        那竹雞仍在不厭其煩地低語,“娃兒——去睡”“娃兒——去睡”。

        這家人的嘴巴是鐵打的。刑偵隊(duì)的辦案民警小張如是說。

        一個看似無須許多偵查手段就能辦結(jié)的案子,落到小張小王手里倒成了燙手的山芋。初始,四個在場人,都說沒看到犟牯牛是怎么掉下懸崖的。再問,又都說是他自己跳的。無可奈何之際,小張小王只得請老刑偵楊大隊(duì)長出馬。

        楊大隊(duì)足智多謀,選用了步步為營中心開花的偵查策略。

        先排查在場卻未必動手作案的第二第三第四嫌疑人。

        大媳婦的回答干凈利落,反正我沒有伸手,也沒看到哪個伸手。給楊大隊(duì)的判斷是這樣的:合情合理。不乏說謊成分。不過,也可諒解。誰會站出來傻兮兮地指認(rèn)自己的父親害人了?

        二媳婦操的是她的那套極具麻驚效果的普通話。楊大隊(duì)的聽覺受到了史無前例的挑戰(zhàn),他努力地側(cè)著耳朵辨識;楊大隊(duì)的意志蒙受了破天荒的煎熬,仔細(xì)推斷加猜測,力爭不把對方的語義弄錯。煞費(fèi)苦心才理清了她的談話要領(lǐng),跟大媳婦講的如出一轍。

        三媳婦寡言少語,詢問時,靦腆的她一直埋著臉盯足尖,看不清面色是紫紅還是鐵青,不停地發(fā)抖,鼻子尖滲出細(xì)密的汗珠,結(jié)結(jié)巴巴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給楊大隊(duì)的感覺,面前的臘梅就是那種來自鄉(xiāng)旮旯的女人,老實(shí)巴交,膽小如鼠。但是,她還是說明白了一個事實(shí),沒看見哪個掀他。當(dāng)然,臘梅說的也是一句大實(shí)話。想想,她會看見還有誰推誰下巖了?楊大隊(duì)經(jīng)過反復(fù)琢磨,得出一個結(jié)論,應(yīng)該如她所說,確實(shí)沒看見誰作案。

        三個媳婦的詢問材料里都沒有見證誰作案的記載。楊大隊(duì)從中過捋出一個核心,那就是三個女人都在現(xiàn)場,見證了整個案情的來龍去脈。這個核心里,反映一個實(shí)質(zhì),三個女人案發(fā)時只在看,無作案行為!

        楊大隊(duì)成竹在胸,親自提筆審訊第一嫌疑人冉隆山。鐵籠子般的審訊室里,架好了攝像機(jī)。大而亮的鏡頭瞄準(zhǔn)了冉隆山。冉隆山表情凝重,滿目焦慮。頭好開,冉隆山有問必答??墒?,涉及案情,冉隆山就低下了頭,不做任何供述。楊大隊(duì)很有耐心,法律啟導(dǎo),情理洗腦,人事溝通,喝了大缸茶抽了半包煙,可是換來的還是緘默不語。

        無論怎么講,他冉隆山與犟牯牛畢竟還是同祖同宗的子孫,為了一窩天麻起爭端而導(dǎo)致對方不幸殞命,能不覺得悲哀?不過,冉隆山在悲哀之余,似乎又同時感到了莫大的欣慰。一個平時不亢不卑極少言語而難以看透心跡的臘梅,在那一瞬間,以驚天動地般的一個舉動,將她全部的品行暴露無遺,宛如隱藏地底深處而其貌不揚(yáng)的煤在燃燒的剎那盡展生命價值一樣,叫人驚喜喝彩。他發(fā)誓,絕對不能讓家庭失去這樣的好媳婦,讓兒子失去足可信賴的妻子。于是乎,一個成熟的信念在他心頭冉冉升起,千金重?fù)?dān)一肩挑!

        我說。冉隆山緩緩地抬起頭,對楊大隊(duì)說,是我推的噻。話又說回來哈,對天對地起誓,當(dāng)其時,我絕對沒安心推他下巖。光想到起推他站開到些。千錯萬錯,錯到我手頭使勁猛了點(diǎn)哈。

        楊大隊(duì)大有柳暗花明的喜悅,幾近亢奮地指著冉隆山說,唉!我說嘛,堂屋里走三轉(zhuǎn),還得往大門出。晚說不如早說好。接著,安排屬下火速落實(shí)材料指認(rèn)現(xiàn)場和相關(guān)取證等工作。

        冉隆山臉上的顧慮居然風(fēng)卷殘?jiān)剖幦粺o存,露出一線難以察覺的輕松。他自語,對兩個家庭,我罪孽深重!一窩天麻害苦了兩家人。不!是貧窮害苦了兩家人。

        冉隆山傷害案,偵查得快,審查審判得也快,整個司法程序神速得無法想象。三個月,就三個月,冉隆山被判處有期徒刑十年。傷害致死人命犯冉隆山被押解到黔南鐵夾勞改農(nóng)場服刑。

        下 部

        一晃,不知不覺中,冉啟光就到了而立之年。貴州農(nóng)學(xué)院畢業(yè)后,直接分配到縣農(nóng)業(yè)局。工作幾年政績不錯,被縣委縣政府看中,提拔到豐年鄉(xiāng)政府當(dāng)副鄉(xiāng)長,主抓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工作。仕途可謂如日中天。又過了幾年,他兌現(xiàn)了對母親的承諾,推倒茅草房,建起寨子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小洋樓。因?yàn)樗拇嬖?,鄉(xiāng)里趕來修筑了一條進(jìn)寨的水泥硬化路。逢年過節(jié)的,冉啟光開著鄉(xiāng)里的小轎車,載著妻子兒子,從那條灰撲撲的大道上,鳴喇叭,放音樂,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趕回家來,與譚文香共享天倫之樂。因?yàn)樗拇嬖?,鄉(xiāng)政府村委會電力公司共同用力,很順暢地將一排高壓電線桿栽到了冉家蓋。大家從內(nèi)心深處感謝啟光,把啟光當(dāng)作恩人看待。老子英雄兒好漢,沒有文香的哺育,就沒有啟光的能力。兒子風(fēng)光十足,為娘的臉上自然光彩奪目!

        鐵窗春秋,轉(zhuǎn)眼即逝。

        冉隆山回來了,從記憶中的小路上跋涉而來,佇立在進(jìn)寨子的山埡口,久久地,久久地,凝視夢縈魂繞的故土。冉家蓋幾乎不再是隆山記憶里的那個冉家蓋。除了麻二的和他自家的茅草房依舊固執(zhí)地蜷縮在原地外,其余的茅草房均被彰顯著現(xiàn)代氣息的建筑所取代。隆山家不過是灰墻格子窗的一樓一底平頂房。很多家的,卻是幾樓一底的,貼彩色墻磚,安落地玻璃窗和金屬防盜門,拱琉璃瓦屋脊。隆山看到了一條高壓線路從逶迤的山脊上遠(yuǎn)遠(yuǎn)地牽來一頭扎進(jìn)寨子里;當(dāng)然他也看到了那條蛇一樣蜿蜒的鄉(xiāng)村公路蛇一樣灑脫地穿進(jìn)了寨子,他為此眼亮,為此驚心,為此欣喜。

        在一雙從窗孔看出的老眼里,隆山步履沉重地先去查看自家的三幢磚樓。磚樓前的土壩里雜草叢生,沒過了隆山的腳背。而且,那些密密匝匝的野草,有的郁郁蔥蔥,有的枯黃朽爛。三個大門緊鎖著,幾把大鐵鎖業(yè)已銹跡斑斑蛛絲蒙面。隆山就那么佇立在壩子里,漸起的山風(fēng)刮拉著他那斑白的頭發(fā)。他抹了兩把眼部,然后走向相隔不遠(yuǎn)的草房。窗孔后面的眼睛滾下一串晶瑩的淚珠,退了開去。

        隆山走近草房門口。堂屋中,一個消瘦的背影抽動著肩胛闖進(jìn)他的目光。隆山再也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悲慟,輕悄悄地說一聲,干部,我……我回來了。仿佛走累了,拉過一只草凳坐在大門一邊,任憑淚水沖刷臉頰。

        回來啦?回來就強(qiáng)。黎宏轉(zhuǎn)過身來,一臉凄楚的神色。

        用不著多余的話,一個站著嗚咽,一個坐著流淚,讓時間淡化積淀多年的悲愴。

        過了一會兒,隆山環(huán)視一圈屋內(nèi),見晾衣竿上晾著大大細(xì)細(xì)的衣褲,就禁不住問道,媳婦們呢?

        走了,都提腳走了。你進(jìn)去的第二年,老大老二的媳婦,丟下兩雙崽崽走了。不曉得鉆到哪個孔孔頭去了。她們撂下話說,不會轉(zhuǎn)這個家了。

        老大老二呢?

        六年牢災(zāi)焊滿后,沒臉面回來見弟兄叔子,就去了廣東中山了。兩年后打電話來說,在那邊開了個哪樣紙箱廠還有哪樣零件廠,混得還有滋有味的。唉,就不曉得睜只眼睛回家來看看四個崽崽。一年帶幾千塊錢回來,頂個屁用哇!還不夠幾個崽崽讀書的花銷。我前百輩子就是該幫他們做牛做馬的長年哇?我的老天爺呀!

        老三家呢?隆山急切地打聽。

        留在這個屙屎不生蛆的寨子頭沒有出路。看到別人出去混,混出了天地,混進(jìn)了財(cái)神,就眼紅了。跟到起,帶起一家人奔出去了。

        哪……哪。好干部。孫孫些,哪里去了?

        學(xué)校。今天星期二哇?要周末才回家來。哎。你叫我哪樣?我哪里就干部了?

        在那里頭叫習(xí)慣了。嘿嘿。干部就是管理我們的獄警。隆山苦笑著解釋說。

        什么方向,木魚咚咚作聲,單調(diào)而清脆。牛角嗚嚯嗚嚯地勁響,悠揚(yáng)而洪亮。

        哪家在跳神?隆山皺著眉頭。

        上寨冉隆林家。家里富足了,以為祖宗在護(hù)佑他們。跳三天大神,謝祖。

        辛苦你了哈。干部,以后我就這樣叫你了。順口,還有那么點(diǎn)符合意思噻,婦人還就是老天爺幫男人委派來的管教干部。這么多年頭,靠你一雙手,拉扯四個孫孫,還要操持家里家外所有大小事務(wù),不容易哈。隆山再次淚眼朦朧,感慨萬端地看著門外那片灰色的天空說,是自家的人,你打也打不走,不是自家的人,你留也留不住哈。我們都想開點(diǎn)噻。

        是夜,依舊往昔模式,天黑上床,吹燈就寢。

        這些年頭,哪個幫我們家鏵田鏵土?隆山對著女人的耳朵問。

        喊我喊三姐那個笨坨坨哇。

        挑一肩抬一扛的重活路,是哪個幫我們家?

        女人背過身去,長長地打了個哈欠,答說,還不是他。

        該開人家工錢哈。我不在家里頭,沒人手跟人家換活路。按理,該開噻。

        我要開。人家說,你開,我就不幫忙了。

        唉。這個麻二……是個哪樣人哦?我就是搞逑不懂他哈。

        隆山還有許多不吐不快的話要說,可是,黎宏那邊已然鼾聲隆重。睡覺的屋子,一點(diǎn)都未變,還沒有像別的家庭那樣安上電燈,黑漆漆的,彌散著一股淡淡的臘肉味兒、家具糧食放久后的氣味兒,還有刺鼻的煤油味,膽大的老鼠在房頂?shù)牟菖锢锱龈O窸窣窣的響聲。隆山思緒萬千。從進(jìn)自己的家門,到生兒育女,身邊的女人家里家外忙忙碌碌的身影生動活潑地再現(xiàn)在他眼前。他還猜想,自己服刑的這些年,她肯定沒少吃苦頭。不知不覺中,遠(yuǎn)遠(yuǎn)地傳來了公雞的啼鳴聲。他便翻過身來,背對女人,強(qiáng)制自己入眠。突然,后房門吱呀一聲,宛如風(fēng)吹一般,輕輕地開了。隆山警惕地睜大了眼睛。從灰蒙蒙的門框里走進(jìn)一個人影來。驚駭里,他問道,是哪個?

        那人愣住了,樁子般地釘在床前。

        黎宏也驚醒過來,嚯地坐起身,喝問,是哪個?是哪個?是哪個挨刀砍的哇?咹!

        那人似乎清醒過來,一面向門口退去,一面驚惶不安地說,噢,怎個走到你家來了?喝多了喝多了,糊里糊涂走錯房子了。

        麻二啊?你個挨刀砍腦殼的!灌了好多黃昏湯了哦?鬼慫起,走到我家來啰。笑死幾家人了不是!黎宏在嬉笑責(zé)罵里躺下。

        隆山起身去關(guān)攏門,并且上好栓。上床后,卻坐著抽開煙。

        黎宏似乎很平靜,還抱怨了一句老鼠太吵人了什么的。

        我們家后門,你就沒興閂過哈?過了半天,隆山平和地問。

        是哇。從來就沒興閂過。和你在家時一樣。用得著閂?那門栓沒得點(diǎn)手力,插都插不進(jìn)孔孔頭。晚上小便,閂進(jìn)閂出的,很費(fèi)事的不是?黎宏呵呵地笑著辯解道。

        冉家蓋的人總是習(xí)慣在睡房門外擺一只糞桶蓄存澆淋莊稼的尿水。

        我不在屋里,你咋個就不曉得閂門嘛。干部。好嚇人噻。隆山想起一個怪事,就問,奇怪哈,你在家排行老大,沒哪個喊你大姐二姐的。倒是這個麻二,瘋了一樣,天一個地一個地喊,喊你喊三姐。還喊得那個粑口粑嘴粑心粑肝的哈。

        黎宏那邊沒有應(yīng)答,顯得很沉穩(wěn),仿佛剛才那件不愉快的事情壓根就不曾發(fā)生過,漸漸地有了勻稱而柔和的鼾聲。

        隆山不再言語??墒牵?,你麻二就算走錯了門,也不該從別人家后門誤入哈,難道你麻二晚上都是從自家后門進(jìn)出的?不神經(jīng)病嗎?于是,隆山思想的野馬跑得激烈,跑得無所顧忌,多半時段里還跑了偏。一會兒,氣壯山河地求證自己的女人絕對的忠貞無二;一會兒又挖空心思查找自己的女人紅杏出墻的蛛絲馬跡,而且往這個方向更耗時更賣力,乃至于想到了“女人深似?!焙汀皦钠饋淼呐烁鼰o賴”等等歪理邪說。隆山無法睡去,在猜疑的苦熬里度過了他回家后的第一個夜晚。

        隆山回家的前兩天,麻二在冉隆林家打幫手。這寨的人們誰都知道,麻二是個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人,有的是一身力氣,而且做活路從不拈輕怕重偷精躲懶,劈柴挑水端桌子安板凳的重活臟活幾乎都由他唱主角。況且,環(huán)顧整個寨子,確乎沒有一個年輕的男勞力在家,不請麻二,又請誰來承擔(dān)重體力勞動?何況,請麻二,也廉價呀,一日二三兩葉子煙再搭一斤包谷燒,他麻二就屁顛屁顛地樂開了花,就沒有他做不了的活路做不好的活路!不過,主家還得為他格外擔(dān)一點(diǎn)心,得時刻提醒他少喝一口酒。因?yàn)?,早上他是清醒的,隔一會兒喝一杯,隔一會兒喝一杯,喝到天落黑,一般情況下,他就有些迷糊了。隆山回家那天,冉隆林家的儺戲幾近尾聲,當(dāng)然已到了高潮,人們都去壩子里圍著看熱鬧,忘了有人監(jiān)督提醒他麻二悠著點(diǎn)喝。憑著興致,麻二就多喝了那么一杯。結(jié)果,他腳下的路老是跟他鬧別扭,篩得他走出幾多S型。那晚,儺戲班子收攤息歇去了,壩子里沒有幾個人影了,麻二才提腳回家。從冉隆林家到他家是一條彎彎曲曲的羊腸小路,中途必須路經(jīng)冉隆山家。什么時候到了冉隆山家屋后,他麻二不可能有清醒的意識。但是,他自然而然地多看了冉隆山家?guī)籽?,而且,就釘在離后門幾步遠(yuǎn)的地方看。因?yàn)?,那屋里住著他心目中的三姐。第一次迷倒他的是劉三姐,那是過往幾十年的事了,在寨子里看過電影《劉三姐》以后,他就邪了門一樣認(rèn)準(zhǔn)黎宏就是他們寨上的劉三姐,那么端莊大方,那么機(jī)智美麗,那么溫情脈脈,那么嫉惡如仇,完完全全的觀世音菩薩在世!從那時起,他就成了黎宏徹頭徹尾的忠誠粉絲。他敬重她,絕無半點(diǎn)邪念,是那種善男信女敬重菩薩的拳拳赤子心。蕓蕓眾生里有一個如此心態(tài)的麻二,有何值得大驚小怪?麻二站著看三姐的茅屋時,險(xiǎn)些驚出一身冷汗,醉意頓時消減一半。他聽清屋里有男人的話音。隆山服刑去了,是誰在屋里?這么夜深了,會有什么好事?他立即產(chǎn)生了誓死保衛(wèi)三姐的斗志。于是,他摸到那茅屋正門,推了推,緊閂著的;又摸到后門,輕輕一推,那門卻吱一聲,開了。還沒接近床鋪,他就被一個喝聲驚住了。聽那聲音,他就靈魂出竅,趕快退出茅屋。次日早晨,為了進(jìn)一步證實(shí)隆山是否果真回家,麻二站在自家土壩子里,朝隆山家打望。沒用多久,就看到了走動著的隆山。以后的幾天里,他都想著該怎么去給隆山夫婦講清實(shí)情,可是他總是調(diào)不起那個勇往直前的氣魄。過后,他覺得有的事不說還清楚,說了反倒不清楚了,反正自己沒安壞心歹意,由時間去證明一切吧。以后,麻二有好長一段日子沒好意思去隆山家坐坐。

        還有幾天才到清明節(jié)??墒?,寨子周圍的樹林里,田土邊,大凡有墳?zāi)沟牡胤?,就會火炮啪啦,素幡獵獵。譚文香今年上墳比誰都早,獨(dú)自一人,帶了鋤頭和箢篼,背一些諸如冥錢香棍肉片豆腐燒酒水果糖之類的祭祀物品,來到毛雞嶺,穿過一片密林,走到林中一塊天然空地里。犟牯牛的墳塋就在茅坪中央。那墳?zāi)?,呈橢圓形,豎了一塊獨(dú)腳碑,碑文清晰可鑒,外圍一圈用不太規(guī)整的青石壘就,墓背已然荊棘叢生芳草萋萋。文香向墓背象征性地添了幾撮泥巴,又干干凈凈拔去墓道旁的雜草,這才在墓前擺下祭祀物品,燒紙焚香,咪咪嘛嘛說些告慰的話語。她取來一根長長的木棍,掛上三柱長幡,插在墳頭。一切妥當(dāng)后,她坐在幾米處的一塊磐石上,哀思著,默默抹淚。

        文香在墓前的一舉一動被樹林深處的一雙眼睛盡覽無余。

        冉隆山從回到老家就產(chǎn)生了一個念頭,一定親自跟犟牯牛說清楚一些事情。

        在文香疑惑驚訝的目光里,冉隆山提著一籃東西,默默地來到余煙裊裊的墓前。擺好一地祭品后,邊燒紙錢,邊說道,兄弟,你已走好遠(yuǎn)了,能聽清我的話嗎?聽得見更好哈,聽不見,就由地府郵差跟你傳風(fēng)帶信噻。兄弟,你已知道,你的死,完全是個意外哈。因?yàn)?,我沒有害你的心,兒媳也沒有害你的心,只想把你從那窩該死的天麻邊推開。萬沒想到,兒媳的那一推,用力大了些。兄弟,人死不能復(fù)生,若可以,我們弟兄重新面對那窩天麻一次。我……我……一定不跟你爭,全讓歸你。唉?,F(xiàn)在,說這些還圖個哪樣用哈?兄弟,你的兒子啟光已經(jīng)長大成材了,當(dāng)上了副鄉(xiāng)長,就憑這一點(diǎn),你也該瞑目了。往后,有我一碗,就有他的一碗,有我一杯,就有他的一杯。放心哈!他是你的兒,也是……

        文香已經(jīng)站在隆山的身后,淚水婆娑。她輕輕地點(diǎn)了點(diǎn)隆山的肩頭,打斷隆山的話,央求說,把你沒有說盡的話收回去,眼前不能說,將來更不要說。把它爛在肚子頭吧,為你,為我,更是為了啟光。弄懂我的話了嗎?

        隆山頷首。緊接著說,我想跟你說明白牯牛兄弟的死因……

        文香搖搖手,趕快阻斷了隆山的話路。你不要說了。那里發(fā)生的一切我都一五一十看在了眼里。你是一條漢子,替兒媳,吃了這些年的苦頭。

        犟牯牛的旁邊還有一座小一些的墳塋。沒有碑石,也沒有石頭的圍墻,其上荊棘蔥蘢,凄凄涼涼,儼然一座荒冢!剛才,隆山在竹林里看見文香給這個墳包也插了一柱長錢。隆山指著問,這頭是哪個?

        犟牯牛的娘。

        咹?!原來,干媽在這里!隆山站到那個土墳堆前說,葬干媽那天,犟牯牛拿帶火的眼睛瞪我,看他那個樣子,恨不得拿眼睛里的火燒熔了我。怕出事,我就沒敢送干媽上山。隆山躬身墳前,央告說,干媽,千怪萬怪,都怪干兒的不是哈。你原諒我噻。今天是個空手,改天再來拜望你老人家哈。隆山滿腹狐疑地問文香,為哪樣就連塊石頭都沒有呢?不該哈!

        你去問犟牯牛,墳是他安排這樣葬的,只有他才曉得子丑寅卯。

        隆山再次涌出了淚光,為干媽的境遇悲哀。清冷的山風(fēng)刮拉著荒冢上的荊棘,荊棘發(fā)出低沉的嗚咽。他轉(zhuǎn)身說,我有個很大的事想跟你商量……這才發(fā)現(xiàn)不知什么時候文香已經(jīng)走了,空曠的墓前只剩下孤零零的自己。遠(yuǎn)處的叢林里,依稀傳來他十分熟悉的“娃兒——去睡”“娃兒——去睡”的竹雞啼叫。

        冉隆山的鐵窗光陰沒有白度。除了按規(guī)定干些應(yīng)干的勞動外,他把別人聊天喝茶的時間用在了看書學(xué)習(xí)上。他用祖?zhèn)髅胤街魏昧送豕芙虄鹤拥陌d癇病,王管教從省城新華書店為他購買了《怎樣培植天麻》。隆山用心研讀,幾乎達(dá)到了通筋過脈倒背如流的境地。在那頭,他就理定了出獄后的宏偉計(jì)劃,利用冉家蓋得天獨(dú)厚的地理氣候條件,成立個天麻培植基地,大面積培植天麻,連基地名稱都想好了,“中國黔北天麻基地”。自己一人勢單力薄,擬定跟寨上人家合伙干。

        這天太陽下滴水溝的時候,趁著冉隆林家人從山上回來吃午飯的工夫,隆山走進(jìn)了冉隆林家。隆山打算通過這家首富了解了解寨里人們對栽培天麻的思想動態(tài)。

        抽著草煙的冉隆林就說,你的想法好是好,就是我的手頭本身就緊缺,哪來那么多閑空票子入股?別以為有這項(xiàng)大房子,我家銀子就多得往梁上翻了。實(shí)際上,你不曉得,為了修它,除了用盡三個小孩幾年打工的積蓄外,我們還借了多少外債。我家的經(jīng)濟(jì)狀況就是一個馬屎外頭光,表面富裕錢袋子窮啊。

        隆山并不失望,挺誠懇地講,大哥,入股資金好說,有多出多,有少出少,出多的多有幾個股份,出少的少有幾個股份,到時按股分紅,哪個都不虧空哪個。要曉得哈,好多資料上都介紹,我們這里的天麻是中國頂尖的天麻,市場情景很廣闊很看好。希望你盡量加入基地哈。要不是,日后站在岸上看到股股銀水往人家屋里流,后悔都來不及噻。

        隆林打聽說,兄弟,你都走全滿寨了?大伙都有些哪樣想法?

        哪樣想法都有一些。支持的還是占這個數(shù)以上噻。隆山伸出右手五根指頭在隆林眼前晃晃。

        嗯。那就好,那就好。等我想想再回你話,好不?隆林吸一口煙后,隔著漸散的煙云,手指門外,不無憂愁地說,你看看,滿寨的大磚房幾多漂亮?哪曉得這些漂亮的背后藏身了幾多窮困!有幾項(xiàng)房子不是借錢修建的?要是富裕了,哪個還愿意丟下老爹老媽幼兒幼女外出打工?唉??吹降母辉6嗌儆行┨摷侔 ?/p>

        隆山起身離開時,真誠地對隆林許諾,說,大哥,一筆難寫兩個冉字,都是一個祖宗下來的人,有我一碗吃,就有你一碗吃,有大家一碗吃哈。等待你的好消息。

        隆林熱情地挽留說,兄弟,坐會兒再走。炒兩個菜,整一盅嘛。

        走出門去的隆山扭回頭,笑盈盈地說,過幾天哈,過幾天來,整他個人都認(rèn)不得噻。隆山興致勃勃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就聽身后響起洪亮的樂曲聲,隨后,隆林在高音喇叭里扯起嗓子喊誰誰誰接電話。

        黎宏發(fā)現(xiàn)隆山回家后的頭幾天里,除了吃飯睡覺在家外,其余時間滿寨逛,就疑竇叢生。她想,人家麻二說得明明白白是醉了走錯了路,你隆山為哪樣就認(rèn)死理不肯放過人家?其實(shí),黎宏不是沒往深處細(xì)處想,不過,思前想后,幾十年了,人家麻二在我面前從來就沒有說過一句出格的話做過一個不規(guī)矩的動作。為了徹底弄明白那晚他半夜三更從后門進(jìn)的動機(jī),黎宏去了麻二家。聽麻二把來龍去脈細(xì)述一遍后,黎宏呵呵地笑得淚水旺旺,差點(diǎn)沒背過氣來。黎宏感動得一連串說,背時砍腦殼的,我有那個好哇?值得你巴心巴腸敬重?我都當(dāng)?shù)米⑷阌^世音噻,滿寨女人哪個當(dāng)不住哇?給劉三姐觀世音提鞋,怕他們嫌我手腳鈍慢了。你個怪人吶。但是,麻二就是麻二,也一本正經(jīng)地接連強(qiáng)調(diào)了幾遍,哪個再行,都不在我麻二的心目中,不值得我麻二多瞟幾眼。從麻二家出來走在回家的小路上,黎宏總覺得前面的路好寬敞好明亮,兩旁的山花多么燦爛,樹上的鳥兒叫得多么歡快,活了累了幾十年,沒有白活白累。路上,她打定主意,不跟任何人說破麻二的機(jī)密,讓隆山的死腦筋一條路走到黑。

        默了幾天臉色的隆山這天晚飯后終于默不住臉了,坐在火炕上,裹了干葉子煙裝進(jìn)煙鍋,邊伸進(jìn)火塘里點(diǎn)火,邊擠出一絲笑容,慎重地朝叮叮當(dāng)當(dāng)洗碗的黎宏開了口,干部,我有幾句話要跟你說噻。

        黎宏立馬意識到隆山要拿麻二說事了,瞭了隆山一眼,不好氣地指出,不要揀臟耳的話講哈。

        好聽不好聽都要講都要聽噻。干部。

        屁!你有興致響,我沒得興致聽。

        都默了這幾天了。不跟你說還真不行。

        黎宏把一疊碗響亮地?cái)R在一邊,爬上炕來,坐在草凳上,一雙火眼瞪著對面的男人,搶先說,說麻二嗎?我還真不想聽。告訴你,話說多了是泡水,就跟你說一句關(guān)緊話,別從門縫縫里瞄人,把人家麻二看癟了!麻二是正人君子。你是讀過書的人,不會不曉得哪樣是正人君子哇……

        隆山哈哈地笑著,使勁擺了幾下手,制止說,干部,干部,我錯了,我錯了哈。怪我一開始就沒有交代清楚。你說到云里霧里去了哈。哪個要說麻二了?我還沒得那多閑工夫探討他麻二的鹽咸醋酸。我是要跟你商量商量啟剛啟強(qiáng)家的事噻。

        老夫老妻了,幾十年的風(fēng)雨教會了他們?nèi)绾螒?yīng)對不期而遇的尷尬。都不再說話,讓時間的流逝沖淡不和諧的氣氛。黎宏似乎先緩過氣來,就極力以平和的口氣問,不說麻二,你想說哪樣哇?

        這樣哈,啟剛啟強(qiáng)出去這多年了,人不轉(zhuǎn)家打個照影,也沒帶幾個錢轉(zhuǎn)家。我想叫他們多多少少寄幾個錢來幫補(bǔ)幫補(bǔ)。你看,我們這茅草房早就爛眉爛眼了,該推丟了。我們家也該修建別人家那樣的大房子。

        說得倒輕巧??峙聠倖?qiáng)不會順從你的話嘎?

        順不順從,試試看哈。就像走路,你不走,就曉得走得通走不通了?試下,不就明白了。

        嗯,這話愛聽。我贊同。

        黎宏翻下火炕,繼續(xù)收拾鍋碗。隆山則抽他的煙,思索有關(guān)錢的來路。

        啟明家,你就不問問?黎宏放碗到碗柜里時,試探道。

        虧你開得出這個口!隆山答道,啟明手腳不方便,別人用他,頂天了,就把他當(dāng)半個勞力使用,能有幾個工錢?可憐臘梅媳婦了,三個崽崽兩個大人,嘴巴加起來撮箕大,都靠她一雙手吃飯。還有,她家房子內(nèi)裝修還沒搞噻,怕是沒個一萬兩萬下不來臺哈。到時候,不巴結(jié)我們扶持,就算是老天爺開眼了。干部,你說哈,是不是這樣?隆山拿煙桿頭噔噔地敲了幾下火塘里的鐵三腳,好似在催促。催促黎宏快些回答。

        是這個道理。算你有好心腸。黎宏站到火炕邊,朝火塘里續(xù)了一個干圪蔸,不無憂慮地說,算盤好是好,就是不曉得你撥得響不響哇。

        冉隆林家的高音喇叭又響了。依舊唱老掉牙的歌曲,諸如“誰不說咱家鄉(xiāng)好”“洪湖水浪打浪”“駝鈴”“藤纏樹樹纏藤”等等,沸沸揚(yáng)揚(yáng)的,在潮濕的夜色里游蕩。其間,適時地插進(jìn)冉隆林蒼老的播音,告知寨上哪家哪戶哪人,次日某時接來至何地何人的電話。

        哎,穿鞋的。哦,是干部。叫岔了哈。加入天麻基地的事得一戶一戶上門做思想工作,光靠我一個人,怕是跑破了腳板皮,也難得搞出個好結(jié)果。你是不是去請麻二幫一把忙,他們親房下的那十幾家由他出面做噻。文香是他的叔伯嫂子,他去做,最為合適。

        黎宏就瞪著眼睛猜疑,弄清對方的心思后,便有些生氣了,反問時飛出一片唾沫星子。屁!你是沒長嘴還是沒長腿哇?不曉得自己去請?

        隆山明白黎宏的良苦用心,一面悶悶地點(diǎn)點(diǎn)頭,一面說,唉,行行行。只有抬不動的山,哪有請不動的人噻?我親自去請,親自去請哈。

        黎宏坐上火炕,皺著眉頭若有所思,自言自語道,文香家,怕還非得麻二去說說嘎。

        上床以后,隆山轉(zhuǎn)輾反側(cè),無法入眠。屋頂草棚里的老鼠太肆無忌憚了,不但在高歌,還在舞蹈,窸窸窣窣,嘰嘰喳喳,不亦樂乎;身邊的女人睡得正香甜,鼾聲陣陣,夢囈連連,今晚格外湊趣,竟然多出了尖利的磨牙聲。隆山煩惱不堪。于是,他索性睜大了眼睛,盯著黑幽幽的空間,想他的心事。

        轉(zhuǎn)眼間,回家六七個月了,所見所聞親力親為讓隆山深切感悟道,要在這幾百年天下的寨子里干好一件涉及到眾人的大事有多么地艱難!經(jīng)過隆山和麻二挨門挨戶做思想工作,對共建天麻培植基地,幾乎人人支持,無不歡欣鼓舞,而且都有參與的意愿。隆林家的高音喇叭通知接電話的呼喚一下子多了很多。從那里,隆山知道大家一直在努力地與外出務(wù)工的親人們溝通,希望寄回入股的資金。然而,真正匯集到隆山手里的資金就那么幾千元。這些錢像一個嚴(yán)重缺乏營養(yǎng)的孩子,不管時間過去多少,就是不見長大。隆山明白了隆林點(diǎn)評得有多精準(zhǔn),寨子整體的經(jīng)濟(jì)狀況就是一個馬屎外頭光——虛假的繁榮。寨民們跟隆山不期而遇時,也不說話,愧疚地看一眼,酸楚地?fù)u搖頭,隱藏心底的無奈便昭然若揭了。碰上有好吃好喝的,一定不忘請他,可是,飯桌上緘口不提入股的事。隆山從大家焦急的神態(tài)里,進(jìn)一步明白了大家盼望脫貧致富的急切心情。隆山也分別給啟剛啟強(qiáng)打過幾次電話。啟剛說,過年回來,一定聽爹的話,盡全力幫助建房子;啟強(qiáng)也說,爹放心,兒子不會讓你失望的??墒?,誰也沒有提帶多少錢回來。隆山心懸懸的,無法踏實(shí)。在期望和失望的交織里,隆山?jīng)]能超凡脫俗。像其他年逾花甲的寨人一樣,遇到艱難困苦,就自然而然想到了神鬼的力量。端午節(jié)時,他在神龕下焚化了大堆紙錢,祈求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賜福,祈求列祖列宗助力。

        他想到了干媽,干媽在世時,那樣器重他,逝后,定然不會袖手旁觀。端午節(jié)那天中午,他兌現(xiàn)了承諾,去了毛雞嶺干媽的墓地,給墳塋打理得整整潔潔,還象征性地搬了幾塊大青石壘了墳墻。

        臨走前,他一邊焚香燒紙,一邊跪拜在墓前說一番發(fā)自肺腑的話。他說,請干媽保佑我吉祥如意。如意后,重為干媽團(tuán)石墳豎騰龍九鑲碑;如意后,我一定會給文香弟媳買金銀首飾。干媽,我跟文香是同學(xué),她也是我唯一的暗戀。那時,她的成績不好,所以我就高傲地期待她先開口。倔強(qiáng)的性格和姑娘家的害羞天性,使得她尊口難開。在眼神示好的日子里,我們告別了初中生活,走回各自的山寨。最終,我只能飽含愧疚,替牯牛兄弟做了一回相親的人。也是因?yàn)槲?,她才毫不猶豫地嫁到了冉家蓋。干媽,是我將文香騙到你家來的哈。原以為,這輩子,我跟她只是有緣無分。哪曉得,陰差陽錯,蒙你器重……如今,各在屋檐下,堅(jiān)守自己那個家,不越雷池半步。那份遺憾那份自責(zé)那份愧疚,時時刻刻煎熬著我的心……

        說罷,隆山起身收拾鐮刀鋤頭撮箕,和煦春風(fēng)里,左顧右盼,宛若尋覓什么。目送著一只南飛的孤鶩,他朗詠出兩句古詩: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fēng)!

        其實(shí),隆山的感覺還真準(zhǔn)。他為干媽上墳的時段里,文香確實(shí)在鄰近墓地的密林里弄柴,也默默地目睹了這里發(fā)生的一切。抑或是老天憐憫,總會在某一時刻,替有情人亮開一個相互體察的窗口。蒙在文香心頭達(dá)幾十年之久的窗戶紙瞬間勢如裂帛。于后,是感嘆,是痛惜,是無奈,還是迷茫?或許,兼而有之吧。那時,文香坐在柴捆上,思緒萬千……

        老鼠的猖獗變本加厲,黎宏的磨牙驚心動魄。隆山心想,今夜,又將無眠。

        在冉家蓋,最先傳遞春節(jié)信息的是孩童們的火炮聲。某時,一個或幾個清脆的“啪”“啪啪”聲在寨子的上空炸響,大人們就屈指掐算離大年三十夜還有幾天。不知不覺地,隆林家接電話的喊叫聲,悄然少了許多,在寨子里走動的年輕男女多了起來。

        隆山家外出的人員悉數(shù)歸家。除卻雜草后,幾項(xiàng)磚房前的土壩干凈了不少。十多口人齊集在父母的茅草房里吃喝,顯得擁擠不堪。不過,因?yàn)榭鞓罚蠹揖筒挥X得行動有什么不便。

        等大家歸來的興奮勁冷淡一些后,趁著吃罷午飯,還團(tuán)坐在火炕上,父親開口介紹了自己和寨子上眾多村民一道開辦天麻培植基地的大計(jì)。他依舊吸著大煙桿,一口煙幾句話地說,算是跟大家提了提弦?;毓?,就選擇金雞嶺毛雞嶺兩面坡。那里海拔一千一,灌木針木混合林,腐殖質(zhì)深厚的泥沙土壤,經(jīng)專家考察論證,認(rèn)定那里是貴州得天獨(dú)厚而且獨(dú)一無二的天麻生長環(huán)境。辦基地的錢,由各家各戶出,出錢的就是股東,就是基地里的一個主人。三千塊錢為一個股,入股沒有上限,多多益善。將來有收益了,憑股分紅噻。領(lǐng)頭人,就是理所當(dāng)然的主任。用當(dāng)下時興的話講,主任就是老板,就是董事長。我出的點(diǎn)子,大家是我召集的,該不該戴頂基地老板的高帽?

        你沒得錢入股,那不成空頭老板吶?父親的高談闊論似乎沒有引出啟剛啟強(qiáng)的足夠興趣,啟剛?cè)魺o其事輕描淡寫地問。

        父親機(jī)智地笑笑,答道,活人還讓尿憋死?沒得錢,總會想辦法噻。

        啟強(qiáng)調(diào)侃啟剛說,死腦筋!要說憑空變?nèi)?,爹愣沒得辦法;要說憑空變錢,爹是哪樣人?揮揮手,一眨眼,天空來錢,砸都砸死大堆人!

        啟剛的兒子大猴子小猴子和啟強(qiáng)的兒子大石鼓兒小石鼓兒嘻嘻哈哈樂個不止。

        臘梅質(zhì)疑說,爹,我們家的山,你要用,沒得哪個攔得住你。那毛雞嶺是哪家的,難不成你忘了?怕是千張嘴萬張嘴也難得說攏啊。

        母親笑盈盈地插話說,這個哇,他說他是哪樣孔孔……孔孔頭明,自有主意。

        幾個讀書的孫子大笑,笑得前仰后合。大猴子抹著笑淚說,奶奶好搞笑!哪樣孔孔頭明?是孔明,《三國》里頭劉備的軍師,又叫諸葛亮。

        父親有些不滿大猴子的這個校正,瞪著大猴子鄙薄說,讀過書的就不一樣哈。連《三國》上頭有個軍師叫諸葛孔明都知道。哎呀呀,我們孫子真了不得噻!

        幾個孫子被噎住了,頓時沒了笑聲。

        改一天的晚上,也是晚飯后。父親把三個兒子還有臘梅留下,讓孫子們走后,一人一碗苦尖茶倒上,嚴(yán)肅而莊重地說,跟啟剛啟強(qiáng)你們兩個說哈,叫你們帶錢回來修建房子,要帶錢是真話,說修建房子那就是一句假話。懂了噻?

        母親首先驚訝,說。咹!你個砍腦殼的,不是跟我說叫他們帶錢回來修磚房?原來打的是這個算盤。把我也蒙在鼓里,蒙了幾個月。你呀你,猴子比不上你精!

        啟明跟臘梅在用眼神交流。

        啟剛啟強(qiáng)低著頭看碗里的茶,誰也不先開口。

        沉默。比門外的夜色還沉默。喝茶聲,吸煙聲,急喘聲,聲聲入耳。

        許久了,父親拿煙桿頭敲敲鐵三腳,悶聲說,看你們兩張臉,我就啞巴吃湯圓——心里有數(shù)了。不肯幫我這個忙嘍。

        啟剛著急起來,趕忙搪塞,爹,不是我們不想跟你出這筆錢。爹,好歹你聽我說,這么些年,走南闖北,我們遇見的太多太多了。不像你們,鎖在人煙少到的寨子頭,難得看見因?yàn)殚_辦這樣公司那樣廠礦流淚流血甚至是跳樓跳水的慘事,就輕易覺得辦這個好賺錢那個也好賺錢。二弟,你說說是不是這樣的?啟剛停頓說話,拿眼神催促啟強(qiáng)回答。

        啟強(qiáng)使勁點(diǎn)點(diǎn)頭,幫腔說,嗯,大哥說得不錯。

        啟剛這才又侃侃而談。爹,你們建這個基地是為了大家富裕。是吧?知不知道有多大的風(fēng)險(xiǎn)?我簡單地問一個問題吧,你們有沒有考察過將來的銷路?幾斤幾十斤好銷,幾千斤幾百斤也不會為銷路犯愁。可是,你們設(shè)想的基地是大基地,少說每年也要出個幾萬十幾萬的產(chǎn)品,都往哪里銷?何況,全國范圍內(nèi),又有多少個大的天麻基地,你們并不清楚吧……

        啟強(qiáng)頻頻點(diǎn)頭,不停給啟剛敲邊鼓。

        父親聽得心煩了,大聲打斷啟剛的話。吸過幾口煙,心平氣靜后,壓低話音說,懂了,我聽懂了。你說得繞山盤水騰云駕霧,不就是想說清兩個字:沒錢。是不?

        啟強(qiáng)急忙說,爹,也不全是的。我們兩兄弟開廠很不容易的。就有百八十萬,都被三角債套死了。一時半會拿不出幾萬十幾萬的。只有……只有,等一兩年看看,三角債解套了,再……大哥,你說說,這樣行不?啟強(qiáng)暫停說話,等待啟剛證實(shí)。

        啟剛說,二弟沒說假話。千真萬確,跟他說得一模一樣。

        啟明夫婦一直瞪著啟剛啟強(qiáng)看??闯隽瞬唤?,也看出了怒氣。

        母親試探問,啟剛啟強(qiáng),多的話不要說了。明白點(diǎn),你們能夠幫補(bǔ)你爹多少?

        啟剛搬起指頭默了默,說,多的沒有,除去回廠的路費(fèi)吃喝費(fèi)以外,滿打滿算可以幫爹八九千塊錢。不算少了。

        父親非常失望,盯著旺旺的柴火,自語說,幾千塊錢?連牙縫都不夠填噻!少說,還得要三萬才夠承租山林和買麻種。全寨加起來已有八萬五千多。我們預(yù)算過,最少得十一萬才夠。父親看透了啟剛啟強(qiáng)的雙簧戲,不想再耗費(fèi)時間,不無厭惡地?fù)]揮手,催趕說,你們都歇息去吧。天色不早了,我已疲倦了,想睡了。父親看著走出門去的啟剛啟強(qiáng),納悶地自問道,硬是不如我那些獄友開明仗義,是哪個把你們改造成這個樣子的噻?就只曉得一門心思扒拉自己的小算盤,也不曉得拿只眼睛顧顧寨子頭還在受苦受窮的弟兄叔子。

        臘梅跟啟明沒有走。臘梅鎮(zhèn)靜地看著父親說,爹。我們帶回兩萬,交給你安排。原本打算裝修房子。跟啟明商量了,今年和明年裝修都沒有兩樣。反正我們大人細(xì)娃都要外出,在家生活不到十天半月。等你手頭寬松了,我們再裝修。要得不,爹?

        啟明伸出他那雙一撈一撈的手,似乎有些吃力地,把身邊一只鼓鼓囊囊的蛇皮口袋提給父親,說,爹,這是回家來時,她走了幾條街的服裝門市部,才買到的黃呢子大衣。穿上它,金雞嶺毛雞嶺轉(zhuǎn)轉(zhuǎn),看抵寒不?噢,忘了。這頭還有一雙棉花鞋,是她一針一線做的。媽,你穿穿,看合腳不。

        臘梅,難得你通人情知冷知熱的??!母親顫巍巍地拍了拍臘梅的肩頭,激動得熱淚盈眶。

        父親無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緒,背過臉去,抹了幾把眼睛。

        將近年坎坎,一切都忙,忙得甚至有些混亂,好的很好的事情與不好太不好的事情一股腦兒地降臨冉家蓋。怎么應(yīng)對,人們一時找不出微妙的頭緒,束手無策。首先是,趁著滿寨的弟兄叔子都集中回家過年,冉啟光要為她母親舉辦六十歲生日大宴。其次是,冉家蓋的天麻基地有了競爭對手,因此倍受鄉(xiāng)政府的關(guān)注。那個競爭對手叫賈強(qiáng),是聞名全鄉(xiāng)的藥材生意大王,這個人什么都差,就不差金錢。家住鄉(xiāng)政府隔壁。要命的是鄉(xiāng)政府無單位食堂,全在賈強(qiáng)家吃。副鄉(xiāng)長冉啟光更是他賈強(qiáng)的桌上賓,不僅吃吃喝喝照顧周密到位,感情上冉啟光還是他賈強(qiáng)的鐵哥們,缺個什么,只要冉啟光開口,賈強(qiáng)就會盡力照辦。比如,冉啟光在老家修建別墅式的磚房,資金出現(xiàn)一個五萬元的缺口,向賈強(qiáng)念了一聲,賈強(qiáng)二話不說,立馬去銀行提了六萬奉上。你想想,現(xiàn)在反過來,賈強(qiáng)欲辦天麻基地,他冉啟光能不兩肋插刀?聽說冉啟光要替他母親辦生日宴,早早地,賈強(qiáng)邀約了他的四五十名弟兄和朋友,單煙花火炮就用小齊頭東風(fēng)拉了整整一車,大肥豬兩頭,大騸羊三只,樂器班子一個,幾乎是能想到的能辦到的,賈強(qiáng)都盡最大努力辦到了。啟光只能一條路走到黑,替賈強(qiáng)把天麻基地弄到手!

        麻二早早地在文香家進(jìn)出了。從山上砍回一根根雜木,再一根根鋸成節(jié),最后一節(jié)節(jié)劈開,整齊地碼在壩沿邊。這些活路沒有較強(qiáng)的勞力是不可能勝任的。其實(shí),隆山早已預(yù)想到了這一點(diǎn),早早地跟麻二商量好,讓麻二留心文香家人員進(jìn)出情況以及與天麻基地有關(guān)的信息。覺得麻二是自家叔伯兄弟,文香閑得無聊時,當(dāng)然更多的是興奮所致,搬根板凳坐在壩子里,把許多關(guān)聯(lián)生日酒的細(xì)節(jié)向劈著柴的麻二炫耀。于是,賈強(qiáng)一路人馬不曾到冉家蓋,其玩兒的許多花腳烏龜,通過麻二傳遞,隆山他們就了如指掌了。

        冉啟光也算是設(shè)想周全,請總管也得請能呼風(fēng)喚雨獨(dú)當(dāng)一面的角色。當(dāng)然,這個寨子里誰最具備如此能力,那自然首推村主任冉隆江了。副鄉(xiāng)長有請,他冉隆江喜出望外,為此歡騰雀躍。然而,當(dāng)冉隆江走進(jìn)冉啟光家,聆聽過安排和打算后,他就覺得這回的總管著實(shí)不是那么好當(dāng)。接人待客灶上灶下一應(yīng)事情的統(tǒng)籌安排,他會做得讓主人家心滿意足??墒牵慈絾⒐獾囊?,要在生日宴上別出心裁地弄點(diǎn)喜慶氛圍,確定并宣布冉家蓋天麻基地的歸屬權(quán),他冉隆江實(shí)在是左右為難了。賈強(qiáng)一邊有冉啟光強(qiáng)撐著,不好違背,涉及到你這個村主任以后還當(dāng)不當(dāng)?shù)拇笫拢宦∩揭幻娓继鞎r地利人和的優(yōu)勢,同時也是村委會的支持對象。誰來取得這個歸屬權(quán),他冉隆江還真不好簽這個字。冉隆江為了有一個萬全之策,弄得焦頭爛額寢食難安,最終想出一個自己既能全身而退,又能穩(wěn)妥解決歸屬權(quán)的妙計(jì)。在一桌人吃晚飯的時候,他把自己苦苦醞釀得來的計(jì)劃,當(dāng)眾對冉啟光做了具體匯報(bào)。他說,毛雞嶺是你家的責(zé)任林,你母親擁有租不租的決定權(quán)。讓賈強(qiáng)和隆山各自預(yù)備一份承租合同,臨到眾親拜壽過后,由壽星當(dāng)眾在她認(rèn)定的合同上簽字。簽到誰的,誰就是冉家蓋天麻基地的掌權(quán)人。冉啟光聽后,初始,面有怒色。不過,瞬間之后,又哈哈一笑,稱贊冉隆江絕頂聰明?;蛟S,他認(rèn)定自己的母親胳臂肘不會往外拐,絕對支持他的主張。于是,壽宴簽合同的消息,很快由麻二傳到隆山的耳里,傳到全寨人的耳里。

        冉隆山家今天有點(diǎn)異常。沒有什么喜慶的事,也沒有貴客親戚臨門,隆山卻安排黎宏炒臘肉炒雞蛋燜豆腐干煮咸蛋等等,午飯時,飯桌上各色菜肴琳瑯滿目香氣撲鼻。一切都擺好了,他才親自去喊兒子們來吃飯。走近啟剛家壩子,心里還在盤算該喝什么樣的酒。有多少日子沒喝酒了,他打定主意,就喝去年收藏在米柜底下的那瓶包谷燒。那東西很有勁,不上三兩,定叫你頭暈?zāi)垦1娌磺宸较?。反正,不醉不罷休!他正抬起脖子要喊,就聽見啟剛在唱歌。雖六音不全,卻硬要放大嗓門,非讓別人聽到不可。似乎摔跤撿到了金元寶,高興勁溢于言表。不遠(yuǎn)處,啟強(qiáng)家笑聲不斷,宛若里面有誰在說逗笑的段子。隆山不愿再邁步前行,就站在那里,敷衍似的喊兩聲,吃飯了——吃飯了——,也不管別人聽沒聽見,轉(zhuǎn)身走回家去。他就那樣坐在炕上,一桿接一桿燒葉子煙。等待半天,終于等攏了兒孫們。

        臘梅詫異,問,爹,醫(yī)生不是說,你血壓高,不能喝酒?為哪樣就忘了呢?

        醉。想醉才喝。隆山也不管兒子們斟沒斟酒,自顧自地抬起一碗包谷燒,一口氣喝了個底朝天。

        黎宏實(shí)在看不下去了,一把拖過隆山的酒碗,氣哼哼地?cái)[到一邊去。輕蔑地說,看你那點(diǎn)點(diǎn)出息!大江大河都挺過來了,倒要讓一條陰溝溝難翻你了不成?

        啟剛啟強(qiáng)似乎對父親喝悶酒的原因早已了然于胸,都不勸,也不看,臉上難掩一絲得意的神情,香香地,一碗接一碗吃飯吃菜。

        臘梅說,爹,天麻基地辦不成就辦不成。不是還可以辦其他基地嘛。犯不著慪氣。慪氣傷身。

        啟明氣憤憤地說,依我看,要做不成就大家都做不成。金雞嶺是我們家的責(zé)任林,說不租就不租,看他們敢牽蛇咬!

        接下來,都不說話,吃出一片叮叮當(dāng)當(dāng)嘁嘁喳喳的響聲。隆山食欲大減,僅吃一碗飯。擦擦嘴后,說,不租不行哈。還得顧全大局。他賈強(qiáng)辦基地,還得在我們寨上請人手不是?大家不是沒得利噻。唉。天注定,該吃半碗的,吃不了尖碗。任他們雄去!我認(rèn)栽!我認(rèn)栽!

        大家吃得正酣,隆山便走在沉醉的路上了。一半清醒一半醉的神態(tài)下,他的說話聲亮了起來,幾乎是敞著嗓子命令似的喊道,不管怎個講,啟光是……是……是你們兄弟不是?就算是你們兄弟哈。你們都得去吃生酒噻。噢。都得去吃,都得去吃。再說了哈,你們還……都得去幫忙。給你……你們叔娘辦……酒,我們就得站攏去,有多大……大勁使多大勁。橋歸那個橋,路歸那個路……哈。我們管教說過,說過哪樣……遇事,要有……要有心胸。就是不能死心眼……話沒說完,隆山笑了,那對笑靨似乎深不見底,只有他自己才明白他為什么要笑。哈哈地,捂著胸,眼里閃著一層玻璃狀的東西,幾近喘不過氣來。

        所有的人停下了吃喝,看著隆山發(fā)蒙。

        隆山踉踉蹌蹌去歇房時,沉吟道:嗟嘆空……凝愁,光陰……指縫漏……一壺憂傷夜半歸,苦笑……酒……酒醒后。

        旭日漸退紅顏,露珠悄然謝幕。

        距離冉家蓋還有一段路程,賈強(qiáng)就按捺不住興奮勁兒,讓鑼鼓嗩吶響起來,煙花火炮炸起來。寨民們新奇的眼里,大大小小長串車,像上樹的甲殼蟲,從山下公路爬上來。人還在壩坎下,就聽到如牛的粗嗓子亮上了院壩。冉啟光就知道是哪一路貴賓大駕光臨,趕快從大門里跑出來,迎向壩坎邊。一支肥碩白皙的大手剛升上壩來,就被冉啟光的雙手握住了。兩雙手熱烈地抖在一起,抖了十多下。賈強(qiáng)矮而胖,藏青的西服敞開著,露出粉紅的內(nèi)襯,以及臃腫的腹形,錚亮的黑色皮帶上別著一只棕色的方盒子。眾多目光盯著那盒子。一位打工回來的人介紹說,那是件稀罕物品——手機(jī)。賈強(qiáng)到了院壩后,與冉啟光擁抱在一起,仿佛老友久別重逢,情深意濃地說,恭喜賀喜??!恭賀伯母壽比南山壽比南山。賈強(qiáng)不稱鄉(xiāng)長,也不稱兄弟,就管啟光叫冉哥。一口一個冉哥,叫得好甜,叫得好親。從面相上看,這個賈強(qiáng)至少長啟光十歲以上。寨上的人就知道這人便是準(zhǔn)備奪他們飯碗的那一位。一束束仇視的目光,瞬間火一般燒到他的身上。壩子里一下?lián)頂D起來。煙花火炮的硝煙在人縫中流動彌散。

        堂屋里,有人高聲向住房里喊,文香嫂嫂,鄉(xiāng)里的人到了。

        文香正打開一口木箱,翻找新一點(diǎn)的衣服褲子,準(zhǔn)備穿了迎客。聽喊后,不好氣地答道,管他香里的人到了,還是臭里的人到了。難不成一身臟,厚起臉皮見他們?唉。越忙越做不得好事情。哪兒去了呢?狗日的,來得這個早!

        屋外,六七張桌子坐滿了賈強(qiáng)一路人馬??鞓返爻悦谆轱炈质晨ɑㄉ?,喝甜米酒喝壓壓茶。說笑聲,打鬧聲,沸沸揚(yáng)揚(yáng),不絕于耳。

        夜色濃重,山岳潛形。

        人走路長,車行路短。去鄉(xiāng)里也就八九公里,賈強(qiáng)一路人馬吃過晚飯后,說好翌晨再來,便乘車輛盡數(shù)歸去。剩下的老親老戚,也就幾十人而已,不用費(fèi)多大的勁,悉數(shù)安排到寨里人家歇息。人去樓空,文香家靜如山谷。雄雞啼叫頭更時,僅剩的幾名舅父舅母姑父姑母和啟光的妻子兒女,耐不住困倦,也先后去二樓三樓幾間屋子睡去了??头坷?,就剩文香母子倆。文香催促啟光說,不早了,明天更忙呢,你也該去休息了。

        啟光坐在獨(dú)凳上,沒有就走的意思。

        文香坐到啟光對面的長凳上,牽問道,啟光,有話要講嗎?

        嗯。其實(shí)呢,也沒有很重要的話講。啟光掏出紙煙打火機(jī),點(diǎn)上后,接著說,媽,就想跟你說一聲,冉家蓋和賈強(qiáng)那邊,雙方的承租合同都擬好了。我親自審查過,于法于理,都沒有問題,只差你簽字一環(huán)了。你可要想好啊,莫要到時簽錯了文本。

        文香想了想,探詢說,你一定要姓賈的拿到承租權(quán)?

        媽,這樣吧,時間確實(shí)不早了,我就長話短說,不管怎樣,縱然天崩地裂,賈強(qiáng)的這個合同也要拿到手。

        為哪樣呢?跟媽說說。

        媽,人家賈強(qiáng)真真正正好人一個。不會是給了我什么好處,我才死心踏地幫他這個忙。莫想歪了。

        是不是,修建這個房子,你借了人家錢了?幾多?

        不多,就六七萬。不過,光明正大,有借據(jù),是要?dú)w還的。媽,我?guī)退?,絕對不是因?yàn)樗?jīng)幫過我。其實(shí),我也是為了冉家蓋的經(jīng)濟(jì)建設(shè)著想。人家賈強(qiáng)相比隆山大伯他們,不僅資金雄厚,而且人脈也不錯,全國各地信息廣泛,不缺銷路,足以辦好天麻基地。以后,寨上的弟兄叔子,還可以在他的基地打工掙錢嘛。

        啟光,路是人走出來的。他賈強(qiáng)也不是生來就會走做藥材生意的路。

        可是,冉隆山他們,不要說手頭拮據(jù),就經(jīng)驗(yàn)技術(shù)而言,空空兩手,難免風(fēng)險(xiǎn)四伏啊。

        啟光,我聽懂了。你是鐵石心腸要讓賈強(qiáng)承包我們的基地吶。

        基本是這樣。

        唉。啟光啊,與隆山大伯他們,同為一寨人,共吃一井水,同宗共祖的,展不動移不開啊。你硬要傷弟兄叔子們的心嗎?怕是將來我伸腳在家,也不會有人站攏來,你只能從外面請人抬我上山。曉得不?你的名字哪個取的。你讀書,哪個苦心教你背字典?除了親爹親娘,還有哪個隔三岔五給你零花錢?你以為這個人是白癡,是傻蛋,不為點(diǎn)什么?

        媽,這些,我沒齒難忘。日后,我會感恩隆山大伯。況且,事后,我也知道我爹的死與隆山大伯無關(guān)。這么多年了,我都淡忘了。跟眼前的事,掛不上邊邊沿沿。

        兒啊,你就只曉得他是你的隆山大伯?看來,該揭曉的就得早點(diǎn)揭曉才對。還好,這里只有我們娘兒倆。今晚,我就把隱瞞了幾十年的往事托盤交給你。這是你爹想曉得最終也無法曉得的往事。

        文香起身拉滅了電燈,回到原座,向驚愕不已的啟光講述那段辛酸的家史。

        冉家蓋的夜晚,野山羊和夜食鷹應(yīng)約對話,“哇——”“哦——”此起彼伏;山風(fēng)與樹林練對抗,嚯嚯作響,延綿不絕。

        聽了母親的講述,啟光沉重低語,媽,隆山是我生父的事,別人只是猜疑,并不知實(shí)情。假如我在基地歸屬權(quán)這件事上選站隆山大伯們一邊,豈不坐實(shí)了我與隆山大伯的血緣關(guān)系?你說是不是這樣?為了你,也為了我的名譽(yù),我更得成全賈強(qiáng)的心愿。

        文香拉亮電燈走向歇房時,說,你說得在理,說得在理。事情太重大,太重大了。媽得好好想想才行。

        文香進(jìn)門了,啟光還沖著她的背影提醒,媽,明天早上,心里要拿穩(wěn),手也要拿穩(wěn)噢。

        歇房里傳來文香的應(yīng)答,曉得,你媽還不糊涂,還不糊涂。

        今日,老天格外開恩,早早地收盡了云霞,打開湛藍(lán)的一片天空。冉家蓋的層巒疊嶂散去霧靄。山林受過霧露的潤澤顯得光鮮靚麗。山雀八哥比試聲嗓,飛來飛去縱情高歌。

        太陽展露真容時,譚文香家屋里壩子里甚至壩沿邊的空菜地,早早地,站立許多人。仿佛逢年過節(jié),都穿上了節(jié)日的盛裝。外來的,有西裝、中山裝,還有時髦的另類裝;寨上的人全著土家族的服飾,男人琵琶襟上衣,青絲頭帕,女人左襟大褂,土布白帕。

        隆山和他的家人也擠在人叢中。經(jīng)別人指認(rèn),他認(rèn)識了賈強(qiáng)。在此一刻,他眼里的賈強(qiáng)大腹便便笑逐顏開,宛然是他的母親在做壽。隆山就窩火,恨不得當(dāng)面教訓(xùn)他一頓,叫他切莫為富不仁。其實(shí),送給賈強(qiáng)恨的目光何止隆山一人!若論斤兩,恐怕他賈強(qiáng)不堪重負(fù)!

        依我看,不見蚊子不惡心。你就回家算了。黎宏勸隆山。

        媽說得在理。眼不見心不煩。爹,你就依媽說的吧。臘梅在一邊幫著勸說。

        我的干部,你以為我的肚量還沒得針眼眼大,白受了十年教育?隆山嘴里如斯說,心里卻說,老子想留在這里看看,到底還得不得一線希望噻。

        黎宏瞪著眼睛,說了句近乎真理的話:有的話,不看,它也有;沒得的話,看,它也沒得。走啊。還杵到這兒?

        隆山依了家人的話??墒牵]有走遠(yuǎn),就站在壽堂里的人目不能及的人群外。他自語,老子聽聽,該可以了噻。

        大門前,站著麻二冉隆林冉啟明等三十余位寨上的人。大家面色凝重,多少有些垂頭喪氣。這堆人的四周全是跟隨賈強(qiáng)的人馬。賈強(qiáng)站在那群人的中央,手機(jī)舉到耳邊,嗓門十分洪亮,似乎在跟誰通報(bào)喜訊,哈哈地,張揚(yáng)著志得意滿的意味兒。

        麻二心生憤懣,有了順便惡作劇的沖動。只見他憋氣,憋得一臉通紅,憋出裂帛之聲。隆林啟明幾個就起哄,揚(yáng)起巴掌使勁扇鼻翼前的空氣。有人打趣道,麻二哥,你老是粗魯哄哄的,怕是要打一輩子光棍嘍。

        不想麻二被這么一句不經(jīng)意的玩笑刺痛了敏感的神經(jīng),一本正經(jīng)起來,信心滿滿地回敬了那人一句,還告訴你,等老哥我富起來的那一天,屁股后頭指定美女如云,沒有劉三姐漂亮,我還寧愿打光棍!別嫌我老。人家康熙皇帝像我這大把歲數(shù)還納妃生子吶!

        打趣的人和在場的人被麻二的銳氣怔震住了,幾分敬畏地看著他。

        賈強(qiáng)的人馬紛紛躲開。

        期待中,祝壽儀式拉開帷幕。堂屋里,神龕下一對喜字大紅蠟燭火焰熊熊。神龕前的梨木太師椅上,端坐老壽星譚文香。譚文香身著紅底金鳳的長衫壽衣,神情些許緊張,臉皮繃出了淡淡的油光。她腳前幾步遠(yuǎn)的地方,橫擺著用被褥折成帖的跪墊。隆江站在大門左側(cè),叫喊上堂跪祝的人員名字。上堂跪祝的首先是兒子媳婦和孫子,其次是嫡系子孫,再其次是旁系子孫。幾乎千篇一律的,一揖一跪,口稱祝福的話語。壽星也不起身相扶,就那么穩(wěn)穩(wěn)地坐著,賜予跪拜者一句起來發(fā)財(cái)?shù)募樵?。這些應(yīng)當(dāng)祝壽的子孫都等待在門外,像是早就排好了隊(duì),一個一個接踵而至,又一個一個魚貫而出。末了,隆江按規(guī)矩說,還有沒有沒被喊到的,若果有,也請?zhí)们矮I(xiàn)禮。嚶嚶嗡嗡的嘈雜聲里,就有人大聲報(bào)告,還有我!眾多目光朝聲響處尋去,只見賈強(qiáng)面帶笑容,撥開人叢,努力往大門前擠。門內(nèi)門外,霎時安靜。賈強(qiáng)進(jìn)到堂屋,肅立壽星跟前,朗聲呼誦,伯娘洪福!伯娘安康!萬歲!萬歲!萬萬歲!接著,喘著粗氣三揖三跪。引起一陣嘖嘖稱贊。壽星被感動,起身下座,攙扶賈強(qiáng),不知為什么,此刻,她居然信口誦還一句,乖,起來發(fā)財(cái)。你也千歲,千歲,千千歲哈!人群里冒出許多嬉笑。

        賈強(qiáng)祝壽完畢,并無馬上離去的跡象,似乎等待什么。

        就見啟光走到文香身后,跟文香耳語了幾句什么。與此同時,總管冉隆江也想起了什么,急忙控制松散開去的人群,叫大家安靜,告訴大家還有重大的程序沒走完。人們又聚集攏來,靜候那個程序出場。冉隆江嗯嗯地清了清喉嗓,拿出比先前更加洪亮的話音,說,我們最最敬愛的壽星,有最最重大的決定將要惠濟(jì)眾生。下面,我們恭敬地聆聽她老人家宣布。冉隆江走到壽椅背后,提醒說,伯娘,該你說話了。

        文香就知道該跨出去的一步,不能不跨了。她起身從大家讓開的通道里走向她的歇房。幾分鐘后,她回到了壽椅。她并沒有立即展開那份圈成軸的合同,就那么握著,放眼人群中,宛如在搜尋誰。

        她的目光里,啟光和賈強(qiáng)業(yè)已走到一起,各自伸出雙手,單等公布結(jié)果,就將攥到一塊,表示熱烈慶祝。賈強(qiáng)同路人的臉上蓄足了勝利的微笑。

        她的目光里,麻二隆林啟明他們,人人一副若有所失的窘態(tài)。

        眾多目光聚焦處,她把那份合同慢慢地展開,然后重沉沉地,重沉沉地,卻是毫不猶豫地,下足了勇氣,向頭頂上方舉去,舉出幾分悲壯。大家凝神諦聽她將說出誰的姓名來。她說出來了,可是誰也沒有聽清她說的是誰。

        冉隆江興奮地傳遞了信息。他說,伯娘說了,這份合同是冉隆山的!

        如此結(jié)果來得迅雷不及掩耳,以至于有所期望的,不見期望;無所期望的,不敢相信期望。在場人,幾乎都發(fā)蒙。壽堂內(nèi)外,幽谷般寂靜。幾口氣后,麻二醒悟過來,率先舉臂歡呼:福如東海!福如東海!

        許多張嘴跟著參差歡呼:壽比南山!壽比南山!……

        賈強(qiáng)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愣愣怔怔地問啟光,冉哥,這是怎么回事?這是怎么回事?冉哥,咹,冉哥!

        啟光攤開一個大勢已去的手勢,臉色蒼白,哀哀答道,撼山易,撼人難啊。就我這主抓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的,也奈何不得我媽。哪知會是這樣!

        金雞嶺上,或近或遠(yuǎn)地,奔走著竹雞們的提示,“娃兒——去睡”“娃兒——去睡”,仿佛懇請人們快些靜下來,聆聽隆山那發(fā)至肺腑地朗誦。深情委婉跌宕起伏的語音,久久地盤桓于山山嶺嶺。

        責(zé)任編輯 郭金達(d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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