俠子

作為一名資深媒體人，因母親生病的原因，我“潛伏”老年病房三年，并且將在這里看到的所聞所見所思所想記錄了下來，呈現(xiàn)給大家。希望這些生命即將消逝者的故事能給讀者更多的啟發(fā)和思考。這里不僅僅記錄下了這樣一些故事，更像是一堂生動的生命課，它的真實催人淚下，它的殘酷也讓人警醒動容，它能夠讓我們看透生命的本質(zhì)，懂得活著的意義，還有更多的人生智慧。

如果你的生命還剩下十年、五年或者三年，你將如何度過？

如果你有家人、親人還剩下為數(shù)不多的日子，你又該做些什么？

看看這些文章吧。抓緊每一刻，活在當下，不委屈、不湊合、不將就，因為我們生命里未來的每一天都是我們的余生，在有限的余生里，做自己喜歡的事，做自己想做的事，過自己想要的生活。

如果您讀懂了這些故事，也是我寫下這些文字的意義之所在。

1. ?一個被甩出來的“包袱”

“我覺得我被他們像甩包袱一樣給甩出來了！”時常將這句話掛在嘴邊的，是新來的15床。這是一位78歲的老太太，四川人，年輕時隨丈夫到北京工作，生育一子。老太太面容慈善，能走路，能自己吃飯，可就是精神不太正常。好的時候，是一個溫婉可人善良可愛的老太太，犯病的時候是一個人人嫌棄厭惡的神經(jīng)病。

據(jù)護工講，這個老太太已經(jīng)輾轉(zhuǎn)了三間病房，皆因護工以看護不了為由將她一次次像踢皮球一樣踢出來，家屬找到主管病房的主任，給安排到其他病房，時間不長，又以同樣的原因被其他護工踢出來。原因是老太太經(jīng)常犯病，時常罵人，總懷疑別人偷她的東西，嚴重時還會有自殺傾向，哪個護工也不想攤上這么一個“麻煩”。

現(xiàn)在照顧15床的護工說：“她遇上我，算是她的大幸運了。我從來沒有像其他護工那樣惡狠狠地對待過她。即使她罵我，說我偷她東西，說我想害死她，我都不搭理她。我知道她有病，我就從來不把她當正常人看?！?/p>

老太太坐在病床上瞪著一雙茫然的眼睛看著護工，不知道是否能聽懂護工正在說她。

“從來不把她當正常人看”，這句話還是讓我內(nèi)心震了一下。

這是一句出自一個被大家稱為“大善人”的護工之口，可能從她們的角度來看沒錯，但是患者和家屬心里聽了可能就會五味雜陳。不過，話說回來，如果說老年病房是一個特殊的世界，這里住著一些特殊的老年人，即使說他們不正常，也無可厚非。事實如此嘛！

一句“從來不把他們當正常人看”，把這些住在老年病房里的人與外面世界的人區(qū)分了開來。他們確實與外面世界的人不同，但他們之前也都是外面世界的人啊！

有一次，我去醫(yī)院看母親，15床的老太太一看到我走進病房就問護工：“是您打電話叫家屬來看我們了嗎？”（從這句話可想而知，她的內(nèi)心是多么孤單，多么地渴望親情的關(guān)愛與陪伴。）

護工一邊看著手機微信一邊冷淡地回答：“我沒有這個義務(wù)！”

老太太問：“那您都管什么呢？”

護工說：“我只管你的吃喝拉撒。”

“噢。”老太太自己坐在床上陷入沉思。

護工私下里跟我說：“她（15床老太太）一大早從床上坐起來，就拿暖瓶里的開水往窗臺上的幾個花盆兒里倒，我把花盆兒都搬到別的屋去了，不搬走這些花兒兩天就讓她都澆死了。結(jié)果她說我把她的花兒偷走了，還說我要害死她。剛才還罵我說我嫁不出去，沒人要我。”

護工說著，忍不住大笑起來。

最可笑的是：“昨天晚上跟我說，讓我給她找工作。說她什么都能干，她不想在這兒待著了，問我能幫她找個工作嗎？今天早晨就開始罵我嫁不出去，沒人要。你說多可笑？”

這時候，15床老太太開始從床上下來，問護工：“我的襪子怎么找不到了？您看到我的襪子了嗎？”

護工故意噘起嘴唇假作生氣的樣子說：“你的襪子還能跑得了？肯定是你自己又亂放，忘了地方。”

護工說著過去掀起15床的褥子，結(jié)果在下面找到五六只不一樣的襪子。

老太太把襪子套到腳上，看了看護工，又看了看不會睜眼也不會說話的鄰床，嘟囔了一句：“她老這么睡，睡得著嗎？”說著自己也仰面躺到床上，像14床一樣緊閉著嘴巴和眼睛。護工和我都笑了笑。

還有一次，我去看母親，正碰上護士長查看病房，護士長每張病床都走過去看看病人的狀態(tài)，走到了15床時問她：“您睜著眼睛躺床上干嗎呢？”

老太太說：“我睡覺呢?！?/p>

護士長問：“您睡覺還睜著眼睛啊？”

老太太說：“不是還沒吃飯嗎？我等飯呢?！?/p>

“對，一會兒飯就來了，等吃了飯再睡?！?/p>

“嗯，挺明白。思維敏捷?！弊o士長笑著跟我打著招呼出去了。15床老太太卻在床上開始發(fā)泄她的不滿：“總是沒事兒拿我們病人尋開心！總以為我們有病，其實我有什么病呢？我為什么被送到這兒來?。空l把我送來的？”隨后她又開始問護工：“請問是誰把我送到這兒來的？你們這里是養(yǎng)老院呢還是醫(yī)院呢？”

護工說：“是你兒子和你老伴兒把你送來的，這里是醫(yī)院?！?/p>

“噢，那我有什么病呢？我怎么從沒吃過藥打過針呢？”老太太問護工，也像喃喃自語。

“你有糖尿病?！弊o工幾乎每天都回答她這同樣的問題。

“糖尿病不是在家也能治嗎？干嗎讓我住到醫(yī)院里??？我什么時候能回家呢？我不會是永遠都住在這里了吧？我怎么感覺他們像把我當個包袱一樣給甩出來了呢？”

老太太說著就開始翻床頭柜里的東西，找提包裝衣服。

護工問她你要干嗎??？老太太說，我要回家！

然后老太太手拎著提包在病房的樓道里轉(zhuǎn)悠，護工就在后面跟著她，一邊走一邊在后面說：“您看您每天都這么鬧騰，您回不了家。您兒子不來接您，您也出不了院啊！”

老太太在樓道里轉(zhuǎn)悠了幾圈后，停留在護士站，央求值班的護士幫她給家里人打個電話。

護士說，您等著家屬來的時候，您跟您兒子和老伴兒說，您跟他們商量，看看他們愿不愿意接您回去。

老太太被護士攔著，護工跟著，在樓道里轉(zhuǎn)悠了幾圈后，最后不得不又回到病床上。

她躺在床上喃喃自語：“是誰把我送來的??？我什么時候能回家??？你們不會讓我一直在這兒住到死吧？”

這是一位終日在醫(yī)院里坐起躺下內(nèi)心備受煎熬的老太太，她不像其他明白的病人那樣對人充滿友好和熱情，大多的時候?qū)θ顺錆M敵意，有時不高興，你跟她打招呼她也不理。護工曾私下里對我說：“其實她什么病也沒有，糖尿病算啥??？人家有糖尿病的多了，在家不是吃吃藥就行了嗎？她連胰島素都不用打。就是他們家里人嫌棄她，把她弄到這兒來了。其實她兒子經(jīng)常去這去那的做義工，獻愛心，一出手就幾千元的給人家，他怎么對他娘不多關(guān)愛關(guān)愛，不多獻獻愛心呢？”

護工坐在小馬扎上，一邊縫著衣服一邊接著說：“不過這老太太也真是夠人煩的，兒子媳婦都煩死她了。她那個老伴兒自己一個月4000多塊錢住到公寓里，這老太太說她老伴兒和她離婚了，又找了一個年輕的，可是那老頭每次來都給她拿吃的、喝的，買牛奶、熟食、火腿腸。哎喲，老頭來了以后，這老太太就像小姑娘一樣說話可嗲了，嬌滴滴的?！?/p>

老太太一臉木然地看著護工，不知道護工正在說她的故事。也許她知道，能聽出來，但是知道又能怎么樣呢？

有一次恰逢星期日，我去醫(yī)院看母親，正好趕上15床的老太太又不停地追問自己為什么在醫(yī)院里，兒子為什么沒來看他。

護工回答了兩遍之后不耐煩出去了，老太太開始問正在給母親喂飯的我。

“您見過我兒子嗎？他怎么一次也不來看我呢？”

我說我來的時間一般是下午，他一般是傍晚來，我沒碰上過，但我聽護工姐姐說他每個星期都來看您。

“噢，那我怎么一點也不記得呢？我感覺很久沒見到他了?！?/p>

“您耐心等一會兒，今天是星期日，晚上他就會來看您的。您放心，哪一個做子女的都不會把老人扔到醫(yī)院里不管的。他不會不來，再說醫(yī)生有事也會給他打電話的?！?/p>

老太太興奮地從床上坐起來，臉上堆滿笑容對我千恩萬謝地說：“謝謝你啊，你這么說我好高興啊！我心里痛快極了！我心里的一個疙瘩終于解開了！”

老太太說著走下床，面帶微笑地繞過14床的老太太走到我身邊，我側(cè)側(cè)身，她徑直往里走，走到母親床前，她輕輕地伸出手撫摸了一下母親的臉說：“你閨女對你多好啊！你安心養(yǎng)病吧，你很快就會好起來的。”

母親對她笑，我也跟她說謝謝！然后她又有些失落地重新坐回到自己的床上開始發(fā)呆。

護工看到她的表現(xiàn)湊到我跟前偷偷跟我說：“他兒子，每次都是提前給我打好電話說好六點來接，說六點就是六點，早一會兒也不到，我每次都提前給她穿好衣服讓她坐床上等。他兒子來了往門口一站就喊‘走，走啊！快點！快點?。∫荒樀牟荒蜔?！完全就像例行公事。等她坐上輪椅推出去，結(jié)果不到七點就給送回來了。估計就在樓下的小飯館吃了個飯就推回來交差了！其實他家離這兒連五分鐘的路都沒有，就隔條馬路，星期六你們都休息，把她接回家住一晚上，享受享受親情，星期日再送回來也行啊！他們家啊，真沒法說，兒媳婦不上班，天天在家，孩子也上學了，家里就容不下她這么一個老太太嗎？”

2. ?給兒女多留下愛，少留下債

“如果我的爺爺奶奶懂得養(yǎng)生，我的父母就不會傾盡家財為他們看病;

“如果我的父母懂得養(yǎng)生，我們做兒女的就不會這么累;

“如果我們懂得養(yǎng)生，就會自覺地愛護自己的身體，將來不給兒女添麻煩。

“奉勸天下的父母，給兒女多留下愛，少留下債！”

這是一位患者家屬的心聲。

9床是一位七旬出頭八旬不到的老太太。聽看護這位老太太的護工谷姐姐說，現(xiàn)在老太太的兒子為了給她看病，不僅離了婚，還把房子給賣了。這是多大的代價啊，如果老人們懂得養(yǎng)生，當兒女的至于付出這么多嗎？至于如此累嗎？

出于職業(yè)的敏感，我特意到隔壁病房里去看了一眼那個終日閉著眼睛只會昏睡的老太太，也從護工那里聽到了一些關(guān)于老太太的故事。

知道了老太太的一些情況，我要說的不僅僅是懂得養(yǎng)生的問題了。一個溺愛兒子的母親，一個強勢霸道的母親，一個不知道愛為何物、如何愛自己的人，本身就埋下了問題的根源。

老太太姓趙，是北京人。年輕時因性格強勢與性格軟弱的丈夫離了婚，之后一直是一個人帶著兒子生活。老太太一輩子要強，工作之余，為了能多賺些錢，冬天自己從煤廠拉煤賣煤，夏天推個小車賣冰棍兒，總之能掙到錢的事兒，她都去干。

幾十年的相依為命，讓兒子看到了母親的艱辛和不易，也與母親的感情更加深厚。

老太太為了生活過度操勞，五十歲以后就患上了高血壓。

高血壓是什么問題呢？

中醫(yī)是這樣解釋的，高血壓患者除了遺傳因素外，不良生活方式、性格、環(huán)境等因素都會造成高血壓。但大多數(shù)高血壓都是因為情緒壓抑，長期不開心導致的。當然也有性情急躁、生活壓力大、焦慮煩躁等原因。這些問題積聚的時間越久，情緒和心理的問題得不到疏解，身體的氣不通了，血就阻了，于是就有了淤堵，氣機失調(diào)。后來老太太得了中風，半邊身子動不了。

但老太太是一個事事親力親為的人，她即使身體已經(jīng)不便，但習慣了什么都操心，什么都過問，尤其是對兒子，無論兒子多大，在她眼里都覺得他是孩子，都覺得他做不好，什么也想得不周到，于是事事參與。就連兒子的婚姻，老太太也給了決定性的意見。她不僅沒有總結(jié)自己婚姻失敗的經(jīng)驗和教訓，反而以過來人的身份阻撓和參與兒子的婚事。

兒子談的對象，家世不好，她不滿意。

兒子處的女朋友因工作性質(zhì)需要經(jīng)常性出差，她也不滿意。

兒子的女朋友來家里做了個自己喜歡吃的菜，她嫌人家不懂得照顧兒子，不會體貼人。

兒子結(jié)婚后，兒媳婦對她敬而遠之，她給媳婦制定規(guī)矩：出差的工作要換，每天晚上必須回家一起吃飯。每天早晨起來第一件事要先對著鏡子笑一笑，然后要對她和她兒子笑一笑。

兒子對媳婦好，她嫉妒。兒子幫著媳婦說句公道話，她生氣，罵兒子是白眼兒狼，娶了媳婦忘了娘。

兒子的婚姻在她的強烈參與下，最后只能以失敗告終。她60歲那年，兒子和她又重回到了相依為命的母子時代。

要說這個老太太的兒子也是一位典型的媽寶男。家里有一個太強勢的媽，兒子的任何事從小到大都由母親包辦，這樣的兒子難免就顯得窩囊。他的婚姻之所以走到今天這個現(xiàn)狀，和母親的強勢、獨斷專橫及自己的無能有關(guān)。

我曾經(jīng)多次在病房外的走廊里見到過這位老太太的兒子，四十多歲的年紀，穿得有些破舊不堪，說得不好聽有點兒像流浪漢。至于他做什么工作，我沒有了解。聽護工谷姐說他沒有子女，離婚后又賣了房子，他只要下了班就來醫(yī)院看母親，有時晚上也會在這里坐上許久才回去。

我看見他的時候，他經(jīng)常坐在他母親病房外的暖氣管子那兒的一個小馬扎上，手里拿著手機低著頭，不知道是累了還是在沉思，反正他的眼睛沒盯在手機屏幕上。他很少跟人說話，只是一個人默默地在那兒坐著，坐一會兒進病房里去看看母親，然后出來再繼續(xù)在那兒坐著。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心理壓抑，是不是也不開心，我覺得是，似乎這不用懷疑。

他的母親給了他這樣一種生活，不知道他是否有怨言。母親對他從小就是溺愛，而他對母親也一直都是愚孝。

他用自己的方式陪伴著母親，只是他那已近昏迷的母親知道嗎？如果她還有意識，她是不是特別后悔自己沒有照顧好自己的身體連累了兒子呢？也許她到死也不會明白，正是因為她的無知和參與，才導致了自己和兒子的婚姻悲劇。正是因為自己不懂得愛——愛自己和愛別人，才讓他們母子的生活一團糟。

其實無論她知道不知道已經(jīng)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有一天強勢的她走了，剩下她無能的兒子以后的生活怎么辦？

聽醫(yī)生私下里說，他是拼了命地想讓他母親活著，自己的家沒了，就只有這樣一個老人了，他把自己的全部心思和情感都投入到母親身上了，可是值得嗎？

如果母親一旦走了，那對他將是多大的打擊啊！他活在人世的希望是什么？

其實這個故事，我還想和大家討論的是什么樣的愛才算是真正的愛？

天下的母親沒有哪一個不愛自己的孩子，但是唯有正確的愛，才是真愛。

什么樣的愛算是正確的愛呢？教會孩子獨立和成長，教給他們?nèi)松闹腔?，培養(yǎng)他們堅強樂觀的性格，笑對人生的態(tài)度。當你有一天離開這個世界，他們還能繼續(xù)在這個世界上幸福的生活下去，唯有這樣，走了的人才能真正放心，才能真正了無牽掛，閉上眼睛。

3. ?你的不幸誰買單

早年不養(yǎng)生，晚年養(yǎng)醫(yī)生。

這句話對身患重病的13床來說太對不過。

當然，早年一是沒有養(yǎng)生的意識，再是沒有條件。對于13床這個年齡的老人來說，早年能有東西充饑沒挨餓就算是幸運的了。

13床是一位79歲的老太太，中年喪子喪偶，有一女，后在別人牽線下再嫁。聽看護她的護工鄧姐姐講，老太太一輩子勤勞、善良、能干，就是吃了沒文化的虧。沒文化又沒主見，運氣好還好，運氣差可就倒霉了。聽說她后嫁的那個男人沒娶過媳婦，一個老光棍兒，又沒有穩(wěn)定工作和收入，脾氣怪，吃喝濫賭，再加上吸煙，就這樣一個人，誰跟了他能有好日子過??？身體多好也得讓他氣病了啊。

所以13床老太太的后半生可想而知，勞心勞力，再加上不順心，你不找病，病就來找你了。

護工滔滔不絕地說著。對于住在這里的病人，她們對每一個人的情況都了如指掌，這些病人的故事開闊了她們的眼界，提醒了她們的健康意識，同時也豐富了她們單調(diào)的人生，給她們無聊的生活增加了更多的談資和感慨。

疾病的原因主要是不健康的生活方式和不良情緒產(chǎn)生和積累的結(jié)果?，F(xiàn)代人都有了健康意識，知道“萬病源于氣”的道理。可是對于一些文化修養(yǎng)和健康意識都不高的人來說，遇上不如意的事兒就生頓氣太常見了。但是我們知道這氣可不是好生的，后果嚴重。醫(yī)生說：從健康的角度來講，閑氣、怨氣、悶氣、賭氣和怒氣均會讓人的心情變差，還會在身體里留下“不良記錄”。生氣時人的免疫功能低下，久之會引起臟器病變。特別是身體不好的老年人，積累到一定程度，很容易出現(xiàn)腦溢血、心臟病和心肌梗死。

照顧13床的鄧姐姐講，老太太就是在給老伴兒做好了飯，老伴兒卻嫌飯菜沒味道罵了老太太，讓老太太重新去做個別的菜，老太太猛地一起身突然就栽倒在廚房里了。估計也是生氣氣的，老太太一輩子老實巴交，凈受這老頭的氣了。幸好，老太太命大，隔壁鄰居去她家串門，趕緊就給打電話叫了救護車。她那個后老伴兒真是太可恨了，簡直沒人性啊，老太太都栽地上起不來了，他還坐一旁吸煙，都不知道打急救電話。就連老太太的女兒的電話都是鄰居幫忙打的。

要不13床的女兒說起那個老頭兒來氣死了。鄧姐姐說，自從13床住進醫(yī)院里，老頭兒一次也沒來過，全是老太太的女兒在跑前跑后。你說這樣的老伴兒要他干嗎？光知道娶了老婆讓人家照顧你，你就不知道人家嫁給你也需要你的關(guān)心和照顧？那老頭兒太自私了，光知道索取，從來不知道付出！老太太的女兒說后悔死了，不如早點讓他們離婚了，這樣老太太還能享享清福，省得照顧老頭兒后半輩子，關(guān)鍵是那個老頭兒根本不知道對人好，認為誰照顧他都是應(yīng)該的。老太太真是倒霉。

不過老太太的女兒是真的好，對老太太特別孝敬。她閨女是一家大公司的高管，自老太太病了每周都來看，對她媽關(guān)心著呢，摸摸頭燒不燒，摸摸手冷不冷，看看身上有硌破的地方?jīng)]有。生怕她媽再受一點委屈。估計她對老太太的后老伴兒也很氣憤，甚至是痛恨，也沒什么感情。但畢竟倆人的財產(chǎn)都在一起，也一起生活了幾十年，就是想離婚也不好離，尤其是老了，她也不好硬給拆散。要不說女人嫁人可得選好了人，選不好自己搭進去不說，還連累了兒女。現(xiàn)在全是老太太的女兒拿錢，醫(yī)院的費用，我們的護工費，她女兒也真挺不容易的。老太太病的時候，她才剛結(jié)婚一年，到現(xiàn)在也沒要小孩兒。她這個媽在醫(yī)院里躺著，她怎么要?。靠焖氖畾q的人了，要是在農(nóng)村，孩子都上中學了。

唉，其實說不好聽的，這要是遇上有些人家，早就不治了、不管了，反正老太太也沒什么財產(chǎn)，活著也是累贅。15床要是這樣，估計她兒子早不給她看了。

對于13床患者的女兒，我也常碰到，都是病人家屬，免不了在探望的時候遇到。見了面也打招呼，互相關(guān)心問候一下彼此老人的情況，至于其他的都不多說。

但有一次，我倆還是說起來了。那天恰巧我倆在電梯口遇到并一同走出醫(yī)院。在去地鐵站很短暫的一點時間里，我倆竟都很掏心地作了一次簡短的交流。彼此說得都非常真誠，其實同為病人的家屬我們又何嘗不是同病相憐呢。

13床的女兒是這樣跟我講的，她說她特別遺憾的是以前對母親的關(guān)心太少了，因為繼父的原因，跟母親交流太少，雖然不斷給錢給物，但她忽略了母親的情感需求，對母親幾乎沒有陪伴。以前她總認為自己工作忙，沒有多余的時間陪母親，嫌母親說話啰唆、嘮叨、語速又慢，她真是一點耐心也沒有，有時候都不等母親把話說完她就不耐煩了?，F(xiàn)在想想特別后悔和自責，同時她也為自己在母親病之前沒有跟她一起生活后悔不已，她覺得自己欠母親的太多了，她完全忽略了母親的情感需要，母親在病前一段時間變得反應(yīng)遲鈍，神情冷漠、麻木，這些她都忽略了，她真的沒想到母親會一下子病倒，而且會這么嚴重。她說她特別特別后悔。我看到她的眼角有淚，便輕輕地拍拍她的肩膀，算是給予她的一點安慰。

她說她現(xiàn)在是想償還、想贖罪，她覺得她還沒有為母親做什么，母親就這樣倒下了，她心里實在接受不了。雖然說母親這樣活著受罪，但是她只想讓母親最后的日子多一些溫暖，讓她知道女兒需要她、留戀她、舍不得她。為此，她愿意付出最大的代價，因為如果這個時候她再不彌補，以后就真的沒有機會了。

我被13床女兒的話感動了。其實我們做兒女的何嘗不是因為覺得自己欠父母親的太多而心生愧疚，他們給了我們生命，將我們養(yǎng)育成人，他們所付出的艱辛與不易我們永遠也償還不清。所以，那些父母還健在的人，請好好珍惜吧。

4. ?怎么能說走就走了呢

“一個人最大的投資就是身體的健康和心靈的愉悅。這是一個人最聰明的投資，或者說是最明智的投資。其他外在的追逐，一切都是浮華?！边@是我在某天寫下的一段話，因為那天發(fā)生了幾件我意想不到的事。

第一件，一個相識二十載的報社主任突發(fā)腦溢血去世。而這個人只不過才剛剛邁進五十歲的門檻兒。這位朋友的突然去世，對于我來說不亞于一場地震，因為我跟他太熟悉了，前幾天還見到過。而他的“突然”更是讓我難以置信，太意外，太年輕，也太可惜了！

一周以前，我在我居住的小區(qū)緊鄰的地鐵口碰到這位朋友，他剛從地鐵里出來，正在給他的老舊自行車開鎖，而我也恰巧剛從醫(yī)院回來，正路過地鐵口回我們小區(qū)。于是我們就這樣攀談了幾句。誰承想，一周以后，他的微信朋友圈竟爆出了他的噩耗。

在去醫(yī)院看母親的路上，我一直在想，他是不是遇害而死？抑或誰設(shè)置的圈套與陰謀？但是當我看到文學界一位前輩給他寫的悼詞后，我明白了，他是累死的。

第一，心情長時間不舒暢，第二，過于勞累，尤其是腦力勞動，得不到充分的休息?？上В钠夼€有父母如何接受這個現(xiàn)實？

就在我慨嘆之時，護工發(fā)來短信說母親這兩天開始發(fā)燒，另說同屋15床也于昨夜“走”了。得知這幾個消息，我又是一聲嘆息。

趕到醫(yī)院，因大量用藥母親的燒已退，但喘得厲害，人看上去也沒有氣力……萬般心疼，卻只能看著無法替代。短短半個月的時間，四張病床上還剩兩人，以前擁擠不堪的病房，現(xiàn)在頓感空空蕩蕩?；丶业穆飞?，看到路邊飄零的落葉，想起他們飄零的和即將飄零的生命，內(nèi)心無比酸楚。

前文提到的15床換了病房后，醫(yī)院一位護師（級別高于護士低于護士長）便將住到三層病房的患者安置到了四層的15床。這位老太太82歲，育有兩個女兒。老太太住進這個醫(yī)院差不多有一年的時間，她除了退休后出過一次車禍造成下肢癱瘓行動不便外，其思維敏捷、頭腦清醒，喜歡讀書看報，好像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別的毛病，但是聽護工講，她每天都排泄無數(shù)次，有時前邊的剛收拾完，后邊的又來了。還有一次嚴重的時候消化道出血，護工說可嚇死人了，全是紅的，哎呀呀！這個老太太命可真大，就這樣拉了一年??！

這個情況我知道，因為我去醫(yī)院看母親的時候，也經(jīng)常聽到看到她“嗯、嗯”地暗地里使勁，我知道她在解決問題。她是個特別熱情的人，除了“嗯、嗯”不方便的時候，每次見到我都主動打招呼。她喜歡拿個小錄音機聽京劇和評劇，而我也喜歡戲曲，所以對于她聽的每一出戲我都能說出名字，講出故事，對于各戲曲流派和戲曲大師們的名字，我們談起來更是津津樂道。所以每次去醫(yī)院我都會跟她聊會兒天。有時候我?guī)У乃步o她一份，她也從來不客氣，拿起來就吃。

老太太一向積極樂觀，從來不認為自己哪里有病，有時我會關(guān)心地問她終日在床上躺著累嗎？她說累！但是問她有什么不舒服嗎，她總是說沒有。就是這樣一個人，突然說走就走了。我上次去，見她也用上了胃管很是意外，（即鼻飼管，患者在不能自主進食的情況下，都要將此管從鼻孔插到胃里，保證食物和營養(yǎng)的供給。）即便是這樣，我還和她聊了會兒天，我說，您一定要好好的，聽醫(yī)生說，有的病人用胃管都能活二十多年呢。她不住地“嗯”著，跟我說“沒問題”！聲音底氣十足。

護工說，15床吃飯的時候嗆了一下，醫(yī)生怕嗆到肺里引起感染，就給她用上胃管了。

“唉！”我嘆了口氣，對他們這些病人充滿了同情。我知道那痛苦，但怎么辦？為了活著，他們不得不受這樣那樣的罪。

讓我沒想到的是，僅兩天之后，老太太就走了。后來聽護工講，是她當護師的女兒要求放棄對她的搶救和治療。

5. ?他們到底該不該活著

在我國，很多人追求長壽，但是不健康的長壽到底該不該追求呢？

生命時間大于生命質(zhì)量的現(xiàn)象，似乎已是常態(tài)。因為有太多的人害怕他們的親人死亡，即使明明知道他們得了絕癥，來日不多，只要有些經(jīng)濟能力，一般都會選擇讓其留在醫(yī)院里，讓他們的全身插滿管子，與各種監(jiān)視儀器連在一起，做最后的搶救，以求能延長他們的生命。

在一些老年病房里，這些情景曾讓我觸目驚心。如果不是因為母親病了，我是無法想象還有這樣的病房。

記得母親剛從重癥監(jiān)護室出來以后，我和一位大姐第一次去石景山區(qū)的某個醫(yī)院給母親找床位，從樓道里望進去，每個病房里躺的都是不會動、鼻子上插著胃管的老人，那呻吟聲和哀鳴聲，讓我心里充滿了恐懼?？墒牵F(xiàn)在無處可去的母親也住進了這樣的老年病房。有什么辦法呢？人有千千萬萬種，但到了老年這個階段的時候，唯有健康才是他們最關(guān)心和最重要的。當你身患疾病，不管你曾經(jīng)是高官巨富，還是普通百姓，進了老年病房，都是一樣的病人。

在母親所住的這所老年醫(yī)院里，有不少是已經(jīng)年過九十的“老老人”了。有些“老老人”，竟然在這里住了幾年！據(jù)我所知，14床就是這里的元老。聽說自從醫(yī)院的老年病房一開辦她就第一個住了進來，從當年能滿地跑能說話吃飯，到現(xiàn)在沒有思維、不能說話、無法進食，動彈不得，全靠生命管維持生命至今已有十年。

14床老太太退休前是一家幼兒園的園長，她的醫(yī)療費用全額報銷，退休工資除去護工的費用還有所剩余。不知道這是不是她兒子讓她努力活著的原因。

每次走進老年病房，聽著那些長一聲短一聲的哀鳴，我內(nèi)心都頗為不平靜。

我理解一些家屬讓他們活著的愿望，我也是家屬，我相信哪個做兒女的都不愿意過早地放棄父母的生命，可是當你看到他們痛苦不堪，卻只能從喉嚨里發(fā)出一點哀鳴的時候，你又不能不被觸動，他們到底該不該活著？

有時我想，對于那些沒有思維不能說話的人來說，其實也就是維持了。用醫(yī)生的話說，這些人都是在進行醫(yī)療浪費。可是中國又沒有安樂死，他們不是在醫(yī)院里耗著，就是躺在家里耗著。反正他們已經(jīng)無法掌控自己所剩不多的生命，即使生不如死，他們也沒辦法選擇早一點離開，早一點解脫。而家人，其實也不能夠。只能這樣把難題交給時間，讓時間拖垮他們的身體，耗盡他們的心力，最后撒手而去。

在老年病房里，很多用胃管的老人的手都被綁在床擋上，原因是他們經(jīng)常會用自己并不太靈活的手拼命去拔掉插在鼻孔里的胃管。一根長50厘米的管子從鼻孔插到胃里，插的過程對于病人來說，肯定會不舒服，于是他們會拼命掙脫，常常是幾個人按著病人的手腳，阻止他們反抗。對于觀者來說，這是對人的酷刑，慘不忍睹，但又有什么辦法呢？親人是無法在一旁看著的，根本受不了。

幾乎每個用胃管的病人只要手能動的都拔過管兒，而幾乎所有的家人或者護工也都會跟他們說過一樣的話，那就是：“你不想活了嗎？你要是還想活著，就不能拔管兒！因為你自己已經(jīng)吃不了飯了，不插管兒，你就等死吧?！边@樣的話語其實很刺耳，不知道有思維的病人會作何感想？為了活著，他們唯有忍受酷刑的折磨。即使這樣，家屬也不得不選擇讓他們繼續(xù)活著。

我的母親雙手也被綁在床擋上，因為她也用了胃管，也發(fā)生過拔管兒的事件。所以護工為了不挨罰就白天晚上將母親的雙手綁在床擋上。每次我想起來都心痛萬分，可又實在是沒有別的辦法。

其實母親是能從嘴里進食的，只是醫(yī)生覺得像母親患過腦出血這樣的病人用胃管更安全一些，護工喂水喂飯也更省時省力。只有我去醫(yī)院的時候，才小心翼翼地從口中喂母親一些食物。母親剛用胃管的時候，我一到醫(yī)院第一件事就是把母親的雙手松開，讓她活動活動，后來她漸漸被綁習慣了，我問她用不用把手松開，她總是搖頭說不用，也有可能是怕給護工惹麻煩。我沒有細問，也沒有堅持。于是母親的手不管綁著還是不綁著，她都是一個姿勢，永遠地緊緊抓著床擋的欄桿兒。

母親像個嬰兒一樣，兩手緊緊地抓著床擋的欄桿兒，她似乎沒有一點兒安全感。母親一輩子怕麻煩人，什么事都親力親為，到了生命的盡頭，沒想到會遭這樣的罪。

對于母親的病情，我也曾糾結(jié)，到底該怎樣做對她才是最好的安排呢？

母親病后，我一直想弄清楚她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狀態(tài)，因此也閱讀和了解了很多相關(guān)疾病的醫(yī)學書籍，同時一有問題就向醫(yī)生請教。

記得有一次，我和醫(yī)生探討這些沒有什么生命質(zhì)量的老人，到底該怎么走完最后的生命旅程的問題，醫(yī)生是這樣給我答復的：“對于一些沒有什么痛苦或者是痛苦不是那么強烈的老人來說，他們還是愿意活著，你看有的老人，只要他有意識，就特別愛笑，特別滿足（我母親就是這樣），人到了這個時候還是非常留戀這個世界的。我們曾經(jīng)觀察過，比如這間病房里有一個老人去世了，其他的幾位老人情緒都會受影響、有波動，有的血壓就開始升高，心情緊張、恐懼，特別明顯。所以，他們還是愿意活著，即便是失能了，他們也已經(jīng)接受了這個現(xiàn)實。只要還活著，還能感知這個世界，特別是經(jīng)常有親人來探望的，他們心里都特別期盼。我覺得家屬呢，就是盡量地給他們照顧得更好一些，讓他們干干凈凈的，少一些痛苦，能更多地感受一些幸福和溫情，有尊嚴地平靜地離去，就是最好的結(jié)果了?！?h3>6. ?這什么時候是個頭兒啊

18床64歲的老楊在這個老年病房里已經(jīng)住了三年了。老楊患病的第一年，曾因經(jīng)濟壓力和老楊妹妹等人的意見，老楊的老伴兒把他接回家試圖自己照顧，但接回去才知道老伴兒根本照顧不了他。在醫(yī)院里，病床是有防護欄的，像老楊這類用胃管的病人因怕他們拔管兒，他們的手終日被捆在防護欄上，而回到家，家里的床沒有地方可以捆手，老楊的老伴兒就整夜整夜坐在老楊身邊攥著他的手，困極了就打個盹兒。而白天還要買菜、做飯、做家務(wù)、洗洗涮涮，給老楊從胃管兒里打流食，護理他的大小便……最終老楊的老伴兒不得不又把老楊送回到醫(yī)院里。

自從老楊病了后，老楊家的生活陷入一片混亂。先是老伴兒的高血壓起起伏伏不穩(wěn)定，緊接著又查出了糖尿病和冠心病，并三天兩頭跑醫(yī)院，有時嚴重了還要住上一到兩個星期的醫(yī)院。這期間，可忙壞了老楊的兒子。老楊夫妻就這么一個獨生子，剛結(jié)婚四五年，小孫子還不滿3歲。老楊的兒子我們暫且稱他小楊吧，開出租車的小楊常常是跑了這個醫(yī)院跑那個醫(yī)院，還不能耽誤拉活，因為每個月得給出租車公司交份兒錢。其生活壓力之大讓他明顯比同齡人蒼老和疲憊。

老楊的老伴兒為了緩解壓力，抽空就跑街道，找居委會，向政府申請低保和救助。就是這樣，日子依然緊緊巴巴。

這樣的生活持續(xù)了一年半，小楊的媳婦終于忍無可忍，和小楊提出了離婚。小楊因無法給予妻子想要的生活，又終日這樣疲憊不堪，壓力山大，直接就在離婚協(xié)議書上簽了字。兒子由妻子撫養(yǎng)，自己出撫養(yǎng)費。原本幸福的一家三代人，因父親老楊這場病，或者說是由老楊這場病作導火索，使這個曾經(jīng)充滿了溫暖與笑聲的三代之家又回歸了兩代，一個剛剛建立起來的小家就這樣散了。

聽照顧18床的護工李大姐說，老楊的老伴兒原來可是個美人兒，現(xiàn)在也憔悴不堪了，她經(jīng)常來了看著老楊嘆息，說：“XX啊，你這什么時候是個頭兒啊？”從這句話能聽出來，老楊的老伴兒也挺難的。老楊的退休工資才兩千多塊錢，加上老伴兒的，兩人的工資有五千多，護工費一個月就四五千，再加上自費醫(yī)療的部分，他們每個月都得往里搭錢。他兒子跑出租車有時能拉點私活，要不怎么辦呢？他那小孩兒也要上幼兒園了，他每個月還得給撫養(yǎng)費，這一家真夠不容易的。

和老楊情況類似的獨生子女家庭還有一個女性老楊。女性老楊年齡也不大，也不過62歲。這個女老楊早年因丈夫外遇離婚，精神和情感上受了刺激，之前一直住在一家精神病院。但因她主動拒食瘦得皮包骨頭，她兒子通過同學的關(guān)系將其轉(zhuǎn)到了這所醫(yī)院的老年病房里。

在這里，女老楊仍然不吃東西，后來醫(yī)護人員不得不強行給她插了胃管，我曾看到過她在換胃管時拼命掙扎和反抗的情景，那不是用痛苦兩個字就能說清楚的。真覺得人到了這個地步是多么的可悲、可憐。那種無力、無奈的狀態(tài)叫人不禁會追問：生與死，到底哪個對他們才是最好的選擇呢？

每次看到這樣的病人，我都會想：如果中國也有“安樂死”，他們或他們的家屬會不會也選擇？

女老楊雖精神抑郁，但心里明白。她曾和護工透露過自己的意思，即生不如死，但自己已沒有選擇死亡的能力，任人擺布，已喪失了做人的尊嚴?！斑@樣活著真的一點意義都沒有”，女老楊不止一次這樣說。

有幾次我去醫(yī)院，正碰上護工給她往胃管里打流食，一次她生氣地對護工說：“你給我打的這是屎嗎？”還有一次護工給她打剛送來的雞蛋羹，她連連說：“這不是我的，是鄰床的?！?/p>

女老楊的兒子剛開始來過幾次，后來直接就交給他同學照顧了。需要什么東西，直接寄過來。也沒辦法，那孩子30多歲了，還沒有女朋友，是IT行業(yè)的工程師，費腦子還經(jīng)常性地出差。哪個女孩兒愿意找他啊？還有這樣一個媽拖累著。

其實像女老楊這樣的情況很多，很多子女都怕被別人說不孝，于是就拼命地讓患病親人活著，當然有的將他們寄放到醫(yī)院的老年病房里，也實屬是一種無奈的選擇。

12床是一位自費的病人，76歲，也是只有一個獨生女。因老太太是外地病人，她的費用都是女兒先全部墊上，一年下來幾十萬，光壓力大不說，就異地報銷的難度和麻煩就夠老太太女兒折騰的了。有一次，看護12床的護工姐姐跟我說：“她女兒說天天跑這些事比上班都累！還一時解決不了，每次都要跑多少趟，麻煩得很?！?/p>

很多獨生子女家庭，父母已老弱病殘，而子女不過才三四十歲，正是事業(yè)的高峰期，回歸家庭來照顧患病的父母不現(xiàn)實，畢竟他們上有老下有小，兩頭的擔子重。對于老人來說，這是他們?nèi)松淖詈笠粋€階段，很多家庭采取請保姆的方式照顧患病老人，問題也同樣不少。病人的病情復雜，再加上三天兩頭跑醫(yī)院，也夠折騰的。保姆只負責照顧病人，遇上事兒還是得找家屬。所以一個家庭有一個重病人，不亞于一場災(zāi)難，這場災(zāi)難持續(xù)得越久，對家人的精力、經(jīng)濟也就消耗越大，更重要的是，還有心理、精神和情感上的折磨。如果病人有一定的生活和生命質(zhì)量，對家人也是一種安慰，反之則是雙重的痛苦。即病人受罪、家屬受累，彼此身心還受折磨。

7. ?原來孤單是殺手

不知道您是否記得，中央電視臺曾播過一條這樣的公益廣告：一個父親，他的兒子慢慢長大了，他漸漸變老了。有一天，全家人在飯店聚餐，這個老人抓起餐桌上盤子里的餃子就往衣服口袋里裝，嘴里還說著：“給我兒子，他最愛吃?！边@之后打出一條字幕：他忘了很多事情，但他從來沒有忘記愛你。

就是這句話，時常會讓我潸然淚下。其實天底下哪一個父母親不愛自己的孩子，即使在他們垂垂老矣、在他們老年癡呆時，他們心里仍然念念不忘的是他們的孩子。而他們的子女，總是愛得太晚，懂得太遲，讓人生留下悔恨與遺憾。

我的母親在病后，一次住院部的主任和會診的醫(yī)生查房，當他們問母親有幾個孩子時，母親答：“一個女兒。”

護工問：“你女兒多大了？”

母親答：“還小著呢?！?/p>

隨后護工又問她：“您女兒經(jīng)常來看您嗎？”

母親答：“沒有。”

母親的這幾句話深深刺痛了我，因為小腦出血做過手術(shù)，這之后她的記憶和情感大部分損傷，我提到的幾個地名，她只知道她的娘家，我站在她面前問：我長得像您女兒嗎？她很認真地看看我的臉說：不認識。然后不再說一句話。

那天回家的路上，北京的夜晚已是華燈初上，為了趕時間，我騎了共享自行車，也為的是不想讓別人看見我的眼淚，我可以恣意放任自己的淚水和悲傷。

我與母親分離整整二十載，我用青春、年華想給她最好的生活，可是到最后卻發(fā)現(xiàn)連最起碼的親情、相互的溫暖與陪伴都被阻隔在了二十年前。

這傷痛無論我付出多大的代價都已經(jīng)無法彌補。我們彼此的記憶和生活只停留在我小的時候。

如果不是為了生活和一些不得已的原因，我們母女完全可以相依為命。母親和我在一起會更多一些幸福與快樂，我也會有更多的溫暖與親情，可是一切被隔斷。

我離開家的這些年，我和母親雖然彼此牽掛，但彼此的內(nèi)心卻越來越遠。這成了一個再也無法彌補的遺憾?？v然我傾盡全力，都已經(jīng)沒有機會了。

如果時光能夠倒流，如果一切還有機會，還可以重新選擇，我只想要陪伴、要溫暖、要親情，要一起走過歲月的風雨，而不是讓這世上唯一的親人如此孤單……

與我有同樣感觸的還有梅。梅是一個護工姐姐介紹我認識的。因為梅也是家中獨女，情況與我相近，在醫(yī)院的病房里，我們斷斷續(xù)續(xù)地作了一次傾心長談。

梅40歲左右的年紀，因為父親在外地工作，她自幼與母親相依為命，研究生畢業(yè)后去了美國，這之后父親因患胰腺癌去世，梅回國處理完父親的后事想接母親一起去美國，但終因生活習慣和語言不通等困難，母親在美國住了不到三個月又回到了國內(nèi)。不放心母親一個人生活的梅，為母親請了保姆，每周都打電話問問情況。這期間梅結(jié)婚成家，就在梅的女兒剛出生幾個月時，突然接到保姆的電話說母親病重，于是梅帶著女兒回國，這一回來她就再也沒有回去。

梅是一個舉止優(yōu)雅的女人，一看就受過良好的教育。但你仔細觀察，會發(fā)現(xiàn)她一張好看的臉上有淡淡的愁云。梅跟我說她最遺憾的事就是讓母親獨自生活的時間太長了。其實母親在她懷孕之前就有了老年癡呆的征兆，只是她當時不懂，也根本沒意識到母親的病情會越來越嚴重。其實就是一種忽略，正是這種忽略，給我們當兒女的留下了巨大的心里隱痛，只是當時我們毫無察覺。

梅說她懷孕中期的時候曾回國陪母親住了一個月，在這一個月里，她發(fā)現(xiàn)了母親的諸多問題。比如，她發(fā)現(xiàn)母親出門很容易迷路。雖然有保姆跟著，但是母親經(jīng)常自己走自己的，多次走錯路。有一次在小區(qū)里，母親竟然誤入綠化帶中的灌木叢中，梅問母親要去哪兒，母親答：回家。梅說你走的路不對，你回家應(yīng)該怎么怎么走，但是母親不聽她的，依然一意孤行繼續(xù)往灌木叢中走。除此之外，梅還發(fā)現(xiàn)母親吃飯時經(jīng)常將筷子的大頭朝下，小頭朝上倒著用，而她自己根本意識不到拿錯了。還有母親在上廁所時，竟然很奇怪的把馬桶圈掀起來，用完了再放下，就是順序弄反了……母親的這些怪異行為讓梅覺得母親是真的老了，且老糊涂了。這次回國，讓梅心痛不已，她發(fā)現(xiàn)母親最多的兩種姿勢不是坐著就是躺著，連路都懶得走了，她曾經(jīng)問過保姆，保姆說很長時間了老太太都是這樣。梅想可能是父親去世后，母親長時間一個人生活，她內(nèi)心太孤單太封閉，也太無助了，所以人才變得越來越沉默。母親很少主動說話，即使梅或者保姆都和她在一個房間，也常常是相對無言，如果保姆不主動同她說話，她幾乎不說話，有時梅喊她，她也反應(yīng)遲鈍，有時問她話，她又所答非所問……梅說自己當時孕期情緒反應(yīng)激烈，為此時常會對母親發(fā)火，母親的這個樣子實在讓她難以接受，又心疼、又著急、又無奈……

“我真的是無能為力。我甚至覺得母親已經(jīng)無可救藥了。母親的內(nèi)心世界是封閉的，她的內(nèi)心太孤單了！長此以往，導致她的情感和意識表現(xiàn)都是麻木的，每天不喜不悲等日出日落，吃一日三餐，睡覺，然后周而復始。我當時還懷疑她是不是得了抑郁癥，還想著等我生完孩子之后帶她去醫(yī)院好好看看，我覺得當時母親幾乎失去了最基本的生存和自理能力，水如果不給她燒好倒上，她甚至都想不起來喝，藥也經(jīng)常忘了吃，事事都需要人提醒。說實話，保姆畢竟是保姆，雖然也盡職盡責，但畢竟人家是來賺錢的，除了照顧好母親的飲食起居，保姆也很少主動跟母親說話，這就更導致母親的腦子越來越麻木，眼神也呆滯了……我怎么也沒想到這是我和母親的最后一面。這之后，在我回美國生下孩子不久，保姆就給我打電話說母親突然重病……

“等我坐了十個小時的飛機趕回來的時候，母親已經(jīng)昏迷了。其實在保姆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母親就已經(jīng)陷入昏迷了。

“所以人生最怕的就是，我本可以怎么怎么樣，但我卻沒有那樣做，結(jié)果就留下了終生的遺憾，而這遺憾再也沒有機會彌補。我真后悔當初懷孕的時候要是帶母親去作一次全面體檢，或許母親也不會一下子病得這么重，這么要命。

“以前我沒有認真地陪過母親，甚至沒有耐心沒有認真地聽她講過話?，F(xiàn)在她病成了這個樣子，我才拋下一切想要好好陪她，可是已經(jīng)晚了，太晚了……”

8. ?親情存折需早儲備

季羨林老先生曾寫過一篇文章，是講做人與處世的。其中有幾句大概意思是：一個人活在世界上，必須處理好三種關(guān)系。第一，人與大自然的關(guān)系;第二，人與人的關(guān)系，包括家庭關(guān)系在內(nèi);第三，個人心中思想與感情矛盾與平衡的關(guān)系。這三個關(guān)系，如果能處理得好，生活就能愉快;否則，生活就有苦惱。

很多人因為家庭關(guān)系處理不好而陷入內(nèi)心的焦慮與痛苦之中。比如婆媳關(guān)系、再婚家庭的夫妻及與繼子女之間的關(guān)系，都是比較難處理且問題最多的。

在各種媒體報道中，我們時?？吹嚼^父繼母對繼子女無私的奉獻、付出，這種大愛讓我們感動，讓我們感受到人間真情的美好與溫暖。但是也有很多繼父繼母和繼子女之間關(guān)系冷漠、矛盾重重甚至關(guān)系僵化的，29床的老陳就是因為再婚與對方子女的關(guān)系遺留了問題，才導致后來他一個人孤獨終老。

老陳70歲，按說年齡不算大，但是他已經(jīng)來這所老年醫(yī)院住了一年多了，老陳是腦中風患者，來時左側(cè)肢體癱瘓，只能坐不能走，在醫(yī)院里一年多，身體狀況不僅沒有得到任何改善，反而越來越糟糕。最讓他痛苦的還不僅僅是肉體上的折磨，心靈上的折磨更讓他焦慮、脾氣暴躁。

聽照顧他的護工講：“老陳夜里經(jīng)常不睡覺，能坐起來的那會兒天天夜里起來坐著，有時會開收音機，吵得別人都無法睡覺。后來給他強行沒收了，他就不停地罵人，前邊好幾個護工都是因為老陳脾氣壞不干了，有的調(diào)到別的病房去了。他動不動就跟人發(fā)脾氣、罵人，有時還會摔東西，誰受得了他啊？他那老伴兒聽說就是因為他夜里不睡覺、瞎折騰，突然犯病去世的，好多人都說是讓他氣死的。所以我們知道他這樣，都不理他。去年老陳開始絕食，不吃飯，后來沒辦法就給他下了胃管兒，現(xiàn)在他天天氣哼哼的樣子，我們誰都不理他?！?/p>

護工大姐說，老陳是中年再婚，他那妻子當初帶一個小女孩兒，那時可能也就十四五歲，正上中學。老陳對那女孩兒不聞不問，動不動就說：“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都工作了，你這么大還吃家里喝家里的，你就是個女孩兒，你要是個男孩兒早應(yīng)該讓你出去賺錢了……”他竟這樣說話，那小女孩兒自然不愛聽啊，所以人家跟他也沒感情。

那女孩兒中學畢業(yè)就去南方讀書了，之后留在廣州不回來了。二十多年只是在過年過節(jié)的時候才回來。

因為老陳兩任婚姻都沒有留下子女，在他晚年重病的時候，他就只能靠這個繼女了。

但人家那女兒說得明白，說她和老陳雖是名義上的父女，但實際上沒有什么感情，在她母親和老陳再組家庭后，老陳對她沒有盡任何做父親的責任與義務(wù)，但是作為繼子女，從法律的角度來講，她會給老陳一些經(jīng)濟上的幫助，一直到老陳去世。

人家說到做到，在母親去世后，她依然每月給老陳寄一千元錢。只是她很少回來探望老陳。老陳雖然嘴上說給錢就行，她來不來也沒什么用。但是看著別人家都有子女來，他一年到頭連個人來看看都沒有，估計他心里也不是滋味，說不準也后悔當初對人家什么也不管，自己內(nèi)心自責呢。

與老陳一樣孤單沒人緣的還有31床的老黃。老黃82歲，是新來的腦出血病人。

老黃沒有家屬，也沒有什么親人，只有一個保姆跑前跑后地為他辦各種手續(xù)。

對于老黃這個人，保姆是這樣和大家介紹的。老黃是廣東人，大學畢業(yè)后一直留京工作。老黃是大學教師，“文革”期間，被下放到農(nóng)村勞教了三年。這期間，他離了婚，離婚原因不知是夫妻兩地分居他又有了新人，還是夫妻感情出了什么問題，反正妻子女兒從此與他再無聯(lián)系，老黃之后一直是一個人過。直到晚年，他才不得不找了保姆照顧。

保姆說，在老黃重病期間，從老黃的電話本上翻到他前妻和女兒的電話，打電話通知他們老黃病重的消息，但母女均未來過。一直到老黃去世，他的前妻和女兒也未曾露面。

?9. ?老了，靠誰來守候晚年

新來的35床是一位88歲的老太太，大家都叫她秀秀，四川人，也是早年隨丈夫到北京工作留在北京的。老太太一生沒有生育子女，喜愛孩子的她從四川老家他丈夫的弟弟家抱養(yǎng)了兩個孩子，一兒一女。大的是男孩兒，抱來的時候7歲;小的是女孩兒，來時不過才幾個月。老太太含辛茹苦把兩個孩子養(yǎng)大，先后供他們讀了大學?，F(xiàn)在，聽說兒子在美國，女兒因為當時趕上“上山下鄉(xiāng)”運動去了陜西插隊，后來在那里結(jié)婚成家沒有回來。在后來可以返城的時候，女兒只是費盡周折把自己兒子的戶口遷回了北京。

秀秀的老伴兒去世三十多年了，在這三十多年里，退休后她把女兒的兒子從一出生帶到12歲，直到孩子上中學后住校，她才稍稍松了一口氣?，F(xiàn)在，聽護工說，老太太已經(jīng)把自己的住房賣了，揣著錢住在北京昌平的一家養(yǎng)老院里。她說那里空氣清新，住得也寬敞，滿院子花草，環(huán)境很好。老人在一起還能夠唱唱歌兒、跳跳舞，一起學畫畫、做手工。生活挺充實也挺快樂的。她現(xiàn)在每年都來這所醫(yī)院的老年病房里住上一段時間，目的是調(diào)養(yǎng)調(diào)養(yǎng)身體。每次來都住一個月。

因此這里的護工和醫(yī)生、護士對秀秀都不陌生。當大家問她：“你兒子和你女兒經(jīng)?；貋砜茨鷨?？”她說：“不用他們來，他們離得都遠，一個在外國，一個在外省。他們來了還得我請他們吃飯，招待他們，安排食宿。他們都知道我有退休金花不完，還有賣房子的錢，我那個外甥現(xiàn)在在北京工作，他買房子我還給添了幾十萬，有時候他會打個電話問問我。過年的時候會來看看我。我覺得我現(xiàn)在住在養(yǎng)老院里挺好的，不麻煩他們。我自己住一個單間，自己買的洗衣機和冰箱，生活得很舒適很自在?！?/p>

秀秀是個聰慧的老太太，理性而充滿智慧。這大概和她的年齡閱歷有關(guān)系，也和她獨立要強的性格有關(guān)。她將自己的晚年生活規(guī)劃安排得井井有條，讓很多人羨慕和尊敬。

秀秀個子不高，不過一米五。人也不美，普通到不能再普通。但是在我眼里，秀秀獨立、灑脫，即使老了，依然活得漂亮。

與秀秀僅有一墻之隔的老吳卻是另外一種人生了。

老吳在這所老年病房里住了將近一年了，他的兩個兒子沒怎么來過，媳婦更是來得次數(shù)不多。一提到自己的兩個兒子，老吳的氣就不打一處來。因此，醫(yī)護人員和護工很少看到老吳有開心的時候，每天看到的都是老吳拉得很長的一張臉，因此大家很少跟他聊天。

老吳的老伴兒每次來了也都跟老吳念叨：“孩子們忙，上班單位里事情多，又有孩子，能抽空打個電話問問就行了，別老指望他們來看，再說他們來了看看也就是看看，也代替不了你，他們來看看你，你的病也不能一下子就好了！折騰他們來一趟，太耽誤時間?！?/p>

“但是他們經(jīng)常來著點兒我心里痛快，讓我覺得沒白養(yǎng)他們。俗話說養(yǎng)兵千日用兵一時，這可倒好，老子在醫(yī)院里住著，兒子甭說十天半月來一次，經(jīng)常一個月露一次面就不錯了，這跟白養(yǎng)有什么區(qū)別?。俊?/p>

老吳的老伴兒跟我們說：“老吳以前特別喜歡熱鬧，兩個兒子家的兩個孫子年齡差不多大，每逢寒暑假我們都接他們來在我們家住上兩個星期。有孩子們在這兒，老頭兒可高興了，天天出去買這買那，哄著兩個孩子。還特別盼著過節(jié)，一到快過節(jié)的時候恨不能就天天翻日歷，但一過完節(jié)，他就蔫了，沒精神，特空落，整天活得唉聲嘆氣的。我還老勸他，孩子都大了，都有自己的小家了，不能老像以前那樣回來圍著你轉(zhuǎn)了。雖然咱們年齡越來越大了，但是也不能完全指望孩子們啊，他們也有他們的生活，有他們的家庭和工作。咱還是盡量照顧好自己的身體，盡量少給他們添麻煩。”

10. ?終于等到了這一天

18床老楊終于在反復高燒，起起落落中告別了這個世界。

最后的那些日子，他的兒子和老伴兒來看他的時候，也已經(jīng)不避諱談?wù)撘恍├蠗钏篮舐裨谀睦铮瑔适氯绾螐暮嗈k等話題。此刻老楊心里還明白，但早已不吭一聲。原本肚大腰圓的一個人，經(jīng)過這三年的病痛折磨，最后瘦成了一副骨架，臉也顯得更加的黑。

有一次，我從他們病房的門口經(jīng)過，看到躺到最里面的老楊白單子下面的胸部高鼓著，而腹部已經(jīng)塌陷下去，我被老楊的樣子嚇了一跳。我跟看護老楊的護工李大姐說出自己的驚訝，李大姐說：“老楊好可憐啊，他老伴每月只給拿五包勻漿膳（作者注：每包重500克，內(nèi)含10小袋，每小袋50克，可用水沖調(diào)，鼻飼病人專用），有時拿點芝麻糊什么的，可那哪夠??！后來跟她說了，才給拿十包，可也不夠，實在沒辦法，我就每天給老楊摻半個饅頭，用水泡軟了，弄爛了，摻在勻漿膳里一起打進去。老楊真是太可憐了！讓他吃多了也不行，他還老胃出血，多一點就不停地打嗝，又不能餓著，每次就喂一點點兒?！?/p>

“唉！真是受罪，真不如早點解脫了！”我同情地嘆息道。

李大姐說：“有一次，老楊的老伴兒偷偷跟我說，‘他再犯病嚴重了，你把門關(guān)上，別跟醫(yī)生護士說，也別搶救了，讓他快點走了算了，別讓他受罪了?？墒悄阏f那哪行啊，他有點情況變化我不告訴醫(yī)生護士，真出了什么事兒，那不是咱的責任嗎？人家醫(yī)院也不干??！也挺理解老楊的老伴兒的，真夠難的。”

好在老楊終于油盡燈枯了。他解脫了，他的老伴兒和兒子也解脫了。

三天之后，老楊就變成了一縷青煙。一個生命就這樣徹底地告別了這個世界。

17床的老湯是在老楊之前的一個月去世的。老湯和老楊都歸李大姐照顧。老湯臨終前的那幾天，護士長特意叮囑李大姐：“給看好點兒，盡量別讓他在夜里和周末去世，要不找不到人?！钡抢蠝Ｖ购粑臅r候還是趕在了夜里。李大姐給老湯單位的人打電話，左打一個關(guān)機，右打一個關(guān)機，最后把所有來過的人留的電話號碼都打了一遍，終于有一個小伙子的電話打通了，最后這個20出頭剛參加工作的小伙子來了，卻什么都不知道。一直等到天亮才聯(lián)系上他單位的領(lǐng)導。

但是老湯死了，病房里不能留，得趕緊拉到醫(yī)院的太平間去，而老湯連能穿到身上的一件衣服也沒有，更不用說壽衣了。他家屬沒有準備，單位也沒給他準備。后來護工李大姐不得不給他找了一套病號服穿上才拉走。聽說老湯在太平間里放了一個多月了，他的那個把他房子早已過戶到自己名下的外孫子也沒來，國外的女兒也沒來。老湯成了無人認領(lǐng)的被遺棄者，直到死了，依然如此。最后老湯怎么處理的，我不得而知。

11. ?盲目的長壽是不人道的

母親病后，我陷入了一個誤區(qū)。讓母親長期住在醫(yī)院里，真不是我的本意。我所有的醫(yī)生朋友都無數(shù)次跟我說起過，除了無謂的浪費金錢，人為的干預延長毫無質(zhì)量的生命，給病人和家屬造成雙重的折磨和痛苦之外，沒有其他好處。

既然如此，我為什么還要讓母親繼續(xù)留在醫(yī)院里呢？這是我陷入痛苦和糾結(jié)的一個根源。這事說起來話長，因家中長期無人居住，母親的老宅被別人強行改造并占用，這事兒一直在解決中。幾年下來，至今未果。

無家可歸是問題之一，其次，我是中國的第一代獨生子女，工作、家庭、孩子，幾乎騰不出更多精力來照顧母親，即使是在家或租房子請保姆，鑒于一些現(xiàn)實原因，也不太現(xiàn)實。所以，母親一直躺在醫(yī)院里，我除了拿錢，別無辦法。

每當我將這份煩惱在家里說出來時，婆婆大人總是說要給她治，治不好就沒辦法了。其實她哪里知道，人到了這個地步，治還有什么意義呢？說一千道一萬，病不在治應(yīng)在防，如果身體基礎(chǔ)已經(jīng)潰敗決堤，僅僅到了維持生命的地步，這樣的治真的是太不明智了。

我內(nèi)心無數(shù)次想過放棄，但我怎么放棄？人在醫(yī)院里，一不能拔掉管兒，二不能停止治療。拔管兒屬于犯罪，君不見常有媒體報道子女拔管兒事件被炒得沸沸揚揚，受道德輿論譴責，還要追究刑事責任;停止治療，醫(yī)院不會同意。占著床位，醫(yī)院也是要創(chuàng)收的。有時候，我有被母親拖垮了的感覺，身心俱疲，但又沒有別的辦法，只能聽天由命，母親活一天，我們母女就受折磨一天。這似乎也是老天對我的懲罰，誰讓我當初只顧了忙工作，忽略了母親，對她關(guān)心得太少？我在自責、負罪的情緒中，備受煎熬。

盲目的追求長壽其實是不人道的。這是我在極度痛苦后總結(jié)出的一句話。

1999年，巴金先生病重入院。一番搶救后，終于保住生命。但鼻子里從此插上了胃管。進食通過胃管，一天分6次打入胃里。跟目前老年病房里的病人一樣。胃管一個月、最長不超過兩個月就得換一次。長長的管子從鼻子里直通到胃，每次換管子時巴金都被嗆得滿臉通紅。這一點，也跟老年病房里的那些病人一樣。長期插管，嘴合不攏，巴金下巴脫了臼。只好把氣管切開，用呼吸機維持呼吸。在老年病房里，這樣的現(xiàn)象依然到處可見。

巴金想放棄這種生不如死的治療，可是他沒有了選擇的權(quán)利，因為家屬和領(lǐng)導都不同意。每一個愛他的人都希望他活下去。哪怕是昏迷著，哪怕是靠呼吸機，但只要機器上顯示還有心跳就好。就這樣，巴金在病床上煎熬了整整六年。他說：“長壽是對我的折磨。”

包括后來的詞作家閻肅，只是他的時間相對短一些。其實人到了這個地步，越短一些，越是一種幸運。既然不可避免一死，為什么要在延長痛苦中繼續(xù)生命？

我們很多人都會陷入這樣一個誤區(qū)。即當一個人失去意識后被送進急診室，通常情況下家屬會變得無所適從。我們的第一意念就是害怕他（她）死亡，當醫(yī)生詢問“是否采取搶救措施”時，家屬們出于本能立馬會說：“是?！?/p>

我當初也是這樣回答的，先保命，保住了命再聽天由命吧，我自認為這是盡力了，其實不知道，因為這一搶救，命是保住了，但噩夢開始了。

很多家屬面對這種情況，似乎沒有別的選擇，理智的相對少，往往是感情和恐懼占了上風。如果是回答不搶救，就是不孝，就是大逆不道。當初和母親同病房的一個老太太，身體狀況比母親還好，能自己吃飯，能說話，但因為兒子不想為其治療，每天都跟母親說接她回家的話，被其妹妹批評，被整個病房的人指責，認為母親養(yǎng)了他整個就是養(yǎng)了一只白眼狼?，F(xiàn)在看來，其實他是對的?？僧敵酰覀儧]有一個人認為他是對的，大家都認為他是不孝順，怕老婆，怕花錢。

這種認識的扭轉(zhuǎn)，在不經(jīng)過痛苦的煎熬和思考之后，似乎不會改變。遺憾的是，人生中的很多事，當我們明白了，卻已經(jīng)晚了。

剛?cè)ナ啦痪玫年愐阍獛浀膬鹤雨愋◆敚耙惨恢焙蠡跊]有幫父親有尊嚴地離開。陳老帥病重到最后，已基本沒有知覺。氣管切開沒法說話，全身插滿了管子，就是靠呼吸機、打強心針來維持生命。當陳小魯回憶父親心跳停止時，電擊讓他從床上彈起來，見父親非常痛苦，他問能不能不搶救了時，醫(yī)生說：“你說了算嗎？你們敢嗎？”當時，陳小魯沉默了，他不敢作這個決定。正是因為不敢作決定，這也成了他一輩子最后悔的事情。

為了避免這種噩夢的發(fā)生，很多美國醫(yī)生重病后會在脖子上掛一個“不要搶救”的小牌，以提示自己在奄奄一息時不要被搶救，有的醫(yī)生甚至把這句話文在了身上。“這樣‘被活著，除了痛苦，毫無意義?！逼鋵嵨覀?，在明白了這一切之后，何嘗不可以效仿呢？讓生更多些美麗和絢爛，讓死亡來臨時更迅速、更簡潔，其實是一種人生的智慧。

12. ?最后的心愿就是再看親人一眼

母親自入冬后病情加重以來情況一直不太好，病情反反復復，但比起那些完全失去意識的患者要好很多。自從母親一點也不能從口中進食后，我因為工作去的次數(shù)相對少了一些。而且因為不能喂母親吃東西，我待在母親病床前的時間也相對減少了。在母親狀況最不好的那些日子里，我作了最壞的準備工作，把最擔憂的后面的一些環(huán)節(jié)都了解清楚了，該買的東西也都買回來搬到了病房，交代給護工，即便真有意外，就是我趕不到也不至于太慌張?？墒沁@之后，連續(xù)三個多月，母親雖然精神狀態(tài)不如以前，但完全沒有要不行了的征兆。有時候我去，看到母親是清醒的，也是明白的，我心里就稍感安慰一些，這讓我堅信母親還能再堅持一段時間。我甚至樂觀地覺得，母親肯定會比鄰床那個有氣無力的老頭活得長，但怎么也沒想到，母親會在我毫無防備的時候走了。

那天我是抽了中午的時間去醫(yī)院給某個醫(yī)生的孩子送書，順便去病房里看了看母親。很匆忙的一面，就是這一面，成了我和母親最后的一面。

母親那時已經(jīng)虛弱無力，眼皮睜開支撐不了一兩秒，馬上就又合上了。母親是聽到了我的聲音，知道我來了，所以努力地睜開眼睛看了看我，但她的眼皮上像壓了塊千斤巨石一樣，讓她的眼皮費力地抖動著，她看了我不到一秒還是支撐不住又閉上了。這是母親看我的最后一眼。我看著母親的樣子萬分心疼，甚至還跟護工說，我媽這個樣子不知道還能熬多久啊，活著真是受罪啊。

就是那天夜里，母親開始搶救。因為我的孩子小，身邊沒人幫忙，護工并沒有立即告訴我。一直到凌晨五點，看到母親實在搶救不過來了，護工才給我打電話，而且電話還打錯了，打到正在單位值班的我愛人的手機上。

這個時分，電話一響，我立即就猜出了八九分，愛人告訴我護工打電話讓我立即去。我手忙腳亂地收拾東西，把孩子叫醒，幫他穿好衣服，還未出發(fā)，這時候護工打過來電話說，不要著急了，人已經(jīng)走了。

……

母親沒有把自己最痛苦的時刻留給我，是不想讓我看著難受。

我趕到醫(yī)院的時候，母親已經(jīng)永遠地閉上眼睛。

護工在一旁說，幸好昨天還來看了一次，你看看多巧??！現(xiàn)在想來，母親就是使盡了渾身的力氣，就是在等我，等我有時間去了見我最后一面。然后母親心無遺憾地走了。

放棄了對這個世界的留戀，對我的牽掛。

醫(yī)生說，老人走得很快，沒有痛苦。至于他們怎么搶救了一夜，我沒有問，他們也沒跟我講。母親遭受了什么樣的罪，我不得而知。

沒有陪伴老人最后的時刻，是我心底一個永遠的遺憾。沒有送老人最后一程，讓她孤孤單單地走，我無比難過。但是對于母親，她大概不想把自己最痛苦的時候留給自己最愛的子女，讓他們難受，她選擇了獨自承受。只是匆忙的那一眼，母親已經(jīng)欣慰?；蛟S每一個老人，離去之前，都想看一看他們最牽掛最疼愛的親人，然后永無遺憾地離開。

后記：只有身心健康地活著，才是最大的成功與幸福

因為母病的原因，我熟悉了老年病房，記錄下了發(fā)生在這里的一些故事。

老年病房，其實就是很多重病和失能老人生命的最后一站。在這一站，我們發(fā)現(xiàn)，原來有很多人活得并不明白，雖然他們年歲已長，他們很多人活得匆忙、粗糙、盲目，沒有質(zhì)量。有的人活得過于自私、自我，以至于最后結(jié)局凄涼。人在這個世界上走一遭，究竟為了什么活著呢？或者說人活著的意義又是什么呢？

很多人活著，只是活著，只是還有口氣而已。不健康的長壽談不上任何生命質(zhì)量，這個世界是屬于健康人的世界，只有身體和心理都健康的人才能主宰這個世界，才是這個世界的主人，才能享受這個世界的一切美好與光明。而那些徘徊在生老病死邊緣的人，他們只是在世界的某個角落里，像被遺棄的人，仿佛被固定到某一張床上，實際就是已經(jīng)被固定到了床上，他們有的已經(jīng)面無表情，有的已經(jīng)沒有了思維，他們就這樣活著，不會吃、不會喝，靠生命管兒維系，一天一天，等待著那個神的來臨，等待著那個我們都懼怕的神，等待著它來接他們?nèi)ィ鞘撬麄兩慕K點。

我無數(shù)次在半夜里醒來，想到躺在醫(yī)院里的母親雙手被綁在床欄桿上（因為怕她拔胃管），動也不能動，身也翻不了，內(nèi)心就無比疼痛。

我曾經(jīng)不止一次跟母親商量或者是許諾接她出來，讓她少受些罪，但我因為這樣那樣的困難而無法做到。有時我都想罵自己是渾蛋，將母親棄之醫(yī)院不管，但我又確實面臨著太多太多的難題，左右為難。作為中國的第一代獨生子女，在上有老需要照顧卻無人分擔，下有小也需要人照顧沒人幫忙的時候，分身無術(shù)和力不從心的無奈，讓我的內(nèi)心無比痛苦與糾結(jié)。這大概也是很多病人家屬，尤其是第一代獨生子女家庭所面臨的真實情況。

其實想想人生真的很短暫，不過短短幾十年。當我們掐頭去尾算一算，真正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時間更是少之又少。明白的時候，我們?yōu)槭裁床粏枂柹膬r值與意義？為什么不想想生命的長度和質(zhì)量哪個更重要？

在我們身體尚好的情況下，為什么不高高興興、開開心心、快快樂樂地活好每一天？生老病死是人的自然規(guī)律，我們沒有辦法阻止死亡，即使醫(yī)療科技發(fā)展到今天，我們?nèi)匀粵]有辦法解決一些問題。所以，在我們有限的時間里，好好活著，盡可能地活出屬于我們自己的精彩，活得充實有意義。在即將告別這個世界的時候，我們不后悔、不遺憾、不留戀，微笑著幸福地離開。因為我們活過，活出過屬于自己的精彩。

人生，除了生死其實都是小事，看開些、看淡些，我們又何必為一些不值得的小事傷心費神，自尋煩惱？自古以來，凡長壽者都是豁達開明之人，都是擁有人生智慧的人?；畹阶詈?，我們總會明白：其實人生最大的成功并不是高官厚祿，并不是豪車別墅，而是身心健康地活著，只有健康地活著，我們才有可能擁有自由與快樂，擁有一切如金錢、地位、財富等等附屬，否則一切等于零。

細數(shù)那些住在老年病房里的人，他們有的身體病了，有的婚姻病了，有的心理病了，也有的是家庭關(guān)系病了……他們的病有的千奇百怪，有的錯綜復雜，很重要的一點就是他們沒有想開，沒有看明白。很多人陷入人生的死角越走越窄，因此他們的病，不管是任何一種情況沒有及時醫(yī)治，日積月累都會發(fā)展為很重的病情。我像一個化了裝的特務(wù)，以家屬的身份潛伏在老年病房里，觀察他們、分析他們、了解他們，由此記錄下我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想，雖然這只是一些個別案例，但這樣的故事還在發(fā)生著。正是因為這些人和事，讓我們看到了生命的短暫與無常，讓我們重新思考人生的價值與意義，也讓我們更加懂得了活在當下，珍惜當下，盡量讓自己和親人余生的每一天都過得充實、精彩、快樂、無憾！希望這些生命即將結(jié)束或已經(jīng)結(jié)束者的故事，能對所有的人有幫助、有啟示和警醒。

責任編輯 張 哲 麻 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