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學
徐學
我和林清玄相差一歲,正當耳順之年,總以為我們還有大把的時間相聚,并不懂得珍惜那些可以產(chǎn)生交集的日子。
去年6月,林清玄來廈門演講,我因為外出只與他通了電話,遺憾未能盡地主之誼。怎知天有不測風云。2019年1月底,忽然聽到消息說林清玄離世。我不敢相信,打電話問島內(nèi)的文友,得知他在凌晨突發(fā)心肌梗塞,家人一早起來,發(fā)現(xiàn)他已安然離去……
1984年,我剛獲得文學碩士學位,被分配到廈門大學臺灣研究院研究臺港文學。因為工作的原因,我可以看到許多最新出版的臺灣報刊。在琳瑯滿目、爭奇斗艷的臺灣當代文學作品中,林清玄的散文讓我眼前一亮。
他的文字樸實,以臺灣鄉(xiāng)間生活和自然景物為題材,從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中感悟人生哲理,并不流于口號和說教。特別是他善于用活潑的閩南方言口語,寫出閩南人常見的景物和風土人情。鳳凰樹、相思樹、榕樹,寺廟里的晨鐘暮鼓,飯碗里的番薯稀粥,更能讓我感到一見如故。當時我還不太理解什么叫作鄉(xiāng)土情懷,但對他能夠如此準確地用文字把握身邊的人和事頗感驚艷。
那時候,海峽之聲電臺約我寫有關臺灣文化文學的廣播稿。我一開始寫的是臺灣散文系列,一共12篇,分12次播出,由著名播音員張家聲、方明等人配音朗誦。廣播稿里介紹了10位臺灣當代散文家,有余光中、王鼎鈞、琦君、曉風和林清玄。每個作家都附上一篇作品和我對該作品的評介。
林清玄部分選用的是散文《佛鼓》,我從1985年6月的臺灣《聯(lián)合報》副刊上將它摘錄下來,并寫了一篇評價文章《寧靜致遠與現(xiàn)代藝術》。《佛鼓》寫寺廟中的扣鐘擊鼓聲,寫它給作者帶來的寧靜、警醒的感受,有著濃郁的佛教色彩。后來我才知道,林清玄寫這篇文章時,剛剛上山研究佛經(jīng),開始他長達三年的修行。
后來,因文字相連的兩個人終于相見。一見面,林清玄就用他那濃濃的閩南“地瓜腔”跟我打招呼:“徐教授,好多年前就有許多朋友告訴我,大陸的電臺廣播在朗誦我的散文,還有你的評論?!绷智逍f,他聽到這個消息先是有點意外,而后激動不已。因為他是閩南人,祖先去臺灣后就一直居住在高雄旗山,隔海相望就是老家。
后來,林清玄專門來閩南尋根,他家祖屋就坐落在漳浦海邊的一個小村落。林清玄17歲離家時,母親遞給他一個大大的玻璃瓶,瓶子里黑乎乎一團,里面裝的是宗廟香爐里的香灰、家門前稻田上的土和屋旁井里的水。母親的話里滿是不舍與憐愛:“我們林家先人離開福建老家時就是帶了這些灰、土和水,現(xiàn)在你也帶上它,有了它,不管走到哪里都有家族的庇護,不管走到哪里都不會水土不服。”
林清玄中年時的照片。
林清玄的母親對他影響很大。曾經(jīng),所有人都認為他不能靠寫作為生,只有母親一直看好他,還告訴林清玄,“別在文章中訴苦,自己的辛酸棉被蒙頭哭一哭就算了,人家買你的書,是想得到安慰和智慧,而不是讀了你的書就想跳樓”。這個簡單的道理為林清玄指明了寫作方向。
促成林清玄堅持下去的另一股力量來自老師和前輩。2002年,我出版了20多萬字的《余光中傳》。林清玄讀后對我說,他也是余光中先生的粉絲。他清楚地記得,初見余光中是在1972年。那時他剛上大學,因為文章入選而有機會參加一場文藝營(文學夏令營)活動。余光中被請來當指導老師,很耐心地聽林清玄和其他學生提問,并一一作答。
后來和余光中40多年的交往中,林清玄每次遇到問題都會去請教,余光中也總是不厭其煩地回答。這種優(yōu)雅的風范,讓林清玄傾慕不已,他覺得君子就應該這樣從容溫良、誨人不倦,暗暗立志要以余光中為榜樣。
林清玄的經(jīng)典散文集。
其實,還是小學生時,林清玄就把余光中當成偶像,還曾把他的詩刻在課桌上。上課時,他因為偷看課外書,多次被老師罰站。面對墻壁,林清玄常默默背誦余光中的詩文。
我與林清玄熟悉之后,慢慢了解到他的成長歷程:他30歲之前拿遍臺灣的文學大獎;在臺北當主編,同時寫十幾個專欄;還要主持一檔叫作《林清玄時間》的電臺節(jié)目。那時,他大把揮霍青春,每天應酬很多,衣櫥里有很多花哨的領帶。他和臺灣著名武俠小說家古龍是形影不離的好友。古龍當時已經(jīng)40多歲,比他大近20歲,但年齡差距并不妨礙他們的友誼。兩人常常聚會,高談闊論,一宿喝掉好多瓶XO和高級白蘭地,喝到目光迷離大醉,卻依然狂歌。
1985年,古龍因為酗酒過度英年早逝。林清玄受到了很大的刺激,他開始認真思考超越名利之上的生命的意義。不久,他上山進了寺廟,一去便閉關三年。下山后,他開始寫作 “菩提系列”。再后來,因為島內(nèi)的莫名壓力,他取消了在臺灣所有的演講,謝絕大部分臺灣文壇的活動,把重心放在大陸。有一次,他半開玩笑地對我說,“我現(xiàn)在是臺商了,是大陸收留的臺商,我在大陸交的稅遠遠超過臺灣?!?/p>
從17歲開始寫作起,林清玄共出版了兩三百本書,連續(xù)10年名列“臺灣十大暢銷書作家榜”。其中,《你心柔軟,卻有力量》《人生最美是清歡》《歲月靜好,不忘初心》等散文集受到大陸讀者熱捧。林清玄的許多文章也被收入大陸的語文課本中,一些地方的中考、高考語文試卷也以他的文章為測試內(nèi)容。他成了大陸學生熟知的文學家。
氣質以及氣質支撐起的生命形態(tài)才是一流的化妝。一個人對生活樂觀、心地善良,自然氣質不凡,不用化妝也丑不到哪里去。
1994年,他創(chuàng)建了林清玄教育文化基金會,專門資助大陸農(nóng)村兒童,迄今已經(jīng)捐助修建40余所希望小學。
近十來年,林清玄走入大陸300多個城鎮(zhèn),為圖書館和大中小學演講近千場,人數(shù)最多的一場有4000多人。每次演講他都努力喚醒孩子們自我的內(nèi)在生命。他說,“每一種樹有自己的風姿,不論是名貴的紅豆杉平凡的榕樹和行道樹?!彼J為,“學生分數(shù)最佳排名應該在第七名到第十七名之間。排名此間的學生可以和考高分的同學做朋友也可以和考試不太好的同學做朋友,人際關系很好,以后成功的幾率很高?!彼秃⒆觽兊募议L開玩笑說,“如果你們的孩子排名在第一名到第六名之間,可以叫他退步一點。”
許多人在《讀者》和報刊文摘上看過林清玄的短文,對他的名字很有好感,覺得這名字很俏,可以和林青霞并列。有位姑娘是他的粉絲,用粉紅信封給他寫了一封信,林清玄以為是情書,卻見信中說,“我很喜歡你那細致空靈的文字,它和你的大名,林、清 、玄相得益彰。無論是我翻開你的書或者合上你的書,眼前總能浮現(xiàn)出你英俊瀟灑的面容。這次終于見到你,你的發(fā)型和面容好像電影《功夫》里的火云邪神,讓我失望,覺得相見不如思念?!?/p>
談起這事,林清玄哈哈大笑,說自己也想長到一米八,不料只有一米六八,只好安慰說這是“一路發(fā)”。他打破不給讀者回信的慣例,回信給那姑娘:“思念美好,相見也很美好,長得不美不重要,重要的是頭腦里有沒有美好的思想和故事。心美,一切皆美;情深,萬象皆深?!?/p>
其實,林清玄早就在《生命的化妝》里說過,氣質以及氣質支撐起的生命形態(tài)才是一流的化妝。一個人對生活樂觀、心地善良,自然氣質不凡,不用化妝也丑不到哪去。
雖然他重視的是生命的化妝,對于自己卻常常幽默自嘲。他與季羨林、余光中并列當代散文八大家,卻總愛說:“想生在盛唐成為八大家,卻生在小島,只能成為八小家?!?/p>
我和林青玄最近距離的接觸是和他同游南普陀寺。那天陽光很好,我們漫步來到廈大邊上的南普陀古寺。他說過,“浪漫,就是浪費時間慢慢喝茶、慢慢散步、慢慢變老。”那天大約就是這樣一種浪漫。我們一邊走,一邊談兩岸,談佛法,談我們共同崇敬的弘一法師。
清晨里的寺院,香客稀少,我們避開塵世的喧囂,享受著陽光的味道,純凈細微的陽光一絲絲,入心入肺,芬芳怡人。就像弘一法師的字,簡潔凝練。這是冬天的太陽,不是隱隱的燙,是靜靜的暖,靜悄悄地釋放著能量。靜靜地,讓有幸被它照耀著的人,溫暖著幸福著。
走到大悲殿前,我說:“施主,林大悲(林清玄的筆名之一),照張相吧?!绷智逍驹诖蟮钋暗钠刑針湎?,笑容自然寬厚,充滿著自信和歡喜,在陽光下非常燦爛。
從閉塞鄉(xiāng)村里的窮孩子,到大都市里紅透半邊天的寫手和一擲千金的酒客,再到山中閉關修行人,最后成為青年學生的良師益友,林清玄走完了他的一生。
一年前的一次演講時,有學生問林清玄有沒有想過準備寫到什么時候?他回答說自己會寫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我知道,林清玄一定會死,但我活著一天就會樂觀地寫一天,假如晚上會死,早上我還會寫作。我的書會和你們相伴。”言畢,他高吟《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林清玄鄭重告白,說文學創(chuàng)作就是他一生追求的“君”。
林清玄過世的前一天,還在微博上告訴人們不要忘記飛翔的姿勢。他的臨別贈言總讓我想起這樣一段評價:沖淡謙和、堅毅篤定的宗教氣息感染了這位作家。正如我1988年寫下的,也是林清玄生前最喜歡的一句話:寺院中的佛鼓之所以無遠不屆,不在于它被敲擊時咚咚作響,而在它于沉寂中猶能穿山越嶺余緒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