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家強

女僧人來茶棚庵這天，正趕上山生粘在他爸林峰屁股后面去車站。林峰右手扶著肩上的行李，左手拎著裝滿衣物的大編織袋，呼哧呼哧地往車站趕。山生很怕被落得太遠，他一路緊隨，跑在他爸山一樣的背影里。林峰說，山生，回吧，越走越遠了。山生說，不遠，我一口氣就能跑回家。父子倆各自堅持著自己的想法往前走，誰也沒注意到還有個人一直走在他倆身后。

山生說：“爸，我?guī)湍懔??！绷址宓哪X袋被行李擠壓得歪在左側(cè)，無法回頭，只好轉(zhuǎn)過身子，對山生說：“你哪拎得動？”山生說：“讓我試試唄，我都說好幾遍了?！绷址逭f：“別鬧了，再晚就趕不上車了。人家前兩天走的，都已經(jīng)干上活兒了。今天再趕不上車，老板就不要我了。我得重新找工地，要是找不到合適的活兒就窩家了?，F(xiàn)在活兒難找，你看咱村里窩家的人還少嗎？”山生拍著手說：“窩家太好了！”林峰說：“窩家誰來養(yǎng)活你？”山生說：“爺奶養(yǎng)活我。”林峰說：“爺奶都年紀大了，只能花錢不能掙錢了?！?/p>

山生看了一眼壓在他爸肩頭上的行李，晃晃悠悠的，總覺得它隨時都有倒過來軋向他的可能，他吸了口冷氣：“看把你壓的。”林峰咧咧嘴，微微有了點笑意：“行李能有多沉？我能扛十個。工地上的沙子水泥才叫沉，我頂多一回扛兩袋。你快回吧。”山生說：“讓我試試就回?！绷址宸畔戮幙棿f：“好吧?！鄙缴荒樝矏偟貨_上前，雙手牢牢抓住編織袋上方的兩條帶子。他的身子努力向后仰，以便把肚子腆得猛一些。編織袋果真被山生托起來了，但是他不敢動，他雙腳稍一挪窩兒，編織袋就得壓到他身上。林峰用空閑的左手豎起大拇指：“給你點贊！快回家吧。等過年你再長高一點兒就拎得動了?！鄙缴丫幙棿皳渫ā币宦曓降厣?，緊抓住靠他這邊的那根帶子說：“你拎一根我拎一根，前兩次都是我這樣幫你拎到車站的?！绷址逭f：“前兩次都是你搗亂才誤了車點兒，今天絕不能再誤了。”山生說：“嗯，那就快走吧。別再誤點?！绷址逭f：“看來我又錯了，我不該看見你哭就心軟，我自己走山路，抄近道兒，早就到車站了?！鄙缴f：“你走山路我也會跟著你的?！绷址逭f：“走山路，你一個人回家，會迷路的?！鄙缴f：“你不在家我把山都跑遍了，從不迷路?！绷址逭f：“你靠啥辨方向？”山生說：“看山頭。每個山頭都不一樣。我記著每個山頭的樣子?！绷址逭f：“那是家附近的山頭，走山路到車站離家也挺遠呢。道兒上又是積雪又是懸崖的，大人走都提心吊膽的，小孩子根本不能走。”山生說：“我走的時候沒雪?！绷址逭f：“你走過？啥時候？”山生說：“國慶節(jié)。我看見電視上像過年那么熱鬧，以為你能放假回來呢，就去接你?！绷址逭f：“接到哪？”山生說：“車站。”林峰說：“混蛋！懸崖是咋過的？”山生說：“爬著過的。”林峰說：“以后不許再去了。快回家吧?！鄙缴f：“再走一會兒，再走一會兒我就回?！绷址逭f：“你就是個絆腳石?！鄙缴f：“啥叫絆腳石？”林峰說：“絆腳石就是橫在道兒上影響別人趕路的石頭。”山生說：“石頭不能走，我一直在走，誰也沒影響?！绷址逭f：“你在墜我的后腿兒，影響我趕車?！鄙缴f：“我在幫你?！鄙缴械接行┪缴芪鼤r就會躲到無人的角落掉眼淚，現(xiàn)在他無處躲，所以眼淚只在眼圈兒里打轉(zhuǎn)，就是不肯掉下來。山生有些不服氣，又辯解道：“明明是在幫你嘛?！绷址逦⑽?cè)了側(cè)身，看著左邊的山生說：“對，山生長大了，上一年級了，能幫爸爸干活兒了?！鄙缴α?，山生這一笑，眼淚就掉下來了。山生揚起左手，用袖子把眼淚擦干，山生覺得這一袖子把所有的委屈全抹光了。

山生說：“爸，等我長大了，和你一起坐車進城，幫你扛水泥和沙子，我扛一袋，你扛一袋，這樣你就不累了。”林峰動了動行李，將臉靠得更緊了，只留出很小的一點視線看路。林峰說：“山生上學了，懂事兒了，在家要聽爺奶的話?！鄙缴f：“知道?！绷址逭f：“在學校要聽老師的話?！鄙缴f：“知道?！绷址逭f：“還有呢？”山生說：“還有？”林峰說：“還有?！鄙缴肓讼?，抬起頭看著林峰，有些討好地說：“還有爸爸?！鄙缴f完這句話就后悔了。林峰說：“嗯，山生真聰明?！鄙缴f：“爸，有件事我想問你?！绷址逭f：“啥事快說?！鄙缴f：“等到車站再說?！绷址逭f：“你真要去車站？”山生點點頭。林峰說：“車站離家太遠了，你一個人回家我不放心。爺奶腿腳都不好，半路又沒人接你。再說到了車站我就上車了，根本說不成話，你還是現(xiàn)在說吧?！鄙缴f：“學校有人老欺負我咋辦？”林峰說：“躲著點兒。不要打架，打一巴掌，爸一個月的活兒就白干了;打掉一顆牙半年就白干了……”山生說：“我一直在躲他，可是沒用，我躲哪兒他就追哪兒?！绷址逭f：“告訴老師?！鄙缴f：“告訴老師了，也沒用。老師管不了他?！绷址逭f：“誰家的孩子這么霸道？”山生說：“村長家的。”林峰說：“哦，怪不得，你咋不早說呢?！鄙缴f：“他威脅我說，說了也沒用，你不但不能把他咋樣，他還會更欺負我。你敢找他算賬嗎？”林峰說：“不是算賬，我要是在家，就請村長喝頓酒，趁著酒勁兒我和村長叨咕叨咕，讓他好好教育教育他兒子，就不欺負你了?！鄙缴f：“哦，那現(xiàn)在請不了？”林峰說：“等過年我回來請吧?！鄙缴f：“還要多久過年?！绷址逭f：“這不是剛剛過的年嗎，很快就又過年了?！鄙缴f：“那沒過年這些天他欺負我咋辦？我不用巴掌打他，也不打掉他的牙，我不碰他，我扔大石頭打他的腦袋，看他以后還敢不敢欺負我了。”林峰說：“你要是用大石頭打他，就不是一年半載的工錢沒了，是整個大瓦房的錢全得賠進去?！鄙缴f：“那我還是不用石頭打他了，我想要大瓦房?！鄙缴f到大瓦房時，信心滿滿，一臉的憧憬。林峰說：“對，忍著點兒，躲著他。咱不和他一般見識，咱要攢錢蓋大瓦房?！鄙缴f：“好吧。我聽爸爸的話?！绷址逭f：“聽爸的話，快回家吧，爸到工地就給你打電話。”山生說：“你每次都說話不算數(shù)?！绷址逭f：“這次一定算數(shù)，我不等到工地，下車就給你打電話?！?/p>

山生說：“爸，咱倆換換手吧。”林峰說：“勒疼了吧？快回家吧。咱倆這樣橫在道兒上走，都成絆腳石了。有人想過都過不去?！鄙缴ь^往前邊看了看說：“反正又沒人過來，有人來我就松手讓開?！鄙缴只剡^頭向后看，原來身后的不遠處，走著一個光頭僧人，山生脫口叫道：“和尚?！蹦巧艘参磹溃瑢W著山生的童音：“和尚?！鄙缴f：“咦，是個女和尚?！绷址遛D(zhuǎn)過身，果然見一個女僧人。她身穿僧衣，手持念珠，肩上斜背著一只長長的大僧袋，柔軟的僧鞋踩在沙石路上聽不到一點腳步聲。林峰對山生說：“別亂叫，人家是女的?！鄙缴f：“沒亂叫，是叫和尚，我以前在咱村的茶棚庵見過這樣的人，燒完香就走了，我們都追著喊和尚?！绷址逭f：“不許亂叫和尚。”山生說：“幸虧是個和尚，要是村里人就糟了，聽到咱們說村長兒子的壞話，非告密不可?！绷址鍓旱吐曇粽f：“你松開手，快到我前邊走，讓人家過去。”山生松開抓著編織袋的手，跑到他爸前邊。

父子倆一前一后，走了一會兒，未見女僧人從身邊走過。林峰轉(zhuǎn)身又看了一眼女僧人，見她不緊不慢地走在他倆身后，并無趕過去的意思。

“快走?！绷址宕咧懊娴纳缴ＫF(xiàn)在不打算在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荒野地里讓山生自己回家了。山生一心想往車站奔，聽到他爸不但沒有趕他回去，而且還讓他快往前走，便撒著歡兒往前跑。林峰邁著急促的步子緊貼在山生身后，走了一陣子，林峰轉(zhuǎn)過身往后看，發(fā)現(xiàn)那個女僧人離他倆還是那么遠。林峰的心一緊：“山生你真不該來?！鄙缴f：“我都跑到你前頭了，一點兒也沒墜你的后腿兒，你還攆我？”山生以為他爸會夸夸他。但林峰說：“山生，到了車站，你就別回家了，去姑姑家歇兩天再回去?！鄙缴f：“姑姑家？”林峰說：“對，姑姑家就在車站旁邊?！鄙缴行┘{悶兒：“姑姑？”林峰不等山生再說話，就不停地說了起來：“你還記得吧，姑姑住在車站東邊第三家，你到了車站就往她家跑，不要和生人搭話兒。尤其是出家人，最近微信上經(jīng)常有人販子扮成和尚老道偷小孩兒的信息。哦對了，過道兒時先看看有沒有車，要躲開車跑。在姑姑家呆夠了再讓姑姑送你回家，千萬不要自己回家。記住了嗎？”山生疑惑地叨咕著：“姑姑？”林峰踢了山生一腳：“記住了嗎？記住了嗎？”山生逮了個前趴，他迅速從地上爬起來說：“記住了！記住了！”

接下來，父子倆一言不發(fā)，繼續(xù)往前趕。山生上氣不接下氣，喘得越來越厲害?！吧缴阏娌辉搧??！绷址逵致裨沟?。山生說：“都走出這么老遠了，你還攆我？”林峰說：“今天我恐怕又走不成了?！鄙缴参康溃骸白叩贸桑叩贸?。我跑得越來越快了?！绷址迩穆曊f：“她要是不上車，我就得送你回家?！鄙缴f：“你還是去城里掙錢吧，窩在家，拿啥蓋大瓦房呢？”林峰說：“你的小命兒比瓦房更重要?！鄙缴蝗唤械溃骸鞍?，你快看那是啥車？車頂上有紅燈一閃一閃的。”林峰往遠處看了看，說：“好像是警車?！鄙缴f：“哦，原來警車這么好看，像過年放的花炮。”

父子倆離車站越來越近了，警車也看得更加清楚了。山生問：“警車里有警察吧？警察抓不抓小孩兒？”林峰說：“警察不抓小孩兒，保護小孩兒，專抓偷小孩兒的壞人。”林峰轉(zhuǎn)身朝后面看了看，那個女僧人不知啥時候已改變方向朝另一個村子走去?？此h去的背影，一時半會兒不會再回到這條路上了。林峰說：“看樣子，她還真像個出家人。”山生說：“本來就是和尚嘛，你還不讓我叫?！绷址逭f：“以后離陌生人遠著點兒，尤其是和尚老道啥的。現(xiàn)在冒充和尚、老道的壞人太多。還有不要爬樹，掉下來就沒命了。不要去河套，河底下有陷沙，越陷越深……”

父子倆說著話終于趕到了車站。所謂的車站，其實就是省道邊上的一個村子，附近有人坐車，就到這兒來攔截沿途經(jīng)過的客車。時間久了，就成了露天站點兒。

林峰說：“糟了，警察在截超員?！绷址逡哪翘塑噭傄贿^來，就被警察給攔住了，警察上車核對乘客人數(shù)。林峰放下行李，他摘下帽子邊用帽子扇風邊等待結(jié)果。林峰的腦袋冒著騰騰熱氣，他說：“老天保佑，千萬別超員?！鄙缴矊W著他爸的樣子，摘下帽子來扇風，他的腦袋也冒著騰騰熱氣。他看著被帽子扇開的熱氣，感到挺了不起，仿佛可以和他爸比肩了，可以進城做活兒了。警察走下車說，還能坐一位。林峰“騰”地擠上車，山生還沉浸在自我陶醉的成人夢里，也緊跟著林峰往車上擠。警察說：“只能上一位，小孩子不再上了?！绷址寤仡^喊：“山生快回家！小孩子不讓坐車?！鄙缴铝塑?，怏怏走回路邊。林峰趴在車窗上朝山生喊：“快回家！快往家跑。到家先別喝水，再渴也不能喝涼水，要喝溫開水。還愣著干啥？快往家跑吧。”山生站在路邊，眼睛盯著遠去的大客車，直到眼前模糊得啥也看不見了，才回過神兒來。山生用手背兒擦了擦眼淚，開始往回跑。

山生跑了一會兒就跑不動了，這里正是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荒野地。彎曲細長的土路兩邊擠滿了干枯的荒草，荒草叢里擠滿了凌亂的墳頭。多數(shù)墳頭的前面都有一堆新燒的紙灰，那是年前生者給故人送來的紙錢。山生打小兒在山里野慣了，時常見到這樣的場景，在他眼里，墳頭和山坡上的小土包一樣，都可以避風，都是歇腳的好地方。山生向四周看了看，視線里沒有人也沒有其它活物。他來到一個高大的新墳頭前，看見地上擺著供品。他一屁股坐在供品旁，抓起一根黑不溜秋的香蕉，剝掉皮，見里邊的瓤并未爛，他咬了一口，像咬冰棒一樣，硬邦邦的。他又拿起一塊蛋糕，就這樣，他咬一口蛋糕，又咬一口凍香蕉，工夫不大，山生就狼吞虎咽地把自己造飽了。

昨晚，山生為了防止爸爸起早時偷偷溜走，他翻來覆去一夜沒睡好，現(xiàn)在困勁兒上來了。山生躺在松軟的墳包前不由自主地閉上了眼睛，剛倒下時，他還聽到天空上有烏鴉的叫聲，但很快他就啥也不知道了。

“山生?！?/p>

“媽。”

“山生?！?/p>

“媽?！?/p>

“山生，你快醒醒。”山生不情愿地睜開眼睛，見身邊蹲著的正是那個女僧人。山生說：“和尚?！迸苏f：“嗯，和尚。山生，夢見媽媽了？”山生揉了揉眼睛說：“大瓦房，三間剛蓋好的大瓦房，怎么不見了？我明明看見媽媽回來了，她剛一進大瓦房就不停地叫山生?！迸苏f：“大瓦房？”山生說：“我爸說，等我家蓋了大瓦房媽媽就會回家的。”女僧人說：“山生，你做夢了，這里是墳地，沒有大瓦房?？炱饋戆?，墳地呆久了會害病的。”山生說：“我明明聽見媽媽在叫山生。”女僧人說：“是我在叫你?！鄙缴f：“哦，我認得你，你是和尚，不是媽媽?！迸苏f：“嗯，和尚?！?/p>

“山生你別哭。我知道你夢見媽媽了。”山生用袖子抹掉眼淚：“我從不在別人面前哭，你走開?！迸苏f：“山生，快起來吧，墳地陰氣重，別害病。”山生說：“你走開，我要等媽媽，只要我一閉眼，媽媽就回來了?！迸苏f：“山生，這里是死人呆的地方，你見到的是幻覺里的假媽媽，我?guī)闳フ艺鎷寢??！鄙缴胄虐胍蓮膲炦呎酒饋怼?/p>

這時有一大群羊從車站的方向朝這邊走來。放羊人手里搖著鞭子，不時甩出清脆的響聲，像過年時山生放的小鞭。山聲說：“真好聽，我要是會甩鞭子就好了，整天像放小鞭一樣過癮。”村長的兒子也放小鞭，他整掛鞭只點一次，“噼噼啪啪”像機關(guān)槍一樣。放完這掛接著點下一掛……林峰說，山生咱們不放機關(guān)槍，機關(guān)槍傻子都會放，咱們打單發(fā)。神槍手都打單發(fā)，打單發(fā)才有本事。林峰把一掛鞭全部拆散，裝進山生的口袋里。山生拿著一柱點燃的香，走到哪兒放到哪兒?？匆娯i雞貓狗啥的就引爆一個，往它身上一扔，嚇得畜生四處逃竄。這種放法的確需要本事，稍慢一點兒，小鞭就在手里炸響了。山生不留神被炸得嗷嗷亂叫哭喊著跑回家，林峰一看：“手炸腫了，先別放了，等手好再放吧?！?/p>

山生摸了摸手指頭，一點兒也不疼了，他這才想起家里還有半掛小鞭沒放，山生頓時精神抖擻，繼續(xù)往家走。走了一陣子，女僧人從后面趕上來問：“山生，媽媽在哪丟的？”山生突然回過頭，見女僧人不知啥時候已來到身后。女僧人背后挺遠的地方，有一大群羊在他歇腳兒的那片墳地里打轉(zhuǎn)兒，放羊人抱著鞭子站在路邊看羊吃草。山生很后悔忘記把剩下的幾根香蕉帶回來了，現(xiàn)在那群羊恐怕把香蕉皮都吃沒了。女僧人又問：“媽媽在哪丟的？”山生的目光轉(zhuǎn)到遠處的山頂說：“在山上。”女僧人說：“山生，你在山上生的吧？”山生說：“你咋知道？”女僧人說：“你媽媽告訴我的?！鄙缴f：“你見過我媽媽？”女僧人說：“見過。”山生說：“媽媽在哪兒？”女僧人說：“山上有條小道兒你敢走嗎？”山生說：“哪條？”女僧人說：“就是能去車站那條。”山生搖搖頭：“不敢?！迸苏f：“從那里去車站就能見到媽媽?！鄙缴f：“騙子，我剛從車站回來，根本沒有媽媽。”女僧人說：“媽媽其實沒有丟，是和爸爸一起在城里掙錢，為了蓋大瓦房。”山生說：“那為啥爸爸不讓我去城里見媽媽呢？”女僧人說：“你去了媽媽就得照顧你，不能干活兒掙錢了?！鄙缴f：“媽媽真在城里？”女僧人說：“真的。你想不想去城里見媽媽？”山生眼睛一亮：“想！”女僧人說：“去城里的車快到了，你敢不敢走山上那條抄近的小道去車站?！鄙缴f：“敢！”女僧人豎起大拇指說：“山生真棒，給山生點贊。”山生撓著腦袋：“可是，從這兒去車站近，還是從山上去車站近呢？我就不知道了?！迸苏f：“當然是抄小道近了，你沒聽別人說過嗎？”山生說：“哦，那就走山上的小道兒?！迸苏f：“你快朝山上的小道方向走吧，我去商店買些吃的，免得坐在車上餓，到了山上我會找到你的。哦，對了，不要和任何人說你去城里找媽媽，別人知道了會像爸爸那樣攔著你，不讓你去的?！鄙缴X得女僧人說得非常對，便一個勁兒地點頭。

山生避開所有人的視線偷偷來到山上。不一會兒，見女僧人從一棵大松樹后面出現(xiàn)了，他不知道女僧人是怎么來到山上的。女僧人說：“快走吧山生，去晚了就趕不上車了?！鄙缴鋈幌肫鸢职值脑挘瑔柕溃骸奥牥职终f，去省城一天就那一趟車，沒有別的車了?！迸苏f：“他怕你去故意騙你的，還有一趟呢。”山生點點頭，沒了疑慮，便一路小跑朝山里奔去，兩個人很快就鉆進了山林里。

林子里積雪越來越厚，兩人走得也越來越慢。終于爬上一道山梁，山生說：“下了這道山梁的一半兒，有個山崖爬過去就離車站不遠了?！迸藛枺骸吧窖潞眠^嗎？”山生說：“不好過，要爬著過，閉著眼睛爬。”女僧不解：“閉著眼睛爬？”山生說：“睜著眼睛不敢爬。”山生走到梁頂上指著遠處的山下喊道：“警車，閃著紅燈的警車，你看那就是車站。”女僧人臉一沉：“山生，累了吧？歇一會兒再走?！鄙缴f：“不累，一點兒也不累?！迸苏f：“我累了，歇會兒再走來得及。”山生有些無奈：“你歇著吧，我去野梨樹下找?guī)讉€凍梨給你吃。”山生來到一棵野梨樹下，他用木棍撥開積雪，果然找到了好幾個野梨。山生用前衣襟兜著野梨回到女僧人身邊，兩個人啃著酸澀的野梨解渴。女僧人問：“山生，媽媽就是在這山上丟的？”山生說：“嗯。”女僧人說：“媽媽她迷路了？這荒山野嶺很容易迷路。”山生說：“聽我爸說，有一天，我媽一個人來山里采蘑菇，走到半道摔了一跤，我就從她肚子里提前一個多月出來了。她把我裝在懷里，沒等爬回家，血就流干了，人就找不著家丟了。我爸說，她要是扔下我不管，她自己興許能回到家，不會丟，后來……”女僧人突然制止道：“別說了！”女僧人說：“山生，你家住在茶棚庵村？”山生點頭。女僧人說：“村里有廟？”山生說：“有廟?！迸苏f：“叫茶棚庵？”山生說：“叫茶棚庵?！迸藛枺骸翱諒R沒有人??？”山生說：“在山溝的大里邊，沒人去住，只住著菩薩像?！?/p>

這時，山生無意間發(fā)現(xiàn)山下的警車不見了。他有些失望地問：“警車走了，是不是去省城的客車也沒有了?！迸丝戳艘谎凵较抡f：“警車走了？哦，警車下班了，去省城的客車還在半路上沒到呢，咱們快走吧。”

山生帶著女僧人往山梁下走，走到一處絕壁，山生停住了。女僧人說：“山生，咱倆迷路了吧？”山生說：“你看前面有條只能過一個人的小窄道兒，爬過去再走不遠就到車站了?！迸丝戳税胩煺f：“道兒在哪呢？我怎么看不到呢？”山生說：“雪太厚了，看不清，我先爬過去，把雪拖掉你就好爬了。”女僧人吸了口涼氣問：“山生還有別的路嗎？這兒根本不能過。掉下去就成肉泥了。”山生說：“只能從這兒爬過去，沒有別的路?！本驮谂梭@呆得不知所措時，山生已來到山崖邊，他閉上眼睛摸著石壁往前爬，剛爬不遠，身子一滑，掉了下去。

“山生，山生?！迸梭@叫著，戰(zhàn)戰(zhàn)兢兢湊到山崖邊，見山生卡在山崖邊的一棵松樹上。她說：“山生，別怕，別動?！迸粟s緊把肩上長長的僧袋摘下，拋給山生套在肩下，讓山生雙手抓住僧袋千萬別松手。女僧人一點兒一點兒把山生拉上來，山生的肚皮被山石和樹枝劃了好幾道口子。女僧人說：“山生咱們回家吧。”山生說：“我再爬一次準能過去，我要去省城找媽媽。”山生繼續(xù)往前爬，爬過的積雪上留下了紅紅的血跡。女僧人說：“山生，山生你快停住，你別動，我有話和你說?！迸颂统鍪謾C對山生說：“山生，我剛接到你媽媽的微信，媽媽從省城回來了。我們不用去車站了，你快回來吧。”山生回到女僧人身邊，見女僧人把手機扔到了山崖下。山生不解：“手機？”女僧人說：“扔了干凈?！鄙缴鷨枺骸皨寢屧谀膬海俊迸苏f：“在茶棚庵?！?/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