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艷坤
《望春風》是流傳于臺灣地區(qū)的一首民謠,淵源甚早,至今傳唱不衰。因為是閩南語,聽起來或者看起歌詞來,與我們有些隔,但詞意與旋律都極美。十七八歲的少女思春,看到標致的少年郎,孤燈、清風、花影、月亮,都在豐富的內心活動中,變得知情達意。
我們無從定義何時刮起何種方向何種溫度的風為春風,春風乍起是一種理想中的美好,事實上春風初起時還是冷的,無法給人以妥帖的慰藉。倒是4月的風,春風的尾巴,帶著些許初夏的氣息,最讓人怦然心動?!耙簧碓娨馇て?,萬古人間四月天”,4月宜于寫詩,宜于戀愛。風一起,歌謠便飄過來,以有情之眼光觀照萬物,故萬物皆著我之色彩。
我傾向于相信愛情與溫度之間呈現(xiàn)某種正相關的聯(lián)系,隨著溫度的升高,人的情感也傾向于沸騰。讀杜拉斯的《情人》,驚訝于一個青年男子如何鼓起勇氣向一個十五歲半的少女傾吐愛意。那要怎樣的勇敢,或者是要怎樣的厚臉皮,然而在亞熱帶河上的船舷邊,一切便合情合理。一個青年情動于衷,正趕上一個少艾的眉間心上蕩漾著春情,稍微給點如體膚溫度般的暖風,事便諧和了。
天要暖和些,人的心才會活起來。美國曾有一對男女,從他們四十歲那年開始,每年都要到古巴秘密約會一次,一直持續(xù)到了八十歲,前來搶劫的漁民把他們雙雙打死,這段漫長而隱秘的戀情才大白于天下。這是幾十年前的一則新聞,被作家加西亞·馬爾克斯寫進了他的名著《霍亂時期的愛情》里。
我們總以為愛情多發(fā)生在人生的春天,卻不想晚境的愛戀歷久彌堅。也許真的是太熱了,生活在南美的馬爾克斯尤其能體會那種夕陽之愛?!痘魜y時期的愛情》里,男主人公在女主人公丈夫的葬禮上向她求愛,彼時他們已是耄耋之年。因為他們的戀情不見容于世俗,于是他們乘船出海,在船頭掛起象征霍亂的黃色旗子,在汪洋大海中往復航行,拒絕靠岸。愛跟霍亂一樣,是無藥可醫(yī)的。
春風其實是一種有溫度有情緒的風,因風之故,物候更新,沒有絕對的時間概念。唐代人活得比我們?yōu)t灑,他們對于春的定義也廣泛許多,佳節(jié)、歌伎、美酒,皆可為春。唐代以春為名的美酒不計其數(shù),文人艷遇,也多以春風為喻,有名的如崔護的“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詩寫得含蓄,似乎未及于亂,但崔姓在唐朝算是豪門,實在難以相信他的操守。還有唐代鄭元和與李娃的故事,情節(jié)非常曲折,唐傳奇可比唐詩要誠實得多。
倘以春為情,那么風正好擔當?shù)酶柚{的責任,在《詩經(jīng)》里,風便是人的歌謠,春風未嘗不可以作情歌解?!瓣P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是情歌,也是春風?!耙粚x鴦水上漂,人家都說是咱們兩個好。你要是有那心思咱就慢慢交,你沒有那心思就呀嘛就拉倒?!笔谴猴L,也是情歌。
沈從文在《邊城》里寫大老二老向翠翠求愛,無法抉擇,便在月夜里過翠翠的居處碧溪岨時輪流唱歌,約定誰先得到回答,便繼續(xù)用那張勝利的嘴唇,服侍那劃渡船的外孫女。大老不擅長唱歌,輪到大老唱時,仍然由二老代替。兩人憑命運來決定自己的幸福,允稱公平。沈先生文字雖高妙,到底不能傳達歌的調子,但二人對翠翠愛得單純,兄弟之愛亦單純,想必唱出的歌亦是單純的,便如月夜柔而清的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