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荒田
臺灣散文家簡媜有文道及,一位女子在筆記本上寫下這一句:“月夜時分,遲歸人總是聽到水洼底的呼喚,借我一瓢時間?!焙髞?,她把“一瓢”劃掉,改為“幾兩”。筆記本被一陌生男子看到,他認為“一瓢”比“幾兩”好。女子也覺得水洼形狀像水瓢,用“瓢”較好。但他轉(zhuǎn)了念,說,還是用“兩”好,一寸光陰一寸金,既然時間像金子,當然要用兩了。她又提出,改為“一尾”,因時間滑溜溜的,像魚,抓不住。還可以改為“一頭笨手笨腳的時間”。隨后兩人轉(zhuǎn)入談情,沒有結(jié)論。
如果我加入他們的討論,會提出,我傾向于“一瓢”。譬喻時間,通用的是流水。光陰一去不返,暗合“人不能兩次涉入同一河流”的哲學命題。梭羅說:“時間只是供我垂釣的溪流。我飲著溪水?!彪[士的暇豫呼之欲出,但偏于被動;魚上不上鉤,什么魚咬餌,都不是釣客說了算。不如自行蹇裳,俯身,舀上一瓢。滄浪之水兮,可以濯纓,可以濯足;那么,不舍晝夜的時間之水呢?
抱歉,別說時間的“將來”比騙子的誓言還要縹緲,“當下”也溜滑如鱔魚,你的“瓢”能舀到的,僅僅是“往昔”。
如此,“瓢”里帶著時間的迷離水色,其實是記憶。時間隨物賦形,人物、事件和風景,就是容器。毛細血管般的細流,是個人記憶;宏大的集體事件,革命也好,戰(zhàn)爭也好,是支流或者回流,都交錯、糾纏,摻混,組成浩浩蕩蕩的巨川。流至歷史的轉(zhuǎn)折處,如果實現(xiàn)了改朝換代,那就是壺口瀑布;一般的承平日子,波平如鏡,我們有余暇牽手看地平線上的落日。
舀“時間”之水,并不限量,只要你工于懷舊,多少瓢悉隨君意。要問,你把瓢伸向哪一段水流?少時那一段,清澈如淚;青春那一段,用得上波特萊爾的詩句,“不過一場陰郁的風暴”;中年那一段,因負重而沉穩(wěn),因漂泊而自由;及至晚年,你可舀前半身的罪以反省,也可舀子孫兒女在幼兒園畢業(yè)典禮的上照片以陶醉,更可審視逝水上的倒影,端詳粼粼波光,憶何處與老伴坐對落日,何年與至交指點暴君的墳塋……
你還關(guān)心自己的身后事,盡管放浪之士卑之為“不如即時一杯酒”。才活了25歲的濟慈,他的墓志銘是這樣的:“這里安息著一個把名字寫在水上的人。”這水難道不是時間?一輩子庸庸碌碌也好,驚天動地也好,水上的名字能存留多久?普通人如果幸運,有關(guān)他的記憶,連同對他的墳墓或骨灰甕的祭奠,有三代就差堪告慰??梢钥隙ǖ?,比之帝王的征略,以及那些寫滿陰謀、殺戮、陷害、鉗制、狂妄、暴虐的蓋世聲名,能讓人銘記并懷念的,是仁慈、奉獻、犧牲的大愛。如果你是寫作者,在遙遠的未來,某一瓢“時間”的嘩嘩水聲,竟是小學生吟誦你的詩篇,那么,一輩子值了!
知道時間可以用“瓢”作為計算單位以后,我對一切瓢狀物件,如勺,如網(wǎng)兜,如坩堝,便敏感起來。是啊,它們都是可以從你的光陰“取樣”的。如此,且對時間懷有更多的戒慎、敬畏,勿在自己身后,別人舀出的你的時間,是連過濾的價值也沒有的污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