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卡爾維諾

那是一個漫長難挨的下午。像往常一樣，聽見花園里“撲通”一聲，一陣窸窣作響，我們就跑向屋外，一心想興許是他，他決定下樹了?？墒?，我看見玉蘭樹的樹梢?guī)е嵌浒谆ㄔ趽u曳。柯希莫從圍墻那邊出現(xiàn)并翻越圍墻。

我爬到桑樹上去迎接他。他看見我，露出難看的臉色。他還在生我的氣。他坐在桑樹上一根比我更高的樹枝上，開始用短劍在樹上刻劃，好像不想同我說話。 “爬到桑樹來真好，”我說道，真是沒話找話，“過去我們沒有上來過……”

他繼續(xù)用劍刃劃破樹干，后來說話了，語氣尖酸刻?。骸澳敲矗阆矚g吃蝸牛啦？”

我遞過去一只籃子：“我給你帶來了兩個干無花果，米諾，還有一點兒蛋糕……”

“他們派你來的嗎？”他問，不斷地挪遠(yuǎn)一些，可是他已經(jīng)咽著口水盯住籃子。

“不是。你要知道，我不得不悄悄從神父身邊溜出來！”我急忙說道，“他們想看住我，讓我整個下午都上課，使我不能同你聯(lián)系。那老頭現(xiàn)在睡著了。媽媽擔(dān)心你摔傷了，想派人尋找你，可是爸爸說你下樹了，躲在某個角落里反省過錯，沒什么可擔(dān)心的?！?/p>

“我沒有下樹！”我哥哥說道。

“你去過翁達(dá)利瓦家花園了？”

“是的，但始終是從一棵樹到另一棵樹，從來沒有沾過地面！”

“為什么呀？”我問。這是我第一次聽他宣布他的那條行動準(zhǔn)則，可是他好像在同我談起我們早己商定好的一件事情一樣，幾乎是固執(zhí)地向我保證他沒有違背那項準(zhǔn)則，因此我不敢再堅持要求解釋了。

“你要知道，”他說起來，并不回答我的問題，“翁達(dá)利瓦家的花園是一塊需要花好幾天時間才能摸清全部情況的地方！有從美洲森林里移來的樹，你去看看！”然后他想起他在跟我吵嘴，因此不應(yīng)當(dāng)有興致告訴我他的新發(fā)現(xiàn)。他停住不往下說了，態(tài)度變得生硬：“我無論如何不會帶你去那兒。從今以后，你可以同巴蒂斯塔一道去溜達(dá)，或者同律師騎士去！”

“不，米諾，你帶我去那兒！”我央求道，“你不應(yīng)當(dāng)為蝸牛的事生我的氣。那些蝸牛真叫人惡心，可是聽他們叫罵我受不了！”

柯希莫大口吞咽著蠶糕?！拔覍⒖简?zāi)恪！彼f，“你應(yīng)當(dāng)表現(xiàn)出站在我這一邊，不同他們一道才行?！?/p>

“告訴我你需要我做的一切事情。”

“你必須替我弄來一些繩子，長的短的都行，因為跳過某些地方時，我應(yīng)當(dāng)拴住自己。還有一個滑輪、鉤子、粗點的釘子……”

“你要什么呀？一架吊車嗎？”

“我們必須將許多東西搬上來。我們想想還要的東西：木板、木棒……”

“你要在樹上造一間房子呀！在哪兒呢？”

“如果可能的話，我們將選擇好位置。現(xiàn)在我的聯(lián)絡(luò)處設(shè)在那棵空心的橡樹那里。我將用繩子把小籃子放下去，你可以將我需要的東西全部放在里面?！?/p>

“可是為什么呀？你說得好像是要躲不知多久似的……你不相信他們會原諒你嗎？”

他的臉漲得通紅：“我稀罕他們原諒我嗎？另外，我不藏起來，我誰也不怕，而你，害怕幫助我嗎？”

不是我沒有聽懂我的哥哥暫時不肯下樹，而是假裝不懂地說：“是的，我愿意在樹上待到吃午茶的時候，或者到黃昏，或者到吃晚飯，或者一直到天黑?！蔽业哪康脑谟诖偈顾f出標(biāo)志著他的抗議行動的期限、規(guī)模之類的字眼。但是他沒有說出半個這樣的字眼，我感到有些害怕。

有人在下面呼喚。是我們的父親在叫喊：“柯希莫！柯希莫！”接著，他明白了柯希莫不會答應(yīng)他?！氨藖喐?！彼亞哥！”他叫我。

“我去看看他們要干什么，然后回來告訴你。”我急忙說道。我承認(rèn)，這種向我哥哥通報消息的熱心，是同我想悄悄溜走的焦急結(jié)合在一起的。我害怕在桑樹上同他談話時被抓住，那樣就得同他一起分擔(dān)他肯定要挨的處罰?？墒强孪Ｄ孟駴]有看出我臉上這種膽怯的陰影。他讓我走，聳了聳肩膀，表明他毫不在乎我們的父親可能要說些什么。

當(dāng)我回來時，他還在那里。他在一根被截去頂梢的樹枝上找到了一塊坐的地方。他把下巴靠在膝蓋上，兩手抱住大腿。

“米諾！米諾！”我說著便一口氣爬上樹，“他們原諒了你！正等著我們呢！午茶擺上桌了，爸爸和媽媽已經(jīng)坐好，他們把切好的蛋糕塊都替我們放在盤子里了！今天吃奶油巧克力蛋糕，可不是巴蒂斯塔做的，聽明白了吧？巴蒂斯塔活該鐵青著臉躲到她的房間里去生氣！他們摸摸我的腦袋后，對我說：‘到可憐的米諾那里去，告訴他我們講和，不再提那件事情了。咱們快去吧！”

柯希莫一點兒一點兒地啃著一片樹葉。他沒有動彈。

“我說呀，”他說話了，“你設(shè)法拿條被子，不要讓人看見，送到我這里來。夜晚這里一定很冷?！?/p>

“你不要在樹上過夜！”

他不回答，下巴支在膝蓋上，嘴里嚼著樹葉，向四周打量。我隨著他的目光望去，看到了對面翁達(dá)利瓦家花園的圍墻，一朵白色的玉蘭花從墻上探出頭來，遠(yuǎn)處一只風(fēng)箏在空中飄蕩。

賞析

《樹上的男爵》是卡爾維諾的一部經(jīng)典小說，主要情節(jié)是主人公柯希莫某一天拒絕吃餐桌上的蝸牛，被父親訓(xùn)斥后，他一氣之下爬到了樹上，從此再也沒有下來過。想必很多同學(xué)都爬過樹吧？可是誰會一生都待在樹上呢？一個人在樹上該如何生存、會有些什么樣的遭遇？《樹上的男爵》之所以成為經(jīng)典，就在于卡爾維諾化不可能為可能，以豐富的想象和細(xì)膩的描述展現(xiàn)了一個人的“樹上一生”，讓人于荒誕中感受到了真切，于趣味中感受到了沉重——柯希莫的一生，其實就是充滿反叛精神的一生，他既是執(zhí)著與孤獨的化身，也是智慧與勇氣的化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