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最善于書寫的那個時代,也即中國改革開放之后的時代已經足夠漫長和豐富,它天然呈現(xiàn)了一段起伏跌宕的歷史。
我一度有個潛意識,就是認為我們這代作家,尤其是生長于城市的作家,不太可能寫出所謂“史詩”意義的作品,楞繃著塊兒往上沖,頂多也就是個人的成長史約等于青春期發(fā)育史。這首先取決于類似閱歷的人本身就不具備什么厚重感,其次還有文學內部的一些因素,比如感到宏大敘事已經“過時”了,家族史個人史民間史都是前輩老腕兒玩兒剩下的——以至于當有年齡相仿的同道希望作此努力的時候,總有一種掩面壞笑等著看人家現(xiàn)眼的沖動。
這個習慣特別不好,到頭來勢必自己抽自己的臉。近一兩年來,當我琢磨著寫點什么東西的時候,會發(fā)現(xiàn)構思的線路越來越長了,不光得琢磨人物的前史,還得琢磨人物的后傳,而前史后傳串聯(lián)起來,仿佛才是一段讓自己感到完整的故事?!督杳酚绕淙绱?,甚而還有人物命運脫離作者的控制,自行向下敷衍的傾向:一旦講到某個節(jié)點,覺得故事可以就此完結的時候,每每又會多想一步,覺得這人可能會變成另一個人,覺得這事后面可能還會有事。于是一起80年代的刑事案件,最終跨越貫穿了中國在此之后的若干時代,而寫完了才一激靈:喲,這不是以前一向回避的那種寫法么?這才發(fā)現(xiàn)過往的“不屑”純粹是在掩飾“不能”的焦慮,而緩解焦慮的唯一辦法就是對自己那幼稚的不屑表示不屑。當然話說回來,寫完這篇小說之后,我仍然不覺得自己真的能寫那種“史詩”作品了,只不過是我所最善于書寫的那個時代,也即中國改革開放之后的時代已經足夠漫長和豐富,它天然呈現(xiàn)了一段起伏跌宕的歷史。任何一代人的歷史感說到底都是歲月賦予的,作為改革開放的同齡人,我們這代作家在變得油膩之際,能夠通過一個合適的故事,對自己經歷過的時代變遷做一些遙望和梳理,想來也是寫作的人應盡的義務。我能寫的基本上還是一些身邊眼前的普通人,然而這些普通人卻把自己的日子過成了史詩。
再說“寫法”的問題,如果說比之近年有點兒變化,也許在于我沒再以文化混混兒的角度切入,敘述上也不再借助于一個插科打諢的“我”來反觀他人。無非只是試圖從“自己的故事”“和自己有關的故事”轉為寫“別人的故事”,這對成熟的作家而言都是基本功,放我這居然還是不小的挑戰(zhàn)??梢娢疫@種作家有多么晚熟。好在還是那個道理,是中國人生活里發(fā)生的真切而巨大的變化,讓我這個比較晚才“開眼看社會”的人也有了些感觸,靠著這些感觸,終于成篇。也希望我的感觸能幫助讀者朋友們同樣生發(fā)出一些感觸。
石一楓,作家,《當代》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