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一棟農(nóng)家小樓。
朱紅的門漆上,有許多斑駁的劃痕。二樓,陽臺的欄桿已經(jīng)略微發(fā)暗,失去往日金亮的色彩。兩條通體青綠的游龍在屋頂伸展,眼神仍然銳利。
溫妍站在門前。她不知道,這門后的一切對她來說意味著什么。她伸手,叩響那個已有兩年未觸摸過的門環(huán)……
溫妍記得,第一次看到祖父舞龍,是在祖母的壽辰上。那時祖父已逾古稀,在滿堂賓客崇敬的目光中,舞得虎虎生風(fēng)。那時風(fēng)還很輕,天還很藍(lán),白云還帶著色彩……
溫妍的祖母出身于書香世家,后來成為一名考古學(xué)家。溫妍的祖父卻一直窩在民間,專心研究舞龍。
其實,以祖母當(dāng)時的家庭背景,祖父完全可以找到一份比舞龍好得多的工作。
但是,他舍不得。他舍不得幾十年來日復(fù)一日勤練出來的技藝和心血,舍不得打小就一起進退的隊員,更舍不得那刻入骨子里的熱血與執(zhí)著。
對于舞龍,祖父執(zhí)著了一輩子。
他從來不舞那些粗制濫造的龍,嫌它們太粗糙,沒有龍該有的霸氣。他曾數(shù)次北上到河南,千辛萬苦請來幾位大師,一針一線,一板一眼,耗費數(shù)月,做出一條栩栩如生的金龍。還有舞龍服,也是他天南地北尋來上好的料子縫制而成,配上金線,全團的人穿上,陡然精神了好幾倍。溫研問他為什么如此執(zhí)著,祖父沒有說話,帶她去看了一次舞龍。那是在一個偏遠(yuǎn)的小區(qū),沒有專門的舞場。
那群年逾花甲、頭發(fā)花白的老人,在接過金龍后異常肅穆,一站一蹲頗有架勢,剛而不猛,柔而不屈。
老人們手中舞的仿佛就是一條真正的龍,它吼叫著,吼叫著,然后飛到天上去……
祖父照例做龍頭。
溫妍清楚地聽到他說了一句:“舞龍者,愛龍者,愛人者。”
打那以后,溫妍基本再沒看到過祖父舞龍——先是團內(nèi)成員相繼去世,然后是祖母撒手人寰。
對于那些一起舞過龍的兄弟,祖父都會在他們的墳頭,為他們最后舞一次龍。然而,舞著舞著,便只剩五個人,又后來,還剩三人,最后,就只剩下祖父一人了。
祖母去世時,祖父穿上舞龍服,脫下,收起,然后抱住墳頭,失聲痛哭。
再也沒有人和他共談信仰,他孤零零地活在世上,活得迷惘。
那天,風(fēng)起于山野,又歸于墳頭??蘼暼缁[般釋放,最后消散于整片山林。
溫妍終于把門推開。
她不知道她將面對一個怎樣頹唐的老人。然而她很快便愣住了——祖父正取出那些長輩曾經(jīng)穿過的團服,拂去上面的灰塵,整理好團服后,祖父又一刀劈掉西屋的鎖,里面的龍仍然鮮活、威嚴(yán)。
看到溫妍,祖父卻全然不吃驚。他用那雙看得透一切的眼光盯著溫妍,說:“溫妍,你知道真正會舞龍的人是什么樣的嗎?我告訴你:一,雙腳穩(wěn);二,腰板直;三,氣勢雄?!?/p>
說完,他招呼對面一群充滿希冀的年輕人換上團服,把龍架出門外,自己依舊舞龍頭。
一輪下來,青年們?nèi)看謿?,八十多歲的祖父卻面色不改。他笑著對溫妍說:“我們所舞的龍,從來都是真龍?!?/p>
說著,他兀自進屋,留下溫妍在原地不知所措。
溫妍在幾天后回城。
回城時,她手中多了一面黑金色的龍旗。
她微仰著頭,天空上似乎有條金龍在游走……
(吳宇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