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旅行車駛進太陽里,太陽五年不再回來。
風依然吹著小步舞曲。
將落日的光環(huán)挽在肩上,越來越龐然沉重的影子領我慢慢回家。
經(jīng)過你家的小巷口,石條路還是那么濕漉漉,不時從黑糊糊的門洞傳出潑水聲。一輛走過很長旅途的紅色自行車,斜倚在廣告牌前尋求休息,時髦女孩臉蛋臟兮兮地哄笑著。鍋鏟刺耳地刮著鐵鍋,油煙和鹵鴨的香味順著一盞濁燈彌漫開來,夜攤上市了。
被遺棄的最后一抹余暉,還在猶豫,終于不勝悲哀地沿著水銹和苔斑的高墻游走,沒有誰挽留。
三十五年來,你從蹣跚學步到青春期白跑鞋的舞步終于走出了這條狹窄的小巷,走向一片開闊的港口。
你真的不回頭嗎?
啊,你不回頭是因為小巷所洞悉的你的幻滅的往事你不愿帶走?
你不回頭是由于斑斕的霓虹燈旋開一圈圈“倫巴”、“探戈”,你天性無法接納清一色的時光?
你不回頭是由于危樓峰聳宛若一口口陷阱,你寧可挺直脖子?
你不回頭……
黃昏的記憶真實擁擠呀!
四月,太平巖。我們在泉水邊。你銜著一根草莖,斷斷續(xù)續(xù)哼著一支《土撥鼠》。這是一支歡快、幽默的小曲子,它跟四月的陽光、鳥鳴、水聲是那么和諧,但從開著星星點點小黃花的草叢里望過去,你雙肘撐在地上,一雙又黑又大的眼睛盛滿痛苦、柔情和悵惘。
我們都知道你,如腳邊清澈的泉水,倏忽的魚影,朗朗可見;我們無法知道你,藏匿于“黑箱”深處的凄楚,實施引吭為優(yōu)雅的男高音。
因此我曾經(jīng)請求:“要哭泣你就哭泣吧,讓淚水流啊,流啊,默默地……”
現(xiàn)在沒有人為我輕輕地歌唱,即使?jié)M眼是淚、繁華大街、車水馬龍,哪里尋一處林子、一片草地,在真摯與渠通的日光下失聲痛哭?
這個黃昏是多么陌生??!
選自《舒婷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