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菜頭

黑貓兄是只母貓，姥姥第一次見到她時，她全然是一只野貓。

那天瓢潑大雨，姥姥出門，看見她站在前院，通身漆黑，只有半截尾巴，就那么站在雨地里，和姥姥對視。雨水順著毛發(fā)成縷流下來，顯得她身材非常瘦小。她停在那里，不肯前進半步，但也不走。姥姥就問她：“你有事？”她揚起臉來“喵”了一聲，目光炯炯，胡須上還掛著雨滴。

姥姥看她實在是可憐，轉(zhuǎn)身進屋弄點剩飯菜，端出來放在地上。黑貓沒有立即開始吃，而是盯著姥姥看。姥姥只好退到一邊坐下，這下她才開始放心進食。吃幾口抬眼看一眼姥姥，然后又低頭繼續(xù)吃。

就這樣，黑貓兄開始正式旅居生活。

什么是旅居生活？就是同在一片屋檐下，除姥姥之外，沒有任何人能近身。家里只要有生人，黑貓兄就會徹底失蹤。什么時候生人離開，什么時候她重又出現(xiàn)。摸摸貓頭？想都別想。掛個鈴鐺？夢都別夢。基本上，一家民宿房東可以對客人做什么，我家就可以對黑貓兄做什么。不過也不是完全沒有好處，黑貓兄不需要貓砂，甚至都不太需要喂，她自己會帶著獵物回來。有時候是鳥，有時候是老鼠，像是個黑衣殺手。

黑貓兄習(xí)慣性失蹤，經(jīng)常幾天不見貓蹤。媽媽一度擔(dān)心她會帶跳蚤回來，但姥姥說她比人還干凈，一身黑毛總是溜光水滑，只是偶爾身上帶傷，不知道出去和什么東西打架。爸爸說那是因為她是野貓，身上殺氣太重。媽媽反問：那她當(dāng)初為什么要來咱們家要飯？

“她懷著崽兒”，姥姥一句話結(jié)束爭論。

不久黑貓兄生產(chǎn)，只有一只雜色小母貓活下來，姥姥給她起名“小尾巴”。之前我們不知道黑貓兄在院墻外過著怎樣一種生活，以為會非常精彩刺激?？吹叫∥舶椭螅D時覺得這種生活其實也并不怎么樣，起碼黑貓兄不會選貓，眼光太差。因為和黑貓兄完全相反，小尾巴是只純家貓。整天吃完就睡，睡起來接著吃。別說翻上院墻，就連家門都不愿意出，就喜歡黏著人，用可愛換東西吃，根本看不出絲毫野性?？梢韵胍娝侵坏鞘裁簇浬?。

很快，家人都醒悟過來：黑貓兄原來是來找托兒所的。小尾巴過上居家生活之后，黑貓兄就更為頻繁地失蹤。媽媽原本期待著那種報恩故事：我們家?guī)退疹櫯畠?，每天早晨，門口會出現(xiàn)整整齊齊一排小鳥或者耗子，后來也徹底放棄這個念想。上次我回家看她抱著小尾巴，已經(jīng)開始自稱“你親媽我”，語氣中不乏幽怨。

和所有故事一樣，英雄終歸會老去，變回凡人。隨著年歲增加，黑貓兄野性漸去，慈愛漸長。最新消息是因為生二胎，她剛剛重返家庭生活。和上次不同，這次她身邊有女兒小尾巴?？吹降艿苊妹脗冊诔阅蹋∥舶鸵补伴_媽媽肚皮，叼著奶頭嘬起來。從照片上看，黑貓兄一臉無奈，又仿佛是認命，靜靜看著小尾巴啃老。眼神中殺氣全消，和任何一只母貓沒有任何不同。想必當(dāng)年劉備看劉禪，也是同樣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