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冬林
一過立春,這江南江北,便陰進了多情多愁多雨天。
九后初醒的大地,是一張古舊宣紙,從老先生的櫥頂上抽出來,柔柔鋪展開。綿綿春雨繽紛下著,不知朝暮。
天幕淺灰低垂,隔江的江南丘陵在視野之末,云氣霧氣的,仿佛一團重重疊疊的淡墨在宣紙上初初洇開。遠山,遠樹,遠的街市與村落,都汪在一片朦朧隱約的水汽里。
是啊,春雨的腰身這樣細,腳尖子撂得這樣輕。只聽見那霏霏簌簌的雨聲,絮語一般,又如何能一眼捉住雨的形跡?
一帶長江在雨里?;椟S的江水,被千萬條雨絲罩著,色澤層層淺下去,近于國畫里意蘊深長的留白了。一條淡赭石色染出來的漁船,泊在深赭石色的江岸邊,剛放學的孩子扛著一把杏黃色的布傘,輕捷踏上一條長長的木跳板。跳板在雨里輕輕顫動,送孩子回到漁船上。船艙里一個女人,在艙口對著天光補網(wǎng),她一定是那個孩子的阿媽了。阿爸在哪里呢?春雨不緊不慢,依舊那么織漁網(wǎng)一般細針密線地飄著,江水蒼茫。將目光送遠些,在白水長天之間,會看見濃重的一點墨影,上面隱約搖著一點朱紅的旗子,想必就是他了。阿爸在江上捕魚,阿媽在船上補網(wǎng),孩子在岸上上學……天黑,他們就團聚在這條長年泊在岸邊的船做的家里。辛勞抑或輕盈,灰暗抑或清新,一切都在春雨天里。
迷蒙的江天之間,七八點淡黑鳥影浮在雨氣里,或疏或密地排列,翩翩過江來。柳樹林里或許有他們的巢,天已灰沉沉地進入暮晚。柳樹正抽青,抽得起了煙,在微雨里婆娑恍惚。江灘上蘆芽已出土,在雨里身姿挺拔,當頭一截石青色的梢子,有劍氣。但春雨這管細密羊毫當空里下來,斜斜抹了又抹,蘆芽們就朦朧在漫漶水汽里了,成了毛茸茸的細亂線條。
江堤之內(nèi),是喜樂悲愁茂盛生長的人間。
高高低低的房子錯雜在潮濕的空氣里,色淡的是新式的平頂水泥制樓房,色濃的是老式的青磚黑瓦的房子。房前圍著院墻低矮的院子,房后立著高大的桑樹或榆樹。那些樹野著性子生長,枝干粗黑橫斜,無章無法;而葉子們還只是薄薄一層淺的柳黃,還沒來得及潑染頭頂那小半塊天空。院子里杏花在開,蓬勃的一樹濕冷的清芬,蜜蜂未擾。雨在下,花在開,新蕾疊著舊紅,濕漉漉分不出層次?;ǘ奸_糊了。星星點點的胭脂紅在雨水里化開,成了一大團的粉色,修飾著粉墻斑駁的人家,烘托這色調(diào)疏淡水墨氤氳的江北春雨天。
寫雨的詩詞里,我只偏愛兩首。一首是小晏的《臨江仙》:“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蹦纤卧~人蔣捷的《虞美人·聽雨》,也是少年時喜讀的一首詞:“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云低,斷雁叫西風。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窸窣雨聲里,我翻著舊書里讀過的舊詞,心上淋淋漓漓,覺得自己也融化成了一滴潮涼的液體。我是什么呢?是羊毫尖子上一滴將落未落的墨?還是雨過春曉落花上盈盈晃動的一滴、未干的雨珠子?
【總評】
作者以為,春雨天就是一幅水墨畫。其實,這篇散文又何嘗不是一幅水墨畫?
作者善于著色。在作者筆下,江水是“昏黃”的,漁船是“淡赭石色”的,江岸是“深赭石色”的,房子是“青磚黑瓦”,樹是“粗黑橫斜”,清一色的水墨。即使是雨傘,也只是“杏黃色”,絕非亮麗的明黃;即使是杏花,也是陰雨天中的杏花,絕不是朱自清筆下“你不讓我,我不讓你,開滿了花趕趟兒”的“粉的像霞”的杏花。
作者善于繪畫。山是“遠山”,樹是“遠樹”,“街市”與“村落”,也是遠遠的,唯其遠,才更是一幅畫。描繪江上人的活動,則是由近及遠,泊在江邊的船,有著長長的跳板,而江中風雨里打魚的船,則成了墨影“一點”;描繪江堤之內(nèi)的人家,則是以房子為中心,前面的院子,后面的樹,院子是低矮的,樹則是高大的,層次感極強。
作者善于煉字。量詞的選用十分精妙,江是“一帶”,重重疊疊的淡墨就是“一團”,遠處的船,則是“點”,這些與明朝張岱《湖心亭看雪》中“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有異曲同工之妙。作者追求表達的陌生化效應,江南江北是“陰”進“多愁多情多雨天”的,隨著春雨這管細密羊毫當空里下來,斜斜抹了又抹,蘆芽們則是“朦朧”在漫漶水汽里了?!瓣帯迸c“朦朧”都改變了原先的詞性,一如魯迅《社戲》中“兩岸的豆麥和河底的水草所發(fā)散出來的清香,夾雜在水氣中撲面的吹來;月色便朦朧在這水氣里”。
【作家推介】
許冬林,安徽無為人,教師,作家。她的作品清新空靈,如一幅幅清淺的水墨畫,語言精練,感情真摯,意境唯美。她在散文形式上有所創(chuàng)新,已形成自己獨特的風格。代表作有《舊時菖蒲》《梔子花開時》,深受讀者喜愛。她寫的散文《養(yǎng)一畦露水》清新淡雅,十分具有詩意,被選為語文閱讀理解的材料,有興趣的同學可以關注微信公眾號“閱寫聯(lián)盟”,在“快樂閱讀”菜單中查閱。